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当随时代”内涵探析

2022-05-30 11:51勾崇智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22年9期
关键词:古法石涛创新

摘 要:从“笔墨当随时代”的辨析出发,认为石涛的画论思想分为定法与不定法两个阶段。在不定法阶段,石涛超越了“古法”和“我法”的對立,认为“法无定相,气概成章”和“不必较古今”,这也是他“一画”和“无法之法”思想的真正含义。以往将“笔墨当随时代”理解为“创新”与“复古”的对立思维,形成了诸多矛盾。在宏观层面,石涛“笔墨当随时代”并无“历史进步观”或“历史退步观”的倾向,而是强调艺术与社会的必然联系。

关键词:石涛;“笔墨当随时代”;“古法”;“我法”;学古;创新

一、“笔墨当随时代”辨析

“笔墨当随时代”文本记载于《大涤子题画诗跋》,此书乃汪绎辰四处搜集石涛画作,集其题跋而成。全文如下:“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上古之画,迹简而意淡,如汉魏六朝之句;然中古之画,如初唐、盛唐,雄浑壮丽;下古之画,如晚唐之句,虽清丽而渐渐薄矣。到元则如阮籍、王粲矣。倪、黄辈如口诵陶潜之句:‘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恐无复佳矣。癸未夏日苦瓜痴绝书。”[1]

对于石涛的画论思想,许多学者质疑“笔墨当随时代”的含义。故有必要再次申说。其中有三种观点:第一种观点是“师古说”,认为联系上下文来看,“当”应作“倘”解,石涛的本意是指笔墨越古越好,不应随时代改变[2]。第二种观点是“矛盾说”,认为命题和举例、案例之间相互矛盾,故而以创新为石涛思想核心是错误的[3]。此外,还有学者认为石涛所处时代是以四王笔墨为正统的,而石涛的绘画并不随“时代”[4]。第三种观点是“创新说”,认为石涛的本意便是“笔墨当随时代”。

首先,“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展现出诗画同源的思想。石涛在谈论笔墨时,常将诗画联系起来。他说:“诗中画,性情中来者也……画中诗,乃境趣时生者也……真识相触,如镜写影,初何容心。”[5]石涛明确指出诗中画来源于性情,而画中诗来源于境趣,这是他将笔墨比作“诗文风气”的思想基础。其中“真识相触”一句,特别强调诗画(艺术)创作的萌发,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即“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不受主观意愿的左右。这一思想是与“笔墨当随时代”一脉相通的。

其次,这段画论中较为关键处是“到元则如阮籍、王粲矣”一句,探讨这段画论中二人的意义,对我们理解这段话至关重要。石涛认为元代画家分为阮籍和王粲两类,即遗民和降民。以阮籍为例,他避世清谈、逃避社会的态度与元代画家殊途同归。而王粲后期归降曹操,“假高衢而骋力”,所写多应制奉和的作品。总之,在元代,画家只得像阮籍一样远离时代和政治,或者像王粲一样接受他主统治。石涛表达了这样一层意味:元代绘画艺术不佳,是由于时代大环境恶劣所致,这紧紧扣住了“笔墨当随时代”的核心命题。

最后,“倪、黄辈如口诵陶潜句”,是从师承角度来对比的,陶潜赋的文风与阮、王相符,这正如倪、黄师从董、巨。“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一句出自《闲情赋》。关于它的文学地位,历来争议不断。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说:“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6]清代方东树也说:“渊明《闲情赋》……直是轻薄淫亵,最误子弟。”[7]他们均认为《闲情赋》乃陶潜诗作中的瑕疵。此外,“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一句别有深意。其前文为:“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8]这是用美人来比喻绘画——笔墨即使再好,如同“玄鬓”上的华泽,如果泥古不化,也会随着“佳人”“屡沐”,最终“枯煎”。脱离时代的艺术会“枯煎”,那么怎么才能让艺术充满生机与活力呢?石涛给出的回答是“笔墨当随时代”。艺术必然随着时代而发展和变化,不然就会成为“枯骨死灰”,这是石涛的核心论点。由此观之,石涛强调人与时代必然的联系,非是人力所能逃脱的。这不是主观的“弃古”和“脱今”,而是学古与创新。

二、“昨日说定法”——石涛的学古说与

“我用我法”

“笔墨当随时代”中,主语是“笔墨”,从这个关键词延伸出去,有利于检视石涛对艺术创新的态度。首先对于笔墨是否要随古人,石涛给出过明确的回答。“(作画)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9]他认为笔锋要描绘生活,墨要来源于精神,这其实就是“笔墨当随时代”的含义,即使笔墨尽失,也不可丢失“我”在。石涛通过否定笔墨不可随古人,重申了自己“我用我法”的观念。“尺幅上换去毛骨”一句主要强调绘画法在于变,他曾说:“夫画,天下变通之大法也……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10]

在这里,石涛古今对立的意识十分强烈。这种定要用“我法”的思想,影响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很多学者都认为这是石涛画论的最终面貌。确实,石涛曾经表现出对“古法”的强烈反对,批评“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认为“我之为我,自有我在”[11]。在此阶段,石涛认为“古法”与“我法”是难以调和的,如其曾言:“余尝见诸名家,动辄仿某家,法某派。殊不知书与画天生自有一人职掌一人之事,必欲实求其人,令我从何处说起?”[12]在石涛心中,每人应该对绘画有自己不同的职掌和表达,仿古与自我表达并不兼容。正是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石涛最终提出了“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和“ 我自用我法”等。当然,在学古的态度上,石涛承认没有古人的基础是不能创新的,但他指出:“古者,识之具也。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13]“弗为”证明古者作为“识拘于似则”是被批评的,“古”与“化古”,仍然是被对立起来的,“古者”要成为“化古”所超越的对象。

需要特别指出,石涛认为倪、黄如口诵陶潜之句,这同时包含了肯定与否定:其一,石涛将倪瓒、黄公望的笔墨成就比作陶潜的诗文成就,从这一点可以看出石涛对他们的充分肯定;其二,“口诵”则证明石涛认为倪瓒、黄公望笔墨成就虽高,但终是师法董、巨,笔墨随人作计而不随时代,这是他鲜明的批评。石涛对倪瓒、黄公望二人笔墨的赞美在画论中俯拾皆是,如石涛评价倪瓒的《秋林图》时,说:“淋漓高下,各自性情。今海内笔墨去古远矣,清湘大涤子自笑知其皮毛耳。”[14]可见石涛只是在笔墨未能随时代这一点上,对倪瓒、黄公望有所微词,却并不否定二人之笔墨,甚至对二人之作发出了“倪高士画如浪沙溪石,随转随注,出乎自然”的赞美之词[15]。

三、“今说无定法”——法无定相,气概成章

“笔墨当随时代”亦可见波士顿美术馆收藏的《山水十二帧册》一册页上的题跋。该冊子共有十二页,是石涛一段时间内相对完整且相互呼应的思想。上云:“‘昨说定法,今日说不定法。吾以此悟解脱法门也。”[16]可见石涛得悟“笔墨当随时代”的思想,最直接的来源是对“昨日定法”与“今日不定法”的思辨。《五灯会元》载:“外道曰:‘昨日说定法,今日何说不定法?世尊曰:‘昨日定,今日不定。”[17]石涛将禅宗思想引入画论之中,在前一阶段,无论是“古法”还是“我法”,都处于“着相”的定法阶段。而不定法主要表现出一种超越的思维,即“法无定相,气概成章”[18]。在为我还是为古这个问题上,石涛给出的答案是古人不重要,我亦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象。从定法到不定法的超越,石涛有一段画论说得很清楚:

吾昔时见“我用我法”四字,心甚喜之,盖为近世画家专一演袭古人,论之者亦且曰:“某笔肖某法,某笔法不已超过寻常辈耶。”及今翻悟之,却又不然。夫茫茫大益之中,只有其得此一法则无往,非法而必拘拘然。石之为我法,情生则力举,力举则发而为制度,文章其实不过本来之一悟,遂能变化无穷规模。吾今写此一幅,并不求合古人,亦不定用我法,皆是动乎意,生乎情,举乎力,发乎文章,以成变化规模。噫嘻!后之论者,指而为吾法也可,指而为古人之法也可,即指而为天下人之法也,亦无不可[19]。

石涛指出,必拘泥于名叫“我法”的东西,这仍然是一种定法。如果做到“并不求合古人,亦并不定用我法”,“古法”与“我法”的对立便消解掉了。在对待古人上,《山水十二帧册》云:“古人虽善一家,不知临摹皆备。不然,何有法度渊源?岂似今之学者,作枯骨死灰相乎?”[20]这段话流露出对学古的肯定态度,他认为“法度渊源”自“临摹皆备”而来,学古人要旁通诸家,才能化古而创新。而画无气韵,皆因今人知学古而不知化古(因学古不精)。在这里,石涛将“古法”与“我法”统一了起来。

除了笔墨问题外,石涛更多的转变在学古的对象和方法上,他说:“古人之相形取意,无论有法无法,亦随乎动机,则情生矣。”[21]石涛认为学古,重要的不是笔墨,而是悟到“相形取意”要“随乎动机”,这就是要表现对象的气韵和生机。由此,石涛进一步指出绘画真正遵循的并不是固定的法度,而是要“动乎意,生乎情,举乎力,发乎文章,以成变化规模”。如果追问意缘何而动,石涛的回答便是画家精神与世界相接而被触动。他说:“山水真趣,须是入野看山时,见它或真或幻,皆是我笔头灵气。下手时他人寻起止不可得,此真大家也,不必论古今矣。”[22]

此外,“指而为吾法也可,指而为古人之法也可,即指而为天下之法也,亦无不可”一句尤为重要。石涛在这里,将“我法”、“古法”和“天下之法”的区别阐述得很清楚。“一画”是绘画中“法”的来源,“有法”包括“古法”和“我法”(定法),而不定法的便是以“有法”贯“众法”,它是建立在超越“我法”和“古法”上的,这样的法是“天下之法”。“无法之法,乃为至法”,所以无定法也可以叫至法。如前文所述,石涛已经悟到根本之法是意动,既不求“合古法”也“不定用我法”,所用之法皆是看对象适合什么,自然而然,这就是所谓“意动则情生”。由此可见,“笔墨当随时代”所包含的命题并不是创新,而是表现,不论是摹古还是创新,只要能表现好对象,便是得法。此外,关于“时代”二字,石涛曾言:“世不执法,天不执能。不但其显于画,而又显于字。”[23]“世”与“天”都不执着于法度和功用,这是因为它们根据不同的时代和对象加以调整。因此,石涛说:“必使墨海抱负,笔山驾驭,然后广其用。”[24]这是“笔墨当随时代”核心是表现的另一佐证。

综上所述,“笔墨当随时代”之题跋,从个体层面来说,包括了两个阶段:一是执着于创新的定法,二是“不必较古今”的无定法。在艺术层面上,石涛认为艺术的发展和变化是被时代决定的。

四、结语

石涛并无“历史进步观”或“历史退步观”的倾向,这两种判断都不是石涛的本意。当今学者觉得“笔墨当随时代”难解的原因,在于他们将这个命题理解创新与学古的对立,但石涛早已超越了“古法”与“我法”,认为“法无定相,气概成章”。笔墨所随的时代,从微观意义上来说,是由艺术家真实感受的世界组成的。石涛要求在“相形取意”上,做到“真识相触,如镜写影”,即“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从宏观意义上来说,石涛认为,艺术跟随时代变化是基本法,鲜明反映着时代,它不随人的意志而转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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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2]石涛.石涛画跋[M]//王伯敏,任道斌.画学集成:明—清.石家庄:河北美术出版社,2002:313,322.

作者简介:

勾崇智,硕士,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典藏部科研助理。研究方向:中国美术收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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