《庄子》鲲化为鹏而徙于南冥的原因探析

2022-02-23 14:27陈芳芳
名家名作 2022年22期
关键词:理想境界齐物鲲鹏

陈芳芳

《逍遥游》作为《庄子》一书的开篇,起着纲领性的作用。而《逍遥游》则以故事性的“鲲鹏”徙于南冥开端,可见这个“故事”的重要作用。学者们对该问题也多有研究,但是对“鲲为什么化为鹏,又为什么飞往南冥”不仅研究不足,而且仍有需要辨析的地方。

一、鲲、鹏辨析已有研究简述

要理解鲲为什么化为鹏,我们首先得知道鲲、鹏到底是什么,它们的关系又是什么。这个问题一般认为和庄子的理想人格有关,即鲲鹏是否是庄子理想人格的隐喻,这个问题往往关涉《庄子》对于“我”的讨论。

“我是谁”是破解“自我”之谜的首要问题。“我是谁”在现代语境中似乎是一个关于主体性的问题,但是在《庄子》一书中“我”却要被悬搁,甚至要被抛弃。《齐物论》言:“吾丧我”,“我”指具有“成心”、对待差别,不闻天籁的“分别我”。而“吾”则是同于大道,无所凭借的“真我”,也就是“我”的超越。《齐物论》云:“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是则知之。”[1]物有是非两端,但是自“分别我”出发,无从见到事物的面目,为一隅之“小我”。但是抛弃这种自身已有的成见,则能把握到宇宙大道,通晓“天籁”。何为“天籁”?书中云:“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2]万物不从“我”而出,而是在自然中自由生长,没有是非对待的各适其意。以超越之我管窥天地,则天地为一,此为庄子的理想境界。

《逍遥游》中的鲲鹏是否做到了这点呢?对于这个问题,学者们众说纷纭,但基本分为两种观点。一派以杨国荣为代表,认为鲲鹏并未到达庄子所说的理想境界。另一派以杨立华为代表,认为鲲鹏为庄子理想之化身。杨国荣认为:“鲲鹏事实上并未完全达到逍遥之境:其展翅高飞需要凭借一定的条件(“风之积”),而真正的‘逍遥’应该是无所依傍的……从实质的层面指出了其翱翔的条件性问题;条件性决定了它有所依赖,有所依赖则意味着尚未完全达到理想的逍遥之境。”[3]杨国荣以有无条件为判断逍遥的依据,尚待商榷。《逍遥游》云:“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4]陈鼓应把“待”解释为“依持”意[5],似乎也有做条件解的意味。若凭借条件则不可逍遥,那“御六气”者也有条件,则不能说“无待”,所以“无待”应该解释为“与无穷者游”,所谓“无穷者”指的就是天地之道,换言之,“无待”则是和天地大道同行。质言之,逍遥则是因为与大道同行,则无所偏执,畅通无碍。这样一来,列子御风而行却未达“逍遥”,也不是因为列子以风为条件所以不达逍遥,而是因为其力不足,五日便反,有所穷尽,也就是列子尚“小”。

另一派中,杨立华则认为鲲鹏是庄子理想境界的写照。他指出:“‘海运’不是鹏‘徙于南冥’的原因,而是垂天之翼依凭而起的条件。也就是说,鹏之奋飞‘图南’是其主动的、自觉的选择。由于这一主动性的实现需要等待特定的时机,其中自然也就包含了主体和客体的双重醒觉。鹏虽是无言者,但并不是懵然无知的。鲲鹏之化,是觉醒的喻象。”[6]醒觉为逍遥者所达之境界,所以鲲鹏象征理想境界的达成。鲲鹏确为庄子笔下最高境界的象征,但并不是一种主动意味上的通达。相反是一种无主动无被动,无所谓觉醒,却合乎大道的自然行径。

二、鲲化为鹏:破解鲲、鹏及其关系的核心

前文简要论述了对于鲲鹏二角的研究和不足,并认为鲲鹏其实不分彼此,是《庄子》所追求的境界,其中枢机在于“化”字。《逍遥游》云:“(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7]此“化”学界多做主动性或者提升转变解。陈赟认为,“‘化’字本身包含着两个层面的内涵:一是自化,即自我的转化与存在层次的提升;二是化他,即以自化的方式而化他,以自正的方式而正人,这就是说 ‘化’是及物的。”[8]陈赟从主体性的角度来讲解鲲化为鹏的过程,此“化”为鲲主动变化提升为鹏,并成己成物,从而和道一致。换言之,在陈赟看来,鲲和鹏其实存在境界高下的区别。王博亦是此意,其言:“(鲲)似乎不满意于自己的现状,于是要变化,而且确实变化了。”[9]“飞,以及飞所代表的上升,正是《逍遥游》的主题。”[10]周黄琴也认为:“鲲鹏寓言中的‘化’不仅蕴含了对原有现状的不满而想改变的欲求,更重要的是,寻求的改变不是生命的下落或平行,而是一种积极的提升。”[11]鲲不满足于有限的空间,从而向上高飞,以高迈的视角俯视着万物,从鲲到鹏的转变,在周黄琴看来,是有意的自我提高。

但其实,鲲化为鹏并不是鲲内觉不足,有意为之。相反,鲲、鹏即为一物,并不存在上下高低之分,并且共同指向了庄子心中的理想境界。文中三次提到“鲲鹏”,后两次和最初提到鲲鹏的根本不同在于最初一次提到鲲鹏的关系时,强调鹏由鲲化成而来。但是后两次则是他人之口分别提到鲲和鹏,并未介绍二者的关系。最初一次应该是庄子本人的想法,庄子如此安排,则是为了凸显鲲、鹏为一物,此“化”指的是外形不同,但是内在一致,为道“使之”化。在《逍遥游》开篇,庄子点明了鲲、鹏根性上的一致,即“大”。《逍遥游》:“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12]此“大”并不是自以为大,而是从客观的长度来呈现出广阔,凸显根器之深厚。同时“不知”又透露着鲲、鹏和道的一致性。《庄子·内篇》中形容“道”时,多用“不知”来形容。《庄子·齐物论》直云:“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13]不知道其原因但是却是如此则为“道”,鲲鹏正是用其“不知”和“大”来表明其和“大道”的一致性。既然一切都是形如客观性的转化,是在“道”的“安排”之下,事物宛如自动转化。此“化”乃《齐物论》中的“物化”。所谓“物化”就是万物之间彼此相通,道通为一。《齐物论》的庄周之梦,蝴蝶和庄周不知谁是梦,谁是觉,在这种不知中物和主体的界限被打破,事物无所遮蔽。同时又借由梦的无意识性说明这种转化的非主动性。故而,鲲化为鹏亦可写作鹏化为鲲,二者为一,遵道而行。

诚然,这种自动转化并不是无条件的,首先需要自身力量深厚。其次需要遵从道的规律,时至则顺然转化,而不固守表面自我。杨国荣敏锐地指出:“‘与时俱化’主要不是展现为变革现实的实践追求,而是以合于自然为其内在指向:‘在’世过程中的合乎‘时’与顺乎自然之道呈现出某种一致性。”[14]事物若执守自我,而不是真我,则如蜩、学鸠和斥鴳等生物一样,固执且争辩小我,则不能“化”,虽时至,也不愿转化。

只有“化”才生,生才通,也就是说有所变化才能生生不息,无所滞着,才能达到庄子所说的“通”的境地。因此,鲲向鹏的转化实质上并不是意指二者为两物,也不是向上的努力,而是指能逍遥者必不执着于分别之我,可以转化为他物,却在根本上保持一致,与道同行。

但是,鲲为什么要化为鹏,而不是直接以自身形态徙于南冥?首先,鹏是鸟,鸟只有凭借着“气”的助力才能飞,这也就引出了庄子的“气”的概念,也就是万物的“动力”。在《庄子》中随处可见对于“气”的描述,比如,“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15]“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16]“通天下一气耳”[17],从这几处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万物都是凭借着“气”而动,反过来说,也就是“气”是万物的“动力因”。同时,“气”还贯通万物,使万物彼此息息相关。其次这是因为海与天是最远的距离,庄子借由空间的纵深来凸显道的广大深远。从海之深邃的地面视角,转化为高拔的俯视视角,从地上到天上的转变,即是统合天地之后再向海的回归,也就是向“道”的回归。鲲鹏既然为一物,鲲为什么又要化为鹏,飞往南冥,而不是安顿于北冥?

三、鹏徙于南冥的原因

鹏为什么要徙于南冥?首先是因为要引出鲲化为鹏这一转化过程所体现的转换无碍,无所执着的行道之物的形象。其次则是为了揭示南冥和北冥的一致性,并调和二者以通大道。对于前面这个原因前文已作解释,不再赘语,而后面这个问题则可以转化为南冥和北冥的区别和一致性。

关于南冥和北冥的区别首先在“南”和“北”两字上。鲲来自北冥,《逍遥游》开篇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18]“北”,《说文解字》训为:“乖也。从二人相背。”[19]乖也就是违背的意思。今道友信认为:“北冥(即北海)的这个‘北’,在中国古典里意味着阴,也就是两极中否定的一极,那是昏暗的、地的地方。”[20]“南”,《说文解字》释为:“草木至南方,有枝任也。”[21]换言之,鹏从北到南飞去,实质上就是从阴的一极向阳的一极飞去,正如王夫之所言从北到南的转变,为“混沌向离明”之意。[22]但混沌的一面是否就意味着欠缺,光明则寓意着上升的、绝对的“道”呢?

徐锴《系传》云:“南方主化育,故曰主枝任也。”[23]《汉书·律历志》解释说:“大阳者,南方。南,任也,阳气任养物,于时为夏。”[24]可知“南”有生养化育之意,也就是有“光”。从这儿似乎能得出从北到南的转变,则象征着从荒蛮之地向生生不息之地转化的意思。日本学者今道友信就持这种观点,他认为:“向积极的一极,充满光的方向也即天的方向飞去。这意味着向绝对的东西飞去。”[25]对于光明的追求似乎也可以从《庄子》文本中找到印证。比如,《齐物论》云:“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26]以“阳”为生意,而道有让万物生生不息的功能,所以道似乎可以与光明联系起来。从这个角度来看,鲲化为鹏,从北向南飞去似乎有着追寻光明、奋进向上的意味。实则不是这样,因为此处的“北”和“南”并不是象征萧条和生机,而是代表着方位,因为这两个字是和“冥”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两个同样结构的词。正因为有“冥”的加入,才使南、北仅仅指向方位。

鲲来自“北冥”,鹏归于“南冥”。陈鼓应认为“冥”是“溟”的通假字,表示海的意思[27],可是在后文出现了“冥海”一词,如果真如陈鼓应所言,书中为何不直接表明鲲来自北海,鹏飞往南海,而是故意用“冥”字?《说文解字》云:“冥,幽也。”成玄英注曰:“溟,犹海也,取其溟漠无涯,故为之溟。”[28]换言之,《庄子》用“冥”除了指一般的海之外,更指代鲲、鹏所居之处的深幽无际。这点正是“道”的特性。《人间世》云:“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29]所谓“虚”指道能虚怀纳物,自身幽冥但是却可以容纳天地。以此看来,北冥和南冥其实都是道的代称,表明鲲鹏始终不背离道。那么之所以写从北到南则是为了从跨度来客观呈现出道的广博。

然而,文中之“冥”仍然有海的意思,为什么鹏作为鸟要再次飞向海,而不是飞向天或者地呢?因为对于鹏来说,海比天更接近道。

首先,这跟“道”的特性有关,即静、镜和深,下面分别解释。

第一,深的特性。在《庄子·内篇》中我们处处可见“不知”二字,而“不知”往往和“道”联系起来。例如《齐物论》中“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也就是说道广大精微,在不知不觉中让万物各行其是,而深海也具有这样的特性,深不见底,广大而幽深,因此海就和“道”一样具有“深”的特性。

第二,“静”的特性。海在周易中用“静渊”来形容,而道也是如此。在道这里,静可以理解为一和常,也就是无所变化。“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30],万物虽有变化,但是在道看来都是互相转化,无死生,最后又统一于道。再如“生生者不生”,道演化万物,但是其自身却是静止而永恒的,无生无灭的,也就是“常”。因此,在“静”这点上二者又有所契合。

第三,“镜”的特性。湖海像镜子一样可以映照万物,而道也是如此,万物在道中各得其所。《齐物论》中“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31],也就是以道观是非,是非自然显明,即道有映射万物的镜子的功能。同时静和镜又是有所联系的,《德充符》中有:“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32]只有同时具备了静和镜两个功能,才能映照事物,显然“道”和“海”都具备这个特性。

海除了比天空更接近“道”的特性外,可能还有个原因,就是“海”才是“鹏”的真正归宿。鹏由鲲化来,那么鹏的前身即为鱼,而海则是鱼的归宿,因此,鹏再回到海,其实是否定之否定的回归,也就是“吾丧我”后“真我”的显现。从海入空再入海,鲲化为鹏再次做了本质的回归。

四、结语

《庄子》以“鲲鹏”开篇,以“鲲鹏”寄寓了庄子的理想境界,以“化”为文眼,用顺应自然的方式,强调鲲、鹏本质上的一体性,又以上下视角的转化以及南北横向的迁徙,在空间上营造恢宏之景,形成无所滞碍、畅游天地的遵道境界。从幽暗冥漠的深海之中转到广阔无垠的天空再复归到幽冥的深海当中,以否定式的回归,强调自身即便发生变化,但是始终持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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