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魂(连载之四)

2022-03-27 01:27彭仲夏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宝林工作组袁隆平

彭仲夏

第三章

向世界难题挑战

袁隆平从发现那株天然杂交稻中获得信念:既然自然界存在杂交稻,也就会有天然雄性不育株。他借鉴玉米、高粱寻找天然不育株的办法,寻找水稻天然不育株。尽管天然雄性不育株的概率微乎其微,但他坚信,它是存在的。属于袁隆平命运中的第二株神奇水稻一直就等在那里,当然,它绝不会轻易示人。它隐蔽着,神奇,诡异,总是在跟人类捉迷藏。大自然就是这样,总是想蒙住人类的眼睛,它不想让所有的天机都被人类窥破。

一九六四年六月下旬,天气炎热,正是水稻抽穗扬花时节,也是寻找不正常雄蕊的最佳时机。袁隆平吃了早饭就带个水壶和两个馒头乘兴下田,手拿放大镜在成千上万的稻穗里寻找。中午不休息,一直到下午四点才回家。整天都是在冷水中穿行,就是那样差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致使他患上了过敏性肠胃炎。日复一日,他总是乐观地期待着明天,这种意念支撑他头顶似火骄阳,踽踽独行在茫茫稻海之中,全神贯注正在开花和刚开过花的稻穗,结果一无所获。他决定改变战术,一株株地寻找,这样劳动强度就更大了,腰老是弯着,痛得如同锥子扎。

已经是十三天了,过度的劳累,袁隆平精疲力竭,回到家里,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他鞋没脱、脚没洗,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他虽然结了婚,但邓则在雪峰山脚的两路口农技站,晚上要开会,除了星期六,平时难得回来,过的仍然是牛郎织女生活。他睡一会醒来,然后敲着搪瓷饭盆到食堂去吃饭。吃了饭,他就到沅江那个天然游泳池去潇洒。

第十四天,那天是星期日,食堂不供中饭,为了不错过扬花的时节,他空着肚子,又投身到茫茫稻海之中。突然间,他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冒着金星,他意识到自己中暑了。他强支撑着身子,摇摇晃晃走到水沟边的苦楝树下,一屁股坐到地上,从衣袋里掏出几片清凉丹往口里塞。

太阳几乎处于直射状态,他手里的放大镜反射着强烈的光芒。突然,一株性状奇特的稻株让他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他拿着五倍的放大镜再仔细观察。啊!这不是退化了的雄蕊吗?这种特殊水稻植株有一个鲜明特征:就是雄蕊花药不开裂,震动也不散粉,从而导致雄性功能丧失而不育,对于雌雄同花的水稻来说,既然其雄性功能丧失了,那就是具有单一性功能的母水稻了,也就可以用来作为杂交的母本了。他又一次凑近稻花观察,千真万确,那花药没有开裂!好半天,他没有吭声,只感觉心头一阵阵狂跳,连手里的放大镜也兴奋得颤抖了。他将这株天然雄性不育株用布条加以标记,又采下花药,拿回实验室去做镜检。他用碘化钾液染色法进行花粉反应,最终才确认它是真正的天然雄性不育株。

他立即在笔记本上记下:发现时间一九六四年七月五日午后二时二十五分;发现地点安江农校水稻试验田;水稻品种洞庭早籼。孤证在科学试验中是不足为信的,唯有找到更多的天然雄性不育株,对它们的病态、病因进行分类统计,总结出规律来才能认定。但是,他感到前途光明,充满了信心。

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中国自行制造的第一颗原子弹在新疆罗布泊爆炸成功。尽管原子弹与水稻风马牛不相及,袁隆平却热血沸腾:既然中国人连原子弹也能制造出来,为什么杂交水稻就不能造出来?

第二年,水稻扬花季节,袁隆平与邓则在农校和附近农村的茫茫稻海中继续逐穗寻觅。通过上年的观察,对于区分正常植株和雄性不育株积累了一些经验,他终于在栽培稻洞庭早籼、胜利籼、南特号和早粳四号,这四个品种中找到了五株雄性不育株,加上最早找到的那一株共六株。这六株像命根子一样的稻株,在袁隆平眼里还深藏着无数秘密,那就是杂交水稻的生命密码。他的思路已十分清晰:利用天然雄性不育株,通过人工的方式,培育出具有单一性功能的母本品系——雄性不育系,就是“母水稻”或“女儿稻”,再与别的水稻品种进行杂交。这就意味着水稻的这一生殖病态性状的巨大价值将被开发利用。

一粒种子从生根、发芽、分蘖、抽穗、扬花到结实,是一个缓慢得令人难受的过程,而试验的结果正逐渐验证袁隆平对杂交水稻的设想。经过连续两年盆栽试验显示,天然雄性不育株的人工杂交结实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他把试验禾苗中成熟早的部分稻谷作为种子,当年进行翻秋播种,继续进行试验。其余的种子在次年春播,采用盆钵育苗,分系单本移栽,每个株系种植一小区,紧挨着种一行同品种的正常植株做对照。抽穗期逐株进行观察记载,用花粉染色法和套袋自交的结实率去鉴定孕性程度,初步认定均属可遗传的雄性不育材料。经过这样反复试验,从而得出结论:水稻与其他农作物的雄性不育现象是大同小异的,主要表现在花药不开裂、花粉败育或不能形成花粉等方面。他将水稻雄性不育划分为无花粉型、花粉败育型和花粉退化型三种不同类型。这是在水稻育种史上首次揭示水稻雄性不育的病态之谜。

一九六五年金秋十月的一个凌晨,他突然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穿着背心和裤头,趿着拖鞋蹑手蹑脚走到小书桌前,慢慢扭亮台灯,还用一张报纸遮挡着灯光,开始伏案疾书。他生怕惊醒熟睡的妻子,但邓则还是被那轻微的响动和微弱的燈光惊醒了。她侧身顺着昏暗的灯光望去,袁隆平正在不停地写着什么,小书桌上摊满了稿纸,有几张飘落地上。他在写什么呢?他在勾画出一条“三系法”杂交水稻技术路线图。

第一步,寻找天然的雄性不育株,这一步是培育不育系的基础;

第二步,筛选和培育保持系,使其后代永远能保持雄性不育的性状,以解决雄性不育系传宗接代的遗传问题;

第三步,筛选和培育恢复系,使它们的杂种第一代恢复雄性可育的能力,能自交结实,将它们用于大田生产。

他把三系法杂交水稻比喻为“一女嫁二夫”的奇异婚姻关系,而且是包办婚姻。生儿育女,第一要有母亲。水稻是雌雄同花作物,好比一出生就是夫妻成双,从一株稻子看根本就没有公母之分。要想让它杂交,必须找到或培育一个天生的“寡妇”,它没有丈夫,或丈夫丧失了性功能,这样的母水稻就是具有单一性功能的雄性不育系。第二就是给母水稻找一个特定的丈夫,这个丈夫有健全的花粉和发达的柱头,用它的花粉给母本授粉后,生出来的是长得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女儿,也是雄蕊没有生育能力、仍能保持雄性不育的特性的母本,如此才能使其雄性不育性不断遗传下去;在此基础上,再给母本一个特定的丈夫(恢复系),它有健全的花粉和发达的柱头,既能自繁,还能用其亲和的血缘医治母本不孕的创伤,通过杂交,生产出来的孩子,圆满地恢复了生育能力,即变成雄性可育了,且长得比父母亲都要健壮,高产优质。不育系和保持系杂交,仍旧只生女儿,用来继续做不育系,这叫不育系繁殖;而不育系与恢复系杂交,后代则是恢复水稻天生的雌雄同花、“夫妻成双”的水稻,而且具有杂种优势,其种子可以用于大田生产。

袁隆平将其勾画的杂交水稻技术路线图撰写成论文《水稻雄性不孕性的发现》,投寄给了中国科学院主办的《科学通报》杂志社。论文稿寄出之后,他像当年初恋时投寄出第一封求爱信一样,翘首企盼,望穿秋水。四个月后,一九六六年二月,文章《水稻的雄性不孕性》(原文改题)发表在《科学通报》的第十七卷第四期上。这是国内第一次用文字表达水稻的这一生殖病态特征,指出了它巨大的利用价值,标志中国的杂交水稻研究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袁隆平也成为发现水稻天然雄性不孕株的第一人。五一劳动节之前,他收到了三十块钱的稿费,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得到稿费,不久又收到了这篇论文刊登在英文版的稿费通知单。那时他的月工资是六十四元,中英文版的两次稿费加起来几乎是他一个月的工资。这一笔稿费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但更重要的是这篇论文能够发表在全国权威性的学术刊物上,就意味着对他研究成果的肯定,从而更加坚定了他朝着自己认定的目标继续前进的信心。

为了加速试验进程,他打算买六十个大钵子,用来培育雄性不育株第三代。他骑着自行车到杂货铺打听行情,一个钵子要一块二,六十个就要七十二块钱,而他和邓则的月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块钱。袁隆平母亲在重庆一家塑料制品厂当会计。父亲因历史问题没有工作,全靠他们四兄弟赡养,他每月要寄一二十元给家里。邓则的母亲在黔阳县托口朗溪农村,父亲土地改革时被镇压了。袁隆平将岳母与邓则的侄儿接来一起生活,眼下儿子又即将出生,这样的家境,哪能拿出这样一笔不菲的钱来买钵子呢?

想来想去,这一天他来到学校总务室,先给总务主任陈忠周递上一支红橘牌香烟,说请主任帮个忙。多年以来,袁隆平从没有找总务主任帮什么忙。总务主任相当于后勤部长,那时物资非常紧缺,什么东西都是按人头凭票供应的,莫说吃的粮食、猪肉、鸡蛋、白糖、糕点、高级香烟,用的东西诸如肥皂、竹壳热水瓶,甚至连火柴都要凭票供应,只有邮票和毛主席著作敞开发行。学校一千多师生吃的食品,教师的分发到人,学生的都在食堂,也就是都在总务主任手里。蒸饭时每钵攒出一小把,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总务主任手中的粮票还是很宽裕的;学生每月供应半斤猪肉,一人少吃一钱,总务主任手中的肉票还是能以供急需的。何况总务主任天天同商业部门打交道,门路较广,开后门弄点白糖、鸡蛋并不太困难。陈主任看到邓则挺起个大肚子,以为袁隆平想给邓则弄点什么吃的。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在学校没有地位的袁隆平面带难色,嗫嚅道:“陈主任,我现在急需几十个瓦钵,没有钱,买不起,想请您出面帮我同对河陶瓷厂联系一下,能不能从他们的废品里捡些出来。这就要麻烦你了!”

陈主任感到很奇怪,说:“钵子食堂有的是,你要那么多瓦钵干什么?”

袁隆平不好意思说:“我在搞杂交水稻试验,想用盆栽的方法加快育种,如果搞成功了,就能提高粮食产量。食堂的钵子太小了,要栽花用的那号大钵子。”

听到“能提高粮食产量”,陈忠周很感兴趣。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与粮食打交道,天天算账,天天数粮票、餐票,尤其过苦日子那几年,为了让大家吃饱肚子,食堂不知搞了多少花样,时而蒸双甑饭,时而加苏打粉,让米饭像蒸馒头一样膨胀,结果越吃越饿。还有每餐蒸饭时,他怕炊事员暗中搞鬼,偷米回家去,或是多吃多占,硬是守着炊事员将米打到钵子里,数了钵数上了甑才离开。陈主任听袁隆平说为了提高粮食产量搞杂交水稻试验,觉得这个小伙子有志向,在办大事,高兴地答应帮袁隆平联系。

第二天下午五点多,袁隆平提着饭盒到食堂打饭,陈忠周告诉他跟陶瓷厂的厂长说好了,要他到废品堆里去选就是,并要他从食堂拖一辆有木箱子的板车去拉回来。袁隆平打了饭就到学生食堂找到尹華奇,要尹华奇星期天同他到陶瓷厂去拖瓦钵子。尹华奇是袁隆平担任班主任的农作物二○三班的团支部书记,雪峰山东麓洞口县人,他的人生梦想就是能天天吃上饱饭。一九六四年他被公社保送来安江农校作两年制的“社来社去”学员。“社来社去”也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就是说毕业后国家不包分配,从哪个公社推荐上学的,毕业后仍然回哪个公社去当农民。

袁隆平已有十几个培育禾苗的试验盆,安放在学校实验园前的空地上,盆里已经长出了一株一株青绿的秧苗。那个地方虽然比较偏僻,仍然引起好些学生的好奇。课余时间常有一些学生跑去看盆里的禾苗,却看不出那些禾苗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有尹华奇心里清楚,袁老师想培育一种产量高的稻种。他比同届的同学年龄稍大,经历的事情也较多,学习特别勤奋,动手能力很强。除课堂认真听讲、努力学好书本知识之外,还喜欢参加课外各种试验。从去年起,他就对袁老师搞的水稻研究特别留意,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他手脚勤快,要求袁老师允许他当助手照料那些盆盆钵钵,袁隆平点头答应了。尹华奇天天去照料那些试验盆,下大雨时把它们搬到屋檐下,天晴了立即搬出来,平时提水浇水,非常认真负责。

星期天吃了早饭,尹华奇在食堂门口等着袁隆平,师生见面后,二人拖着板车出发了。陶瓷厂在安江镇河西渡头坡,从安江到怀化方向去的汽车,从这里靠轮渡过河,渡头坡因此得名。师生二人拖着板车经轮渡到陶瓷厂,保管员得知他们要花盆是用于栽培水稻秧苗搞试验,好心将一些有点瑕疵的次品当废品给了他们。

六十多个瓦盆分两次运回学校。袁隆平将瓦盆一个个摆整齐,给每一个盆子里面装上湿润的褐色土壤,再撒上几粒稻种。曹延科、李代举、李效牧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知道水稻雄性不育试验不是学校立项的试验课题,这项试验除了要挑战水稻权威专家,尤其还涉及举什么旗、刮什么风、走什么路的问题。

李效牧说:“隆平,何苦在这些瓦盆之间折腾呢!”

曹延科带着劝诫的口气说:“往菜地里多花点工夫,长出的蔬菜还能吃。你把时间都花在这些禾苗身上,到底有多大的希望?说不定还惹来麻烦,到时候跳进沅江都洗不清!”

袁隆平只是嘿嘿笑笑,这些看似泼冷水的话语里,包含着多么深厚的友情和善意啊!在那种只注重政治表现而反对走“白专道路”的形势下,他在国家刊物上发表了科研论文,心里虽然欣喜,但对外一点也不敢张扬。这事却引起了部分学生的好奇并被悄悄地传开了,他们虽然对那篇论文说了些什么不甚了解,但在他们眼里,一个山区农校教师居然能在国家权威科学刊物上发表论文,真是了不得。

尹华奇跟随袁隆平做盆栽水稻试验,引起了李必湖的关注。李必湖也是“社来社去”学员,一九四六年出生在湖南沅陵县苦藤铺乡一个土家族农民家庭,比尹华奇小两岁。他是农作物二○四班的,平时和袁老师接触不多,但也听说了袁老师发表论文的事,心里佩服极了,也想参加这个试验,跟袁老师好好学点知识,但不知袁老师会不会带自己。尹华奇要他去找袁老师说说,李必湖大着胆子找到袁隆平,吞吞吐吐地说:“袁老师,我想给您做徒弟,和尹华奇一起参加水稻试验,不知您同意不同意?”

袁隆平是个很好说话的人:“给我当徒弟,可要吃得起苦啊!紧张的时候,连星期天都没得休息。”

“我是沅陵苦藤铺出来的,苦藤铺人个个能吃苦。我从小就上山砍柴下地干活,屋里屋外什么样的苦我没吃过?我到了学校才知道有星期天。”李必湖憨厚地回答道。

“不过这可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这是个缠磨人的事,你不要到时后悔呀!”

李必湖坚定地表示不怕吃苦吃亏,只想跟着袁老师学习新知识,再苦再亏也心甘情愿。袁隆平高兴地收下了这个弟子。从此以后,袁隆平不再是单枪匹马、孤军作战了,无论是盆盆钵钵之间,还是田间地头,都晃动着师生三人的身影。面对两个好奇好学的弟子,他耐心地解释这项试验的重要性和艰巨性。他发现的那株“天然杂交稻”,优势是那么强大,从一棵单株分蘖出十几棵有效穗,每穗都有一百六七十粒壮谷。如果田里长的都是这种水稻,亩产就可达一千斤,在不增加任何投入的同等条件下,将比现有水稻品种增产百分之四十五。如果能利用这种优势,那就意味着每年产量翻倍增长,饥荒将被击退。中国是人口大国,水稻是主要粮食作物,把杂交水稻搞成功,就能让老百姓吃饱肚子,不再挨饿。

两个弟子慢慢从袁老师那里懂得了搞杂交水稻试验是在挑战世界难题,战胜人类饥饿,这就是天大的事业啊!他们顿时感到眼前这几十个盆盆钵钵里的禾苗不同寻常,在细小的绿叶之上,承载的却是袁隆平让老百姓吃饱饭的朴素愿望,寄托着人类征服饥饿的梦想!两个勤快好学的学生,对这个在别人看来像小孩玩游戏一样的栽培试验充满激情。袁隆平几年来独自从事的科研试验,现在有了两个年轻人的热情参与,更增强了他的信心。

袁隆平更为欣喜的是,五一国际劳动节这天,邓则生下了一个胖小子。袁隆平按字辈加上出生地点给儿子取名定安,小名叫“五一”。

沉浸在雄性不育株更代繁育中的袁隆平,仿佛不知中国社会正在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

一九六六年六月四日,黔阳地委派出工作组进驻安江农校,向全校师生进行大动员,学校一切权力归工作组,校党、政领导靠边站。工作组号召师生员工行动起来,批斗“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抓黑鬼”“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雪峰山麓偏远的校园被卷入到这场政治运动的漩涡,静谧的校园变得不再安宁,宣传栏里、教室走廊,到处贴满了杀气腾腾的大字报。“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声震荡在校园的上空。有点历史问题的、家庭出身不好的、说过什么“反动言论”的,都是揪斗对象。揪出之前,先要大造舆论,贴出大字报,刷出大标语,在被揪者的名字上打上一把大“×”,如同判了死刑。白天造好舆论,晚上就要批斗,批斗完之后就关到“牛棚”去监督劳动,不许回家,上厕所身后都跟着一个手提童子军棍的“警卫员”。被关进牛棚里的人,个人名称叫“黑鬼”或“右派”,集体名称叫“黑帮”或者“牛鬼蛇神”。

袁隆平因家庭出身和父親的历史问题遭株连成了“黑五类狗崽子”,凡遇政治运动就远远地躲开。那时候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在搞杂交水稻,更不知道杂交水稻是怎么回事,但他一天到晚待在试验园里,明摆着就是在走“白专道路”。工作组副组长王宝林看他年轻,好心好意来奉劝他及早回头,不要走“白专道路”了。袁隆平竟然笑道:“我走的不是白专道路,而是‘白米’道路。”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开这种玩笑,真是太不识时务了。王宝林气得脸色一沉,厉声警告他:“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他慢慢抬起头来问:“既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那我们是不是不种水稻了,不吃饭了?”王宝林一听,此人政治觉悟实在太低了,简直不可救药,必须狠狠予以批判。王宝林一个急转身,甩手气冲冲地走了。这次运动来势凶猛,果然“史无前例”,袁隆平偷偷留意那些不断贴出来的大字报,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榜上有名”,心里咯噔了一下,自知情势不妙,在劫难逃。

红卫兵在校园里贴出大字报,刷出了触目惊心的大标语:“袁隆平引诱贫下中农子女走白专道路,我们坚决不答应!”“不准袁隆平贩卖孟德尔——摩尔根的资产阶级反动学说!”还有“袁隆平篡改毛主席亲自制定的农业‘八字宪法’,罪该万死!”和“打倒篡改毛主席指示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袁隆平!”

天麻麻黑了,袁隆平扛着锄头回家吃晚饭。走进校园,看到那些标语和大字报,矛头都是指向他的。从东三楼一直贴到了石板坪,一路看下去,有一幅标语让他心惊肉跳——“彻底砸烂袁隆平资产阶级的坛坛罐罐!”

他猛地转身,急忙往试验园跑去,只见那些钵盆全部被砸烂了,碎片和泥土里裹挟着断裂的秧苗,地上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些用于试验的秧苗,每一年、每一代都是直接传承的,哪一代断了代,后面的研究根本无法继续,一切将从头开始。眼看几年的心血被毁于一旦,他气得浑身颤抖,欲哭无泪。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在农校休产假的邓则,放下怀抱里的婴儿,给丈夫倒了一杯凉茶,然后端来一盆水叫袁隆平洗脸吃饭。

袁隆平说:“则,你吃,我吃不下。”

邓则以为丈夫是被那些大字报吓坏了,弄得不想吃饭,劝说道:“隆平,吃饭吃饭,别饿坏了身体!”

袁隆平告诉邓则,他试验园里几十钵秧苗全被红卫兵砸了,哪里还有心思吃饭!邓则听了砸了钵子,心想这可要了丈夫的命,口里却像无所谓似地说:“吃饭吃饭,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你搞杂交水稻试验还不是为了有饭吃!”

邓则同袁隆平一边吃饭一边说:“我今天看了那些大字报,都是一些无限上纲吓人的大帽子。只有其中一条,那可真要置人于死地的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隆平解释说,那是一九五九年冬天,有一次专业课教师在教研室讨论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袁隆平说“八字宪法”这八个字固然缺一不可,但概括得还不尽完善,古人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百姓有余谷也。我觉得应该加上一个“时”字才好。所谓“时”者,即“不误农时”也。谁知,这番议论被室外过路的一个女教师听到了,这个教师家庭出身也不好,为了争取进步,她立即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然后向接替魏泽颖的管彦健校长报告了,管彦健家庭出身也不好,凡是宁左勿右,紧跟形势。

后来在拔“白旗”的小组批判会上,质问袁隆平为什么要篡改毛主席的指示,将“八字宪法”改为“九字宪法”,凌驾于伟大领袖毛主席之上,用心何在?袁隆平一时莫名其妙,袁隆平平时不关心政治,根本就不知道农业“八字宪法”是毛主席制定的。他平时看书阅报,只注意内容,不留意作者是谁,对“八字宪法”虽有所探讨,还以为“八字宪法”是农业部门的专家提出来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是管大政方针的,怎么会成了农业专家,管具体的生产技术?没想到这就成了套在他头上的紧箍咒!

袁隆平知道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大批判组只说他是出于反动的阶级立场。他要邓则做好思想准备,说不定明天他就被揪上台挨批斗,进牛棚,不能回家。

邓则结婚前就说过,夫妻夫妻,不离不弃,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她看到袁隆平劳累了一天,要他洗个澡早点休息,不要每晚熬到十二点。

他们刚睡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邓则搂着袁隆平的肩膀问:“是不是抓你来了?”

袁隆平侧耳细听,不对,红卫兵怎么会这么轻轻地敲门?他赶忙扯亮电灯,冷静沉着地去开门,原来是尹华奇和李必湖。他忙让他俩进屋,关上房门,焦急道:“怎么这个时候还来我家,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

李必湖说:“我家三代贫农,工作组再厉害,也不能把我咋样!”

袁隆平说:“虽然工作组不能把你们怎么样,但你们应该站在革命群众一边,跟上革命形势,与我划清界限才是。”

尹华奇说:“工作组找过我们,说你为了成名成家,让我们贴您的大字报。我们相信您的为人,那种忘恩负义的事我们绝不会干!”

李必湖低声道:“老师,我们知道那些盆钵中种的不育株,是您的‘命根子’,我们在那帮红卫兵去毁苗之前,偷偷为您藏起了四钵!”

袁隆平激动地一手搂过李必湖,一手搂过尹华奇,连声说:“走!看看去。”乘着朦胧的夜色,李必湖和尹华奇在前面探路,三人来到试种的苹果树下的阴沟边,李必湖从阴沟里捧出四钵秧苗。袁隆平看了看秧苗,感叹道:“真是劫后余生啊!必湖、华奇,如果我被关进牛棚,希望你们照料好这几钵秧苗!”

“文化大革命”运动方兴未艾,如火如荼。挂着“老右派”“国民党残渣余孽”“资本家臭小姐”等牌子的“黑鬼”,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有的在扫地,有的在锄草。树荫下站着几个手持童子军棍的红卫兵。袁隆平低着头从教研室往家里走,几个学生看到他,赶紧绕道躲开。尹华奇和李必湖老远喊道:“袁老师,我们的作业你改了吗?”

袁隆平向他俩招招手,他俩走到近前,袁隆平望了望四周,低声说:“以后你们不要在公众场合和我亲近,以免受到牵连。”

尹华奇说:“你是我的班主任老师,受什么牵连,我就是要光明正大地向你求教。”

这天晚上,工作组办公室灯光通明。王宝林召集大批判组负责人李开志和黄渊基几个青年积极分子开会。工作组已责成“牛蛇”组长李代举把写了“袁隆平”三个字的牌子和床铺都准备好了。王宝林说:“安江农校教职员工还不到两百人,但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根据上面的指示,按教师人数比例,要揪出八个‘黑鬼’,已揪出了六个,还要揪两个。袁隆平这小子,确实是不可救药,必须狠狠地批判。大批判组现在兵分两路,一路抄写大字报揭发‘现行’;一路去查阅他的人事档案,新账老账一起算!”

李开志立即跑到档案室,要档案员把袁隆平的人事档案找出来,一页一页翻阅,突然看到一份“国家科委”的红头文件。他眉头一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略加思索,给档案员写了个借条,将公函放入卷宗,匆匆跑回办公室。黄渊基铺开毛边纸正在誊写大字报,王宝林坐在办公桌前看材料,听到楼板响,抬头望着李开志。李开志焦虑地说:“王组长,档案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国家科委一份公函,你看!”

王宝林将公函连续看了两遍,对照“五·一六”通知精神,袁隆平应该是保护对象,但他做不了主,赶紧打电话向地委报告,这时已是十点多了,王宝林推出自行车,带上国家科委的公函,趁着暗淡的星光,朝地委大院骑去。地委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地委书记孙旭涛已在办公室等着他。

孙旭涛,时年四十,山东人,十五岁参加八路军,后送陕北公学读初中,毕业后归队,随黄克诚部南下。他文质彬彬的,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同酒瓶底一般厚,春耕生产到农村检查备耕时,田里施肥足不足,他眼睛看不见,就脱掉鞋袜,卷起裤脚,下到田里去,用手挖起泥巴,放到鼻子下面闻闻臭不臭,就知道肥料施得足不足。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他在溆浦县当县委书记,省委书记周小舟不相信粮食有那么高的产量,带了几个人到黔阳地区和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实地考察。孙旭涛汇报有个公社书记向县里报喜,说他的试验田放了卫星,亩产五千斤,要县里给《湖南日报》发布新闻,他把稿子压下了,因为他种的试验田亩产只有五百斤,认为那是浮夸撒谎。接着他向周小舟做检讨,说溆浦县没有实现全县公社化,因为还有九戶山民经他同意搞单干,那九户山民分散住在崇山峻岭之中,上山下山一天只能打一个回转,哪里还能参加集体出工。他们单干,比生产队的产量还高,种天麻、茯苓之类的药材都发了财,给国家交了公粮又卖爱国余粮。周小舟不但没批评他,反而鼓励说种田的农民,不管是集体、单干,只要能交上公粮就行。

孙旭涛把国家科委的公函凑到离眼睛只有寸把远的距离,反复看了三遍,然后说:“袁隆平为了提高水稻产量,搞杂交水稻试验,让大家有饱饭吃,这是天大的好事。农业以粮食为纲,粮食是基础的基础。袁隆平当然属于保护对象,你们工作组不能动他一根毫毛,谁要批斗他就先批斗我!这是地委的决定。回农校向群众做好解释工作,你们工作组要带头搞试验田,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既抓好革命,又促好生产。”

王宝林赶回农校后,挥手要李开志将大字报全部烧掉。李开志迟疑不动,王宝林一拍桌子质问道:“怎么搞的,国家科委发来了公函支持袁隆平搞科研,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向工作组汇报?幸好要你们先查阅了一下他的档案,不然我们要犯极大的错误!”

李开志辩解说:“他的论文是今年二月底发表的,我们都没看到过国家科委的公函。你看,这是前不久发出的。当权派都不管事了,办公室的人还不是存入档案了事。我们刷出去的那些标语是不是都撕掉?”

王宝林想了想说:“弯子转得不能太急,不要在革命群众头上泼冷水,不要让那些牛鬼蛇神看出我们搞错了。对那些大标语,用其他的标语陆陆续续盖掉,以后不再提及。还望着我干什么!孙书记说要保护袁隆平,大力支持他搞杂交水稻研究。”

第二天下午,袁隆平和邓则正在收拾衣服,做好进牛棚的准备,门外突然有人敲门,一个红卫兵小将气势汹汹地通知袁隆平到“文革”办公室去一趟。

袁隆平夫妇感到情况不妙。邓则放下怀里的五一,拉着丈夫的手说:“隆平,我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不会离开你!”

他频频点头,说:“邓则,古人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你不仅是我的终身伴侣,也是我的忘年知己,我真的庆幸,这辈子没有错过你!”

袁隆平强作镇定,走到工作组办公室门前,犹豫一下,轻轻地敲了一下门。门开了,里面有几个戴袖章的红卫兵,王宝林正在看文件,见袁隆平来了,放下文件说:“这里人太多,我们到外面去谈吧!”他跟在王宝林身后,心里忐忑不安,以为自己的问题很大,办公室有人不方便,还要到外面谈。王宝林也没说话,一直朝校门外走去,到了校门外试验田边,坐下来问道:“袁老师,大字报说你篡改‘八字宪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隆平说:“我不知道‘八字宪法’是毛主席提出来的,我说应该加上个‘时’字,那是就一般常识而言,不是有意篡改。”王宝林要他深刻认识错误,吸取教训,又问他为什么要搞杂交水稻试验。袁隆平如实说:“还为什么?不就是看到大家没有饱饭吃!我是学育种的,想培育出一种产量高的品种嘛,让农民吃饱饭。”

“这是好事呀!红卫兵砸了你的试验钵,肯定是错误的,我们保证以后不许再发生类似情况。”王宝林一步一步把话引到正题,“袁老师,中央的精神是抓革命促生产,工作组在抓好革命的同时,也不能忘记促生产。我们工作组准备搞一块丰产试验田,请你给我们当技术参谋好不好?”

袁隆平惊讶问道:“你说什么?”王宝林重复道:“请你帮我们选一丘田,做我们的技术参谋!”袁隆平指着靠近水圳的一块田说:“最好的田嘛,就算大垅三号。”

王宝林问:“归哪个管?”

袁隆平说:“龙振忠老师。”

王宝林摇摇头,龙振忠是个老右派,不行,不行。

袁隆平说大垅四号,这丘田也蛮好的,因为是归曹延科管,也不行,最后用了袁隆平的大垅一号,这丘田不保水,土质也较差。

袁隆平暗自琢磨,工作组是“太上皇”,工作组既然要他当参谋,政治上肯定自己就没有问题了,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他表示一定当好技术参谋,保证工作组的试验田夺得高产。他兴冲冲回到家里,坐立不安的邓则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则,没事了!王组长说,他们工作组根据中央抓革命促生产的精神,也要搞一块试验田,请我当技术参谋。”

邓则拍拍胸口,说:“真是老天保佑呀!我看你这个参谋,官位虽不大,但政治地位可不低呀,说明你政治上没有问题了。”

第二天,袁隆平怀着愉快的心情,挑着一担牛粪到试验田去,一边哼着从母亲那里学来的美国民歌《老黑奴》:“快乐童年,如今一去不复返,亲爱朋友,都已离开家园,离开世尘到那天上的乐园,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我来了,我来了……”路过牛棚时,“牛蛇队”组长李代举听他居然还在哼歌,对他说:“哼,你还有心思唱歌?今晚就要加入我们的队伍,还要归我管!”

抓“黑鬼”是有指标的,放过了一个袁隆平,只好拿出身不好思想落后的曹延科来当替死鬼。大批判栏里的大字报被批判曹延科的大字报覆盖了。标语口号将“袁隆平”三个字换成了“曹延科”。

袁隆平的命运在一夜之间峰回路转,在工作组的支持下,把杂交水稻的秧苗从臭阴沟里搬到了阳光下,眼看着分蘖打苞开始抽穗扬花,必须给雄性不育株杂交授粉。这是一刻也不能耽误的,他壮着胆子向工作组请求中午给两个小时假去授粉。结果大喜过望,工作组慷慨地批准他时间自行安排。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文化大革命”,苍狗白云,变幻莫测,今天响当当的革命左派,明天就变成了泪汪汪的反革命右派。八月中旬,从北京传来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实际上就是毛主席写在六月二日《北京日报》边角上批評工作组压制红卫兵的几句话,由机要秘书徐业夫誊清后,谓之大字报。

毛主席的大字报轰动全国,凌驾于学校党委之上的地委工作组,一夜之间从“太上皇”的宝座上拉了下来,被指控为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急先锋,作了检讨,卷起铺盖,一声不响撤回地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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