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雪，桃花劫

◇吴卫华

立春后，桃花渡的大片桃树上，千枝万条开始萌动春气，摆渡人河生把臃肿的棉袄棉裤脱下，换上了爽脚利手的夹袄夹裤。风一天暖过一天，不知不觉间，就把满渡桃花吹得怒绽如梦幻。河生面色紫红，眉眼俊朗，青青的头皮上，寸发戟指，仿佛地气催生的百草。浑身溢着活力的河生，把一条不大的渡船，撑得飞梭样在两岸来往。

别人看着都辛苦，河生却乐此不疲，笑嘻嘻地渡乡下的迂男女、城里的奸商贾，以及土匪兵痞，就连猪仔、羊羔甚至冥器，河生都笑嘻嘻地渡过。

河生有一天突然笑不出来了。

“摆渡的，这边来。”河南岸要过河的嗓口很粗，听着就是惯于欺软怕硬的。河生撑船过去，河南岸站着两个穿军装的男人，身后还有一辆轻便马车。

“来了，两位请上船。”河生拢船靠岸，笑嘻嘻地请兵上船，两个当兵的却回身从轻便马车里，请出一位穿红披风镶白狐毛边的窈窕女人。那几日倒春寒，天总阴冷冷的，富人披裘穿锦出行屡见不鲜。

河生看见那风姿绰约的女人要上船，就笑不出来了。女人提起裙摆，沿着搭板娉娉婷婷地走上渡船。两个兵随后将三坛酒搬上船板。

女人笑吟吟地盯着河生：“你这儿还真是世外桃源。”

河生一篙将渡船撑离河岸：“三太太，你不在阎司令身边，这是要去哪儿？”

被河生称为三太太的女人，柔若无骨地随渡船晃悠着身子，却笑得面似桃花：“特意到你这桃花渡来的。”

河生有种被噎住的感觉，好一会儿才说：“桃花渡地儿小，屈你大驾了。”

三太太眼波流转，河生视而不见，大力撑篙，蜻蜓点水般几下就过了河。上了河北岸，三太太指挥两个当兵的，把三坛酒搬进河生的小土屋：“阎司令知道你好酒，专门让我给你送来三坛百年陈酿。”

河生：“阎司令抬爱，我已戒酒，辜负三太太这么远跑来。”

三太太：“阎司令说了，这酒必得我亲眼看着你喝完，否则我也不用回去了。”

河生：“这三坛子酒，我一下子喝不完。”

三太太：“我住你这儿，你什么时候喝完，我什么时候回去。”

河生：“三太太要是不嫌我的小土屋脏破，我就让出小土屋到桃园的草棚子去住。”

于是，三太太让两个兵收拾收拾，当真在小土屋里住了下来。河生只好抱着他的旧铺盖，住到了桃园的草棚子。河生回到小土屋，睨眼吩咐两个兵：“拿酒来。”

两个兵瞪一眼河生：“我们是你能支使的吗？”

三太太呵斥两个兵：“你们知道什么？当年张团长攻下黄柏镇时，阎司令都礼让他七分。”回头换上笑眉眼，“张团长，阎司令交代过，你肯跟我回去，这酒咱就不喝了。”

河生眯起眼来：“一天一坛，拿酒来！”

两个兵连忙搬来一坛酒放到小桌子上，河生摆出三个黑陶碗：“倒。”

三太太的纤手把住酒坛：“想好了再喝。”

河生的嘴角向上挑衅地翘起：“你姐姐被我失手误杀，你跑这么远给我送来三坛酒，其用意我自然知道，不喝对不起你姐姐。”

一说到姐姐，三太太的眉眼就像这倒春寒了，打开酒坛，倒上三碗，坛空酒满。河生也不废话，端起连喝三碗，兵们叫好，三太太也冷冷地叫好。河生擦擦嘴角的酒渍，向三太太抱抱拳，转身走出小土屋。

河生一出小土屋，就疾奔漳河而去，到了河边先用手挖喉咙，吐出刚才喝下的酒，又爬到水边猛饮河水，再挖喉咙，接着狂吐，如此反复几次，以致面色苍白肌肉痉挛，他才瘫躺在河边缓命。河生仰面朝天，不远处桃花灼目，阴冷冷的天空却飘下雪花来，落在河生脸上立时就化了。河生定定地看着空中，无数雪花就像河生要炸裂的脑子里激溅出的火星。三月的桃花雪！河生的桃花劫！

第二天，河生又去了小土屋。三太太瞠视了河生一会儿，二话不说，径直把第二坛酒搬到小桌子上。河生依旧排出三个黑陶碗。三碗酒下肚后，河生有些控制不住痛苦的表情，掌抵胸口转身向外疾走。河生在河边又是一番昏天黑地呕吐，折腾的时间比昨天还要长。

昨天在下雪，今天还下，雪不大，落地就化，白雪堆积桃花上却不消。红桃花在白雪的半裹下，冷艳艳的，一如三太太。

第三天，河生依然去了小土屋，三太太看河生的表情就有点儿戚然动容，但还是打开了第三坛酒。河生疲惫地喝下三碗酒，步履沉重地走向漳河边。最后一次催吐，河生难受得想跳河。

第四天，活下来的河生顽强地站到三太太面前时，三太太正收拾行李，黯然跟河生说：“你把酒喝完了，我也该走了，咱们之间的仇恨一笔勾销。”

河生喝了三天毒酒，桃花渡的桃花雪下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