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底片

2022-05-26 02:00白庆国
当代人 2022年5期
关键词:玉米地叶子劳动

玉米地

玉米一人多高的时候,那是最好的屏障。那么多的玉米遮着你的羞处。你漫不经心地用着力,让时间在你身边滑过。队长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有了充足的理由耽误集体劳动。玉米们睁着眼看着你,玉米知道你的目的。玉米暂时停止了摇摆,玉米叶子也停止了喧哗。

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选择了玉米地,而不去选择高粱地,不去选择谷子地。除非没有玉米地了,才选择其它。

当然我还知道,二蛋是在玉米地里生出来的。那是他娘快临盆时,非要让他爹拉着到娘家去一趟的结果,他爹推着自行车走,让他妈坐在后边,路不平,过一个坎颠簸一下,十个坎还没有过,二蛋娘肚子疼得厉害了。二蛋爹知道怎么回事。于是他就在玉米地踩倒了几棵玉米,把二蛋娘抱下来放在踩倒的玉米棵上,让她把二蛋生出来。

甭说人,猪也愿意钻玉米地。生产队时,队里有一头老公猪,每当玉米怀胎时节,就跃过猪栏,跑到玉米地里。一钻就是一个月。吃嫩棒子,吃青玉米秸秆。闹得我们队里的好几头母猪发窝时,找不到它。

甭说别人,我自己也钻过玉米地。那是我把家里的热水瓶不小心打碎了。怕父母指责,就钻进了玉米地。我钻了两天,后来我饿昏了躺在了玉米地边上,被人发现才避免了父母的指责。

后来,我成了正式的农民,经常钻玉米地。钻到玉米地里拔草,为的是让玉米更好地生长。施化肥也钻玉米地。燥热的夏天,一点风也没有,玉米叶子在烈日的照射下,正一點一点干枯,你心里着急呀,玉米长这么高,不容易。一年的庄稼,耽误不得。于是你就决定浇地。你毫不顾忌地钻进玉米地。这时玉米正在扬花,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一群玉米的花粉,袭击你。你在伸手不见手的玉米地里干活儿,如果劳动的声音不大,很多人不知道你在玉米地里。可是你在玉米地里,通过玉米的缝隙,恰巧看到熟人从路上走过来,这时你千万不要猛地一声打招呼,最好是轻微地咳一声,让对方明白玉米地里有人。

说实话,钻玉米地不是好事,是劳动中一项很难受的活儿。你看,那么多年轻的都跑到城市里了。他们或多或少地都钻过一次玉米地,知道钻玉米地的滋味。他们一年也不回来一趟,就是怕赶上钻玉米地。

二十三岁那年,我也钻过一次玉米地,那时我正做着文学梦,我钻进玉米地,是为了一次安静的观察。那是一个阳光美好的下午,天气不太热,我坐在玉米地的田埂上,观察到那么多的虫子在玉米地里无声无息地生活着,蚂蚁慢慢爬动,蟋蟀慢慢叫着,没有匆忙,完全是自我自由的生命状态。它们没有因为玉米的遮蔽感到委屈,阳光也不充足,落在地上的只是数得清的几束斑驳的光影。稀疏的小草的叶片有时正挡在前行的路上。然而,那些小虫从不急躁,缓慢移动着前行路上的阻碍。它们走来走去也许一辈子也走不出玉米地。也就是说,它们永远也见不到广大的阳光,辽远广阔的平原,更不用说见到大海了。它们在窄小的空间里,完成着自己的生育,为自己一个小小的目标忙碌着。

天作大风,玉米叶子哗哗作响。这时钻玉米地,听不到你弄出的响动。玉米一生发出声音的机会不多,只有天作大风时,才是一次机会。玉米把多年的心愿全寄托在叶子身上,让叶子传给叶子,然后让叶子传给整个玉米地,最后让整片的玉米地传给村庄。我们在夜里的惯常失眠就是因为玉米叶子的声音。哗哗,哗哗。整个夜晚全是哗哗的声音,没有一点杂音。像水,像大水从村庄的夜晚流过。那个夜晚父亲整整一晚没有睡觉。父亲对着母亲说,我们日夜操劳的农业好像要发生点什么。母亲说,你有病了,睡觉吧。只有睡好觉了,白天我们才能更好地劳动。我们家村南的那块玉米地你好长时间不去了。去了,不要钻玉米地了,每次钻玉米地都搞得满头是玉米粉。那玩意儿扎。你就在玉米地边上看看就行了。你年岁大了,钻玉米地不小心被玉米根子绊倒了不合适。父亲嘿嘿笑着说,它还能把我绊倒!我侍奉它们一辈子了,它还绊我!笑话。父亲披好衣服往外走的时候,母亲在背后还把话扔过来,别不拿着我的话当事。父亲头也没回,径直奔了我家的玉米地。结果,我实在不愿意说。正是应了母亲的话。父亲被玉米根子绊倒了再也没有起来。最重要的原因是,父亲早就有高血压,不全怨玉米。

晚上钻玉米地,那是我不情愿的,玉米地黑咕隆咚,看不清一棵玉米的面目。我合上了电闸,听到水咕咚咕咚从很深的地下上来,发出哗哗的声音,然后安静地流入玉米地里。玉米棒子快要成熟了,我行走时身体不断碰到它们,硬硬实实。真正粮食的硬度。我在茂密的玉米地中移动着,一个人,没有另外的话语打扰,我的思想全部在这里。我一出生就跟土地打交道,种玉米,种小麦,种各种杂粮,从来没有厌倦过。每次接触都有新的感悟,让我加倍地热爱土地。

随着水流我向深处走去,只要一安静下来,我就能听到水滋润土地的声音,细细的,缓缓的,一点一滴的,没有相排斥的声音,完全是融合的,均匀的,和谐的,然后是一体的。安静的夜晚除了水流声,就是蟋蟀的歌唱,一只蟋蟀累了,休息了,另一只马上迅速开始。你找不到它们的具体位置,也不必确定它们的位置,它们就在大地上,几十年了,甚至几百年了,蟋蟀一直都没有停止对土地的赞美,它们穷尽一生的精力为土地歌唱。庄稼就是因了这赞美的歌吟,才少了寂寞,孤单。

跟着水我渐渐进入了玉米地的纵深处,也就是平原的腹地,夜还是那么深沉。玉米们还是那样挺立着,谁也不睡觉,都睁着眼睛,一旦发生意外,一呼百应。谁也没有睡意。没有一棵因为站得久了,困乏了,或者一个趔趄晃动一下。他们是世界上最庞大的队伍,纪律严明,着装统一,威武雄壮。我在玉米的丛林中穿行着,谁也没有故意拦截我,我走过时,他们稍微收回手掌,走过后,他们又把手掌伸开。在广大的平原上,我觉得没有一个人高过玉米,因此任何人的傲慢与狂妄都是微不足道的。

在黑夜钻玉米地你会觉得整个平原都是你的,那么多的玉米包围着你,保护着你,是你强大的后背,任何敌人都不能伤害你。即使你走在万人拥挤的城市也没有人敢排挤你。你是有底气的,因为那么多的玉米都是你坚强的依靠。

有时我们的劳动场景是一幅油画

有时劳动会产生神奇的效果,比如在秋天收获玉米时,其中一部分玉米被砍倒而另一部分玉米还站着。刚砍倒的玉米还青着,还脆着,玉米本身还以为站着。我的意思是被砍掉的玉米还没有死亡,青禾的气息充满收获过的空阔的夹道,而下午的太阳斜斜地把光芒照过来,照着放倒的玉米和站着的玉米,但它们各自反射太阳光芒的明亮程度不同。站着的玉米因为幽深,光线显得暗淡,倒下的玉米则直白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现在我是面向东方劳动,因此太阳的光芒就一直照着我的背影,尤其是屁股的部位,因为我是一直把腰弯下去的,包括我的妻子。如果累了我就站直身子休息片刻,稍后继续弯下腰去,继续劳作。我右手拿着镢头,左手扶着玉米棵,然后右手用力把足有十多斤的镢头循环抡起,劳动就是这样无聊,节奏一样,没有起伏,因此没有人愿意劳动。

我在前面,累了就坐在田埂上休息,我不吸烟,这时我就有足够的时间看我的妻子。她非常耐心地把我砍倒的玉米棵上的玉米掰下来,精力很集中,没有其它的念头和思想,我发现她的脸上也有了皱纹,她也老了。她跟了我三十多年了,心里一直期望着过好日子,可是已经三十多个夏秋过去了,我们还离不开玉米地,不同的是我们的头上都添了白发。她时常埋怨我,笨蛋,无能,不过平时还是那样安分守己默默忍受我们平凡和劳累的生活。我确实没有办法让她过上富有的日子,没有人脉,又没有特别的技术,甚至垒砖抹墙盖房子的活儿都干不了,而且我平时又胆小怕事,看见别人有新的农业种植,也不敢盲从,总是观察,等人家发了财再种已经晚了。我确实是一个无能的人,有时站在妻子面前都不敢面对她,心里亏她,结婚时我曾响亮地答应她一定让她过上好日子,三十多年了,我们的日子还是平平常常,花钱时手在口袋里攥着几个钢镚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心情沉沉地离开。我们几乎没有买过新衣服,她结婚时的一件衣服穿了十几年才扔掉,扔掉时我又重新捡起来检查了一遍,看是否真的穿不了了。

妻子的身后已经有一片刚剥下衣服的玉米棒子,因为有绿绿的玉米叶子的陪衬,那些玉米棒子更显好看,一个是稚嫩饱满,另一个是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透亮。我心中一阵暗喜,因为这些玉米在我们家除去一年的口粮外,其余的全部卖掉,换来的钱除去生活杂花外,还供孩子们上学,几十年里我们都是这么干的,生活也算顺畅,孩子们大学毕业以后进了城,我们的日子也开始有了起色。置办了几身好衣服,新衣服只有进城看孙子时才舍得穿,有时参加同学和朋友们的婚礼穿一下,因为穷惯了,心里一直认为我们还穷着。有一次我发狠给妻子买了一盒化妆品,妻子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可能是被生活磨砺得已经失去了追求美的勇气和信心。

我的脑子可能想得太多了,占了劳动的时间,妻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怎么还不干活儿,太阳快落山了。我从远处收回思想站起身来,这时感到浑身无力,腰也酸疼。毕竟年龄大了快接近六十的人了。我把疲倦的胳膊向高处伸了伸,又做了几个转圈的动作,拿起镢头继续劳动。因为天气向晚,一些小虫不知从哪里飞来,它们在玉米地里飞来飞去,还有的因为没有翅膀,在地面上蹦来蹦去,它们的蹦跳偶尔撞击到我的手臂,一点也不痛只有些许的痒,有时我还期望它们再一次撞击我的手臂,甚至期望它们能够撞到我的脸上。它们没有目的,随着我的前进它们后撤,这种动态的美极富有诗意。我很熟悉这些小虫们的生活习性,没有阳光的时候情绪低落些,有阳光的时候情绪高昂。没有活儿干的时候我就来到田野里看它们,它们也因为我的到来显得兴奋。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用心地观察它们并给它们投去热情的目光吧。

其实,我们在土地上劳动的场面,就是画家的画作资源,我十分推崇老画家铁扬的作品,他的画作基本是反映乡村农人劳动的场景,极具生活气息,真实而不虚拟。我曾站在铁扬画展面前流连忘返。多么好啊,我们整天生活在画面里而不觉,当那些有心的艺术家用画笔重现我们劳动的场景时,我们都会情不自禁地惊讶起来。这么田园这么富有诗意的场景,为什么我们就感觉不出来呢。秋收完成以后,那些金黄的玉米被运到房顶上,大地被一场一场的秋风扫过,树上的叶子开始落地,不时有怀有小心眼的叶子落在我们的脚边,我们开始感叹起时光的短暂和无情。满天飞舞着落叶,而落叶没有悲观和遗憾,任时光裁剪,又没有目的,直至彻底消失。我想大地上的任何事物都是因了时光流逝,因了风吹,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

孩子们一再催促我们进城,可是对于一个在乡下生活了快一辈子的人,怎么能適应城市里那种生活方式。往往是在城市里住上两天赶紧往回跑,时间久了就会感觉浑身不舒服。村庄里有我们的土地,有天天见面的乡亲,有夜晚的宁静,有月光明亮的笑脸,有劳动的闲暇打牌下棋的阵势,当然更有我们熟悉的鸟鸣和时常吹过我们身边的春风。

看来我是永远也离不开土地了。

(白庆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散文、小说在国内几十家刊物发表。获《中国作家》杂志社首届郭沫若诗歌散文征文奖、孙犁文学奖。)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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