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庄子》内篇中的双重生存世界

2022-02-23 14:27徐涵睿
名家名作 2022年22期
关键词:双重庄子物质

徐涵睿

在先秦诸子散文中,庄子的作品具有较高的文学和思想价值,他擅长在自己的作品中运用大量的寓言,以寓言的方式来阐述其哲学思想。学界通常认为《庄子》内篇是庄子亲笔所写,最能体现其思想内涵,而外篇和杂篇则有可能掺杂了庄子后学的作品。在学界现有的研究成果中,从庄子的双重生存世界去分析他的思想内涵的内容较少,鉴于此,笔者以《庄子》内篇中的双重生存世界为题,从精神世界、物质世界、对现代社会的启示三个方面对庄子的双重世界进行分析,探讨庄子双重世界思想所体现出的价值。

一、庄子的物质世界

人人都生活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世界中,庄子深谙两者之间的关系,强调“养生”是基础,认为一个人应该在“物”与“形”的基础上发展自己的精神世界。物质的躯体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使精神世界完满的必要手段,而“养神”才是最终的目的。庄子对物质世界的价值重估,也体现了他对物质世界的超越。

(一)形神兼备、神本形末的双重世界观

在《裴洞篇》中柏拉图认为,人的存在是灵魂和肉体双重存在的集合,而人的死亡便是灵魂脱离肉体而单独存在。这便从侧面证明了灵魂与肉体双重世界的存在。一个是我们客观存在的物质世界,另一个则是我们主观想象出来的精神世界,这二者是人们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苏格拉底认为,肉体既是灵魂的载体,也是灵魂的束缚。这便说明了物质世界是精神世界存在的基础,没有物质世界的客观基础也就不会有精神世界的存在。人们都是生活在双重生存世界当中的,庄子也有相似的看法。结合《养生主》一篇来看,庄子强调了“养生”是基础,这便表明他认为一个人应该在“物”与“形”的基础上发展自己的精神世界。

其次,庄子在《养生主》中提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意为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想用有限的生命去穷尽无限的知识是有害的。因此,他提出了“缘督以为经”的养生之道,就是在善、恶、刑、名之间的夹缝求生,以求做到游刃有余,而身心不受其害。欲望、名利、知识都存于人们的生命之中,但是“生”才是生命的核心,知识、欲望都要以其为主,如若不然,就是“本乱而末治”的混乱了。物质的躯体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使精神世界完满的必要手段,而“养神”才是庄子最终的目的。便如同《德充符》一篇中所讲述的“形残而心全”的道理一样,在庄子看来,真正可怕的不是肢体的残缺,而是心灵的残缺,也就是在生活中精神世界的失重。

(二)天地为一、万物一齐的“吾丧我”处世观

在《齐物论》一篇中,庄子曾经提到“吾丧我”这一思想。在他的世界中有两个自己:一个是自然的、本真的“吾”,另一个是充满了成心、执念的“我”。而“吾丧我”的目的就是放下“我”,去追求“吾”。如此,世人才能够从片面的成见之中解脱出来,不再执着于事物的表象,而能够得见事物的本质与真相。马可·奥勒留认为“宇宙是流变,生活是意见”。同理,世事本无对错,有对错的是世人内心的成见,而并非是事物的本质。在庄子看来,心是“我”的根源,而成心则又是人的成见,是产生是非的根源。所以需要通过“丧我”来修正自己的偏误,“丧我”之后没有了成心的无我,就是有道之人,此时再来看待是非,则会觉得争辩全无意义。庄子说:“辩者有不见也。”人们争来争去最后只不过是盲人摸象,不见首尾,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揭示事物的表象,而不能得以窥见事物全貌。即使人们辩论分出胜负的结果,也无济于事。“即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人们的争论无非是双方的意见以及情绪的反映,而非事物本身,所以这样的争论是无效的,也因其无效而不会停止。

那我们又该如何达到“丧我”的境界呢?庄子为此提出了解决的办法,即“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观念。在庄子看来,人们“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的情绪,也是执着于“我”的成心,囿于己见,没有“丧我”的表现。在郭象看来,“吾丧我”也就是对于自己主体观念的消解。“吾丧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识哉!故都忘外内,然后超然俱得。”便是保持一个物质世界的自然我,放弃具有论断万事万物的主观是非之心、成见之心,为世俗想法所束缚的我,达到南郭子綦的一种“心如槁木”静止状态,才能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万物一齐的境界,生有无我之心。

所谓无我之心,就是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将自己安化于天地之间,在自己的内心当中解构了二元对立的观念。从此就不再有进退、大小、美丑的分别之心。例如大小之辩,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可是就算冥灵与大椿的长寿,放到无尽的宇宙时间尺度之中,仍然只是弹指一瞬,也只是另外一种“小年”而已。人也是如此,属于人的小我指的是肉体的存在,百年便化为黄土;而人的大我则是精神上的存在,融入天地,便超越了众多的生存局限。当人将自己归还于天地,也就像溪流汇入了大海,既已无我,那便不会再有生死局限的困扰,将自己交还给自然,那么就不再有什么东西属于自己,既然无所有,那么也就不会失去什么。这便是人对物质世界的超越。就如同《德充符》一篇所讲的那样“德有所长,形有所忘”,从而达到“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的境界。

简言之,在以精神世界为生命主导的基础上,庄子提出了“吾丧我”的处世观,保全物质世界本真的、自然的“吾”,放弃充满是非之心、世俗情欲的“我”,从而进入一种宇宙自然的整体观之中,产生“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观念。而在做整体观之后,就能超越作为个体的人的困境与局限,是一种精神上的超越和解脱。

二、庄子的精神世界

相比于物质世界,庄子更加注重精神世界的构建,倡导从精神世界出发超越苦难。他主张顺应物质世界的自然变化,以求保全性命,游刃有余,树立“形残而心全”的残全观,以及“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处世观念和死生一体的生命观,从而实现对生死局限的超越。

(一)形残而心全的残全观

在《庄子》内篇中,出现了多个身体残缺而心灵健全、德行高尚的人,如《德充符》中的王骀、《大宗师》中的子舆、《人间世》中的支离疏等人。他们都是外表残缺或者丑陋,而内心德行完满的形象,这些形象支撑了庄子“形残而心全”的残全观念。在庄子看来,这样的“心全”是比形体的完整更加重要的。因为,形体的残缺是命运使然,人无法避免,只能去接受,是一种无可奈何。而心灵上的完满是可以做到的,人接受自己的命运之后,进而接受一个并不完美的自己,不再因为自己外表上的残缺而产生消极情绪,从而伤害自己的内心。像王骀、子舆、支离疏的“形残”是物质世界的残缺,他们在精神世界中获得了心灵的完满,从而忘记并超越了物质世界的残缺。而嘲笑他们的人,是在物质世界中形体完整而在精神世界中心灵残缺的人。

庄子花大篇幅描写这样的人,其目的就是警示众人,要看重事物的内涵,而不要执着于物质世界的表面现象。书中如子舆一类的人,其实就是“道”在人间的化身。庄子以他们外表的残缺或者丑陋,来说明“德全”的人会被别人认为是不健全的、不正常的,就如老子所说“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常人不能理解他们的所为,对他们持有偏见,所以他们表现出来的外表才是残疾的、丑陋的。即使他们在物质世界是残缺或者丑陋的,但是他们在精神世界有着与众不同的价值取向。他们对物质世界作整体观,对于形体的样貌与残缺显得不甚在意,他们着重于追求形体之外的更高价值的精神完满,在他们的世界中已经没有了生死之分,又哪里会在意物质世界的美丑、残全之分呢?

在《道德经》中曾提到过“明道若昧”的观点,意为有道之人,虽然通晓了道的真意,但是被急功近利的世俗之人误解,被认为是愚昧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大智若愚。就像当年六祖慧能在墙上留下的佛偈,众人“见能作此偈尽怪”,觉得慧能写得远远不如神秀。众人觉得神秀“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修持才是正道,而慧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则是没能得性的“愚”。而这表象的“愚”,也许就是下士大笑的原因,也就是庄子所说的“形残”。

(二)“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处世观

在庄子《养生主》一篇中,曾经提到“庖丁解牛”中庖丁能够解剖骨头坚硬的牛而不损伤他的刀刃,这其实就是顺应自然的道理。他不用自己的刀去和坚硬的牛骨硬碰硬,而是寻找骨与骨之间的缝隙,从而做到游刃有余,既完成了“解牛”的任务,又没有损害刀刃。这里庄子运用宰牛的故事来解释养生的道理,而又由养生的道理解释处世之道。在庄子看来,人在自然命运面前是脆弱且无力的,就像薄薄的刀刃一样,很容易受到损伤。人们应该认识到“养生”对于自己的现实意义,学会寻找命运中的缝隙,而不是用脆弱的性命去直接对抗命运中的苦难。所以,人们应该“知天命”,知道命运的安排是自己无法抗拒的,认识到自己的有限,而不去以有限对抗无限。在认识到命运不能随人的意愿而变化之后,就不再与他人比较,就不再因为我不如人而痛苦,因为我强于人而高兴。不被世俗想法所裹挟,从而找到真正的自己,这也就是“知天命”的效用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既然不如意的事情居多,又无法改变,那不如就安时处顺,顺应自然的变化而变化,而不是去抗拒。庄子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我们无法抗拒自然的变化,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跟随自然的变化而变化,达到一种“乘物游心”的境界。“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己以养中,至矣”说的就是心随物转,不再以自己个人的主观意愿去要求命运变化,而是结合物质世界的生存现状去调整自己的心态,这样便能降低自己过高的情绪期待,也就是“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的境界了。

《人间世》一篇告诉我们,人生皆是不如意。那我们在这不如意的人间,又应该如何做呢?在庄子看来,人自己能够做的就是“托不得己以养中”,保持自然本真的心态,不被世俗的欲望所驱使,在不得已的苦难之中也可以养中修身。《六祖坛经》中讲的“烦恼即菩提”就是这个道理,不如意的人间世出圣人,不如意的苦难中见真理。庄子认为在人间的这些迫不得已之中,是有能够安身立命的裂缝存在的,人也是在这些苦难的缝隙中挣扎求存。所以,庄子从不讲求“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往直前,而是认为如果路有荆棘,那便绕行,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人既然能够大踏步地前进,也能够大踏步地后退,前进为的是寻找缝隙求生存,后退为的是不与苦难直接对抗,人们也是在这样的前进和后退中得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综上,庄子以人的“心”重于“形”,讲述超越外在的躯体残全观念,而重视生命内在的价值,精神世界的精神健全重于物质世界的肢体完整,即“形残而心全”;而“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处世观念,主张人们顺应命运的变化,不再受到内心情绪的伤害。

三、庄子的双重世界对现代社会的启示

在当下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人们对精神价值的追求也在提高,而庄子形神兼备、神本形末的思想为人类构建精神世界、满足精神世界的需求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和参考方案。

而今,物质主义、实用主义、消费主义种种观念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人们开始追求物质价值,随之而来的也是焦虑情绪下社会对人的束缚。在庄子看来,如果仅仅为了物质世界的享受而损害自己的性命,甘愿久困于樊笼之中,虽然能够饱食终日,但对于养生则其害大矣。庄子面对物质世界的欲望诱惑时,给出的回答是“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这样的价值判断与选择正是我们现代人所应该学习的。在陈鼓应先生看来,整部《庄子》,也可以说是对世俗价值做了一个根本的转化,对于传统价值重新做了评价。世俗价值判断与庄子的理想判断有所不同,就如《逍遥游》中的小麻雀与大鹏一般,麻雀不能理解大鹏的志向,并加以嘲笑,这也就是“下士闻道大笑之”的缘由,可见其价值的衡量判断标准不同。在《逍遥游》最后的至人、神人、圣人,则都是道在人间的化身,无己、无功、无名都是对世俗价值的重新选择。

总之,研究庄子的双重世界,能够让我们进一步理清庄子的思想逻辑和体系,而庄子双重世界思想所体现出的价值观念,为人们安身立命、追求精神价值提供了理论指引,同时,对于当下社会所面临的种种困境和人的局限也有着极为重要的借鉴意义。

猜你喜欢
双重庄子物质
喝茶养生这些物质在起作用
喝茶养生这些物质在起作用
第3讲 物质的化学变化
第3讲 物质的化学变化
化解“双重目标”之困
分析师关注对财务重述的双重作用
分析师关注对财务重述的双重作用
行政法上的双重尊重
《庄子说》(二十二)
《庄子说》(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