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主义视阈下的《弗兰肯斯坦》

2022-04-05 19:33孙晓冲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弗兰肯殖民主义雪莱

孙晓冲

摘要: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的作品《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因为外形丑陋,在诞生之初就遭遇了无情抛弃,并在数次尝试融入人类社会失败后,踏上了复仇之路。他从被抛弃、被孤立的边缘人逐渐变成以牙还牙的复仇者,其所经历的心路历程就是被压榨、被奴役的奴隶和被殖民者的真实写照。本文将从后殖民主义视角出发,从“话语霸权”“边缘化”和“混杂性”几个方面论述怪物所处的边缘人状态和他反抗的必然性。

关键词:《弗兰肯斯坦》    后殖民主义

《弗兰肯斯坦》是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夫人玛丽·雪莱的处女作和代表作,被后世公认为是第一部现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也是哥特小说的杰作。作品一经问世便声名鹊起,成为很多戏剧和电影的底本。作品中的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博士和他创造的怪物,两百多年来更是受到读者不断推敲和琢磨,从各个角度进行解读和阐释,诸如人类学、伦理学、社会学、女性主义、叙事学等方面,不断给这部经典之作注入新的活力和时代气息,后殖民主义理论更是为分析和解读这部小说提供了崭新的视角。

后殖民主义思潮的理论化和系统化以萨义德《东方主义》的出版为标志,先后涌现出如霍米·巴巴、斯皮瓦克、斯图亚特·霍尔等优秀的理论家。他们的理论各有侧重,但总体上讲后殖民主义“主要针对前宗主国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帝国遗毒的对抗性话语,反对现代西方的文化霸权以及帝国主义的知识结构,强调文化的多元性,关注边缘化、差异性和混杂性,维护前被殖民人民的身份认同”①。巴巴认为个体的文化身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与他者的差异中形成和确立的,通过与他者文化的协商,从而形成具有自身独有特点的混杂性文化身份。《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就是被殖民者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极力想要融入人类社会,但因为缺乏该文化所能接纳的最基本的外部特征而被抛弃、被孤立。本文将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结合作者的真实经历和萨义德、霍米·巴巴的后殖民主义,从“话语霸权”“边缘化”和“混杂性”出发,探讨怪物所处的孤立无援的边缘人状态和他追求自我的努力。

一、作者经历

玛丽·雪莱生长在一个思想开放、崇尚自由的家庭。她的父亲威廉·戈德温、母亲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以及丈夫珀西·比希·雪莱都是思想激进的英国平民知识分子,他们笔耕不辍,针砭时弊,其中奴隶制和对印度的殖民侵略就是他们关注的社会问题。长期以来英国都是大西洋奴隶贸易的主要参与者,他们在北美殖民地驱使奴隶为他们种植烟草、棉花、蔗糖等经济作物并从中攫取巨额利润,可以说奴隶贸易为后期的工业革命提供了充足的原始资本积累和强劲的推动力②。直到1807年,英国政府才迫于政治压力禁止了横跨大西洋的奴隶贸易,但是殖民地的种植园主依旧可以合法蓄奴。从18世纪中期开始,英国就对印度发动了侵略战争,不断蚕食其领土,建立和扩大殖民地,进而疯狂掠夺印度的财富。雪莱夫妇奔走呼号,为奴隶制和殖民主义的终结贡献着自己的力量,雪莱更是倾注心血写成了《麦布女王》,其中的诗句更是表达了他对奴隶制的痛恨以及对平等自由的不懈追求:

要知道,权力好比猖獗的瘟疫,

凡是被它碰到的都被它玷污;

服从,灭绝了天才、道德、自由和真理,

使人一个个变成奴隶,

把人类的肉體变成了一架机器。③

除了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他们还在很多方面超越了他们所属的时代。就玛丽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而言,也可以看出她创作《弗兰肯斯坦》的深意。“她反对英国为了自身利益剥削和践踏其他国家,批评英国人的妄自尊大……试图扭转欧洲中心主义的殖民话语。”④因此,在一定意义上,玛丽在她的作品中含蓄、迂回地表达了对殖民地国家和人民与倍受驱使和排挤的他者的人道主义关怀,而作品中的怪物就是他者形象的艺术再现。

二、维克多的话语和文化霸权

在《弗兰肯斯坦》里,最具寓意性的人物就是造物主维克多,他出身显赫,祖先和他父亲都是市政要员,政绩斐然。他理性、求知欲极强,崇尚自然哲学,是科学奇迹和先进技术的化身。他掌握着创造生命的能力,是上帝一般的存在,同时也掌握着绝对的话语主宰权。在他的叙述中,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白人至上的种族优越感。当他妈妈带着他去穷人家里走访,“她看到一个农民和他的妻子在干着苦活儿……最引起妈妈注意的是其中一个孩子,那孩子似乎属于另一个种族。其他四个孩子都是结实的小流浪儿,黑眼睛。而这个孩子却很瘦弱,是明显的金发碧眼。衣服虽然褴褛,那头非常耀眼的金发却似乎给她戴上了一顶辉煌的王冠……她的容貌特征带了天堂的印记”⑤。他在颂扬一个种族的同时也在贬低另外一个种族,这无形中暴露了他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只有金发碧眼的白人才配得到他们的帮助和拯救,而黑眼睛无疑代表着亚洲,代表着少数派和不被白人所接受的“他者”。可以说维克多是以“凝视”的方式制造出来“被凝视”的东方,塑造出亚洲人的“他者”形象。在故事的一开始,读者就可以感知到维克多叙述中东/西二元对立的权利关系,符合西方审美的伊丽莎白成为他母亲优先救助的对象。相比之下,有着亚洲人特点的孩子则显得黯然失色,这也为后面的故事走向埋下了伏笔。

随着故事的发展,当他夜以继日地创造出怪物之后,他对亚洲人的偏见或者是歧视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伟大的上帝呀!他那黄色的皮肤几乎覆盖不住下面的肌肉和血管。他有一头飘动的有光泽的黑发、一口贝壳般的牙齿……”⑥黄皮肤、黑头发明显是东方人的相貌特征,再跟怪物的长相联系起来就具有隐喻的意味。联系历史,当时英帝国在全球扩张殖民地,印度正处于英国的占领和奴役中,骆谋贝认为将“怪物理解为受英国奴役的东方国家的隐喻亦无不可”。维克多把他的创造物始终定义为“可怕的妖怪”,“木乃伊也没有他狰狞……是但丁也设想不出的奇丑的怪物”。⑦众所周知,人们对种族差异的感知首先是相貌上的差异,而维克多在没有给予怪物任何相处关爱的机会的情况下,仅仅因为外形差异就直接把他的创造物等同于邪恶,为抛弃他寻找理由,这更像是殖民者和原住民的关系。齐亚乌丁·萨达尔指出,在西方人眼里,“东方是未开化的,是异教徒的,是处于基督教世界的传统法令和约束之外的……也是偏僻、屈从和劣等的”⑧。从这个角度来看,怪物和他的造物主之间存在着种族上的鸿沟,无论他丑陋与否,在维克多的眼里他都是劣等的、邪恶的。在怪物没有学会人类的语言之前,在他没有能力反击的情况下,维克多以自己的审美、价值观把他直接定义为恶魔,本质上是他给怪物施加话语霸权,使他处于失语的状态,从而加强了他的“他者”身份。因此,怪物本身并不奇怪,他天性温良,崇尚美德,厌弃人类的邪恶,而维克多却把他假象成了怪物。

李应志在《后殖民人物与思想》中说:“萨义德指出霸权不是通过暴力的形式强加的,而是通过知识等形式的‘说服’、通过积极的‘赞同’来实现的”。在小说里,维克多并没有强制怪物接受自己的文化传统和思想历史,而他背后的西方文化却无时无刻不在对怪物施加着它渗透性的力量。当躲在棚舍里的怪物看到“菲利克斯给莎菲上课用的课本是沃尔涅的《帝国的灭亡》时……我听到了亚洲人的懒散,希腊人惊人的智慧和思想,早期罗马人的战争,他们惊人的美德、之后的堕落”⑨,怪物所习得的所有知识都表明,西方的历史是充满智慧的、光辉的,而相比之下,非西方的文明都是野蛮的、落后的和无秩序的。正如萨义德在《东方主义》中所指出的:“这种区别表现为天然的西方人的优越性和东方人的低劣性这一等级秩序……东方人思维上的缺陷、性格上对谎言的癖好、生活上的浑浑噩噩,在任何方面都与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清晰、率直和高贵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我没有钱,没有朋友,也没有财产,只有一副奇怪形状,令人厭恶的外表……我是魔鬼吗?是世上的污点吗?”⑩联系历史我们发现文明、科学、进步一直以来都是殖民主义最为有力的辩护词,使得他们的殖民征服合法化。在强大的文化霸权施加的压力下,殖民地人民被收编吸纳,站在了“文明”的一边,丧失了文化上的自我主体性。怪物也不例外,他的知识越多,他对自己就越厌恶,内心就越痛苦。面对强大的西方文化,自我主体性的缺失使得怪物无法真正坦然地面对自己,陷入自我否定的泥潭中无法自拔。

三、怪物的边缘性和混杂性

怪物在被创造出来之后就遭遇了维克多的抛弃,饥寒交迫的他受到恐慌的村民的追赶和攻击,最后在村庄附近的一个废弃的茅舍里栖身,并偷偷观察一家人的生活,慢慢地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因为“只有掌握了他们的语言,我才可能使他们不在意我这奇怪形状”。他企图通过语言走进他们的世界,得到他们的认可和接纳。“我想象他们会厌恶我,但我可以用温和的态度与和解的言辞先获得他们的欢心,再赢得他们的喜爱。”⑪在一定意义上,他放弃了自我,任由自己被他人掌控却不自知,他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法农在他的代表作《黑皮肤,白面具》里一针见血地指出:被殖民者尤其因为把宗主国的文化价值变为自己的而更要逃离他的穷乡僻壤了。他越是抛弃自己的黑皮肤、自己的穷乡僻壤,便越是白人。这种逻辑使得怪物认为只要接受人类的文化,使用他们的语言,他自身的缺点就会被遮蔽,从而赢得人们的欢喜。当他鼓起勇气想要打破沉默,靠近盲人德拉赛,向他吐露心声并憧憬获得一家人真挚的友情的时候,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打击,“我为痛苦和悲伤压倒,见他第二棍就要打来……趁着混乱偷偷躲进了我的棚屋”⑫。怪物抑郁苦闷的直接原因是他从维克多和德拉赛一家那里得知自己的粗糙、丑陋、卑微和低贱,“我的长相狰狞,身材庞大”⑬,他的自我厌弃越强烈,想要融入人类世界的愿望也就越强烈,而正是这种愿望慢慢地吞噬了他。殊不知被他描绘得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德拉赛一家和理性、才华横溢的维克多到头来面目可憎、伪善且言行不一。

“混杂性”是怪物身上另外一个重要的特点,也是后殖民主义的关键词之一。所谓“混杂性”是指当各种文化交叉融合在一起时,处在文化杂交中的个体会在建构身份时表现出身份困境和双重的文化身份建构。“可我的样子却是最丑陋的人的形象——因为像人,所以才显得特别恐怖。”⑭怪物的困境是他介于人和怪物之间,只是长得“像人”,这种特点使他也无法成为真正的怪物,自我和他者在他的内心不断博弈,使他表现出强烈的身份困境。这种混杂的身份困境是一种劣势,但同时也是一种优势。游离于怪物和人类两种身份之间,使怪物可以取用不同的身份,从而超越身份二元对立的僵局,以一种混杂性的身份重构自己的主体地位,这是怪物的唯一出路,而他却执意要建立单一的、非此即彼的身份,这必然会失败。

四、怪物反抗的必然性

在经历种种磨难后,怪物对待自己身份的态度发生了重大的改变。起初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自己掌握了对方的语言,真心实意地跟人类交往,就能够获得他们的青睐。彼时,他的自我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只能甘于接受人类的评判,并将自己定格为丑陋可怕的怪物。接踵而至的打击使他敢于面对真正的自己,是怪物的自己。他的自我意识逐渐被唤醒,开始对自己的造物主宣战,杀了维克多的弟弟并且不无得意地说:“我也能制造不幸了!我的敌人并不是不能征服的。这孩子的死能让我的敌人绝望……”⑮。他进而向维克多提出让对方再制造一个跟他同样奇形怪状的可怕女人,因为只有同类才不会嫌弃他,他才能建立自身平衡稳定的身份。他还表示自己“永远不会卑躬屈膝,像个下贱的奴隶。受到了伤害我就要报复。我既然不能怕人,就得让人怕……”⑯融入人类社会的希望破灭后,他对自己身份做了反思和调整。在维克多拒绝为他制造同类后,怪物愤怒地说:“是你制造了我,可我是你的主人。服从命令吧。”⑰从被动的、盲目的崇拜者变成了主动的破坏者和复仇者,怪物最终完成了自我主体性的确定。在杀了维克多好友克莱瓦尔和他的妻子伊丽莎白后,他选择了自我毁灭。

五、结语

怪物学会了感知、生火、阅读、写作和理性思考,最后才学会了复仇,他并非诞生之初就会谋杀。如果说他真的是怪物,那也是人类社会造就的产物。作为造物主,维克多抛弃了怪物,他自己的“孩子”。与“父亲”的疏离迫使怪物在其他人身上寻求爱与温暖,换回的只是躲避和恐惧。冷漠、孤独占据着怪物的生活,使他无法喘息,报复的种子慢慢开始发芽。这表明即使被殖民者愿意完全放弃自己的文化,去融入殖民者的传统,冲突也会产生,因为殖民者的文化无法接受缺乏共同文化记忆的“他者”。要构建自己的主体性必须通过反抗才能实现,即使这是一条充满暴力和血腥的不归路,因此怪物的反抗具有必然性。玛丽·雪莱在小说中间接表达了自己对殖民地人民的理解和同情,为他者发声,这种难能可贵的人道主义情怀即使在今天的世界也依然有着重要的思想价值和文化意义。

①生安锋:《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2页。

②杨瑛:《英国奴隶贸易的兴衰》,《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4期。

③〔英〕珀西·比希·雪莱:《麦布女王》,邵洵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83页。

④原玉薇:《玛丽·雪莱在殖民时代的普世关怀》,《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9年第6期。

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孙法理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25页,第52页,第54页,第22页,第130页,第47页,第30页,第123页,第125页,第149页,第140页,第142页,第120页。

参考文献:

[1]骆谋贝.“他者”的幻象——《弗兰肯斯坦》东方主义批评[J].外国语言文学,2015,32(4).

[2]齐亚乌丁·萨达尔.东方主义[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

[3]弗朗兹·法农.黑皮肤,白面具[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4]李应志,罗刚后殖民主义人物与思想[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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