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建筑·灯火

2022-05-29 12:02刘泽曦
新华月报 2022年10期
关键词:梁思成建筑

刘泽曦

人们不停地在建筑物中穿梭。建筑物被认为是“死物”,是“外壳”,却与人有了丝丝缕缕微妙的联结。我们开始给它们起名字:“比萨斜塔”“卢浮宫”,这些是公认的;“家”“公司”,这些则是每个人独有的。兴许是觉得名词太过单调,我们又添上形容词:“温馨的家”“冰冷的医院”,等等。自此,建筑物好像不仅仅是“外壳”了,我们将它当作情感的载体,安心地将情感系在房梁上、融入砖瓦间。

梁思成先生在《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中写道:“明清之交,蓟城被屠三次,相传全城人民集中独乐寺及塔下寺,抵死保护,故城虽屠,而寺无恙,此亦足以表示蓟人对寺之爱护也。”独乐寺对于蓟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现在已无法得到确切的回答。蓟人大多是贫苦百姓,很可能并不清楚这座寺庙在中国古代建筑史上的地位。私以为他们抵死保护,是因为内心早已将独乐寺“占为己有”,是把它当作“我们的寺庙”来看待后,激发出了危难时的智勇。他们兴许回想起了曾经虔诚的烧香祈祷,孩提时代在寺中躲过的迷藏……对独乐寺的牵挂情感之浓,竟让这一群百姓愿意在遭遇屠城时以身躯相护,这足以说明建筑对人民远远不是寻常物件那么简单。

又想起偶然间看到的一则新闻。2021年3月,巴米扬大佛以3D影像的形式在阿富汗巴米扬山谷中重现,当地人激动万分,甚至泪如雨下。佛像对当地人意味着什么? 信仰、庇佑抑或是神灵?3D影像可以复原其样貌,却再也无法复原风吹日晒在大佛身上留下的痕迹,无法复原人们凝视佛像时祈愿和平的目光。巴米扬大佛端坐于山间,静观岁月变迁,政权更迭,其本身凝聚的历史与文化岂能为影像重现?

放眼国外,巴黎圣母院塔楼尖顶遭遇大火,法国巴黎民众聚集在有八百年历史的神圣教堂前哭泣、祈祷,为消失的玫瑰窗、飞扶壁而痛心;再观国内,圆明园被火吞没,每年数不清的游客来到这里,在仅剩地基的“九州清晏”“曲院风荷”前叹惋。我们并非专业的建筑家,却也知晓每一个建筑的消失,都代表着一段不可追溯的历史。像是一盏长明的“万年灯”,刹那之间熄灭了光亮,将那段不为人知的小径掩于黑暗中。普通人对于建筑尚且有如此深的领悟,就不难想象建筑家们面对建筑时的心境了。

《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不仅有梁思成先生对于自己行程中所见所闻的细致描述,还有很多手工绘制的精美插图。每一个部件的长宽高,精密计算后的净荷载甚至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三位,这足以看出梁思成先生对建筑的无比敬畏和热情。这种热情使他甘愿放弃原本优渥的生活,和夫人林徽因一起辗转多地,实地测绘调研古建,即使旅途艰辛、条件简陋,且结局经常是一无所获。即使战火肆虐、城池沦陷,他们最先想到的也是将那些珍贵的手稿藏于最安全的地下库房,然后才撤離。梁思成先生不仅要向世界证明中国还存在着唐代以前的木构建筑,从而不被西方国家和日本看轻,更要书写和延续中国建筑史的辉煌。

梁思成先生对建筑的热爱在《北京——都市计划的无比杰作》一文中更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爱的不是北京城内单个的一殿、一堂、一楼、一塔,而是北京城内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构成的有机整体,他毫不吝啬地称赞:“有这样气魄的建筑总布局,以这样规模来处理空间,世界上就没有第二个!”所以当他目睹北京城市改建,一座座古老城墙轰然倒塌时,他那样痛心地奔走呼号:“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梁思成先生对待古建,就如母亲对待孩童,期盼他能历风霜而不倒,能为社会所用。

建筑师在建筑上倾注的心血,投注的理想,往往超越了简单的使用价值。

设计师伊劳拉·哈代在巴厘岛历十余载设计建成的竹屋,表现了她几近“偏执”的环保理念。从父辈开始,哈代一家就致力于建成一座用材绝对环保的小屋。寻竹、加工、制模,过程艰辛,但最难的莫过于让当地居民搬出钢筋水泥建造的房屋,住进看起来并不牢固的竹屋。最后,她不仅成功转变了当地居民的观念,甚至成立了一个环保组织,一步一步用竹子代替对环境伤害极大的钢筋混凝土,在巴厘岛的山林间,建起一座座环保且宜居的竹屋。竹屋吸引了许多游客参观,他们在欣赏海岛风光的同时,也被造型精美的竹屋吸引。

我家乡南京市郊的四方当代美术馆也汇聚了全球15名顶尖设计师的杰作。主展馆由美国著名建筑大师斯蒂文·霍尔亲自操刀,笔直的户外楼梯仿佛通向天空。二层是由竹制黑色混凝土和玻璃构成的顺时针折叠的矩形透视空间,从巨大的玻璃窗向前平视,可以看到苍翠的森林,而向下俯视,则能看到笼罩着微微薄雾的湖区。最妙的还是立于平地向上仰视,不闭合的矩形框住了天上的流云,每一刻都是一幅不同的风景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芬兰艺术家马蒂·沙那克塞那豪和皮若·沙那克赛那豪共同设计的别墅“舟泊”,它“停泊”于水边,湖面上建筑的倒影恰巧是一艘准备出发的小舟。夜晚房内灯光亮起,小舟内也灯火通明,夜晚行舟,随风起伏,意趣尽现。另外,还有被命名为“马踏飞燕”的别墅群,由五个小部分组成,像五块散落的巨石隐于丛林之中,形象地体现出骏马飞驰的迅疾。这等巧思怎能不让人为之惊叹。

四方当代美术馆内有精美的建筑群,平常却人迹罕至。原因是选址偏僻,没有直达的公共交通,驱车从市中心抵达这里要两个多小时。但就是这样偏僻的远郊为艺术家们提供了宽阔的创作空间,这里依山傍水的优厚条件也为建筑师们提供了独特的灵感。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美在这里交织,对建筑师而言,建筑是他们理想的实现形式,他们将自己的理念装进建筑里,等待着探索,欣赏,共鸣,而来参观的游客也能在这里找到心灵的短暂停靠之处。

相比之下,城市中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的同质性则值得警惕。商场那些相同的玻璃橱窗、相同的顶层塔楼、夜晚相同的灯光设计,人们蜗居其中的相同的小正方形隔间,喧闹的美食街、服装店,全面翻新的老式阁楼——放眼中国的城市,尤其是大城市,我们仿佛对繁华有一种特殊的迷恋,北京的三里屯,上海的外滩商业街,南京的新街口……,拥挤的人潮涌入高档餐厅、奢侈品店,获得身份认同和安全感的同时,会不会突然恍惚:我们到底身处哪座城市? 而故宫、圆明园、中山陵、鸡鸣寺,北京的豆汁儿,后海胡同里的小吃,南京的鸭血粉丝汤、小笼包,才构成了我们对城市的印象,才让这座城市有别于其他城市,成为我们心中的“北京”“南京”。

同样值得警惕的还有那些不合时宜的西式洋楼、西式橱窗。梁思成先生致力于研究中国建筑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要提振民族自信心,让民众了解中国建筑的历史是要远远长于西方建筑史的,中国建筑史上的精华比起西方也一点儿不逊色。西方有华丽的巴洛克式教堂、尖顶塔楼,东方的江南水乡也有古色古香的徽派建筑,滇黔一线有独特的吊脚楼,闽南有造型独特的民居,黄土高原上有展现古人智慧的窑洞,我们还有全世界最长的长城,最早的石拱桥,最长的石窟……可以说,中国建筑史上群星璀璨,成果丰硕。我们虽然不用拘泥于前人的建造模式,却应该充分吸收这些模式的精华并加以改造。这样至少不至于在某地打造的江南水乡文化旅游景点中,撞见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小楼,上面挂着毛笔写就的“江南客栈”门匾。此等混搭,大煞风景。若一座城市都被“舶来文化”所“熏陶”,那么走在大街小巷,会让人误以为身处异乡。费孝通先生说:“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前提在于“各美其美”,中国建筑要与世界交流,也要找到属于自己民族、自己文化的独特的建筑风格。

建筑对人民的意义,是情感的寄托,是理想的实现,是民族的自信。建筑于我而言,是一盏灯——向内照去,照出建筑师在其上倾注的汗水和心血;向外照去,照出众生凝视它的千万种目光;向后照去,照出一段段或美好或坎坷的历史;向前照去,照亮未来发展的方向。而能被称为“万年灯”的建筑,是极少数。它们需要建筑师以赤子之心,精益求精,铸就经典;需要自然环境的偏爱,助它们远离山崩地裂,海啸狂风;需要人民的精心照顾,护它们免于战火损伤。这样的“万年灯”,光亮夺目。历史的沉淀,自然的偏爱,人民的呵护,为它添上足以万年不熄的灯油。这样的“万年灯”,能够照亮上下数万年的时光,照亮一座城市、一个国家。

我衷心希望,有更多像梁思成先生那样有思想,有坚持,对建筑保有热爱和初心的建筑师,能建造出代表时代精神的、富有美感的建筑。

我衷心祈愿,在很久很久以后,这个时代的“万年灯”仍然能够亮起,能够讲述民族的、人类的历史,能够被当作情感的寄存地。愿人们与建筑的联系能够更加紧密,人人都来做添“灯油”者,让“万年灯”佑“万户人”。

(摘自1月19日《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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