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哪里也不去

2022-05-30 10:48王玲花
雪莲 2022年8期
关键词:母亲

1

我们哪里也不去!

母亲的话斩钉截铁,不容置否。隔着屏幕,我看到她虚胖的脸、霜染的发,以及摘掉假牙后塌陷下去的唇。灯光暗淡,她坐在炕上,隐隐听得见唱词,咿咿呀呀,它们来自电视机。戏剧频道,每晚这个点儿都开着,雷打不动。它们填补着她夜晚的寂寞和精神的空白。

空荡荡的一盘炕,因没了更多人气的参与,显得衰败和荒凉。母亲像一座孤岛,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默默守望。她的身后,是漫漫长夜和无边的孤独。

我的心被刺了一下,有液体欲从眼里溢出,不可遏制。我立刻别过脸去。心疼,愧疚。此刻,于母亲,我竟不如一台电视机。最好的孝顺是陪伴,物质和问候,远不及陪伴可靠。他们需要我时,我却远在天涯。

我一直在用力,试图拉近这天涯的距离,现在,终于如愿以偿。我购置了一套三居,准备把原先的两居给父母住。它更适合老人,出了小区,就是广场,那里,绿树环绕、鲜花遍地,到了夏季,噴泉喷出喇叭花的形状,水线四射,很是漂亮。早晨和傍晚,聚集着许多人,或跳舞,或吹拉弹唱,或闲坐,一年四季,热热闹闹,呈现着市井的烟火气象。

夏风习习,我和她并排坐在长椅上,月光从叶片间筛下来,洒在她的白发上,像一幅画。她安详又满足。我说,妈,将来你和爸来住,我每天陪你们到这里坐。她点着头,欣慰的笑容涟漪般漾开。

房子已腾出,就等父母去住。母亲的变卦让我倍感疑惑。

我说,住楼多好!下水畅通,生活便利,冬有暖气,夏无蚊虫……我滔滔不绝,一口气列出诸多好处。她面无表情,不为所动。我又说,你们老了,在我跟前好有个照应。她立刻反驳,我们还没老!更没老到要让人照顾!她从不服老,即使“老”爬满了她全身且肆无忌惮。

我说,妈,这是老苏的意思,是他请你们去。我又重复一遍。我这样强调,无非是怕她有所顾虑。老苏是我老公。毕竟,她没生他。她连连说,好女婿!好女婿!她没有虚夸,她常在亲戚邻居面前称赞他。但这并不代表她答应。

我的话,没能撬动她坚如磐石的决定。这个女人,一旦做了决定,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我也倔,这点像她。她也这么说。见我还不死心,她马上转移话题,跟我说起村里的事。我迅速打断。她急了,别说了!说得天掉下来,我们也不去!她的话,像锋利的刀刃,切割着我的满腔热情,它们雪花一样地飞溅。

我据理力争。她索性挂掉电话。屏幕那边鸦雀无声,她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又拨过去,她不接。她以拒接电话的方式表明态度和立场,不给我留任何余地。这让我生出一种挫败感。

我的火“腾”地窜上来,眼泪“刷”地流下来。恼怒、委屈、无助一起袭来,我觉得她冷酷,不知好歹。要知道,为了再买一套房,我遇到喜欢的衣服或包包,只要上千,多数时候会把欲望掐灭。

她的态度击碎了我的希望。我多想他们在我身边,带他们逛公园、散步,让他们过几天好日子。现在看来,这些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它们像肥皂泡,那五彩的光泽,来不及停留,就已无踪。我无比沮丧。

至于父亲,我压根就没打算跟他讲。母亲一手遮天,父亲是没有话语权的。父亲已习惯于被统领,他忍气吞声,我却并没有看出他的不满。

父亲不在家。这个点,他准是端杯茶水,或去打麻将,或去下棋,或在村口闲坐唠嗑。这是他每日的必修课,雷打不动。

母亲为什么拒绝?我搜肠刮肚,把往事回放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我企图寻找蛛丝马迹,或者先前可能埋下的伏笔。

2

尽管母亲蹑手蹑脚,小心翼翼,但还是把我吵醒了。

刚进门的母亲看到我,先是一愣,继而像做错事的孩子,她佝着背,一条围巾胡乱地裹在头上,棉袄没系扣,她一只手抓着两襟,另一只手垂着,手里握着手电筒。她吭哧吭哧地喘着气,一脸歉意地说,可能换水土。

母亲是去楼下的公厕了。在农村生活的她,用了一辈子旱厕。她说,往坐便器上一坐,就没了那个意思。她也尝试着用,但总是半途而废。一个人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养成,也非一朝一夕就能轻易改变。如果逼迫,就是为难。

母亲的好多习惯都不能改变。

她用暖壶装水,且把它放在床头柜旁。她说,热水器麻烦,暖壶方便。她每次从老家来都带着它。那种大暖壶,塑料外壳的,极其笨重,她却视作宝贝。

冬天,她会把电热褥铺在床上,仿佛只有这样,她的腿才会安然无恙。一到冬天,她就腿疼。她是要把它当热炕。她睡了一辈子热炕。她睡不惯席梦思,说像睡在船上。那种绵软,带给她的不仅仅是新奇,更是梦境般的恍惚,这让她不安。

父母吃两顿饭,早饭十点,午饭下午五点,老家的习惯。一日三餐,是我们的习惯。我多次说,妈,我们的午饭,我下班做。她答应着,可照做不误。母亲闲不住。七十多岁的她,顶着一头白发,系着围裙,拿着锅铲,像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兵,在油烟里缓慢地挪步。曾经的母亲多么年轻,走路带风,动作麻利。

母亲热情,善言,爱热闹,喜欢跟人搭讪,几天工夫,就会混个熟脸。还把她的见闻,絮絮地说给我。我说,这不比村里,要跟他们保持距离,因为你不知道他们的来龙去脉。她应着,并不听。每天傍晚,照样去楼下跟老太太们聊天。她认识的人比我多。而我在小区居住了十几年。

母亲在这方面,能快速融入这座城市。但有些则不能。那些习惯的背后,是浩荡的光阴,它们已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

父亲很少下楼,洗碗拖地后,就喝茶看电视。一杯茶水,酽酽的,集着很厚的茶香,常冒着热气。父亲单薄、瘦小,他的身体却很棒,体检不曾有一个箭头,这得益于他不爱操心的性格以及勤劳。他住的那些时日,地面油光锃亮,能当镜子照。

看父亲闲得无聊,我把他带到楼下麻将馆,他只看,不玩。问其原因,他直言不讳,他们玩得大,玩法不同,我怕输钱!我塞钱给他,他不要,我偷偷装进他口袋,他又悄悄放进抽屉。我责怪他,他说,你的钱也不是捡的。因少了参与的快感,他看一会儿,便怏怏而归。我让他去下棋,他去过一两次,大概是难以融入,之后便也不再去了。

我唯一的办法就是留宿学生。租房,招学生,请辅导老师,我兀自张罗着。母亲自告奋勇,来料理十几个人的三餐和洗漱。那些时日,五十多岁的她,劲头十足,满面春风,动作麻利。她又焕发了生机。她累得筋疲力尽,却从没喊过累。她不敢喊累。她每周都要包饺子给我老公吃,她在用她的方式表达着感激和歉意。

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刚下过雨,空气清新,像瓷面一样光滑。我跟她散步,不觉到了校门口。那是我上班之地,小城的重点初中。她慢下步子,若有所思地看向校园,说,晶要是能在这里上学,该多好!她的话意味深长,像是自语,更像是说给我听。突然她扭头,快步向前走,像说错话要极力掩飾似的。

晶是我侄女,母亲不提,我也会考虑。让侄儿侄女上大学,一直是她的心愿,也是她对弟弟愧疚的补偿,她不想让他们重蹈覆辙。这也是我的心愿,为母亲,为弟弟,更为侄儿侄女的未来。

侄女来上学了。侄儿也来了。两年后,老公单位搬迁,我随他来到另外一座城市。母亲留下,照顾两个孩子的生活,一直到他们考上大学。现在,他们都已参加工作。浩浩岁月之下,母亲青丝变白发,她熬过冬天,终于看见了挂在日子上的春光。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茵陈一朵两朵,开满田野。这是母亲的忙月。她每天忙于茵陈,采摘、挑拣、清洗、晾晒,做拔烂子,泡水喝。这一切都为弟弟。她听一位老中医说,茵陈对肝好。她要看着弟弟吃喝,有时弟弟嫌烦,她就大声斥责,比药还难喝吗?随即命令,立刻喝了!她强势,对谁都一样,到老也不改。

父亲也闲不住。弟弟养奶牛,他帮着扫院、清圈、备料。瘦得剩下一把骨头了,也舍不得歇歇。我和妹妹给他钱,他悉数收起。侄儿在城里买房,父母倾其所有,一个咯噔都不打。父母爱的天平,总会偏向儿女中的弱者。

儿子,是他们一生的牵挂。他们要继续为儿子操劳,直到无力。

儿子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家。移居城市,于他们,是一种浮萍一样的漂泊。小院、房屋、土炕、儿子,那是他们一生的光阴,那里有他们的繁华。

5

父母不来城市住,另有隐情。

妹说,妈不去你那儿,是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你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一瞬间,往事涌来,我泪流满面。到老了,她还在替儿女考虑。她没跟我说。

但她跟我说了别的。三月三,她生日。那天阳光明媚,天空清朗得像少女的脸。看着满桌的菜,一大家子的人,她显然有些激动了。她给我老公倒了一杯酒说,没有你们,就没有今天这个家。她还说,红的糖尿病,就是为这个家操劳的。红是我的乳名。

母亲是爱我的。

以前我并不觉得。这一大家子的重担丢给我,我的生活成了一地鸡毛。我累时也烦躁,也发脾气。甚至有一次,竟对着她叫喊,我是不是你亲生的?上辈子欠你们了,要这么辛苦还。她也不示弱,说,你就得管,我生了你,你就得听我的。我嚎啕大哭。她也哭。

我说,房子腾下了,你和爸跟着我,我给你们养老。

她说,赶紧租或者卖,我们哪里也不去!

后来妹跟我说,她心疼钱。她跟妹说,房子租出去,一年两万的租金。我们住,各种费用,怎么也得五千。你姐的钱不是风刮来的。她让妹说服我。她让妹做传话筒,传达着她的决定和爱。

房子闲置了半年,她总找借口,一次也没来住过。半年后,在妹的劝说下,我只能卖掉。

父母现在尚能自我料理,可总有一天,会老到让人伺候。那时,该怎么办?妹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在苦苦找寻,一条彼此都舒服的途径。它在哪里?我坚信,一定有一条路,在前方。

【作者简介】王玲花,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草原》《散文百家》《太湖》《青春》《雪莲》《延河》等刊。常规出版散文集四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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