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国家的语言教育政策与政治整合

2022-05-25 01:02王浩宇张亦潇
统一战线学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印度日本

王浩宇 张亦潇

摘  要:语言教育政策与现代国家的政治整合密切相关。在现代国家构建之初,日本和印度都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国语,同样面临着语言状况纷繁复杂的挑战。长期以来,日本积极推行统一的语言教育政策,迅速开启了国民塑造与国族构建的进程,为现代化与工业化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而印度的“三语方案”及其在教育领域的投射,不仅固化了语言“马赛克”秩序,使地方民族主义拥有了滋生土壤,也始终制约着印度的政治经济整合,为印度国家的发展带来了难以估量的负面效应。进入21世纪后,日本通过新的语言教育政策强化国民对国语的认同感,试图重建国家形象和复兴日本文化,以此进一步提升国家软实力;而印度依然受困于复杂的语言问题。日本与印度的案例表明,现代国家的语言教育政策只有切实解决国家和国民的发展问题而非语言本身的问题,才能有效发挥语言的作用,从而为政治整合和各语言群体的共同繁荣创造有利的条件。

关键词:现代国家;语言教育政策;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国家民族;政治整合;日本;印度

中图分类号:H002;D6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3378(2022)03-0144-11

现代国家的语言教育政策是指政府根据法律、法规、条例等,主要通过教育系统保障个体或群体学习、使用某(几)种语言的权利,并在教育实践中以语言干预、规划或管理的方式来改变或影响语言实践的一般步骤和具体措施。语言是现代国家的基石。语言不仅具有工具性的特征,还具有特殊的文化与情感价值。特别是在多民族国家中,能否通过语言教育政策的制定和执行,妥善处理国语、国家通用语、族际共同语等与少数民族语言之间的关系,对于国家政治经济事务的有序运作以及国家民族凝聚力的提升具有关键意义。例如,日本和印度作为两个亚洲典型国家,都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国语”,但有关两国“国语”问题长期受到国内学界的关注。相关研究涉及日语对国民性格塑造[1]、国家安全[2]、公共外交[3]的影响和日本殖民语言战略[4],以及印度语言与族际整合、国家治理等[5-8]。上述研究对于分析日本与印度语言政策的变迁具有借鉴价值,但在一定程度上缺少专门针对日本与印度语言教育政策的考察,特别是关于两国语言教育政策的比较研究。事实上,一个国家的语言意识形态经常蕴含在语言教育政策之中。考察语言教育政策的制定、执行和效果,不仅能够更好地研究真实的语言秩序,也能帮助人们更客观地认识语言教育对现代国家的重大意义。

具有向心力的语言教育政策通常都能推动多民族国家的政治整合,反之则会对国家民族的构建产生消极作用。《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明确指出,坚持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党的民族工作主线。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教育对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基础性和先导性作用,积极学习和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是提升中华民族共同体凝聚力的重要路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第五条规定:“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使用应当有利于维护国家主权和民族尊严,有利于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有利于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看,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教育不仅是国民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现代国家的重大政治议题。本文以日本和印度两个亚洲国家为例,分析相关语言教育政策的形成与发展对政治整合的特殊影响,从历史中汲取日本和印度两国的经验教训,以期为我国的学术研究和政策制定提供参考。

一、现代国家的语言教育与政治整合

一般认为,现代国家首先是领土国家。古代国家有边陲而无国界,国家机器能够维系的行政权威和政治整合水平非常有限。行政上的高度统一则是现代国家的重要特征,其主权是以明确的领土范围或疆域进行定义的。但英国著名社会学家吉登斯指出,现代国家并不是纯粹的行政统一体,因为它所包含的协调活动预设了文化同质性的因素,通讯的发展不可能离开“观念”上对整个共同体的把握,共享通用的语言和象征历史是真正达致“观念共同体”最彻底的方式,只有当政治边界与语言共同体边界紧密重合时,民族国家与民族主义才能相对没有摩擦地融合起来[9]。现代国家的语言政策正是伴随着政治共同体的发展以及语言逐渐作为凝聚国家身份的核心而出现的[10]。现代国家构建的政治历史也表明,建立语言教育体系是推动国家建设与發展的重要组成内容。

(一)语言教育是保障现代国家在政治经济事务上有效运作的基础条件

在传统农业社会中,能够识文断字的只是少数人,绝大部分个体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制度结构聚合在一起。现代化进程创造出一个新型工业社会,它需要一支可以阅读、计算和流动的劳动大军,且能适应有关语义的工作并作无关语境的交流,而作为劳动大军的一员,必须在由国家提供的、大众化的和强制的公共教育体系中接受教育[11]。或者说,工业化发展需要庞大的教育体系为支撑,通过全民教育来提升劳动力的素质和专业技能,使之具备适应经济发展与社会变化的灵活机动能力。语言教育作为知识获取与信息交流的工具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为国家管理各类行政事务和数量庞大的人口创造了必不可少的条件。

(二)语言教育是构建现代国家认同的特殊媒介

美国著名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提出“印刷资本主义”概念,诠释了语言教育在“可见之不可见”的阅读空间中催生出民族国家想象的胚胎。印刷资本主义促使现代国家的人口采用新的方式对自身所处时空进行思考,并将自身与他人关联起来[12]。在这一过程中,语言教育与印刷资本主义填补了因君主制和普遍性宗教衰弱而留下的社会空间,创造了与传统社会交际方言不同的权力语言,为国家与语言相关性的建立创造了重要的合法性基础。如果说语言既是媒介也是信息,其所表达的意义具有意识形态建构性的特征,那么现代国家的语言教育则与国民社会化进程和身份认同密切关联[13],如同以色列建国合法性的来源便是对国家与语言相关性的重塑,即希伯来语所具备的意识形态与象征意义及其教育实践帮助以色列民众树立了强烈的国家意识[14]。

(三)语言教育是推动现代国家文化形成与发展的重要基石

人类的语言行为是一种或隐或显的文化表征,这些文化表征与道德感、价值观、认识论等深层次的思维活动密切联系。以语言为内核的国家文化,如历史书写、伦理道德、艺术审美、文学神话等,最能够体现出一个国家特殊的文化气质,也最能唤醒国民内心的历史感和使命感,在不同的时空维度传递精神力量[15]。现代国家的语言教育促使语言与国家文化形成了制度性的关联。将某种语言列为国语或通用语言,意味着教育系统需要优先考虑为不懂这门语言的人提供语言教学支持,国家教育部门也需要根据不同的培育阶段设置不同的语言管理要求[16]。通过国家教育体系所推动的语言习得与文化认同感的形成,同时具备了正式的和非正式整合手段的优势,能够表现出更为强大的意识形态凝聚力。

教育必须通过语言来进行,但现代国家的语言教育又不可能无限多样。英国著名语言学家韩礼德提出,现代国家的教育体系需要为自己的国民选择一种通用语或共同语,而选择哪种语言都有其历史原因[17]。作为现代国家教育体系中最重要的语言,国语、官方语言、国家通用语或共同语的发展都经历了漫长的过程,这些语言在教育体系中的地位伴随着其使用者在政治、经济、文化影响力的增强而不断形成和发展。如果说一个国家的主体民族塑造了这个民族国家的性格和边界,现代国家通常也是在这个主体民族的基础上联合起来而形成的政治共同体[18],那么主体民族语言与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经过漫长的融合发展过程所形成的族际通用语,在教育体系中不可取代的地位由此也具备了强大的历史合理性。实现国家团结和构建国家身份,是现代国家通过教育体系培育和发展某种强势语言的重要动因。同时,语言教育具备工具性与情感性双重功能,不仅为国家政策的制定和落实提供了客观基础,也为政治、经济、文化整合创造了现实条件。从这个意义上看,语言教育的统一既源于现代国家成长的内生动力,也是现代国家构建与发展的必然结果。

二、日本的语言教育政策与政治整合

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当下,日本具有向心力的语言教育政策对于促进国家政治团结与提升民族荣誉感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日本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国语”。现行的《日本国宪法》对语言问题只字未提,但不代表日本政府没有明确的语言规划和语言教育政策。日本在德川家康时代实施闭关锁国政策,这一政策先后持续了200多年,日本长期处于幕藩体制之下。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日本是民族和语言相对单一的国家。然而,处于幕藩体制下的日本,当时却是一个由近70个藩国组成的语言互不相通的列岛。19世纪50年代之前,日本还尚未出现国家、国民和国语的概念。进入明治维新时期之后,日本开始从制度层面推行“国语=国民=国家”三位一体的现代国家构建工程[19],此时“国语教育”自然成为日本“制造现代国民”的重要政策之一。

(一)“国语”在日本的出现

在日本,“国语”一词第一次正式出现是在明治三十三年(1900)的小学校令之中,该法令规定将日本小学原有的“诵读·作文·习字”进行整合,统一改为“国语课程”[20],随后日本国内发起了一场建设“国语”的运动。“国语”运动兴起的主要原因包括这些方面。首先,日本在明治维新时期开启了城市化进程,但此时日本内部的书面语和口头语都存在巨大差异,严重影响了人们的沟通交流,随之日本民间出现了关于语言文字改革的广泛讨论。其次,当时日本正面临着创建现代国家制度、更新技术手段和提升统治效率等问题,为了让国家制度能够高效运转和推动人口流动,自然就需要一种全国统一的语言作为基础[21]。再次,日本在1894—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和1904—1905年日俄战争中获胜,致使国内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在日本国民要求确立“国语”的推动下,幻想自己已经成为“一等国”的日本逐渐意识到统一语言的重要性。可以说,“国语”在日本的出现与国家统合、国民塑造、文化建设等密切关联,它既是一个具有明显政治色彩的建构物,也是在各种意识形态的洗礼下形成的特殊政治概念。

(二)20世纪上半期日本“国语”教育政策的形成

1902年,日本文部省下设“国家语言研究委员会”,并于1903年公布了第一批“现代标准日本语”,正式开启了日本的“国语”教育。实际上,早在1900年,“国语教学”就被纳入了日本学校的教学大纲,其教育目的是贯彻“日语是日常使用——书信、判词、谈话——的重要语言,日语有助于锻炼思维、增长知识、培养情操”这一理念,配合着“现代标准日本语”的使用,日本各地的学校有效推动了“国语”的普及和传播。这一时期日本中学阶段的“国语教学”已经涵盖写作、语法、中国经典作品阅读、日语史和书法等丰富的课程内容[22]。日本“国家语言研究委员会”在1920年变更为“臨时国语调查会”,至1934年又被“国语审议会”所取代。“国语审议会”致力于日本的语言标准化建设,明确规定标准口语以受过教育的东京居民的口语为准,强调标准口语的推广需要通过教育系统广泛开展。日本进入昭和战争时期后,国家主义色彩渐浓。伴随着日本海外殖民地的扩张,日语逐渐成为朝鲜半岛、中国台湾等被占领地区的所谓“国语”。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的“国语”教育经过了50余年的发展,形成了良好的研究和实践基础,不仅教学大纲和教科书趋于周密、精致,而且中学高年级教材还增加了古典文学、美化日本历史及尊崇国语的内容[23]。

(三)21世纪初日本“国语”教育政策的发展

二战之后,日本以重建国家形象和复兴日本文化为目标,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内对“国语”教育政策进行了多次调整,并从学校、社会、家庭等多个方面推动“国语”教育的发展。在经历了“失去的二十年”之后,日本于21世纪初采取了一种特殊的方式推动“国语”教育再次走向高潮。2000年,一篇题为《本国前沿:新千年的个人赋权与科学管理》的报告由日本首相咨询机构“21世纪日本的设想”恳谈会同时用日文和英文发表。这份报告中提出了一个“战略构想”,其宗旨是“培养能使用英语的日本人——提高英语和日语能力的计划”。值得注意的是,“战略构想”的英文版使用了“日语(Japanese)”这一术语,而日文版使用的却是“国语(民族语言)”这一术语。此外,日文版中还有一项英文版所没有的“构想”:语言课程设置“有助于培养具有自我意识的日本人对国家的热爱,并希望国家和社会得到发展”[24]。在全球化背景之下,日本的语言教育政策实际上是通过英语话语重建国家认同,强化英语教学也不单纯是为了学生更好地学习英语,更是为了塑造和强化国民对“国语”的认同感,并同时通过英语和“国语”向国际社会发出“日本声音”,表达“日本观点”。

日本自现代国家构建之初,就积极推行统一的语言教育政策,为当时的政治经济整合创造了有利条件。这一过程也直接推动了日本国家民族的构建与发展,为后来的现代化与工业化进程奠定了坚实的政治和社会基础。与此同时,日本的国家软实力随之持续提升,并逐渐在世界文化、教育、艺术等诸多领域产生影响力。日本虽然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国语”,但自20世纪初,日语在日本国内就同时发挥着工具意义与象征意义上的统合作用,对于现代国家的构建、发展与壮大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三、印度的语言教育政策与政治整合

印度在建国之初的语言教育政策固化了印度“马赛克”式的语言秩序,其负面影响延续至今,始终制约着印度国内的政治经济整合与印度国家民族的构建。印度被称为“语言博物馆”,语言状况非常复杂。根据2011年印度人口普查数据(2019年才完整公布),印度政府最终认定回收的问卷中共有1 369种可确定的母语,并列出了122种列表语言和非列表语言。“列表语言”是指印度宪法第八附表中所列出的22种语言,其中印地语是联邦官方语言,其他21种语言为地方性官方语言;除22种列表语言外,使用人数超过1万人的100种语言被称为“非列表语言”[25]。印度自古以来就处在一个大小王国割据分裂的状态,催生出一种复杂且破碎的语言环境。建国之后,印度始终未能在法律意义上正式建立起“国语”的概念,加上宗教文化环境的影响,致使语言问题一直是印度国家治理和教育发展面临的一项难题,严重制约了印度的现代化进程。

(一)印度建国后“语言邦”的成立

印度在1947年独立后开始制定新共和国的第一部宪法,“国语”问题成为宪法制定过程中的“焦点”。按照当时国大党领袖甘地和印度总理尼赫鲁的想法,印度的宪法应该顺理成章地规定印地语为国语,印地语也应该是唯一的全国性官方语言。但这一主张遭到了地方政治势力的强烈反对,很多母语为非印地语的民众认为,如果认定印地语为国语,那么使用其他语言的印度国民将在政治经济生活中处于劣势地位。这种担心在地方政治势力的推动下,逐渐演变为一场“反印地语运动”[26]。于是,印度中央政府在1950年的第一部宪法中做出了政治妥協,回避使用“国语”这样具有明显意识形态色彩的表达,转而使用“官方语言”来表述印地语的地位,同时确定英语为官方语言(限期15年),并列出了15种国家承认的邦级官方语言。

新宪法出台后,印度被贴上了“语言世俗主义”(没有哪种语言被神圣化为可以代表印度国家的语言)和“语言自由主义”(在基础教育阶段可以使用大大小小的少数族群语言)的标签。随后在地方政治势力的推波助澜下,印度国内的语言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各地方政治势力相继提出建立“语言邦”的政治诉求,社会层面也出现了民众采用游行、示威、绝食等手段迫使中央政府就范的行为。尽管尼赫鲁对此十分警惕,但在地方政治势力的压力之下,其不得不同意按照语言边界重新划邦。1952年,印度第一个语言邦——“安得拉邦”建立;1956年,印度国会通过“邦改组法”,将全国按语言分布重新划分为6个直辖区和14个邦;1960年,孟买邦按语言重新化为马哈拉施特拉邦和古吉拉特邦;1966年再次调整邦界,旁遮普邦重组为讲旁遮普语为主的旁遮普邦、讲印地语的哈里亚纳邦和昌迪加尔邦[27]。“语言邦”的成立和发展,是印度国内语言民族主义对抗中央政府的结果,促使印度激烈的语言竞争状况在政治、经济、教育、文化等诸多领域被逐渐固化。

(二)“三语方案”与《国家教育政策》的出台

伴随着“语言邦”的发展以及印度多地掀起“反印地语”的浪潮,印度中央政府被迫再次让步,其中“三语方案”的达成就是妥协的产物。1967年,印度诸邦主要部长会议达成了一项妥协方案。该方案的核心是所有印度中学必须讲授英语、地方语言和印地语这三种语言,其他内容包括:每个邦确定的自己邦的官方语言将是邦立大学的教学媒介语言;英语将继续在邦与邦的交流中使用(如果是印地语文本,须附英语译本);英语将继续是联邦中央包括国会的官方语言;官方考试将以英语、印地语和各种地区语言进行;中央政府将制定阶段性计划促进印地语的发展[28]。从表面上看,“三语方案”的出台是以英语作为平衡,目的为缓解印度国内的语言矛盾,真实意图却在于促进印地语在非印地语地区的推广和传播,进而为使印地语成为印度国语提供现实基础。但“三语方案”存在一个巨大的缺陷,它没有规定究竟哪种语言处在政治和教育领域的顶层,无论从象征功能还是工具属性上,都没有提出一个明确的语言秩序。因此,在后来的教育实践中,依据“语言邦”之间的差异又演变出各种各样的替代方案。

1968年,印度出台的《国家教育政策》采纳了“三语方案”。根据三种语言模式,印度每个中学生必须至少学习三种语言。在非印地语区,这三种语言是:母语或地区语言(语言Ⅰ)、作为官方语言的印地语(语言Ⅱ)、作为外语的英语(语言Ⅲ);在讲印地语的各邦中,印地语是语言Ⅰ,英语是语言Ⅱ,另一种“现代印度语言”是语言Ⅲ[29]。虽然这种模式在原则上被印度各邦所接受,但在具体执行过程中却非常混乱。例如,在印度南部的一些邦,“三语”演变为“四语”,即教育系统里同时存在母语、邦官方语言、英语和印地语。在另外一些非印地语区,“三语”又演变为“双语”,即母语和英语,而在这些邦内部,少数族群向邦政府提出抗议,要求提供母语教学环境,甚至经常诱发语言冲突现象。在印度北部的印地语地区,人们既不关注英语,也不关注其他的印度本土语言[30]。一方面,“三语方案”和《国家教育政策》的出台及其在各“语言邦”的变种,使得“印地语既不享有被大多数人使用的优势,关于本国主要分界线它也不享有中立的优势,因此,到目前为止它未能唤起太多的热情”[31]。另一方面,印度一些地区的教育系统实行“某种地区语言+英语+印地语”的教育政策,一些地区的教育系统又实行“某种地区语言+英语”的教育政策,在这种语言教育格局下,英语在印度的重要性增强,也使得印地语走向国语的道路变得愈发困难。反印地语势力的长期存在以及英语在印度教育体系的推广和使用,也为印度日后频发的语言冲突埋下了隐患[32]。

(三)21世纪印地语的推广

长期以来,印度的语言问题可以归结为两大矛盾,一是英语与以印地语为代表的本土语言之间的矛盾,二是处于相对强势地位的印地语与其他少数族群语言之间的矛盾。在“三语方案”和《国家教育政策》之后,印度社会经历了50年的发展,又逐渐产生了一些新的问题。例如,英语作为印度教育体系中的重要语言,使得印度国内阶级愈发固化,不仅限制了国家的发展和人才流动,加深了社会的两极分化;也削弱了中央政府在地方上的权力运作,放大了印度国内的宗教、族群、种姓等问题的矛盾[33]。人们也逐渐意识到,在全球竞争不断加剧的时代,印度政府应当设立一门全国统一的本土语言(印地语)课程,并赋予其国语地位,以此提升本国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诸多方面的竞争力。

于是,自2014年莫迪政府上台以来,印度政府已经高调出台了一系列旨在推动印地语传播和发展的政策。在教育领域中,印度政府已经要求所有中央委员会下设的公立学校在8~10年级设置印地语为必修课。在外交领域,印度政府正在推动印地语成为联合国第七大官方语言。一些专家学者的评论指出,印度政府此举旨在实现国内的政治目标,而非国际上的外交目标。推动印地语“入联”是印度国内政治议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尽管莫迪从未在公开场合宣扬印地语为印度国语,但相关举措却是为了通过国际政治手段进一步强化印地语在印度国内的地位,从而提升印度民族的自豪感,增强印度国家凝聚力,为印地语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国语铺设道路。此外,印度政府还通过机构设置、高等院校学生考核、出版物资助、道路标识变更等众多方式配合印地语在教育和外交领域的推广。但将印地语列入联合国官方语言,不仅需要得到2/3的成员国支持,同时所有成员国必须自行承担增加官方语言所带来的额外支出,其本身就具有很大的挑战。更为重要的是,这一举措在印度国内已经引发反弹,印度前外长纳特瓦尔·辛格撰文表示:“许多邦的首席部长都不说印地语,在议会中也有很多议员不会说印地语。任何将印地语强加到非印地语地区的努力都将让国家分裂。”[34]

印度从成立至今,国家发展始终受困于语言问题。基于历史因素的影响,在现代国家构建之初,纷繁复杂的语言环境的确是干扰印度政治经济整合的关键。但由于缺少强有力的中央政府的“拨乱反正”,加上地方政治勢力的反抗,印度“马赛克”式的语言秩序通过相关政策的设计和实施被逐渐固化,进而不断引发政治与社会冲突。这不仅阻碍了印度国家民族的构建,也对印度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发展产生了难以估量的负面效应。正是因为印度长期受困于复杂的语言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通过某种通用语或共同语推动政治整合与提升国家凝聚力变得愈发困难。

四、日本和印度的语言教育政策对现代国家政治整合的经验启示

就日本和印度语言教育政策展开的比较分析,能够为现代国家的发展建设提供经验启示。事实证明,现代国家的语言教育政策只有切实解决国家和国民的发展问题而非语言本身的问题,才能真正发挥语言的功能和作用,为国家政治整合与经济繁荣创造有利条件。语言教育政策设计对现代国家政治整合具有重要功能。

(一)打造统一的语言意识形态是现代国家构建与整合的必要条件

日本和印度在现代国家构建初期都面临着语言环境纷繁复杂的状况,如何通过语言教育政策统一国家语言秩序,为现代国家的政治整合创造基本条件,是当时两国中央政府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日本始终在教育领域推广标准日本语并不断完善“国语”教育体系;印度则刻意维系语言差异,将“语言世俗主义”和“语言自由主义”的观念完全渗入教育体系之中。尽管印度在保护语言多样性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从今天的视角来看,印度的语言冲突问题也不像建国初期那么激烈,但印度“马赛克”式的语言秩序及其在教育领域的投射,却长期阻碍着印度国家的政治整合与国族构建,严重影响了国家行政体系的有效运转,致使印度社会两极化和碎片化的发展趋势日益明显。日本统一的语言教育政策使得“创造日本国民”这一国族构建的历史进程迅速开启,为现代国家的政治经济发展提供了有力支撑,这也是后来日本国家建设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35]。印度由于长期缺少推广印地语的顶层设计,加之相关语言教育政策执行混乱,不仅没有推动印度国家的政治整合,国族构建更是无法想象,在促进经济发展、社会流动和提升文化实力等重要问题上至今仍面临许多困难。就未来趋势而言,日本会在教育领域不遗余力地提升民众对日语的认同感和荣誉感,同时借助外语教学在国际社会推广日本语言文化;虽然印度已经意识到,将印地语打造为真正的国语并使之在教育系统中发挥关键作用的重大意义,当下莫迪政府也在国家各领域积极推广印地语,但这一目标的达成面临着许多未知的困难和挑战。

(二)形成和谐的社会语言秩序是现代国家推动各民族繁荣发展的重要基础

日本通过统一全国语言秩序并在教育领域严格贯彻相关政策,以此推动政治整合和经济建设,提升国民整体素质和知识水平,之后再通过各种形式为少数群体的语言文化发展提供空间和支持。日本在现代国家构建之初便大力推行统一的语言教育政策,虽然其中的一些做法如“方言牌”的确存在不妥之处,但从政策执行的长期效果来看,推动了日本在经济、文化、教育、科技等方面取得了长足发展,大幅提升了日本国民的集体福利。事实上,在20世纪末,日本还出现了琉球语的复兴运动,琉球语在日本戏剧、文学、音乐、广播电视等领域一度获得了广阔的发展空间[36]。日本的一些学校也开始给学生教授琉球语,举办各类方言大赛,语言多样性在统一的语言教育政策背景下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迎来了新的发展机会。在某种强势语言广泛传播的背景下,人们对本民族语言文化的认同也有愈发增强之势,这种语言发展过程中的二元机制本身就在维系着语言人对民族语言的认同与使用[37]。而印度“马赛克”式的语言教育政策则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一方面,让多民族国家内部的所有语言在教育系统中都能获得相同的功能和地位,或是认为没有某种强势语言的教育或学习,就能保证不同语言之间的绝对公平,其结果往往南辕北辙。只有各种语言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完成明确的功能分化时,不同语言之间才能真正形成共生的关系[38]。另一方面,社会中的双语或多语现状很难真正达成平衡发展,让所有讲不同语言的人学习彼此的语言从来都不是一条有效的路径。印度在经历了几十年的发展进程之后,现今仍然需要面对如何将印地语打造为国语并使之在政治和教育领域发挥统合作用的挑战。

(三)拓展各民族的经济交流空间是现代国家促进民族交融的关键举措

长期以来,印度的语言冲突更多地是围绕语言文化权利而展开,很少有人将焦点置于语言教育对促进个体流动与发展这一现实问题上。印度的语言问题折射出这样一种现象:在谈到少数民族语言问题时,人们经常讨论“某种语言怎么了”,却很少问“使用某种语言的人怎么样了”[39]。事实上,当今印度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并不能为“马赛克”式的语言教育提供良好的环境和市场,如同日本在现代国家构建之初,也根本无法在地区语言之间存在巨大差异的背景之下推动早期的城市化进程。就个体与社会互动层面而言,语言习得和使用能力的差异往往与社会结构的维系以及贫富差距的再生产密切相关[40]。在印度,大多数普通家庭无法为孩子提供优质的英语教育资源,只有富人阶层才可以为孩子创造良好的英语教育环境,以此在高等教育中占据绝对优势。而印度国内教育系统和经济领域又缺少一种强势的族际通用语言,导致个体的流动空间范围非常有限,从而为地区民族主义的滋长提供了现实土壤。任何现代国家的就业市场都存在通用语言文字的工具性要求,就业市场要求劳动者所具备的竞争能力,除了学历证明和毕业文凭外,还必须考虑劳动者的通用语言能力和掌握专业知识的语言载体,因为这是就业者在工作中进行交流和开展业务的基本条件[41]。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印度“马赛克”式的语言教育政策都不利于实现经济建设和社会团结,推动现代国家的繁荣发展更是无法想象。

五、结语

语言问题与现代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建设息息相关。语言教育政策的制定与实施更是增强国家认同感和提升政治凝聚力的关键一环。日本与印度的经验已清楚表明,语言教育政策不仅是影响民族国家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因素,也会直接推动或阻碍国家民族的形成与构建,继而影响现代国家的政治团结与社会秩序。时至今日,如何通过语言教育政策的设计,为现代国家的政治整合和经济建设提供保障,同时在不阻碍任何个体实现社会流动的基础之上,又为语言多样性的发展创造空间,仍然是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必须要面对的重大现实问题。在不同文化群体接触日益频繁的现代社会中,这一过程同时充满了机遇与挑战。当然,无论是全球化还是现代化,都不可能完全是一元化的状态,而是一个多元互补、互促互进的历史进程,特别是对于现代国家中的少数民族而言,学习某种通用语或共同语,既可以更好地融入多民族国家的政治经济建设,也能不断提升传统文化的转型与创新能力,从而推动少数民族社会的全面发展与进步。

学习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与发扬少数民族语言文化不仅可以并行不悖,两者之间还存在互促共进的关系。中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既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石,为中华民族大家庭成员创造了共同的交际空间;也在现代国家构建与发展过程中,为民族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社会事务的运作提供了必不可少的现实条件。进一步说,今天的中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并不是哪个民族的语言文字,而是伴随着中华民族的成长与壮大,逐渐形成的族际通用语言文字,深刻反映了“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的历史进程。从长远发展的角度来看,积极学习和使用国家通用語言文字既是实现各民族共同繁荣发展的必要条件,也是未来少数民族社会在科技、医疗、教育、商贸等领域达到世界先进水平的重要桥梁。总之,推动少数民族成员特别是少数民族青少年儿童积极学习和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全面提升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认同感和亲切感,继续挖掘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特殊的文化与经济价值,真正达成“美美与共”的良性循环发展格局,是确保各民族共同走向现代化的时代要求。

参考文献:

[1]  郝祥满.日本近代语言政策的困惑——兼谈日本民族“二律背反”的民族性格[J].世界民族,2014(2):47-54.

[2]  张译方,金晓艳.国外维护语言安全的经验与启示[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6):141-145.

[3]  张素菊.战后日本英语教育改革与美国对日本的公共外交[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6):120-124.

[4]  李无未,徐高嵩.上田万年东亚殖民语言战略的朝鲜“布局”[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4):141-151.

[5]  熊坤新,严庆.印度民族问题与民族整合的厘定[J].西北民族研究,2008(3):67-74.

[6]  高子平.语言建邦与印度半联邦制的形成[J].史林,2008(5):147-154.

[7]  常晶,常士訚.印度多民族国家治理的制度经验与问题[J].世界民族,2015(6):28-36.

[8]  和红梅,周少青.印度民族国家构建中应对复杂多样性的政治策略及其效果[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6):7-15.

[9]  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M].胡宗泽,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264.

[10]  博纳德·斯波斯基.语言管理[M].张治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08.

[11]  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M].叶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69.

[12]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33.

[13]  苏·赖特.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从民族主义到全球化[M].陈新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63.

[14]  约翰·约瑟夫.语言与政治[M].林元彪,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25.

[15]  王浩宇.多民族国家视角下的国家通用语及其相关问题[J].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4):79-84.

[16]  博纳德·斯波斯基.语言政策——社会语言学中的重要论题[M].张治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59.

[17]  韩礼德.语言与社会[M].苗兴伟,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3.

[18]  安东尼·D.史密斯.民族认同[M].王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51.

[19]  魏育邻.日本语言民族主义剖析——从所谓“纯粹日语”到“言文一致”[J].日本学刊,2008(1):74-84.

[20]  韩涛.日本的语言政策演变路径研究[J].日本问题研究,2016(2):73-80.

[21]  陈月娥.何谓“语言的近代性”——评述日本语言政策与语言思想之相关研究[J].国外理论动态,2011(7):80-86.

[22]  罗伯特·B.卡普兰,小理查德·B.巴尔道夫.太平洋地区的语言规划和语言教育规划[M].梁道华,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30.

[23]  郑梦娟.日本国语教育政策研究:历史与现状[J].江汉学术,2019(1):98-105.

[24]  詹姆斯·托尔夫森.语言教育政策:关键问题[M].第2版.俞玮奇,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186-194.

[25]  廖波.印度的语言状况——基于2011年印度人口普查语言调查数据的分析[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20(6):100-105.

[26]  廖波.世纪国语路:印度的国语问题[J].世界民族,2013(1):69-75.

[27]  肖宪,毕媛媛.印度的语言政策与族群关系[J].思想战线,2021(2):12-20.

[28]  吴晓黎.从印度的视角观照印度“民族问题”:官方范畴与制度框架的历史形成[J].民族研究,2019(3):46-60.

[29]  安双宏.印度基础教育阶段少数民族的教学语言政策研究[J].比较教育研究,2015(4):46-50.

[30]  周庆生.印度语言政策与语言文化[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10(6):102-111.

[31]  韩礼德.语言与教育[M].刘承宇,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98.

[32]  周桂君,楊彬彬.战后美国对前殖民地国家的语言渗透——以福特基金会在印度的语言推广为例[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5):20-25.

[33]  何宁,廖波.印度语言规划与语言安全问题[J].语言政策与规划研究,2017(2):9-18.

[34]  印度愿花40亿推印地语“入联”  批评者认为将引发印社会分裂[EB/OL].(2018-01-08)[2021-12-20].

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9CaKrnK6gx0.

[35]  周平.现代国家基础性的社会政治机制——基于国族的分析视角[J].中国社会科学,2020(3):79-98.

[36]  邓佑玲.语言濒危的原因及其复兴运动的方向——以琉球语为例[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4):38-44.

[37]  王浩宇.民族交融视域下的语言使用与身份认同[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4):16-22.

[38]  王浩宇.流动视域下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教育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J].统一战线学研究,2021(1):16-23.

[39]  王浩宇,张亦潇.用发展的眼光看待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教育[N].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07-27(8).

[40]  王浩宇.藏族青年语言能力与社会经济地位关系调查研究:以天祝县为例[J].语言战略研究,2019(1):67-75.

[41]  马戎.从现代化发展的视角来思考双语教育[J].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12(3):136-156.

责任编辑:刘洢菡

DOI:10.13946/j.cnki.jcqis.2022.03.012

作者简介:王浩宇,西南交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研究员,中国致公党四川省委员会直属工委第七届委员会委员,中国致公党四川省第七届委员会参政议政工作委员会委员;张亦潇,山东大学国际教育学院硕士研究生。

基金项目:中央社会主义学院统一战线高端智库课题“少数民族青少年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认同教育研究”(ZK20210109)

引用格式:王浩宇,张亦潇.现代国家的语言教育政策与政治整合——基于日本与印度的比较[J].统一战线学研究,2022(3):144-154.

猜你喜欢
印度日本
印度总统定了
日本元旦是新年
探寻日本
如果可以去印度
日本:入住书舍,与书共眠
最高警察
第 位首相考验日本耐心
印度数字
印度地毯
日本混乱中迎接希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