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左左

2022-05-03 09:55周晓枫
意林彩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笼子腹部伤口

周晓枫

1

左左是美男子,长相英俊,仪表堂堂。右右长得没那么好看,獐头鼠目的——一共就两颗门齿还没长齐,一颗有点往前,一颗有点往后,但尖嘴猴腮,照相好看。

左左因为自尊心强,批评它,管用。如果我大声呵斥来制止它的行为,左左会停顿,慢吞吞地找个角落,反省似的低下头。如果我晚上在客厅看书,左左就跟陪着我值夜班似的——我不睡,它也不睡。

左左害羞腼腆,有着和它的超重体形不相匹配的细腻。它渴望亲近,喜欢被抚摸,但它很少表现得像右右那么不管不顾。爱惜脸面、像是害怕被拒绝的左左,总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经过;等听到我语气温柔的招呼,才把自己圆圆的脑袋和胖胖的身子靠拢过来。左左很享受,但它克制,表情不像右右那么夸张有时它会装睡,把脸埋进毛巾里,以掩饰自己。右右一会儿歪过脸,一会儿抬起下巴,指引和指挥着我下一步的按摩应该如何进行,应该前往哪个方向。

我每天都要花几小时照顾左左和右右,抚摸它们聊胜于无的袖珍耳朵,就像是从黄木耳上掉下的两粒碎渣。喂它们新鲜的牧草和偶尔的零食,清洗和更换它们弄脏或者撕成褴褛的毛巾……

2

这天是正月初三,民俗里是“老鼠娶亲”的日子,可惜正是这一天,我决意给左左做绝育手术——它再也娶不上亲了,从此将断子绝孙。

左左术后第三天,我确认它也会演戏。

左左在我面前,走路迟缓,步伐不稳,偶尔打晃;吃东西始终要用一只手拿,另一只手要努力撑住地面,好像时刻忍受着腹部的刀口疼痛;躺下来的时候,更是格外小心,像经过慢动作处理。我心疼左左受这么大罪,每每把食物都送到它嘴边,陪护着它,经常帮它按摩……左左虚弱地躺着,基本不动。

有段时间我没去厨房,左左大概以为我出门买菜了。我听到奇怪的动静,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通过门缝观察:左左跟特工007似的,身手灵活,飞檐走壁,爬到笼子顶端。我慢慢倒退,回到卧室,带着加重的脚步声重新来到厨房:左左可怜地蜷缩在角落,气息奄奄的样子。

我忍住嘴角的窃笑,关严厨房门,就在客厅里安静阅读,等着那种铁条被晃动发出的异响。果然!当我突然推门,左左已攀至最高处,并且把脑袋从相当于天花板位置的格栅里探出来。被意外抓了现行的左左,愣了两秒,不知所措,然后它一撒手从上面掉下来……有脂肪来减震,我没看出左左有什么伤口剧痛的样子。左左愣在那里,暂时没想出什么蒙混过关的办法。

演技穿帮,左左讪讪地回窝,面壁去了。

3

术后的左左回家一连数天,没有发出叫声。大概是疼痛、屈辱和恐惧,让它哽咽难言。

隔天就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我安排它们短暂见面一一隔着笼子,我怕右右的爪钩会划破左左裸露出来的有伤的娇嫩腹部。右右迷惑地看了一下,囚禁中的左左明显更为热切和激动。它们贴面,然后有个近似吻礼的动作——右右在左左的左颊上,把一点点皮轻轻咬起了一下。这大概表示亲密吧?

令我意外,轻浅的问候之后,右右转身就去客厅玩耍……留下疯狂啃咬笼子的左左,它急迫,想延续短暂的团圆。

我没想到,见面的第二天,左左竟不惜以自残的方式回到右右身边。

事先我没听到一点动静,是去厨房续水的途中,我赫然看到惊骇的一幕:左左斜悬在半空中,无论前肢还是后肢,都找不到着力点,格栅死死卡陷在它的深腹部——那正是刀口缝合之处。

我惊慌地用棉垫托起倒悬的左左,尝试让它的身体拱出或者退回。间距只有几厘米宽的栅栏卡得太紧,我竟不能让它移动丝毫。过了几分钟,施救依旧没有成功,左左像是从我的无效努力中预感到了末日将至,它方寸大乱,一边乱叫,一边在棉垫上乱咬。之后,左左闪过一丝弥留之际的眼神,拉出一些不成形的稀便;然后它不再挣扎,放弃了的身体耷拉在两侧,呈现出别扭的弧度。

我这才想起工具箱放在何处,取出钳子,边剪边旋转,终于,把加固版的粗铁丝拧断。左左的身体瞬间恢复弹性,鼓出体积。获得解放的左左,刻不容缓,立即奔赴旧日爱巢,在阻隔团圆的玻璃门外,徒劳地连跳带蹦一一它急于回到右右身边。

本来预计两天以后才合笼,但被剪断铁丝的大笼子已经缺角,无法再关住为爱亡命的左左。我只好拉开玻璃推门,放左左进玻璃缸里。左左和右右的重逢,倒毫无戏剧感,它们就像始终在一起那么自然,见面之后,擦肩而过。

4

早晨醒来,我例行去查看两个小家伙。发现左左的伤口前端渗出半滴汗液般的异物,肉红色,很像新生的肉芽,有些湿润。最坏的情况出现——伤口感染了。

到了医院,我可以用垫布抱左左,但宋医生检查伤口时它一点也不配合,防范心很重,我也控制不住它的挣扎。在左左的闪跳与躲避中,我们窥见腹部的血点,似乎不大。左左越来越焦躁,强行查验,可能诱发它的攻击行为;若要得知翔实情况,只能麻醉处理。

我原以为最多只需要重新清创,没想到还存在这样糟糕的可能,远超我的心理准备。我只能祈祷,希望左左不要遭遇风险,希望麻醉后能准确判断,它并无大碍。

宋医生很快从手术室返回,告知检查结果:感染状况是最为严重的。

即使开腹再次手术,已不能进行再度缝合,要保持开放性伤口,每天大量冲洗腹腔和内脏——因为动物不会允许,所以这相当于无法完成的操作。即使把左左全程固定手脚,让它无法正常进食、饮水和排泄,让它每天痛不欲生地体验切割开的自己,也可能难以控制扩大化的感染。即使左左能够熬过一切漫长的酷刑,存活下来的概率也近乎为零,所能做的不过是延长几天生命。所以宋医生建议:立即对左左实施安乐死。

我毫无准备,如遭雷击。宋医生没有说完,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失控。

左左躺在中间的手术台上,脑袋上套着一个呼吸罩,整个脸面几乎都埋在呼吸罩里,只露出下巴,昏迷中的左左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

左左比原来瘦了很多。术后疼痛使它不能大快朵頤,刚刚能进食又被套上脖圈,甚至都无法饮水。我的左左不再仪表堂堂,它皮毛暗淡,显得狼狈和潦倒……还不到一岁,这就是它的终点。

我哭得拿不住笔,捡起来,终于在安乐死的同意书上签字。左左还不到一岁,它大概自出生后再没见过父母一一作为宠物,它必须拥有孤儿的命运;我是它的家长,是最初同意让它残疾、现在同意让它死亡的人。

这是左左生命的落幕时刻。我一只手摸着左左的小爪子,另一只手摸着它的胸腔……我的指端能感受到它的心脏,像一颗跳跃的小小豌豆,渐渐地,渐渐地安静。再没有了起伏。在它柔软的心室位置,空无一物。

(林冬冬摘自《幻兽之吻》中信出版社 图/蝈菓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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