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这么多的水》的主题论析

吴美琦

内容摘要：雷蒙德·卡佛是继海明威之后最有影响力的美国短篇小说家。他善于运用小说人物之间以及作者与读者之间交流对合作原则的违反，来书写引人深思的意蕴。本文从合作原则出发，分析了《这么多水离家这么近》的主题思想，从而更好理解卡佛是如何通过看似简单直白的语言，抒发他对社会中无所不在的危险和异化的忧思。

关键词：雷蒙德·卡佛 合作原则 危险 异化

雷蒙德·卡佛，美国著名短篇小说家、诗人，被认为是继海明威以来最有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作家。卡佛出生于美国蓝领家庭，高中毕业后，生活仍然极度贫困，不得不打多份工以补贴家用。工作和家庭使得卡佛得以透视底层人民的辛酸与无奈，因而普通人的困倦与悲哀是卡佛小说中挥之不去愁雾。此外，作为简约主义的代表人物，他的文字乍读如同平白无味的流水账。但正如张奕辉（2007）所言，在看似简单的故事中，卡佛隐藏了迂回复杂的情感与深意。

《这么多的水，这么靠近家》（以下称《这么多的水》）是典型的卡佛式小说，主要讲述了一对夫妻的矛盾。丈夫在与朋友钓鱼时看到一具女尸，没有直接报警，而是把尸体绑在水边的树上防止其漂走，等旅行结束才报警。妻子得知丈夫的行径后，震惊过后是无尽的焦虑，她感到生活中的危险，就如随处可见的水一般让人无法喘息。

在《这么多的水》中，对话占据了重要的篇幅。因此，本文将运用合作原则（CP）对小说加以透析，以更好理解卡佛是如何通过看似简单直白的语言，抒发他对社会中无所不在的危险和异化的忧思。

一.合作原则

合作原则由美国语言哲学家格赖斯（H·P·Grice）提出。格赖斯（1975）认为人们正常的语言交流是相互合作的，人们需要使自己说的话符合交谈的目的。“对话的双方（或各方）有着共同的目的，最起码有着互相接受的方向”（陈融，1985：63）。为达到会话目的，会话双方必须遵守某些准则，格赖斯归纳为合作原则（Cooperative Principle），并划分为四个范畴：1.数量准则（Quantity Maxim）;2.质量准则（Quality Maxim）3.关联准则（Relation Maxim）4方式准则（Manner Maxim）。

正常情况下，人们在交谈中会遵守这些准则，以确保会话顺利进行。但人们在实际交谈中也会故意违反某些准则，会话含义（Cooperative Principle）便由此产生。张宜波指出，会话含义需“结合具体的谈话语境来研究话语的真正含义，解释话语的弦外之音”（2007：82）。虽然格赖斯基于口语会话提出合作原则，但这一原则同样适用于书面语言的交流。封宗信认为，“文学作品作为交际的一种形式，既表现着人物角色之间的交流，又表现着作者通过文本对读者的交流”（1997：29）。下面本文将根据小说人物之间以及作者与读者之间交流对合作原则的违反，探寻小说所隐藏的深思。

二.小说人物间的暗流涌动

在《这么多的水》中，人物间有着大量的对话违反了合作原则，看似简单的对话中隐藏着破裂的关系和极度的忧惧。

1.数量准则的违反

男主人公斯图尔特无论在与警察还是妻子的交流中，都拒绝给出所期待的信息，以冷漠的姿態应对责任。

（1）“见鬼去吧！”……‘我要说的都跟警长说过了，没什么可补充的了。”他啪的一声把耳机放下。（Carver，1989：121）

面对警察的询问，斯图尔特拒绝给出更多信息。他认为自己作为公民，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把案件报告给警察。可是，作为谋杀案的目击证人，他所给出的任何零碎信息都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之后，面对妻子的询问时，他仍是坚持认为自己做得够多了。

（2）“你自己知道。”我说。

他说：“我知道什么，克莱尔？告诉我，你认为我该知道些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他自以为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她死了，”他说，“而且我同其他任何人一样感到难过。但她毕竟是死了。”（118）

在得知谋杀案后，妻子希望丈夫能够为案件的侦破多提供一些信息，又或者至少与自己细聊，从而减轻案件给家庭带来的阴影。可是，丈夫却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女孩已经死了。在丈夫眼里，女孩的身体仿佛已经被剥去一切意义。所以，他可以泰然自若地漠视这具尸体继续钓鱼，毫无负担地拒绝警察的问询。他这种漠视生命的态度，让妻子寒心。

（3）我把蒂恩叫醒，三人共进早餐。每当斯图尔特看着我，我就问蒂恩是否还再要一点牛奶、烤面包片，还是什么的。

“我今天会打电话给你。”斯图尔特开门的时候说。

我说：“我想我今天是不会在家的。”（124）

在这个场景中，妻子和丈夫的关系明显异化。丈夫多次看向妻子想要交流，妻子却拒绝回应。当丈夫说自己今天将要打电话时，妻子却说自己会不在家再次拒绝交流。夫妻间的交流本是维持家庭关系的纽带，而他们的交谈一再破裂。情感交流的匮乏使得本应温暖的家庭变成一所寒冷的房子，一个异化滋生的空间。

2.质量准则的违反

质量准则要求说话者不说虚假或者缺乏证据的话。若说话者违反了质量准则，听话者在一定情境下可以从话语间推导出隐喻、反讽等会话含义。

（4）“她死了，”他说，“而且我同其他任何人一样感到难过。但她毕竟是死了。”

“这确实是重点。”我说。（118）

在这段对话中，丈夫重复强调两次女孩已经死了，以表明自己对现状的无能为力。而妻子则以讽刺的语气说这个死亡的事实，确实是当下的重点。关于谋杀案，克莱尔希望她的丈夫能向警方提供更多的帮助，或者真诚表达他的同情。然而，斯图尔特只是强调了女孩已死的事实，并认为这才是克莱尔应该明白的事情。这种冷漠让妻子失望，因此她以讽刺的语气表示赞同丈夫对重点的认识。

（4）他喝干了酒，站起身来，说道：“我想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腰，另一只手解开我的上衣，然后又继续解我衬衫的纽扣。“要紧的事儿当先干。”他说。

……

“一点没错，”我边说边自己解纽扣，“赶在蒂恩回来之前，快点儿。”（128）

这段话发生在克莱尔从女孩的葬礼上回来之后。显然，从葬礼中归来的妻子正处于悲痛之中，她需要的是情感交流而非性交流。然而，斯图尔特只考虑自己的身体需求，完全忽略妻子的情感需求。克莱尔对斯图尔特的求欢感到厌恶。但在这种异化的夫妻关系中，除了用讽刺来表达她的悲伤和无助，她无能为力。

3.关联准则的违反

在对话中，说话者会故意说些与话题无关的话语，以提示听话者终止某一话题，或者传递额外信息。在《这么多的水》中，丈夫在面对妻子的提问或诉说时，用威胁性的话语终止他讨厌的话题。

（6）这么多的水，这么靠近家。

我问道：“你们当时为什么非得去那么远的地方？”

“别惹恼我。”他说。（122）

克莱尔与斯图尔特驾车外出时，沿途看到很多水塘，不由得开始怀疑丈夫与朋友远游钓鱼的目的——或许女孩就是他们杀害的。她便向丈夫寻求答案，希望能在丈夫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丈夫却答非所问，以蛮横的姿态否决妻子的猜测。他的反应传递出对谋杀案的抗拒态度，这种抗拒，到底是来源于未及时报案的愧疚感，还是参与案件的不安感，妻子不得而知。不安与焦虑萦绕在妻子心头，使她想起童年的噩梦。

（7）“麦德道格斯兄弟！他们在我的故乡杀害了一名叫阿琳·赫布利的女孩。他们砍掉了她的头，还把尸体抛进克莱·艾鲁姆河。这事发生在我小的时候。”

“你真的要惹恼我了。”他说。（128）

妻子说出了自己童年时的创伤经历，希望唤起丈夫的同理心，从而修补夫妻间的裂缝，可丈夫却又一次粗暴地终止话题。丈夫不断违反关联准则，拒绝与妻子深入交流。他的冷漠与自私把妻子越推越远，让她独自深陷于绝望。

克莱尔不仅在家中得不到慰藉，也无法与朋友交心。

（8）“我明天要参加一个葬礼。”我说。

“我很难过。”玛尼说。

“是凶杀致死的。”我说。

“真是太不幸了。”玛尼说。

“过去我们同她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密，”我说，“但是，你知道……”

“我会为你去参加葬礼打扮妥当的。”玛尼说。（124）

在克莱尔与玛尼的对话中，乍看玛尼似乎遵守了关联准则，对克莱尔的话作出了恰当的反应。可实际上，玛尼只是在做机械的礼貌回应，并不愿切身理解克莱尔的心情。所以当克莱尔想要诉说女孩的情况时，玛尼却将话题转向指甲美容。玛尼的话题转换显示她并不想与克莱尔深入交流。浮于表面的谈话揭示了友情的稀缺，也展露了人情的淡漠。

4.方式准则的违反

质量准则要求说话者在表达上要简练有序，避免含糊不清。克莱尔在出发去葬礼前，给孩子留了一张便条：

（9）宝贝，妈妈下午有事，可能会晚点回来。我们两人中没人回来，你就待在屋里或后院。（125）

在便条里，克莱尔详细地写出孩子应该待的地方，这冗长的表达违反了方式准则对简洁的要求。克莱尔完全可以直接让孩子待在“家”里，可在便条上，她却不厌其烦地写了两个不同的空间。克莱尔的便条表明在她的意识里，冷冰冰的“家”不再是安全的代名词。所以，她只能罗列出她认为相对安全的空间，让孩子在没有父母陪伴的情况下，可以有一定的安全保障。

（10）他看着我的胸部，我的腿。我可以肯定，这就是他正在干的事。

“嘿，甜心，”他说，“我不过是想帮帮忙罢了。”（127）

皮卡司机的话语中流露出了模糊不清的态度。在偏远的公路，他把毫不相识的克莱尔叫做甜心，并说自己想帮帮忙。他暧昧的称呼和轻佻的举止，使他所谓的帮助，带有强烈的性暗示，而这样的帮助，也印证了克莱尔的担忧——危险无处不在。

三.作者与读者间的文字游戏

封宗信（1997）指出，文学作为一种交流形式，体现了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对话。作者通过文本，向理想读者传递信息，而这样的交流同样需要遵循合作原则。但作者有时会故意违反合作原则，生成与文本主题息息相关的会话含义。卡佛在小说中多次违反质量准则，格赖斯认为对质量准则的违反会出现反讽和隐喻。所以本节将从反讽和隐喻两方面探究小说主题。

1.反讽

反讽主要通过一个相互矛盾的命题来传达真正的意义。反讽的语用目的分为两类：1.对某些行为进行揭露或讽刺;2.创造幽默或放松的氛围。在《这么多的水》中，卡佛通过反讽揭露冷漠的人性。

（11）每年春天和夏初，他们都会在做客的亲友妨碍自己之前出门钓鱼。他们是正派的男人，顾家的男人，对工作从不掉以轻心。他们有儿有女，他们的孩子跟我们的儿子蒂恩一块儿上学。（118-9）

在这段话中，卡佛把这些男人描述为顾家的正派男人。而正是这些男人，对一个年轻女孩的死和自己的公民义务漠不关心。这种相互矛盾的界定极具反讽意味。普通人在家庭和社会中扮演體面的角色，但他们只关心自己，不关心社会的稳定和正义。在卡佛看来，一个由如此冷酷的人组成的社会是黑暗的。

（12）回到家里，斯图尔特坐在桌旁，痛饮面前的威土忌。有那么一个眩晕的瞬间，我以为蒂恩出事了。

“他在哪儿？”我高喊起来。“蒂恩在哪儿？”

“在外面。”我的丈夫回答说。（128）

在这个场景中，卡佛同时使用“斯图尔特”和“我的丈夫”称呼男主人公。显然，这种不连续的称呼隐藏了一定深意。在一个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克莱尔十分担心孩子的安危。作为顾家正派男人的“丈夫”，却只知道坐在桌前痛饮威士忌。头衔与行为的矛盾，传递出卡佛的讽刺之意。

2.隐喻

陈喜荣指出，隐喻的心理基础是类比联想，既“人们把某些抽象的、不易把握的概念、品质、特征等通过某些具体的、常见的事或物表现出来”（2003：86）。在《这么多的水》中，卡佛多次提及“水”，用以隐喻危险。在圣经中，洪水带来了人类的毁灭。所以，“水”自古以来便象征危险。

（13）戈登·约翰逊说，因为河水冰冷，他们钓到的鲑鱼很硬。（120）

鳟鱼因水的寒冷变得坚硬，这就像人类的处境，被可怕的危险包围着，他们的心变得又冷又硬。他们不关心别人也不想表现善良，整个社会因此而异化。

（14）河水流经桥下，汇聚百码远的大塘。此刻，那儿的人们已进入我的眼帘，我可以看见他们正在那儿钓鱼。

这么多的水，这么靠近家。（122）

在这个场景中，卡佛设置了一个离家很近的水塘。水离家很近，表明危险无处不在，無论是在偏远的湖区还是附近的公园，危险都可能会突然侵袭。

（15）“要紧的事儿当先干。”他说。他还说了些别的什么话，但我没必要听。这么多的水在流，我怎还听得见什么。

克莱尔在遭受了危险和悲伤之后，回家仍需要满足丈夫的性欲。本应提供温暖和慰藉家庭，变成了一个漠视情感和异化滋生的空间。因此，克莱尔的耳朵被水流声堵住——她已被无处不在的危险淹没了。

在《这么多的水》中，人物在对话时不断违反合作原则。斯图尔特拒绝必要的沟通和情感交流，而克莱尔用反讽与丈夫交流宣泄失望。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外，都没有人愿意认真倾听或深入交流。因此，整个社会都笼罩着冷漠和疏离的阴影。

在作者与读者的交流中，卡佛通过反讽和隐喻传递小说主题。他通过反讽揭露所谓正派人的真实面目，揭示由这些“寻常人”所组成的社会是黑暗和无望的。通过隐喻，卡佛指出人们的心因浸淫于无处不在的危险变得冷硬。人们无法同理，无以慰藉。因此，异化是人类的归宿。

参考文献

[1]Grice， H.P. Logic and Conversation[J].Syntax and Semantics 3：Speech Acts，1975（3）：41-58.

[2]Carver，R.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M].New York：Vintage Press，1989.

[3]陈融.格赖斯的会话含义学说[J].上海外国语学院学报，1985（3）：63-67.

[4]陈喜荣.会话含义与隐喻[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3（4）：85-88.

[5]封宗信.语用学，文体学与文学研究[J].国外文学，1985（3）：24-30.

[6]张宜波，刘秀丽.《白象似的群山语用学微析》[J].中国海洋大学学报，2007 （3）：82-85.

[7]张亦辉.论雷蒙德·卡佛的简单主义写作[J].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07（1）：34-37.

（作者单位：浙江工商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