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天学”书籍中的刻版印章

2022-03-14 11:17伍玉西
地方文化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文后万历进士

伍玉西

(韩山师范学院,潮州 广东,521041)

从明万历至清乾隆年间,一批数量可观的中文“天学”(时人对于西方宗教和世俗学术的统称)书籍得到出版。有研究认为,到康熙七年(1668),此类书的刊本已愈500种①张秀民:《中国印刷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624页。。此后主要是重刻,新版数量不大。这批书的特点之一是附录了大量长短不一的序文和跋文,有些序、跋文后留有作者印章②本文所说的印章是指存留在纸面上的印章墨迹,而非印章的实物形态。。因印章是跟书的其它部分一同刻制的,为叙事方便,本文把它们称为刻版印章。序、跋的撰写者既有西方天主教传教士,也有信仰天主教或亲近“天学”的中国文人士大夫。印章承载了序、跋文作者的一些重要个人信息,表达了他们精神世界的某些侧面,对其进行文献学意义上的解读有助于深化明清之际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亦可为明清出版史和美术史研究提供某些有价值的参考。遗憾的是,当这些序、跋后来被收录到其它文集中时,文后的印章一般都被删除。拙眼所及,未见对这批印章的专门研究,且发现在一些相关研究中不时出现对印章文字的识认错误。因此,本人不揣浅陋,在收集整理的基础上对其作初步探讨,敬请指正。

一、印章概况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海峡两岸的出版机构陆续影印出版了一些收藏在世界各地的“天学”书籍。到目前为止,此类丛书虽然没有穷尽明清之际“天学”书籍的全部,但至少网罗了其中最主要和最精华的部分。笔者从中仔细搜寻文献责任者留下的各种印章,分类辑录相关内容,对印章文字或图案作初步描述,制成如下表格(见附表)。需先说明两点。第一,原作没有注明时间的,根据作者生活年代和书籍初版时间作一个大致的时间推断。第二,有两处资料来自《七克》的越南翻刻本,刻版时间是1798年③叶农:《七克提要》,张西平等主编:《梵蒂冈图书馆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献丛刊第一辑》第6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4年影印本,第465页。,因其中的两处印章为其它版本所无(附表序号25、26,以下简称序号多少),故录入。

附表显示,在明清之际出版的“天学”书籍中共有154篇文献留下了作者印章,多数情况下是两方,17篇加一方,9篇加三方,总数为300方。有一处印迹模糊(序号54),一处图案怪异(序号130),这两方印章无法辨认。另有一方印纹特殊,呈阴文反字(序号71)。因有些书籍在不同地点多次重刻,少量印章在不同版本间存在细微差异,或是两印上下位置调换,或是阴阳纹不同。版本问题与本文主旨关系不大,故一般不予考虑。

印面形状绝大多数为方形,包括长方形和正方形,只有少数是圆形或椭圆形。附表中对圆形和椭圆形的印章都有说明,没有注明的都是方形。圆形印中只有3方是文字印章,即李之藻的“行河使者”(序号 10、14)和巴多明(Dominique Parrenin)的“远西”(序号 151),其余的圆形和椭圆形印都是图像印章。

从印纹形式来看,加盖一个印的,阴、阳纹的都有。加盖两印的,多数情况下是阴、阳各一,也有全阴或全阳的。加盖三个印的,有全阴、二阴一阳和一阴二阳的情况,但没有出现全阳的现象。就单个印章来说,只有一个印章的印纹有阴有阳(序号52),其余的要么为阴,要么为阳。

从印纹符号类型来看,可分为文字印章和图像印章两大类,而以文字印章居绝对多数。先表图像印章。图像印章有三种基本图案,即耶稣会会徽、多明我会会徽和十字架图案。因序、跋作者中有一批耶稣会士,他们除加盖个人印章外,多数情况下会加盖耶稣会会徽。耶稣会的会徽是在“IHS”三个拉丁字母周围饰以十字架、三个钉子和花纹等图案,实为一种图文合璧印,圆形、椭圆形和方形的都有。这种印章刻得比较到位的,圆形的以序号55为代表,椭圆形的以序号5为代表,方形的以序号49为代表。两位法国耶稣会士加盖的会徽略去了“IHS”字母周围的各种图案(序号147、149),可视为耶稣会会徽的简化版。多明我会的会徽图案也有出现,共有两处(序号115、145)。福建籍的信教文人李九标和李九功兄弟使用了十字架图案(序号66、88),比较独特。

文字印章的书体,绝大多数是秦小篆和缪篆,也有少数其它篆法的印章。鸟虫篆,如“王应熊印”(序号 43)、“何乔远印”(序号 56)、“光禄大夫”(序号 114);悬针篆,如“大学士”(序号 113)、“天民”(序号 141)、“子拱”(序号 146);九叠篆,如“孔中甫氏”(序号 42)。

印章的主人有中国文人,也有西方天主教传教士。中国文人中,有进士、举人、生员、贡生、监生以及没有功名的一般文人,有官至内阁首辅、巡抚者,也有平头百姓。传教士中除了两位多明我会士(序号115、145)和两位方济各会士(序号125、152)外,其余都是耶稣会士。

从时间上看,最早的印章出现在1599年,最晚的在1740年,前后跨越140年。很明显,“历狱”开始之年的1664年是个分界线,此后中国文人的印章逐年减少,进入雍正朝就绝迹了。

二、印章披露的作者个人信息

示信是印章的基本功用,这批印章披露了序、跋者的一些重要个人信息,涉及到他们的姓名、字、号、籍贯或居住地、科举功名、官职、官衔和身份等。

1、姓名、字、号

绝大多数印章是姓名印和字号印。姓名印一般是在姓名后面加个“印”字,如“冯应京印”(序号6)。这种印章数量最大,共有80方。单名的在“印”前加一个“之”字,如“韩霖之印”(序号75)。少数印章略去姓,在名后加“之印”,如“光启之印”(序号12)。有的印章只有姓名或名,如“张赓”(序号89)、“尔觉”(序号106)。有几种特殊情况:曹于汴在姓与名间插入一个“氏”字,成“曹氏于汴”(序号21、34);郑以伟的印章只有一个“伟”字(序号23);梁云搆有一个印章“原名治麟”(序号83);李九标有一个印章“九标一名德望”(序号66),“德望”是李九标的教名;李九功直接用教名“多默”(序号88)。

表字印有 5 种基本情况:(1)在字后加“氏”,如“本和氏”(序号 71);(2)在字后加上“父”,如“元化父”(序号 1);(3)仅留有字,如“致虚”(序号 11);(4)在字前加姓和“氏”字,如“冯氏可大”(序号4、6);(5)在字前加姓,字后加“氏”,如“汪孟朴氏”(序号 15、38)、“孔中甫氏”(序号 42)。特殊情况有:王道性使用印章“养之氏印”(序号144);林文英字碧山,又字杨若,有印“碧山一字杨若”(序号140);冯秉正(Joseph-François-Marie-Anne de Moyriac de Mailla)把姓名和字放在一个印中,成“冯秉正字端友”(序号154)。

别号印情况比较单一,多数是直接用号,如杨廷筠的“郑圃居士”(序号47、48)、黄景昉的“湘隐居士”(序号60)、韩霖的“寓菴居士”(序号75)等。特殊情况有李之藻的“耕犁石堂凉叟”(序号46、63),“耕犁石堂”属于斋馆印,“凉叟”是他的号,他把斋馆印与号印凑在一起。佟国器在号“汇白”后加了一个“章”字,成“汇白章”(序号109),也是一个特例。

2、籍贯或居住地

有6个印章与地名有关,透露了作者的籍贯或居住地信息。

“砀郡”(序号 26)。彭端吾(1568—1620),字元庄,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河南归德府夏邑县人,他在《西圣七编序》后留有印章“砀郡”,因夏邑古属砀郡。

“景教堂印”(序号65)。1629年,意大利籍耶稣会士艾儒略(Giulio Aleni)撰《弥撒祭义自序》,文后有“景教堂印”。这是难得一见的教堂印章。景教堂即闽中景教堂,由叶向高长孙叶益蕃等人建于1625年,书名页刻有“闽中景教堂刻”字样①[意]艾儒略:《弥撒祭义》,[比]钟鸣旦等编:《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16册,台北:利氏学社,2009年影印本,第469页。。艾儒略在福建各地活动达25年之久,行踪不定,这个教堂是他居住和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

“关西幼起”(序号68)。汪秉元,字初甫,一字幼起,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他在《圣记百年叙》文后留有印章“关西幼起”。汪秉元是明代徽州婺源(今属江西)城镇人②万正中编撰:《徽州人物志》,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第64页。,此处“关西”可能是婺源县城的代称,因历史上婺源县城与关西军有关联。南唐时,都制置使刘津巡辖婺源、浮梁、德兴、祁门四县,在婺源“西湖构筑新城”,“刘津领关西卒1500人在此镇守”③翟屯建主编:《徽州文化史》(先秦至元代卷),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42页。。

“家在龙门太行之间”(序号 76)。韩霖(1598—1649),字雨公,举人,山西绛州(今新绛县)人,在《童幼教育序》文后加印章“家在龙门太行之间”。绛州的东北边是太行山脉,西边不远处有黄河龙门段,是传说中的鲤鱼跃龙门之地。此处“龙门”是黄河的代称,“家在龙门太行之间”意即老家在黄河与太行山之间。

“古绛”(序号96)。段袭是山西绛州士绅,天主教徒,撰《重刻三山论学序》,文后有印章“古绛”。绛州名称始自北周时期,“古绛”名实相符。

“远西”(序号151)。巴多明是供职于清廷的法国人,法国之于中国,确实位处遥远的西方,他在《德行谱跋》文后加有圆形印章“远西”。

3、科举功名

序、跋作者中不少人有科举功名,他们留有一些与科举有关的印章,见下表。

序号 姓 名 取得的功名 印章文字 附表中的序号1 冯应京 万历壬辰科(1592年)进士 壬辰进士 2、3、4 2李之藻 万历戊戍科(1598年)进士 戊戍会魁 10、14、16 3熊明遇 万历辛丑科(1601年)进士 辛丑进士 35、39 4陈 仪 万历庚戍科(1610年)进士 庚戍进士 104 5李天经 万历癸丑科(1613年)进士 癸丑进士 84、87 6 汪秉元 万历丙辰科(1616年)进士 丙辰进士 68 7 毕拱辰 万历丙辰科(1616年)进士 丙辰进士 80 8王 徵 天启壬戍科(1622年)进士 壬戍进士 53 9高层云 康熙丙辰科(1676年)进士 丙辰进士 128 10 韩 霖 天启元年(1621年)举人 祖孙父子兄弟科弟 76

在这些与科举有关的印章中,有二方比较特殊。其一,李之藻的“戊戍会魁”(序号10、14、16)。李之藻(1565—1630),字振之,又字我存,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的会试中得过会魁。按明清会试,举子在五经中认考一经,分房阅卷录取,每经录取的第一名称为会魁,也称会元。其二,韩霖的“祖孙父子兄弟科弟”(序号76)。韩霖是天启元年山西举人,他的六世祖韩重(1442—1510)曾任南京工部尚书,父亲幼贫废学,兄长韩云在万历四十年(1612)中举①黄一农:《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29-230页。。所以说,韩霖家族与科举是有缘的,他在《童幼教育序》文后加印章“祖孙父子兄弟科弟”,可能是对家族人员科举功名的夸耀,更有可能是一种祝愿。

4、官职、官衔

有些序、跋者是明朝或清朝的官员,印章中不时出现官职或官衔名称。

“大学士”(序号 113)。胡世安(1593—1663),字处静,号菊潭,四川井研人,崇祯元年(1828)进士,降清后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内秘院大学士、兵部尚书、少傅兼太子太傅,在《民历补注解惑序》文后加有印章“大学士”。

“光禄大夫”(序号114)。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是德意志人,清初任钦天监掌印官,“终获敕封为光禄大夫,并得以用一品顶戴、著绣鹤补服”②黄一农:《耶稣会士汤若望在华恩荣考》,《中国文化》(北京)1992年第2期。。他为《民历补注解惑》作“小引”,文后有“光禄大夫”印章。

“大中丞章”(序号103、110)。明清时期的都察院设有都御使、副都御使、佥都御使等官职,副都御使相当于御使台时期的御使中丞,同时也作为巡抚的加衔,所以大中丞成为巡抚的别称。瞿式耜(1591—1651),字伯略,号稼轩,江苏常熟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南明弘光(1644年至1645年间共8个月)时任应天府丞,旋擢右佥都御使,代方震孺巡抚广西。大约是在这个时候,他给艾儒略的《性学觕述》作序。此书初刻于南明隆武二年(1646)闽中天主堂,书中有隆武年号和瞿式耜的印章“大中丞章”。佟国器(?—1684),字恩远,号汇白,辽东人,入汉八旗,清廷贵戚,顺治时期官至福建、南赣、浙江巡抚,撰有《提正编叙》,文后有印“大中丞章”。

“太史氏”(序号18、20、120)。太史,又称太史氏,是先秦时期负责记史、起草文书、管理图书典籍、天文历法和祭祀等事务的官员。明清时期,修史归口翰林院,天文历法归口钦天监,所以翰林院和钦天监官员都自称太史。王家植,字木仲,号直斋,山东滨州人,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选为庶吉士,任翰林院编修,在万历三十六年(1608)撰《题畸人十篇小引》,文后加盖“太史氏”印。徐光启(1562—1633),字子先,号玄扈,上海人,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选为庶吉士,授翰林院检讨,官至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在万历四十年(1612)所作的《泰西水法序》文后有印章“太史氏”。许缵曾,字孝彦,号鹤沙,松江华亭人,顺治六年(1649)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检讨,官至河南按察使③方豪:《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中),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72页。,在《天主十诫劝论圣迹序》文后加盖印章“太史氏”。

“古太史氏”(序号40)。周子愚,字君明,浙江慈溪人,隆庆元年(1567)举人,历官钦天监五官正、监副及监正,在万历四十二年(1614)所作的《表度说序》文后加印章“古太史氏”。

“古太史”(序号132)。刘蕴德(1628—1707),湖广人,官至钦天监右监副,后加入耶稣会④[法]费赖之:《明清间在华耶稣会士列传(1552—1773)》,梅乘骐、梅乘骏译,上海:天主教上海教区光启社,1997年,第462页。,在康熙十七年(1678)为李九功的《慎思录》作序,文后有印章“古太史”。

“柱史之章”(序号45)。柱史即柱下史,是古代御使的别称。明清时期的都察院以都御使为长,下设监察御使分道监察纠劾百官,习惯上以柱史为监察御使的别称。杨廷筠(1557—1627),字仲坚,号淇园,浙江仁和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万历三十七年(1609)前任过湖广道、四川道御使,巡按苏、松。他在万历四十三年(1615)撰《绝徼同文纪序》,文后加盖“柱史之章”。

“柱史”(序号 119)。许之渐(1613—1700),字松龄,号青屿,江苏武进人,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顺治十五年(1658)任江西道监察御使、巡查御使,为李祖白的《天学传概》所作的序文后加有“柱史”印。

“黄门之印”(序号21、34)。在明代中央官制中,对应于六部设有六科给事中,各科设都给事中一人(七品),左右给事中各一人(从七品),掌部印和封驳之事,兼稽察之责。大概是六科的职掌与之前的门下省有类似的地方,明朝人用“黄门”来代称各科给事中,因为门下省官员的古称是给事黄门侍郎。曹于汴(1558—1634),字自梁,号真予,解州安邑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在地方任职一段时间后赴京任吏科给事中,后授刑科左右给事中。他为两部“天学”书作序,文后都加有印章“黄门之印”。

“前爽鸠氏”(序号36)。明朝的省级机构设有提刑按察使司,负责一省刑狱和监察事务,设有按察使和按察司副使等官。按察司副使是辅佐按察使的从官,秩正四品。陈亮采,字惠甫,福建晋江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出任整饬武德兵备道山东按察司副使,作有《七克篇序》,文后加印章“前爽鸠氏”。相传,爽鸠氏是上古时期掌管刑狱的官员,“爽鸠氏,司寇也”(《左传·昭公十七年》),陈亮采以“爽鸠氏”作为按察司副使的别称。

“行河使者”(序号10、14)、“都水监”(序号24)。在明朝之前的一些朝代设有负责河道事务的都水监,长官称为使者或都水使者。明朝设都水清吏司(简称都水司),成为工部下属的四司之一,职掌同于以前的都水监,长官仍习惯称都水监或使者。李之藻在1604年升工部都水司郎中,任职北河都水分司,驻山东张秋,1608年谪为开州知州,1610年升南京工部都水司员外郎,同年升南京工部都水司郎中,1614年赴北京参与修历①龚缨晏、马琼:《关于李之藻生平事迹的新史料》,《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他在1607年所作的两篇序文后用了“行河使者”印章,“行河”即巡行河道,意同“都水”。在1613年所撰的《刻同文算指序》后加印章“三奉敕书南北都水监”,以突出他曾经三次奉命到都水司任职,并且在南北都水司都任过郎官。

“彭城太守”(序号82)。韩云,字景伯,山西绛州人,举人,1628年经考选授徐州知州,后降改汉中府推官,再任葭州知州②黄一农:《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第231页。。徐州古称彭城,韩云在《达道纪言序》中使用了印章“彭城太守”。

5、身份

传教士的印章有些是用来表明自己身份的,艾儒略的“耶稣会士”(序号65)、巴多明的“耶稣会修士章”(序号 151)、恩若瑟(José Navaro)的“会士”(序号 152)和冯秉正的“耶稣会士”(序号 154)就是此类印章。

三、印章表达的作者心志、情感或雅趣

这批印章中有一批闲章和斋馆印,虽然数量不多,但每一方背后都有故事,表达了作者的某种心志或情趣,是他们内心世界的外溢。

“理学承家”(序号 22)。彭惟成,字芹生,江西庐陵(今吉安)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给意大利人熊三拔(Sabbathin de Ursis)的《泰西水法》作序,名《圣德来远序》,文后有印章“理学承家”。“理学承家”出自南宋章甫的诗句“理学承家不世同”(《寿耘庐薛明府》),彭惟成借以炫耀自己的家学传承。其父彭以明是万历年间诸生,著有《二十一史论赞辑要》36卷,彭惟成为其作序并付梓③(明)彭惟成:《二十一史论赞辑要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47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235-236页。。

“石人木心”(序号 23)。郑以伟(? —1633),字子器,号方水,江西上饶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作有《泰西水法序》,文后加印章“石人木心”。石人木心,或作木人石心,比喻意志坚定。

“紫薇青琐”(序号 35、39)。熊明遇(1579—1649),字良孺,号壇石,江西进贤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万历四十二年(1614)作有《七克引》和《表度说序》,文后各有印章“紫薇青琐”。紫薇是“紫微”的雅称,即紫微省,是中书省的别称,因唐开元初年在一个短时间内把中书省改名为紫微省。紫微省也是明清时期承宣布政使司的别称①龚延明:《简明中国历代职官别名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年,第404-405页。。青琐,亦作“青锁”“青璅”,原是皇宫门窗上一种装饰花纹,后泛指豪华的房屋建筑。紫薇青琐实为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的代名词。熊明遇此时正值壮年,待补兵科给事中,自然希望自己的仕途有所升迁,后来果然官至南京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

“嵯峨泾水闲人”(序号51)。张问达,字德允,陕西泾阳人,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官至吏部尚书,天启六年(1626)撰《刻西儒耳目资序》,文后有印章“嵯峨泾水闲人”。这个印章纵向三排,应识读为“嵯峨”“泾水”“闲人”。泾阳县地处关中腹地,北倚嵯峨山,西南边有渭水支流泾水。“嵯峨”“泾水”是张问达对家乡地理位置的说明,“闲人”则是他当时处境的表露。天启五年(1625),张问达遭魏忠贤诬罪,“遂削夺”,“命捐赀十万助军兴”②《明史》卷241《列传·张问达传》,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4185页。。位高权重的朝中大臣一旦遭削职回家,又身患疾病③他的这篇序的落款是“天启六年丙寅夏五月癸亥日谷口病夫张问达序”。参见(明)张问达:《刻西儒耳目资序》,载[比]金尼阁:《西儒耳目资》,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影印本,第34—35页。,心中未免落寂,不久后离世。

“紫云黄檗山人”(序号57)。叶向高(1559—1627),字进卿,号台山,别号紫云黄檗山人,福建福清人,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官至内阁首辅,与家乡名山黄檗山有很深的渊源。黄檗山位于福清县城西南约六十里处,风景优美,山中黄檗寺(万福寺)是禅宗五家之一临济宗的祖庭。叶向高大力支持黄檗寺的重建,赋闲在家期间及致仕后不时与友人到山中游玩,撰写了一些关于黄檗山的诗文,赞其“层峦通帝座”“悬溜落银河”④(明)叶向高:《观龙潭纪游四首》,福清县志编纂委员会、福清县宗教局整理:《黄檗山寺志》,福州:福建省地图出版社,1989年,第118页。,并把紫云黄檗山人作为自己的别号。他给艾儒略的地理学著作《职方外纪》作序,文后加盖了这个别号印,表达了对故乡山水的眷恋之情。

“福长庐”(序号59)。叶向高赋诗一首赠给艾儒略,赞其“著书多格言”“结交皆名士”⑤(明)叶向高:《赠思及艾先生》,张西平等主编:《梵蒂冈图书馆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献丛刊第一辑》第14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4年影印本,第349-350页。,文后的斋馆印“福长庐”蕴含了他对故乡名山福庐山的特殊情感。福庐山原名郭庐山,距叶向高祖居地仅二十里。叶认为自己所在“省”“郡”之名皆有“福”字,“里亦名福唐”,因此把它改名为福庐山。万历末年,赋闲在家的叶向高“结檀越十余人”,在山中营造系列建筑,在风景最胜处“寺之”,名福庐寺,在寺不远处“庐之”,名“石隐山房”。天启初他再度入阁,三年间“梦寐无日不在兹山”,致仕后与友人结盟山中,“无不喜跃”,还为山中旧寺的偏房题写了“福地精庐”匾额⑥(明)叶向高:《福庐灵岩记》,《苍霞草全集》第八册,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94年,第115-119页。。叶向高对福庐山情有独钟,希望自己能够长年以福庐山为家——“福长庐”。

“仁人也”“自不妄语始”“成义(序号94)。张能信,字望先,号成义,明末浙江信教文人,作有《孟士表先生辨敬录序》,文后有三个印章,上印“仁人也”,中印“自不妄语始”,下印“成义”。“仁人也”出自《中庸》第二十章“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不妄语”是佛家五戒之一,“成义”是张能信的号。这三个印章儒释观念兼备,文义前后相连,凝结了中国传统士人的伦理观念、修身实践和人生追求。

“西垣视竹”(序号127)。徐尔觉,字顺之,号照斋,邑庠生,徐光启长孙,恩荫中书科中书舍人⑦王成义编著:《徐光启家世》,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67页。,撰《坤舆格致略说序》,文后有印章“西垣视竹”。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有气节、刚正不阿的代名词,唐代高无际作《大明西垣竹赋》,称其“一生孤贞,四时青茜,不争丽于夏色,不改贞于秋霰”⑧(唐)高无际:《大明西垣竹赋》,周绍良主编:《全唐文新编》第5部第1册,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12925页。,明清时期的诗文中不时出现带有“西垣竹”的语句或诗题。徐尔觉此印大概是他不仕于清的心迹表露。

“水竹山居”(序号133)。严赞化,字思参,清顺治年间贡生,福建漳州天主教社团核心人物,给李九功的灵修随笔《慎思录》作序,文后有印章“水竹山居”。元代画家吴镇题有《水竹山居图》诗一首⑨李德壎编:《吴镇诗词题跋辑注》,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1990年,第18页。,表达了不争于世,追求高洁清雅人生的情思。严赞化的这篇序文也在一定程度上流露了他持守自己的信念,不受环境左右的“水竹”精神,所以在文后加了这个独特的斋馆印。

“木天清望”(序号135)。李昭璠,字嘉约,“粤东人”,天主教徒,为其师李九功的《慎思录》作跋,文后有印章“木天清望”。“木天”是明清时期翰林院的别称,“清望”即清雅的声望,“木天清望”是对士人学问、品行的高度褒扬。李九功是庠生,没有取得多高的科举功名,但勤于著述,编著有《励修一鉴》《慎思录》《文行粹抄》《礼俗明辨》《问答会抄》《证礼刍议》等书文,对儒者修身之道有所阐发。作为李九功的门生,李昭璠在跋文中对其师大加赞誉,顺理在文后加了这个印章。

四、余 论

印章具有实用、审美和文献等方面的价值,对于历史学者来说,明清之际“天学”书籍中的这一批刻版印章,价值主要体现在文献资料方面。它们承载了一些重要的历史信息,对于研究明清之际参与中西文化交流的中外士人群体很有参考价值,为探究他们的身份和内在精神世界提供了独特的文献资料。

一般而言,印章与所标示的对象在内容上并无必然的关联,但在明清之际的“天学”书籍中,有几方印章比较独特,与序跋文乃至与全书的内容高度关联。以上所解读的“水竹山居”和“木天清望”两印,实为序跋文义的自然延伸。法国耶稣会士冯秉正撰有《圣体仁爱经规条》,跋文后加“圣体仁爱经印”(序号149),书名入印,比较少见。冯秉正还撰有《盛世刍荛》,在首篇的“仁爱引言”后用了“千古寸心”“仁爱圣业”两印(序号153)。“千古寸心”出自杜甫诗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偶题》),冯秉正在这里所要表达的却是另外一层意思,即自己所讲的这一切都是出于诚心实意,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仁爱圣业”显然是对全书主旨的概括。以上这几方印章起到表达和强化文义的作用,与所标志的对象存在意义上的关联。它们的出现,丰富了文人印章雅趣,也拓展了印章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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