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误伤”的古书画真迹

2022-03-19 22:50赵华
中国收藏 2022年3期
关键词:代笔真迹题跋

赵华

元 王振鹏《锦标图》(局部)

在北京保利2 021年秋拍上,元代王振鹏的《锦标图》由于著录清晰,明确其于清早期是无款的,清中后期则被伪添了款识,成为存世古书画中真迹伪款的一个典型案例。

真迹伪款有两种可能,无款或是真款被裁掉。无款是很大一类,这里暂不讨论。而针对裁掉真款然后补伪款,有人就会提出疑问:“款识如此重要,即使再破损,也应该想方设法地保存下来,怎么可能裁掉呢?”初学鉴定者对收藏者在真迹上动手脚把款识这样重要的信息给裁掉感到困惑,其实这是在古书画流传中非常常见的现象。

前辈书画鉴定家徐邦达、刘九庵等,从摹、临、仿、代、改、造等几个方面举例总结了古代书画作伪的几种方法。古时对名家书画需求较大而总体鉴定水平低下,凭空生“造”的低水平伪作供不应求。而今天资料丰富,识别相对容易。摹、临、仿、代既是书画学习和创作的基础,也可能被用来或被认为是在作伪,这需要区别对待。而改的方法如挖、割、擦、洗、刮、添、补等,或是综合使用,如小名头改大名头、一分为多、真伪混搭等。改,除了以次充好,往往也会使真迹被误伤,使作品因“动过手脚”而受到怀疑。我们通过对古书画真迹、名迹被改动的情况进行部分举例,并结合流动变化的历史和鉴定中的认识论、心理学和行为学简要分析其原因,谈谈那些被误伤的真迹。

真迹本身在真正的行家圈子里接受度较高,有没有款印影响不大,破了该裁的就裁掉,“修旧如新”才美观,古代书画中很大一部分无款书画就是这么来的。我们不能以今天的审美、文物保护理念和规矩去规范古人。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藏赵孟頫《竹石幽兰图》就是这样一件伪题伪款、真印真跋的真迹。鉴定该图的核心证据是“飞白”画石,这个画法隐秘、小众且难度较高,连文徵明都学不好,普通作伪者更做不到。

此外,《竹石幽兰图》上两枚印章都是真印,而赵孟頫的“赵子昂氏”因为经过两次磕损和一次修复,每一次改变等同于原印消失,排除了印章遗失和流传的情形,赵孟頫的作品有真印即为真迹。而左下角“天水郡图书印”也是真印,但已经残缺,说明此图曾被裁过。

那么,为什么要裁掉真款?破了就裁掉,没有特别的深意。真款哪里去了?破了、裁了、扔了,古人就这么简单,也没有特别的深意。为什么要补伪款?真款被前面的藏家裁了,后面的藏家需要补伪款,还是没有特别的深意。

​元 赵孟頫《竹石幽兰图》 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藏

赵孟頫《竹石幽兰图》伪款与“赵子昂氏”“天水郡图书印”真印

飞白笔法示意图

真迹裁款不能只看到其原有价值降低这一点,我们设身处地从在商言商的角度来看,裁款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把一件真迹变成两件或多件真迹,从而实现增值目的。故宫博物院藏赵孟頫《自写小像》就是将真迹手卷改为册页、再补伪款伪印的作品。

《自写小像》上下左右都被裁切过,而且还有被二次裁切的痕迹。图顶边上“赵子昂氏”印章是后补的伪印,但古人识印者寡,不管真印伪印,边缘残破该裁就裁。但这件作品的鉴定不能受伪款伪印干扰,可将其视为一件无款画,主要看高超的绘画技巧,唐式青绿、唐式水纹、猫爪式坡岸,这些信息暗示其就是一件真迹。《自写小像》左右也是被裁掉的,这不是因为破损,而是以一改多。如果将一件赵孟頫手卷改成多件册页,“ 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自写小像》的原图图式可参考时代相近的赵孟頫《谢幼舆丘壑图》,此图也是真迹裁款画,过去根据其绘画本身水平和卷后题跋一直沿用旧说、定为赵孟頫真迹。直到近年才发现此图左下角有“赵子昂氏”印章,是无损期真印,证明了以前的推定,也由此确定此图绘制时间应是赵孟頫从济南贬官归来、告罪闲居的元贞和大德初期,是一件自嘲之作。

过水、遇火、虫蚀,对于古书画来说是致命的,最著名的是赵孟頫《兰亭十三跋》和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前者只余残片,后者被救出后烧为两段。《富春山居图》的前段被吴其贞收藏,命名为“剩山图”,民国时被吴湖帆收藏,现藏浙江省博物馆。

元 赵孟頫《自写小像》 故宮博物院藏《自写小像》是将真迹手卷改为册页、再补伪款伪印的作品,其上下左右都被裁切过,而且还有被二次裁切的痕迹。图顶边上“赵子昂氏”印章是后补的伪印。

元 赵孟頫《谢幼舆丘壑图》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近年发现此图左下角有“赵子昂氏”印章,是无损期真印,也由此确定此图绘制时间应是元贞和大德初期。

元 赵孟頫《秀石疏林图》故宫博物院藏

元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剩山图》 浙江省博物馆藏单看《剩山图》与一般册页并无两样,若非《富春山居图》名满天下,将《剩山图》补伪款独立成页并非没有可能。

单独观察《剩山图》与一般册页并无两样,若非《富春山居图》名满天下,将《剩山图》补伪款独立成页并非没有可能。同样观察《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等画卷,都有很多可以独立构图的段落,是否一分为二、一分为多,主要看收藏者得失利弊的权衡与商业运筹。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无款画、册页画,其中一部分可能就是如此而来,很多都是需要添款的。

真迹被一分为二,单纯的题款或题跋则可挪作他用,为其他真迹添砖加瓦,或为伪作背书。故宫博物院藏赵孟頫《秀石疏林图》因为后纸题诗“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在其所有竹石类作品中名头最响,也是用来指示排他性特征——“飞白”的最佳版本。

但这首题诗的落款却是“ 子昂重题”,那么“重题”之前的原题到哪里去了呢?此图本幅左下有“松雪斋”半枚真印,另一半当然被随同原题裁去挪作他用了。那么,重题会不会是从他处移配而来呢?这种可能也无法排除。无论哪种情况,该作都属于“动过手脚”,但不影响本幅为真迹。赵孟頫很多有反复题跋的情况,对文人来说是情趣,对商贾来说则显得“浪费”,不如挪作他用更有价值。

有很大一类作品成为无款画,并不是因为顺其自然、一分为二、水火虫蚀、挪作他用被添款,而是以小名头换大名头,当然这也算是挪作他用,为了区别于以真名头挪用为真名头,可称这种委屈原作者隐姓埋名的挪用为“以小博大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赵孟頫《瓮牖图》明朝后期被一分为二:其一即台北故宫本,有元人赵孟頫、汤炳龙、贯云石、倪瓒、张雨、顾瑛,明人姚绶、沈周、史鉴九家题跋,俱真,画、跋均有项元汴藏印;其二赵琦美《赵氏铁网珊瑚》另著录一本,有元人赵孟頫、贯云石、班惟志、贾策、丘茂、顾瑛、郑元祐、张雨、明人吕㦂九家题跋,已不知下落。此卷赵孟頫、贯云石、顾瑛、张雨四跋文字内容与台北故宫本一致,台北故宫本四跋为真迹,则赵琦美本上的这四跋不用看也知道是仿造的伪跋。

《瓮牖图》本幅,台北故宫本画风应是明人,伪添了伪赵孟頫印,伪画真跋。则原画及所缺之班惟志、丘茂、贾策、郑元祐、吕㦂跋或分到赵琦美本上,很可能是真画真跋加伪跋的形式存在。

抛开明后期的一分为二、去伪存真、合二为一,从赵孟頫题跋内容看,应是题他人所画。姚绶猜测似赵伯驹,沈周曾见钱选类似题材作品,认为这件《瓮牖图》非赵孟頫不能。嘉兴人吕㦂有《送王德辅奏事京师》一首,自称二人“俱生正统末”,大约比沈周小20岁,他认为:“此画无名氏,而有松雪先生小跋,故识者以为其笔也。”

元 赵孟頫《瓮牖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瓮牖图》后赵孟頫题跋真迹

比较《广寒宫图》与《锦标图》反白空心牌匾字,可见风格一致,应出自同一人之手。

综合以上内容,赵跋的原画应为无款宋画,且有较高艺术水准,受到元明名家一致赞赏。到项元汴前后一分为二:一本为九家题跋替换了原画,补伪印,之后一直按赵孟頫作品对待,流传至今即台北故宫本;另一本或为原画,与部分真伪跋归赵琦美,著录为《水精宫道人瓮牖图并题卷》,也是按赵孟頫对待。首先,赵孟頫题跋的原画应为宋画真迹。其次,台北故宫本应为项元汴收藏的明人真迹,收藏者更希望将原来的宋画真迹或明画真迹附会到赵孟頫名下。

虽然,以赵孟頫为中心的鉴定,前面两件画作都可以称为伪作,但伪作相对于原来的作者则是宋画真迹和明画真迹,也就是两件真迹被改换了名头。可见,改换名头并不一定是以晚期改早期,还有可能以早期改晚期,目的都是抬高估值。

上海博物馆藏佚名《广寒宫图》以前被认为是五代卫贤的作品,直到張珩将其作者改为王振鹏。以王振鹏《锦标图》对照,从“广寒清虚之府”和“宝津之楼”两个牌匾书法上看,虽然单字尺寸分别只有8毫米和6毫米的反白空心字,但提按变化丰富、风格一致,一手所出无疑。

因为元末明初王振鹏还只是“近当代”画家,如果《广寒宫图》裁款当成“五代画”,或将王振鹏《锦标图》真迹改成著名的张择端《西湖争标图》则会抬高估值,这也是很大一种类型。

这就好比张大千生前早期画价不如古画,所以他要造“古画”,要早知道今天他的本款画比古画还贵,是不是还不如都题成本款呢?事实是彼时他的画就是不如搞伪款古画值钱,他必须活在彼时。宋画改附元画的案例,是因为小名头宋画不如元朝的赵孟頫名头大,在利益面前,宋画该裁款改元画,就得裁、就得改。

代笔也是一个容易让人误会的问题,古人笔记里对代笔乱真吹得神乎其神,主要是文学需要,实际代笔只要检材足够,稍加熟悉是可以区分的。

故宫博物院藏管道升《秋深帖》,明显为赵孟頫的书法风格,难道管道升的字能够乱真赵孟頫?当然不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赵氏一门法书有赵孟頫致中峰和尚十一札,另有管道升致中峰和尚一札,可知二人书风差别很大。代笔作品并不可怕,判断实际书写者看的是个人风格,这个核心证据是不可伪造的。

元人有互相代笔题字的游戏,如美国鸥波阁藏《赵孟頫管道升合绘兰竹卷》,后有多件元人题跋,其中倪瓒与张纬就是互相代笔。如果碰到倪瓒的画被他人代笔题款,判断绘画归属,就必须排除代笔款的干扰,最好的办法是“闭卷考试”——看画不看款。

鉴定的根本目的是“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是“解救人质”,从混杂大量伪作和错位信息的作品群体中發现真迹,恢复被扰乱的秩序。即使研究伪作和作伪,最终目的仍然是发现真迹,为描述真迹的排他性特征和规律服务。如果只会从大量伪作中发现大量伪作,绑匪人质一起消灭,与欺世盗名的南郭先生何异?

至于一件作品有没有被“动过手脚”和所谓的“疑点”,当然要研究,但只能是正常研究的补充,不能本末倒置将其当成辨伪的捷径和主要手段。如果一件真迹发现“动过手脚”和“疑点”,可以释疑、增加案例,增加排除干扰的经验,以后再遇到类似问题可以处变不惊,正确对待。

元 管道升《秋深帖》 故宫博物院藏此作为赵孟頫代笔。代笔作品并不可怕,判断实际书写者看的是个人风格,这个核心证据是不可伪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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