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父亲

2022-05-19 05:46李云
清明 2022年3期
关键词:大黑建军梯田

李云,苏州吴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钟山》《清明》《青年文学》《作品》《长江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约50万字。短篇小说《翁先生》入选《2018短篇小说年选》;《高山流水》入选《2020年中国年度作品短篇小说集》。曾获《广州文艺》双年展小说奖、第四届叶圣陶文学奖、第四届《钟山》文学奖。出版有小说集《盛夏》《晚上遇见莫小海》、散文集《云间集》。

1

来城里的当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他听从儿子常远的“没劲就出去逛逛”的建议出去逛了,只是,逛了一个晚上也没有回来。常远在单位忙好,就直接去了饭局。饭局自然是提前约好的,备忘录里记着,去之前他给爱人小玉打了个电话,告知晚上不回家吃饭。爱人小玉是一名幼儿园教师,善用一副令人心碎的童音,她细声细气地关照了一通“少吃酒,不要喝高”,自个练瑜伽去了。回来又忙着拍抖音玩,将本应该在家吃晚饭被安排住在儿子房间的父亲也弄忘了。爱人小玉有两年不吃晚饭了,她是一个总嫌弃自己“胖”的女人。解决晚饭的方式要么是一个苹果,要么是一根香蕉,或一盒酸奶。这个晚上,夫妻二人就根据长期以来的生活习惯依旧各忙各的去了。

如往常一样,常远在饭局上需要喝酒,且喝得有些多。喝多了回家也就直接歪在床上睡了。发现父亲没有回家是在梦醒之时,睡了一晚酒差不多醒了。但他依稀记得,又做了一些断断续续的梦。一条大黑牛站在黑暗里嘶叫“哞!哞——”,梦里出现一条牛,以及听到牛叫声,总会时不时地出现。仿佛这一辈子,不管你常远是谁,走到哪里,你永远就是个放牛娃,牛会随时出现,对你发出哀怨抑或亲热的叫唤。闭着眼睛冥想一番,常远回想起小时候做放牛娃的经历。那时候周末和暑假都得去放牛,牛从圈里赶出来之前,人得跑进去给它套上篾条编织的笼子。长村人叫这笼子为牛笼子。套牛笼子需要垫着脚跟脸贴在牛耳朵上套。套上牛笼子牛就不会吃路边的庄稼了。但在梦里,出现的则是一些模糊的片段,经过总结,他发现自己曾经放过的那头大黑牛总是在梦境里越过牛圈门跑了。牛是父亲的心肝宝贝,怕被父亲骂,也怕父亲伤心,他就赤着脚奋力地追,追着,追着,就追醒了。总之,梦醒之后,会发觉四肢酸软,且满头大汗,才知道怕牛跑了是骨子里的恐惧——就在这时,一个激灵,身子坐起来,又一掀被子,用极快的速度下床并趿拉着拖鞋朝隔壁房间小跑而去。

他想起来了,父亲来家里了。

本来是可以叫父亲睡客房的,但客房被爱人小玉放了很多闲置物品,后来又增加了一个酒柜放酒,只好让父亲睡儿子房间。儿子已经出去读大学。虽然房间还保持着儿童房的装修,但至少是整洁的。常远记得,昨天领父亲进来,他是那般高兴,乐呵呵地摩挲着儿子放在书桌上的相架,嘴巴一张一合,连连说:“好,好,好快呀。”然而,这大清早里,父亲不在房间里,床平整如昨,不像被人睡过,被褥折叠在床头,床单整洁。父亲喜欢抽旱烟,吧嗒吧嗒地含着烟袋抽,身上常年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猛吸一口鼻子,常远没有闻到熟悉的烟味!可见他根本没在房间里睡过。不睡房间睡哪里呢,恍惚间,这个家就好像父亲根本没有来过。

父亲这次来城里,是带住在隔壁的刘叔来治腿的。刘叔的儿子儿媳都在外地打工,刘叔上山砍木料修猪圈时不留心被葛藤绊倒,滚下山坡,磕到石头,摔断了腿。父亲跟他同岁,两个人互叫了一辈子的“老庚”。老庚好,吃了吗?老庚,今天喝了两口没?雾气跟着连绵不绝的雨水一起落下来,几步远就看不见东西了。还特别湿冷。当父亲将他从堰沟里捞起来,躺在板车里的刘叔像一条残缺了一截尾巴的鱼,忽然淌下一行热泪:老庚啊,我不会不行了吧?他嘴唇哆嗦着,也许因为冷,也许因为害怕。父亲的脸上也在滴水,汗水和着雨水从头发里淌下来,挡住了眼睛,他用手掌抹一把眼睛,劝道,老庚啊,有我呢,我带你进城去找常远。

莫非是放心不下刘叔去了医院?常远返回房间,从床头上摸出手机拨打。手机在儿子房间的床头柜上响。可见他又没有带手机。手机不手机,对他没那么重要,平日里手机一直被丢在床头柜上,人却出去干活了,一天半天都不看一下。可想而知,这次又习惯性地忘带了。手机是常远硬塞给他的,说你一个人住着,有个急事就打电话。你总得让我好放心吧!这最后一句话在舌尖上一滚,又咽回了喉咙。

常远的工作和生活现在都在城里,平时不怎么回来。传说他做了大官。但父親常奎是这样说的,啥官啊,就一个小小的芝麻官,混着呗。对于长村人来说,只要是官都是不得了的,是有出息的人,至于这个官大到什么程度,不需要去弄清楚,在乎的是咱们“城里有人”的骄傲感。人们也不记得父亲叫常奎,只叫他“常叔”。你倘若问常奎,保证没啥人记得。但一说“常叔”,个个热情,你问常叔啊,住在清水河边,他儿子有出息,在城里做官。咯,顺着这道桑树梁走,翻过梁就到了。突然地,这个人又会谨慎地跟上一句,哎,你找他干啥呢,可不要乱给人家添麻烦啊。现在当个官也不易。

长村人喜欢将找人帮忙说成添麻烦。好在父亲带刘叔来看病这个麻烦对于常远来说,在能力范围内,他恰好有个大学同学在医院工作。过去一找,人家就亲自出马将人安排进了病房,并及时送上了手术台。忙妥当,常远这才回头看一眼父亲,他首先闻到的是父亲身上汹涌着一股潮气,像陈年的稻草垛被扒开,从里面发出的涡气刺鼻。挤着眼睛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他喊了声“大”,声音滞重得好似不是自己的。手推在父亲湿答答的肩膀上,带着他回到了家。父亲湿答答地站在门口,屋子里顿时生出一层潮气,喷嚏连连。为了防止父亲生病,他找出一套自己的衣裳拿给父亲换。父亲迟疑一下,接过衣裳去卫生间洗澡穿。按说,身子清爽了,又穿着干净的衣裳,父亲会显得很精神。但他一出来,常远便看出他的怪异,他整个人变得异常小,身体晃荡在一堆布料中。父亲甩着袖子,也觉得别扭,拘谨如怕生的小孩。衣裳不适合他,尽管拿的是一套前几年穿的小码,他穿着还是显大。常远也顾不了很多,端出刚下的热腾腾的油泼辣子面放在餐桌上,就开始拎公文包准备去单位了。出门前关照父亲,要是闷的话,就下去逛逛,我给你留了钥匙在鞋柜上。到楼下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阳台,看见父亲站在阳台上朝下看。离开地面几层楼高,他像一只鸟儿,正落在高高的枝丫上探头探脑。

放在鞋柜上的钥匙倒是被带走了,柜面上空空的。而在医院工作的大学同学也从病房回电话来说,他的确看见父亲去过病房,但晚饭前就走了,说是要赶回家吃晚饭。晚饭,哪里有晚饭吃呀,想到这里,常远对爱人小玉忽然生出一股厌恶之气,由于她不吃晚饭,自己一个人吃也没劲,便也不愿意在家吃。如果她在家做饭吃,就会想到父亲的……但此时已经顾不上责怪谁,还是先找父亲吧。父亲不喜欢来城里,平常接也不愿意来,这次来却是因为刘叔的断腿……他在城里自然也没有其他熟人,那他这一个晚上能去哪里呢?饮酒后的脑袋隐隐的痛,手落在脑门上百思不得其解,突然,他听到爱人小玉稚嫩的童音奶声奶气地在门口响起:说不定大自己回去了哦……

对哦,年轻那会儿父亲进城买种子都是靠走的,天未亮出门,半夜里驮着一袋种子回来。常远摸出手机就要打电话给罗建军,让他去家里看看。罗建军是常远的老庚,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小伙伴,现在是长村的村长。但刚翻到他的名字,便又摁掉了。

2

眼睛落在阳台上,那里晾晒着父亲昨天换下来的衣裳。衣裳早已干透,只是还没有来得及收。常远走到阳台上,靠近衣裳站着,衣裳轻飘飘地晃动着,就像颤巍巍的父亲站在这里。他呀,到底是老了。手指拉住衣裳不给他飘,小时候敬佩的那个比村里男人高出半个头的父亲就又回来了,除了长得高,力气也大,背上两百多斤的湿谷子肩都不晃一下就回来了。但手指只要轻轻一松,衣裳再次飘飞,父亲又孱弱了,身上的骨头和结实的胳膊似乎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流逝。走一路掉一路,不知道哪条路掉了骨头哪条路掉了肉?常远皱着眉头只好又拉住衣裳,并将衣裳从衣架上取下来,抱在沙发上折叠。父亲的衣裳不多,夏天喜欢穿一件白背心,白背心外面穿一件灰衬衫,衬衫的扣子可扣可不扣,反背着的手里捏着旱烟袋。好似随时准备抽上一锅。秋冬天穿的则是藏青色的中山装,头上戴着顶呢帽。只要是不下地,他是整洁干净的,很像个即将去开会的村干部。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喜欢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

常远记起有次从村医那里打针回来,小小的身子像蚕宝宝一样软绵绵地伏在父亲背上。在漆黑的夜里,夜空里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遥远的小星星。风在背上摩挲,像一双无形的手。两个走在漆黑的夜色里的人,就像是掉在巨大的黑洞里。各种妖怪即将出没。父亲感知到常远害怕,吆喝一声,嘴巴里就说起话来。虽然听不清,也听不明白,像在吟诗,也像在唱歌,总之很奇妙,在语音的安抚下,常远不再害怕,安静地匍匐在父亲的背上睡着了。后来,跟随父亲去地头,他发现父亲干活的时候也喜欢自言自语。那年他成天滚在一堆乱石窖里修梯田,活实在太辛苦,都是大石包,钢钎撬断了几根,铁镐也挖断了几把,手上的泡起了一层又一层。泡磨破了,渗出了血,起初只是沾在皮肤上冒,后来就从掌心里滴下来,滴在埋在石头下的黑泥里。他不喊一声疼,顺手摘下一片草叶子擦掉。嘴皮子嚅动着,可能是为了缓解疼痛,可能是给身子打气,那些自言自语反正是被大地听去了的,还有拴在构树下歇息的大黑牛,它们在那个时候都是他忠实的听众,在大黑牛深情的眼睛里,父亲像一个指挥家,挥舞着铁镐卖力地在大地上演奏着。

怎么说呢,这些场景非常朴素,只是农民父亲的一个日常,说给外人听,估计会觉得你矫情。但这对于常远来说,他会在安静的夜里忽然想起这些情景来,总觉得回想这些场景,才能感受到真实汹涌着的草叶葳蕤,心会静一会儿。好比一想起那条大黑牛,脸颊会一热,贴着它耳朵戴牛笼子的感觉涌上来。牛的眼睛又大又黑,这世上再也没有眼睛比它深情。隐藏在心底的东西开始孵化,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肉,白霜丝丝缕缕地在消融。耸起肩膀,常远将叠好的衣裳装在一只牛奶盒子里,盒子里还有两罐牛奶,他准备一起拎走——他要亲自回去找父亲。昨晚怎么就将他忘掉了呢?自己这是在忙啥呢?一想到昨天晚上的自己在酒场上……脸不禁红了,又急又燥,如果父亲出点啥事,可咋办呀?恨不得时光倒回,如果再回到昨晚,那就拒绝去吃饭,拒绝……一切。喝啥个酒呢,假惺惺地去周旋干吗呢?这些话要是被父亲听去,他会相信这是他儿子说出来的话吗?手落在胸口,逮住一粒扣子扯了扯,接着,又一把将扣子解开,胸口松爽了。

但他很快又反身回来,将父亲落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走了,不免暗自叹息道,可见一个人离开手机就等于消失在世界的尽头,无法看见,无法取得联系,活活急死人。

長村距离龙城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隶属鲜花镇。在快到鲜花镇的地方,一个拐弯,道路会像一条牛尾巴一甩,钻进一个斜坡里。草绳一般的盘山公路钻在玉米林稻花香里慢腾腾地起扬。这条路原本是没有的,以前来来去去要爬一条小路,是父亲跟村里的男人一起修好了这条盘山公路。常远记得,到城里工作那天,父亲陪着他走了很长一截路,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啪啦啪啦地打在水泥路面上。走着走着,会感觉双腿直朝下陷,要被盘山公路拉下去一般。突然,父亲停住不走了,别过脑袋朝常远挥手,意思是就送你到这儿了。常远是急于离开的,也跟父亲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现在,开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由于父亲的突然失踪,常远感觉面前被无形中打开了一扇缅怀过去的门。自己跟父亲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遥遥相望着,就像这条盘山公路,这头站着父亲,那头站着自己。一个矮小佝偻,一个油腻沉郁,对,当年那个挺拔英俊的年轻人,已经是一个中年大叔,焦虑、膨胀、困惑,完完全全是一个离开长村的人,身上的气息跟长村不一样了,且很难再融合。

3

车子开到桑树梁,看到一个宽阔的会车平台。常远将方向盘一打,靠边停下车,然后走出车子狭小的空间,将身子靠在车门上抽烟。他的烟瘾不大,想事情的时候才抽一根。平时不抽也不想。前面的梯田里,人们弓着身子正在插秧,跟写字一般,俯身在梯田里,手一点一点,暗暗比较着看谁插得快插得好。找寻一遍,常远没有找到父亲的身影。

停车平台边有两棵笔直的杉树,还有一棵野花椒。从这里看出去,视线跟梯田平行,梯田便是无数根波浪线蜿蜒在山体上,一凸显一凹进,曲线婉约,凸显的地方阳光明媚,凹陷的地方暗影幽幽。风一吹,眼前的波浪线就活了,一浪又一浪地跳起舞来,无数双玉臂尽情地摇曳着,召唤着。

领导,你回来了啊?

罗建军正站在田埂上跟几个扛着摄像机的大胡子在侃侃而谈,手舞足蹈的,像一只急躁的鸭子。他老远就看见常远的车上来了,车跑得很慢,有心事一般。现在看到车停在平台上,人穿着件米色薄外套靠在车门上抽烟。心里就无端地揣测了一下,这人心底有事。按说,看到常远他应该赶紧迎上来,陪着他站在平台上要怎么看就怎么看,再发挥好口才就眼前的景象描摹一番。以往都是这样的,罗建军总是那个喜欢说话的人,哪家的鸡死了一只都喜欢告诉给常远听。只有村里人见到他会怯生生地喊“常领导”,再怯生生地伸手来握。要握住时,手又赶紧缩回去在屁股上擦拭几把,试图将手上的泥巴星子和灰尘全都擦拭掉。最后,这才展示出热情,高高兴兴地拥着常远走,所以,每次常远回来,基本能带一大帮人回来,送他进屋了,他们在门口站站,便识相地悄悄地离开了。

眼前的摄影师貌似有点不好请,即使来了也还在挑三拣四,不太好伺候。跟常远打好招呼,罗建军转身继续跟这几个大胡子沟通,表情谦卑又奉承,还有掩饰不住的气不打一处来。作为长村的新一届村长,他在选举大会上表过态,一定要依靠笔架山做好旅游,带大家致富,不仅要致富,还要将人留下来,不能让咱们一出世就只知道要出门,眼里只有外面——外面的饭哪里是那么好吃的,我就是从外面回来的,谁当你是个人啊,打工做生意都要看行情,遇到个不景气,还不如留在长村呢——毕竟咱村有这么多的梯田能够养活咱们!当然,就他个人来说,听说是赚到了钱的,能吃苦,下工地,开叉车,做包工头,卖钢筋,啥行当赚钱就去做啥。他在选举大会上就拍着自己的脸说,不要怕难为情,脸皮厚点咋了,不厚要得来活吗?啪啪两下,像拍蚊子一样恶狠狠地。

眼前的梯田被罗建军冠名为“人间梯田”,为什么取名叫“人间”,看来是他动了私心,他想将自己走南闯北的经历灌溉进去。梯田是一种形态,而精神则是另一种意念,攀登梯田的老一辈赠送给了我们粮食和文明,对得起人间梯田这四个字。常远家的那块梯田也被承包统一管理,怎么种,如何种,种出怎样的花头,村部弄了一拨人专门研究,时不时还会请一拨人来拍照,在公众号推送。常远看见罗建军将这些照片翻出来给父亲看过。的确是一组美轮美奂的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照片,云烟缭绕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上,光影交错,家被安置在稻田深处。房前屋后是金灿灿的稻田。而盘山公路顺着梯田缭绕着,像在缠绕,又像南瓜秧在自由蔓延。就连下面网友的评论他也给父亲看了,他激动万分地念给父亲听,哇,这是哪里呀,住那里的人真幸福,能够住在这样一个神仙住的地方,那日子多快活呀。

父亲听了几条就不要听了,转头问常远,这么说现在的城里人羡慕我们了?他们喜欢好空气,他们还没见过梯田?语气明显有着不信任。这样一来,种了一辈子田的父亲成了闲人。只能反背着手在田埂上转悠,双脚小心翼翼地踩在车前子草上,心里眼里则是空落落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亲手开荒挖出来的梯田,无缘无故就跟自己没有关系了。罗建军这个狗日的娃啊,在他的心里总是无法承认那个小时候挂着两条鼻涕虫的臭小子一下子成了不可一世的指挥。嘿嘿一笑,但也默认了,时过境迁,他现在是村长那就随他去搞吧。“插秧节”“收割节”看你搞出啥花头。就这点,他不打算去较真,他知道现在的人跟他们那辈人不一样了,喜欢虚头巴脑的东西。没事自个就坐到白墙边,掏出破口琴吹上一阵子。

此时,正值插秧季,罗建军就正在忙“插秧节”的活动,这批站在田里的年轻媳妇是他喊回来的。这些打扮漂亮的女人,穿着蓝色碎花布衫,头发统一绾在脑后,脸上抹了白粉,嘴唇擦了口红,衣裳做得十分靠身,一个个玲珑有致,一边插秧一边唱山歌,好像个个都是刘三姐,对面梯田里的男子也全是阿牛哥。

常远看着,笑是笑了,但并没有半丝高兴,他没有在田里找到父亲,好似又找到了,父亲淹没在这片欢声笑语的背后,无数个父亲正弓着身子在犁田,前面一头牛,后面一个人,当中是一个犁铧。轭在牛背上耸,一条一条犁过去再犁回来。扑通出的泥浆水溅在父亲的脸上、身上。泥腥味热烘烘的。为此,常远没顾得上理会罗建军,他的耳朵里听到的是牛叫声,哞——深情地呼唤着,很远,又很近——跟梦里一样。

4

车子刚停到门口,常远就被一个大嗓门女人喊住,她是刘叔家的亲戚,常远认得她,刘叔家里没有人,她过来帮忙喂猪。她正拎着喂猪的桶站在常远面前,一股热气从木桶里涌上来。她将木桶放在地上,笑笑,双手落在围裙上擦拭着,常领导,我叔手术啥情况?啥时能出院啊?嘿嘿笑两声,又道,不瞒你说,我屋里也一堆事呀。

眼睛越过女人的耳际,常远看到自家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心一紧,匆忙应着“还好,还好”朝自家门口走去。

面前的房子在长村算是寒碜的,现在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都将房子造得很好。三层二层依山而建,铝合金窗户后面挂着温馨的窗帘,白色罗马柱上雕刻着吉祥的云彩和秀竹。三年前,常远才跟父亲拆掉土坯房,造上青砖屋。但只造了一层,平顶父亲要留着晒玉米棒子和红辣椒。父亲说你们在城里,不要浪费钱,我跟你娘住这几间足够了,再说岁数大了爬楼梯吃力。娘前年走了,更显得父亲的决定正确,一个人要个楼上做啥呢。屋里屋外倒是收拾得干净利索,房前种了很多花,虽说都不是名贵的,只是些常见的蜀葵、夜茉莉、木芙蓉和仙人掌,但种成一片,壯观地开着,倒也有些惊喜。屋拐角的菜地里,靠近屋后竹园的地方,挖了一个池塘,池塘里种植着莲藕;而竹林里则穿插种植着从山崖崖上挖来的兰花草。以前,常远回来,就会在前屋后院转悠,看看花草,再看看前面的梯田,会想起王维的《渭川田家》: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但是,今天站在同样的地方,却是“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冷寂。

胳膊抬起来,再踮起脚跟,用手扒开挂在门头的一丛像辫子扭在一起的艾叶和大蒜,常远顺利摸到一把钥匙(父亲出门习惯将钥匙放在这里)。顺利进到家里,心凉了,眼前的景象表明父亲没有回来。屋子里的气息是沉寂寂的,椅子上落有一层灰尘。冰锅冷灶的。灶膛里没有灶火的余温。拔出热水瓶的塞子捂在掌心,也没有一丝热气。

青砖小屋一共建了四间,堂屋后面是火笼房和灶屋,灶屋里开着后门,可以去竹园打水。堂屋的左右两边,各有一间房,一间父亲住着,一间给常远过年回来准备着临时住一晚用的,只是常远一次也没住过,总说城里还有客人。都过着年呢,还有啥客人!就像父亲邀请他一起喝一杯,每年都答应,但每年都说要开车没有喝成。常远在屋子里转一圈,走进父亲的房间。房间外面还有半截子土墙,这就是牛圈。隔着墙也能听到牛半夜吃草和反刍的声音,仿佛人跟牛睡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

床靠墙放着,对面放着的穿衣柜高低柜都是从老屋搬出来的旧家具。新添置的一套木沙发上面还盖着一块布,几乎没舍得坐。边上有一个地窖口。地窖口的木板上横码着几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要么装着稻谷,要么装着苞谷。墙壁上挂着一副闲置的轭,还有一副犁。牛笼子和耒耜挂在一起。一看到这些东西,鼻子里就涌来一股大黑牛热烘烘的气息,眼前就看到父亲跟它犁田的情景。牛在前面拉,父亲在后面扶着犁——啾,吁,一瓣一瓣的新泥变成一浪一浪的稻头自脚尖前翻出来。

常远四肢无力地坐在床沿上,房间里弥漫着陈旧的气息,温暖又寂寥。手刚落在枕头上,就被枕头下的一个东西硌了下。摸出了一个口琴,还有一张泛黄的纸。父亲有晚上吹两声的爱好,琴口处,光滑冰凉。下面的这张纸有深深的折痕,应是刚从箱底翻出来,霉斑点点。展开纸认真读一遍,原来是一张收条。是父亲写给别人的,里面的内容是收到了3800元卖牛的钱。落款的日期是:1994年8月25日。父亲写了收条,收条应该给人拿走,保留的这份是复写纸下面的这张。常远记得,这一年,家里发生了好几件大事,首先,他考上了西安一所大学;接着,被父亲视如珍宝的大黑牛在一个阴雨天被自己放丢了;再倒回去,五月份的时候,家里的两头大肥猪染上瘟疫死了。那一年对他们家来说,确实是很不平凡的一年。

5

那头在1994年8月25日失踪的大黑牛生于1983年,比常远小6岁。他的妈妈是一头母黄牛。那时候,也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牛养,毕竟买一头牛回来成本不低,喂养也需要成本和人力。但牛在农村可是大用场,犁田犁地都要用,山路水路,都得走。养牛人家可以靠借牛出去犁田犁地换工。常远家能养牛,主要靠父亲常奎。牛是父亲的宝贝,几乎每天会早起熬苞谷粉糊糊喂,晚上还要起来上夜草,夜草有干稻草,也有晒干的青草。在长村就他们家的牛养得好。有人不服气过来讨经验,纳闷同样住在一座山上吃同样的草为啥就你家的牛长膘?牛长膘才有力气干活,人们看一头牛就看它的膘。这跟鸡要养得大,就连鸡生的鸡蛋也要大一些类同,也跟人们喜欢娶一个身子敦实的女人进家门一样,稳定是态度、信任是基石、和善是积德,主要生育功能要好。父亲嘿嘿地笑着看着来者,慢悠悠地从裤腰带上取下烟锅,对着远山吧嗒吧嗒抽。他的确说不出理由,他只是用心在养。

常远永远记得大黑牛出生的那晚。那个灯火通明的晚上,家里像有大事发生,又是烧水,又是劈柴,走进走出,忙忙碌碌,每个人都很焦急。父亲带着他守在牛圈里,母亲则被父亲吆喝着拿盆子拿剪刀再端水,甚至还令母亲拿来二两苞谷酒。他的面前躺着母黄牛,母黄牛巨大的肚皮一鼓一鼓着,屁股一撅一撅着,头一扭一扭着,眼泪汪汪的,表情痛苦又无可奈何,带着生育的苦痛和欣喜。父亲将粗大的手掌摁在它的肚皮上尽力安抚着,眼睛里也是亮晶晶的,但不能哭,所以令母亲拿来了酒。几个时辰熬过去,如果小牛再不出生,他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喝掉二两苞谷酒,他将手伸到母黄牛的体内去捣鼓,找到小牛的头准备接生。父亲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会的人,但处于紧急状况,也会逼迫着无师自通处理一些紧急事件,包括他认为给牛接生等同于给猪接生,家里的猪一年一窝,都是他接的生,血肉模糊中,粗糙的手指总是能够慢慢地探向新生命的命脉。

终究,应验了父亲的猜想——这次是难产。

第二天上午,大黑牛才被父亲从母黄牛的身体里扯出来,常远蹲在边上,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等的时间长了,忍不住问父亲,大,到底啥时候生呀?父亲憋着一张通红的脸应,快了快了。常远又问,它(母黄牛)会死吗?怎么会!父亲大吼一声,脸颊上滚落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像是他在生产一样,铆足了劲。母黄牛的脸上没有汗珠,眼睛里却流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常远又说,大,牛哭了。父亲闷闷地应着,没有抬头去看,常远开始惧怕,腮帮子发出咕咕的声音:大……没有等他说出他想表达的一个属于六岁孩子对于一头生产的牛妈妈的心疼和惊恐,眼前一红,身子就被牛屁股里喷出的一股鲜红的血推倒了,他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像山泉一样喷出来,哇的一声哭了。但只是哇啦一声,他就安静下来了,听到父亲发出轻微的叹息:好了,总算是生了。父亲的脸上、膀子上、胸怀里,全部是鲜红的血。他轻轻地将小牛犊放在早已准备好的干草上,小牛犊身上也落有鲜红的血块,还有一层白衣,几只蚊蝇飞来,落在它的身上低飞。父亲累得已经虚脱,瘫倒在墙壁上靠着,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喘气。眼睛紧紧地闭着,像睡着了。很久,才慢慢地睁开,半跪着身子爬到母黄牛身边,将手落在母黄牛的脸上擦拭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嘴巴里说着,走吧,走吧。母黄牛泪汪汪的眼睛就永远地闭合上了。

母黄牛难产死了。父亲将它埋在杉树林里。那几天,父子俩总能闻到一股肉香,这股新鲜的肉香满村子跑着,香得无比奇異,父亲就不停地骂“狗日的傻子”。他知道是谁刨出母黄牛扒皮煮吃了。父亲当时正靠在牛圈门口给小牛犊喂豆浆,眼睛红红的,之后,他将小牛犊抱在怀里,一只手不停地摩挲着它的背。

站在父亲怀里的小牛犊颤颤巍巍的,好似还没有力气久站,四只脚像两只圆规一前一后架在那里,眼睛搭在父亲的肩头盯着常远看。对于父亲来说,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常远,一个是小牛犊。还给取名叫近近,一远一近,多好。但不知为什么,事后又咬咬牙,说还是叫大黑牛吧,长大点长高点。从此,这条大黑牛就成为常远的弟弟,父亲的小儿子,跟这对父子产生了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缘分。它自然也是长村养得最好的一头牛,最漂亮的一头牛,壮实、高大,一走路屁股蛋蛋和腿上的两块腱子肉就会有节奏地抖动。毛色又亮又黑,油光水滑的。

1994年8月25日这天发生的事情完全让屋子里压抑下来,整整沉寂了一个多星期,基本没人敢随意开口说话,也没有心思说话。这让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常远坐立不安,只能将通知书藏了又藏,生怕被父亲看见。他已经悄悄做好决定,不去读大学了,这家里的猪刚瘟,大黑牛又不见了,不是要命吗,父亲哪里受得了这打击呢!

大黑牛是在一个雨雾蒙蒙的天气里失踪的。这天,它依旧被常远带到二毛坡上放。二毛坡高大的树木稀少,适合天气不好来这里放牛。主要是边上有一个大石包,牛吃草间,人可以躲在石包下面看书或打牌。常远只看书,披着蓑衣坐在石包下面还很温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大黑牛站在雾气里低头吃草。终究还是看书太入迷,等看完这本书,抬眼看前面,哪里还有大黑牛的影子!大黑牛,大黑牛,大黑牛……踉踉跄跄地到处找着,翻越了好几个山头,全身湿透,鞋帮子也扯断了,仍旧没有看见牛影子。一头牛就这样消失了,雨雾茫茫中,常远不住地抹眼泪!

直到天黑透,他也没有找到大黑牛。回到家,牛圈门敞开着。父亲像没事一样坐在堂屋里抽旱烟,面对他火急火燎的叫声并没有打算理会。即使听到说大黑牛不见了,也没有抬一下眼皮。他只好加大音量又说了一遍,大,牛跑了!父亲猛吸一口烟,又吐掉一口口水,磕掉烟锅里的烟灰,接着又烧了一锅旱烟继续架在嘴巴上抽。眼睛遥遥地看着门外的黑夜,仿佛在思索该去哪里找牛?又好似没有听见常远的话,叫常远不要打扰。常远急得直跺脚,走过去,抢走父亲嘴巴里的烟袋大声问道:大,牛跑了,你听到没有?他突然很愤怒,也很委屈,涨红着脸咚咚地冲进房间,从箱子里掏出大学录取通知书朝父亲打开,未开口泪先流,泪水在脸上像火星子烫得很,火烧火燎的,烧得嘴唇都打不开。大,我,我考上了……

6

常领导,常领导。

罗建军到底还是跟上来了,站在门外喊着。听到他的声音,常远的眉头一皱,一副此时疲于跟人说话的样子。想想还是站了起来,将口琴和收条塞进裤兜里走了出来。罗建军站在门外,正在朝里瞅,看来不得到回应没打算进来。常远本不打算久留,还得赶回城里去找父亲。锁上大门,他跟罗建军来到屋拐角站着。他们的面前是那截泛白的土墙。罗建军开口说道,你说你大,咋不将这点墙拆了,留那点墙多占地方,多影响……多影响形象的话他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来。闭口不语中,侧头瞅着常远。

常远的腿旁正好有一个大树蔸,屁股无意识地坐了上去,眯着眼睛说,你恐怕是忘记了,那里是我们的牛圈。

父亲喜欢牛、对牛好这事,大家都知道。罗建军毕竟也是在村里长大的,自然还记得一些过去的事,不禁感叹道,要说啊,你们那头大黑牛啊,可是养得好,走路一身的膘。哎呀一声,又问道,你大呢,啥时候回来?这次刘叔这个事呀,多亏有他;我呀,那天正好开会,等他回来我得来看看他——他这是代我去做了事啊。

常远岔开话题,你们拍摄好了吗,在拍什么东西?

一愣,罗建军随即领会了常远的意思,嘿嘿笑道,明天不是要举行插秧节的开幕式么,得拍点东西宣传宣传,你是知道的,如今啥都要宣传。今年啊,我想多搞点花头,要不,你留下来,晚上看演出,都是田里的女人自己演的,还有秧歌舞……

不了,我有事,得先走了。常远拒绝道,没有心思再听罗建軍的夸夸其谈。揣在裤子口袋里的纸让他坐立不安,不是怕弄坏了纸,而是这张纸让他难受,面对父亲失踪这事,得好好想一想、找一找了,没有在城里的家里,也没有回来,他到底去了哪里?自己到底了解父亲多少呢,父亲都有些什么想法啊,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正要捏着裤子口袋走时,罗建军跟着又说,你真的不留下吃点饭啊,摄影组的人在,我们一起喝一杯吧。常远看着路边的红花瞅,知道这个花叫蜀葵,自小院子边就有,一年又一年,自开自落。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种子。忽然,他回头盯着罗建军的眼睛问,我大,最近没什么异常吧,我是说,他说过什么话没有,或者去过哪里,发生过什么事?

这一问就问住了罗建军,他将嘴巴一撇,猛地摇头。对于常叔,如果不是因为常远,他老早跟自己说过了“才不要理你呢!你这个老头”。在整个村子里,就他不当他村长看,口气里一点也没有尊重他。还老在会议上“抬杠”,动辄就是那句“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咋当上村长的!”这呢,恰巧又是他的软肋,直接被戳穿了。只有他自己清楚,没有常远,他自然连候选人都成不了。但罗建军不服,他认为还是因为自己聪明,我可没有开口求你常领导啊。但他自己知道,没有去找他喝一顿酒,假如又不故意在镇长办公室借着酒劲跟常远打电话没大没小胡扯一通,这事不可能成,也不会有眉目。但这事,常远没有发现,他父亲却有所发现,总觉得他当上村长蹊跷,专门找到他问过:你找常远喝酒做啥,你可不要去找他,他脑子没你好使。罗建军只好打哈哈赔着笑脸忽悠一番完事。事实是,老父亲一直拿这个事当回事,作梗。从而找罗建军的茬,一会儿说秧不是这样插的,一会儿说田不能这么犁。

罗建军的脸倏然一收,紧张道,咋了,你大咋了,你咋这么问?待意识到常远也不可能回答他,就突然拍着脑门喊道,我想起来了——随即又压低声音说,你大啊,你可要放在心上,这件事,我其实早就该跟你说了,可一直没机会。

罗建军继续说,你大这次不是在城里照顾刘叔吗,我看你要么也带他看看?

看什么?你的意思是他病了?什么病?你知道?

罗建军不知几时点燃了一根烟,抽一口,说,哎呀,其实也没啥。我先跟你说说,你自己定夺。你大神经上可能出问题了,他说他老听到牛在叫他。你说我们村都多少年不养牛了,现在也不用养牛犁田,你说哪里还有牛叫?可你大硬说牛在叫,有一次晚上我喝酒回家,走到这里,看到你大黑黝黝地站着,跟我说牛在叫他,吓得我的腿都软了。

还有哇,他晚上睡不着,睡不着就吹口琴,你不知道那口琴声啊,苦……

常远仔细地听着,惊讶父亲跟自己一样会听到牛叫声,有时在梦里,有时在犯愁时,有时在赶稿子时,有时甚至在饭局上,有时还在……幻觉一般,好像耳朵出了问题,看着人们的嘴巴在动,耳朵里传来的却是牛叫声,凄婉的呼唤,声声悲凉。在呼救,又像是责备。好比此时,他就听不到罗建军说话,耳朵里传来的是一声“哞……”恐惧地哀嚎着。常远身子一阵颤抖,皮肤紧缩,胳膊上顿时生出一层细小的疙瘩,这导致他连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也未曾听到,还是罗建军狠力地捅了一把他的胳膊,提醒他说手机在叫。他这才哦一声,看着手机跟罗建军说,什么神经对不对,这有啥好奇的,我也能听到牛在叫。

手机里,爱人小玉发来信息说,你快点回来,你大,大,他回来了……

7

午后,常远才从长村赶回到城里。父亲失踪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奇怪的是,虽然焦急,他并没有因此害怕,好似打内心里就很信任父亲,信任他有能力处理好所遇到的大小问题。自小他都有这个能耐,再犟的牛,再荒的地,他都能征服。在寻找父亲的这条线路上,反倒让他看见了自己的懦弱,总觉得有一个无形的自己在掉,东一块西一块,有的还能捡起来,有的就成了破碎的蛋,汪在地上。摸了摸裤兜,揣在裤兜里的收条接收到体温的眷顾,发出脆弱的轻响,他便加快了车速,想尽快见到父亲。

父亲仍旧穿着常远的那身旧衣裳,松松垮垮地丢在沙发上,有一点陌生。一双掩映在沟沟壑壑的眼睛,倒是双目炯炯。像深山里的泉水,遇到一个浅滩,太阳光一打,忽然明亮了一下。一点也不像走失或迷路了二十四小時的人。一看到常远,他就猛地站了起来,干巴巴地嘿嘿地笑道,儿啊,我找到大黑牛了。

大黑牛?怎么找到的?在哪里?常远意识到,好像自己也在找寻大黑牛一样。好在很快就平息下来,没有跟着父亲瞎激动。二十几年过去,大黑牛怎么会还在?掉下来的手,碰到裤兜,心口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那牛不是被你卖了吗?但看到父亲亮晶晶的眼睛,跳到喉咙口的话他又忙着吞进了肚子里。他忽然意识到父亲要掩饰这个秘密是不是不愿意承认大黑牛被卖的命运,更不能接受大黑牛被牛贩子拉到屠宰场去的事实。一想到大黑牛被人杀了吃了,这不等于用刀在剐他身上的肉?他还知道,牛被卖之后,那几年可是辛苦了父亲,跟人家借的牛脾气不了解,干活老出岔子,速度也慢,说不得骂不得,跟领了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来再淘气也得哄着一样。马马虎虎将就着犁好田,还要去还活路。但他骨子里有力量,一想到儿子常远在读大学,会有出息,也就甘心情愿,在地头表现得总是最有力气的那个人。

手从裤兜里伸出来,常远已经决定,大黑牛就当是自己放丢的吧。舒一口气,挨着父亲坐下,能感觉到父亲的身子还在激动地颤抖,真的,我一眼认出来了!就是我们家的大黑牛!落到常远脸上的眼睛里好似又出现了那条大黑牛,常远是,爱人小玉是,茶几是,就连放在茶几上的一家三口的合影也是。常远摁住父亲放在膝盖上的手,问爱人小玉,家里可有吃的……

那个牛啊,被关住了,我去摸它它就跟我掉眼泪,店里的小丫头不给它哭,就来骂我,说我倒她霉,死活要我跟她道歉。我哪能跟她个小丫头片子道歉呢,我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多。我又没有错,她偷了我的牛,她凭什么不给我摸!此时,他的语气已然是自言自语的,没有底气一般,满腹委屈。突然间,又将嘴巴闭上,父子俩默默地坐着。常远决定先让他静静,暗地里,已经认识到父亲一定看见了什么,就在这失踪的二十四小时里一定发生了一些事。常远问父亲,大,你说的大黑牛在哪里呀?如果真的像,我去想办法给你弄来。如今就是买十头牛都没有问题,这点自信他有。

父亲刚张开嘴巴随即又闭上了,似乎在犹疑要不要说。手习惯性地摸了摸裤腰,可能是想摸烟袋。烟袋不在身上,嘴巴里没有烟生起,就没法定神。手逮住裤子揪了揪,嘴巴里挤出三个字,火锅店。火锅店里怎么有大黑牛?常远忽然想起罗建军说父亲神经上可能有问题的话,便暗自揆度要不要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父亲看懂了他不信任的眼神,眼神一暗,沉到湖底,默默地起身去了房间。常远的眼睛跟在他的背后走,一起进到房间,又一起坐在床沿上。背影落在亮光里,暗黑暗黑的,此时的他看见大黑牛的激动之情已经不复存在了。

手机响起,常远看了看手机屏幕,丢下一句“我去单位了”,匆匆地走了出去。坐在车子里才接听电话。电话是女人打来的,她让他去她那里拐一拐。握着电话,回头看了楼上一眼,这次没有看见父亲像鸟儿落在阳台。便决定答应女人去一趟。见女人之前,他先去了单位,将明天早上开会的稿子整理了一遍。一切就绪,站起来伸懒腰,看着窗外的灯火,成就感涌上来,他不由得笑了,笑罗建军,只有他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

启动车子前,他先打了女人的电话,让她准备几个下酒菜打包,他想今晚回家陪父亲喝两杯。车子一到饭店门口,女人已经拎着菜站在门口等着。见车子一停稳,女人就拎着菜钻进了车子。又欢喜又急切,有话要急于倾诉的样子。昨天你走了后啊,我遇到一个疯老头,来我们火锅店里哭。硬说那牛是他的。女人是专程来告诉这件事的,表情看似火气冲天,眼睛却瞟着常远想撒娇,坐在副驾驶室座位上不停地唠叨着,一口一个老头、疯子、牛。常远听着一言不发,眉头皱得紧紧的。昨晚在这里喝酒的欢快场景又浮现出来……一阵急躁,常远摸了一下她的脸让她下了车。此时,任何人都是多余的,就好像任何一个人都能窥见他的秘密一样,让他警惕。他就这样独自坐在车里盯着火锅店大厅里看着。女人一共开了两家饭店,一家中餐厅,一家火锅店,两家店紧挨着。昨天晚上,他就在中餐厅吃饭,而他的父亲却在火锅店大厅里寻找他的牛,他一定不知道火锅店幕后老板会是他的儿子吧?这头牛也是你儿子故意供着的!

在牛肉火锅店大厅里站着一头健壮的牛,有两个心思,第一可以在他身上标注牛肉的产地,第二便是不想让大黑牛老叫了。为此,他专门找人焊了一个墩子,将牛站在墩子上,再围上一圈红丝绸做护栏,好似供奉着一尊发财神。牛身上标注着牛肉的产地。这头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的牛做得实在太像了,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大黑牛,父亲径直走了进去,一把拉开红绸,抚摸着牛的脸庞说话——说着说着就激动了,走神了,动情了,眼睛湿了,眼泪掉在牛脸上。牛也哭了,好是一阵子悲喜交集,直到女人的声音响起,我这在来客人呢,你走啦走啦!

8

第二天一早,常远开车送父亲回家。父亲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又是熟悉的老父亲。常远从后视镜里看他,只见他将眼睛闭着,像是晕车了,又像在打瞌睡,头落在肩膀上颠簸、摇晃。收回目光,常远尽量将车开平稳一些。父亲是硬被他塞进车里的,他不要他送,坚持要自己回去。父亲的固执让他有点火,就责怪了一句,你还要我做人啊!父亲这才不响,乖顺地坐进了车子。

昨晚,父子俩较了真,一顿饭吃得相当不愉快。完全违背了想好好陪他喝一杯的本意。今天晚上在家,得好好喝点,再好好聊聊。比如说说那大黑牛,为什么父亲要瞒着他把它卖掉。但事情没有按照他的意思进行,主要是因为女人打包的菜是牛肉。三大盘牛肉底部汪着血水,像是刚从牛身上片下来,还冒着热气。边上是一锅放了牛肉丸、牛肠、牛舌、牛肚,并飘荡着番茄片和大段葱白的牛肉汤。汤热气腾腾中香气扑鼻。父亲哪里受得了,颤抖着手指着牛肉锅,嘴巴张开“这,这,这”了半天,眼睛里急出一层泪水。住——手!这了很久,父亲才抖出这两个字。他顺势站起,反背着手踱步,走过来走过去,嘴巴里呼呼地喘息着,挎在腰间的长烟袋晃来晃去。几次站住,想开口,看看常远又看看他的爱人小玉,不知道如何來阐释,再走几步,停住了,抽出烟袋指点着桌子,紧闭双目,叹息道,你啊晓得你的书是怎么读的,你这书啊白读了。睁开眼睛,看到小玉正吃得津津有味,从暖锅里夹起一块牛肉,放到碗里蘸了辣酱,喂到嘴巴里。像牛吃草那样,一大口一大口地收割着。而常远也拿着筷子,好像也饿了,恨不得立即开吃。父亲哼一声,说,你吃,你吃。

父亲叫吃,他却不敢吃。眼见着父亲独自坐在阳台上抽旱烟。烟袋长长地架在手上。小玉假咳两声,伸脚踢常远,意思让他去阻止父亲不要在家抽旱烟。常远不打算理会她,装作没感受到。她再踢,他的腿依旧固执着不动。等她再踢,父亲却突然站了起来,用手摁在烟锅里,硬生生用大拇指将燃着的烟摁灭了。大拇指的指肚上顿时被烟烧得嗞嗞地响。小玉尖叫,哎呀,你们快来吃,粘锅了。一双筷子就在暖锅里飞快地搅动着。

父亲将烟锅再次别在裤腰上,重新坐下来。坐下来之前,跟常远对望了一眼。他眼睛里的常远头发整齐,印堂发亮,鼻翼丰隆,官运亨通,怎么着也是坐台上的人,实在是不好再训他话了。吞咽下一口唾沫,也吞咽下所有的话,父亲端起酒杯咕的一声,喝了一盅,头也不抬地说,你不要喝酒,误事!啧一声,一大口酒又被父亲用力地吸进喉咙。家里不再有人开口说话,父亲依旧自斟自饮着。桌子上的牛肉化开来,贴在盘子里,他不动筷子,常远也不敢吃,整个饭桌上,只有爱人小玉在吃,一边吃一边奶声奶气地说:“好吃,这个牛肉新鲜!”

一回到家,常远就借故上厕所,将收条和口琴又悄悄塞到枕头下。一切就当不曾看到过,依旧给父亲保留着这个秘密。只有将这个秘密保留下来,那条大黑牛就还会活着,还会叫。在他的车后面,是一辆大卡车,他将火锅店里供着的大黑牛给载了回来。

这头牛一进入长村就乐坏了一拨人。插秧节还没有收尾,大家从唱戏的舞台上、麻将桌上,以及喝酒的桌上跑出来看,指着车上的牛猛喊,快来看,大黑牛!

罗建军也看到车子开过,认出了大黑牛。如梦初醒,一个想法油然而生,不由得佩服常远,还是你小子有想法!挥手招呼着一帮人来帮着将大黑牛从车上抬了下来,并齐心协力又一起将大黑牛挪到那扇苍白的土墙边。大黑牛回到了属于它的牛圈,尘埃落定。父亲坐在屋拐角,嘴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一袋旱烟,烟雾从他嘴巴里喷出来,像缭绕在山上的云岚,使他的脸膛变得模糊不清,看不出高兴和不高兴。

儿啊,你过来一下。我房间有你拿回来的酒,你去拿一瓶来。听到父亲吩咐,常远就拍了拍手上的泥巴,摸了一把大黑牛的背,去拿酒了。很快又听得父亲关照再拿两个杯子出来。酒和杯子都拿来了,父亲让他打开,倒好两个半杯放在地上。杯子可沏茶用,有点大,父亲端起一个杯子,往嘴巴里送,然后将空杯子放在常远面前,示意常远也喝。常远回去要开车,父亲只是要他拿起空杯意思一下。“喝”完也学着父亲咂巴一下嘴巴。这边父亲又端起另外半杯酒干了。喝完两个半杯酒,再用手抹去嘴角上的残酒,父亲咧着嘴巴知足地笑了。

今天咱父子俩总算喝了一场酒。过瘾。眼睛看着大黑牛,道,你看那个“牛”像不像大黑牛?常远也看着牛,回应,像。就是像我才带回来给你的。

父亲呵呵地笑,说吃吧吃吧,吃牛肉身上长劲。然后铁青着脸让常远回去。自己则反背着手,一步一步迎着大黑牛走去——父亲的肩膀驮起远处的青山,一山比一山高,连绵起伏的山啊,又驮着一摞摞正在攀登着的梯田。灌满水的梯田亮汪汪的,那是多少双牛眼睛啊。它们睁大着眼睛,孤独地凝望着苍穹。一旦倒扣过来,就是群山重重地压在父亲的背上,父亲顿时矮小下去,半截身子陷到菜地里。身边的大黑牛却无限高大起来,站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之上,遥望着青天,神气活现。常远看着看着仿佛看到了很多条大黑牛站在山坡上,雄赳赳气昂昂,菜地里、屋拐角、田埂上,长村成为一个牛的村庄。常远乐了,咧开嘴大笑,笑着笑着就想哭,眼泪蒙在眼眶里,影响了视线,一惊,车子钻进牛群中,差点撞到一个小牛犊。这让他又紧张又狼狈,赶紧打方向盘,“嘭!”车子猛然朝前一冲,又骤然停止下来,眼前一黑,双眼闭上的刹那间,一群牛羊昂扬着脑袋,瞪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看他,哞——其中一头大黑牛,对着他如此深情地呼唤着。

后面,罗建军在喊,老庚啊老庚,你咋开的车呀,你咋去撞石墩子呀?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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