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虫在野

2022-05-30 10:48吕峰
雪莲 2022年8期
关键词:蛐蛐蝈蝈螳螂

1

大运河畔生长着这样那样的树,也生活着这样那样的虫子,说得出名字的,有蚂蚱、蜻蜓、蚯蚓、蜗牛、蟋蟀、瓢虫、蜜蜂、蜘蛛、蜈蚣、蚊子、苍蝇、蚂蚁、蝴蝶、蝉、天牛等,不知名的虫子就更多了。对从小在运河边长大的人来说,那些虫子是不可缺少的陪伴,单调枯燥乏味的童年生活,因它们而生动、鲜活、灿烂、有趣。

“春雷响,万物长。”惊蛰的一声雷响,百虫萌动,一波又一波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蚂蚁是村子内外常见的虫子,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有它们的存在。地面上,墙壁上,草丛中,树干上,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黑色的,红色的,硕壮的,瘦削的,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满世界都有蚂蚁在奔跑。

在村子里,蚂蚁除了预报天气外,似乎没有其他的功用,好像生来就是让孩子们玩耍的。大孩子玩,小孩子也玩,哪怕是刚刚学会了摸爬滚打的孩童,也以好奇的眼神注视着这小小的虫子。蚂蚁贯穿了我生命最重要的时间段。我见过各种各样的蚂蚁,黑蚂蚁、白蚂蚁、黄蚂蚁、大蚂蚁、飞蚂蚁。它们在地上或树干的窟窿与洞穴中,钻进钻出,急急忙忙,似乎时时刻刻都有急事。

蚂蚁喜欢群居,这点类似人类。村子内外到处可见它们的洞穴,小小的洞口不知有多深。蚂蚁每天每时每刻好像都在挖洞,用嘴衔着小小的土屑,从深深的洞里爬出来,慢慢地把土放在洞口边,日积月累,便有了蚂蚁洞的标志——一圈细细的土。为了查看它们的洞穴到底有多深,我不止一次地挖开它们的“家”,被挖出的蚂蚁有些惊慌失措,原本慢条斯理的步子变得有些慌乱。

蚂蚁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为了看看它们到底能忙多久,我经常在蚂蚁洞边蹲上几个小时,津津有味地看它们筑巢、觅食、打架。有时一蹲就是大半个下午,看着它们出出进进,看着它们不停息地忙忙碌碌。蚂蚁长得全都一样,真不知道是一只蚂蚁在忙碌,还是一群蚂蚁在轮流忙碌。

逗蚂蚁是常耍的游戏,随便找个虫子,或用竹片割段蚯蚓,放在蚁穴附近,嘴里念叨着“小蚂蚁,身体小,力量大,请你来把大山搬,大的不来小的来,吹吹打打一起来。”不一会儿,那些小家伙就乖乖地出洞了,一个挨着一个,排着长长的队伍过来了,硬是把比它们身体大好多倍的虫子,慢慢地移到洞口。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对蚂蚁之类的小虫子,人们是不会放在眼里的。村子里流传着一句话,“闲着没事,看看蚂蚁上树,也比什么都不干强!”只有没事干的人,才去逗蚂蚁玩。为此,除了不更事的孩子们,似乎谁都不原意搭理那些微小的虫子们。

其实,蚂蚁是不能小视的,这小小的生命蕴含着生活的大智慧。它的勤劳自不必多言,整日整夜地忙碌,永远不知道累;它还有万众一心、前赴后继的精神,能团结协作,理性分工,咬死和搬回体积数百倍于它的动物;它还能深谋远虑、未雨绸缪,在夏天备足冬天的食物,在下雨之前把家搬往高处,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把储存的食物搬出来晾晒以防霉变。更让人惊叹的是,千里之堤可抵挡住狂风巨浪的进攻,却会一朝溃于小小的蚁穴。

蚂蚁是我的玩伴,不过也有我生气的时候。稍不留神,它们就爬到了脚上、腿上,甚至是头上,然后猛叮一口,针扎似的疼,我赶紧把它们抖落地上,使劲用脚踩。若是五叔婆看见了,赶紧制止,“爱惜飞蛾纱罩灯,扫地莫伤蝼蚁命”,蚂蚁也是命,切莫杀害生灵。她那没有牙齿不关风的嘴巴说话很吃力,也不甚清楚。我说,过年还要杀猪杀鸡吃肉呢?她嘴里又开始“咕噜咕噜”起来,更听不清楚了,可能是在表示对我的谴责。

春风越来越暖,它吹皱了大运河,吹绿了草,吹红了花,蝴蝶也从蛹中醒来了,鼓足了全身的力气破茧而出,开始打量眼前的花花世界,然后鼓动着双翼,飞舞于花间。蝴蝶偕来的是繁花似锦的春天,试想一下,春来了,山青了,水绿了,若是不见飞舞的蝴蝶,那该是多么的扫兴。

蝴蝶多为白蝴蝶,也叫菜粉蝶。它们飞舞在开着金色油菜花的田间或杂生着不可数的无名野花的草地上,儿童嬉笑追逐在它们身后,一边唱着“飞,飞,梁山伯祝英台。”见它们停下来,遂蹑手蹑脚地走上去,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囊入手中。可惜,当时不知珍重,蝶的生命很快戛然而止。有时,将捉来的蝴蝶夹入书中,成了簡易的标本。

蝴蝶的前身是青虫或毛毛虫。一条条青虫在树叶上蠕动,把树叶啃得千疮百孔,把自己养得胖胖的、嫩嫩的。过段时间,青虫纷纷“作茧自缚”,躲进壳里,一动不动。再过段时间,它们破茧成蝶,几十只或上百只菜粉蝶,扇动着翅膀,恣意翻飞。化蝶是神奇的事,胖嘟嘟的青虫或者说丑陋的毛毛虫,怎么就变成了漂亮的蝴蝶?它的翅膀是如何长出来的呢?有时,忍不住把粘在树叶上的蝶蛹摘下来,放进火柴盒里,满心期待它们变成蝴蝶,可惜从没有成功过。

菜粉蝶多见,少见的是那种色彩鲜艳的大蝴蝶。当它们从眼前飞过时,会想尽一切办法捉住它,夹到厚厚的书本里,压成标本,没事了,拿出来,欣赏一番。最漂亮的蝴蝶是凤尾蝶,五彩斑斓,天生丽质,蝶翼在阳光下闪烁着炫人眼目的光,像牡丹花般娇艳多姿。每次遇到它,都要一路追下去,丝毫不觉得累。

村子里的女人也喜欢蝴蝶,她们将丝巾扎成蝴蝶结,衣服上也缀上蝴蝶结,好像这样自己就能变成蝴蝶,可自由自在地飞舞。在旧时的帐眉上,多绘饰着工细的百蝶图。母亲喜欢在枕套、帐沿绣上姿态各异、精妙绝伦的蝴蝶。我存有一件母亲绣的粉色蝴蝶枕套,没有花花草草,只有一只又一只的蝴蝶,却没有丝毫的突兀。每次看到它,我都有临神般的骇异与震撼,蓦然闪现当年额前有一排刘海的母亲。

蝴蝶的生命是短暂的,却又是宝贵的,先是破茧而出,然后飞翔、求偶、死亡,像昙花一现,虽然时光匆匆,却把生命最美的瞬间展现出来,实现生命的灿烂绽放。是啊!蝴蝶在花朵之间来回舞动,扑打着花蕊,花粉通过它们的翅膀,抵达它们命里的归宿。于是,在充满阳光的空气里,蝴蝶扇动着薄薄的羽翅,为花朵上演生命中辉煌的一幕,酝酿着春花秋实的传奇。

2

春天从一棵树的变绿开始,夏天从一只蝉的鸣叫开始。

夏季是蝉的节日,蝉是夏天自然声音中的主角。它喜欢旁若无人地息在枝头,餐风饮露,放声歌唱,或短促利索,或清丽悠扬,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比赛,一只只蝉全都亮开了嗓子,拼命地歌唱,此起彼伏,经久不衰,像喊号子那样同时袭来,一下子就把身处炎炎夏日的人完全包围、陷没。

蝉是自然界中弱小的生命体,朝饮甘露,暮咽高枝,夏生秋亡,如同一粒粒灰尘那样渺小,那样微不足道。可是,这个从泥土中蛰伏挣扎出来的小虫子却博得了人们的喜爱,被亲切地称为知了,甚至不乏诸多的溢美之词。大运河畔的柳树是蝉最爱栖息的树,从黎明朦胧的晨曦开始,它们就敞开嗓子歌唱,把时间和空间都拓展得无边无限。

幼时,我不明白蝉为什么不要命地歌唱。我只知道在它的叫声中,夏天到了,像童谣所歌唱的,“河边杨柳梢,知了声声叫。知了知了,夏天已来到。”夏天是孩子们最欢快的季节,午梦初回,望着窗外浓密的树影,高爽的蓝天,听着海潮般的蝉鸣,整个人似乎要浮动起来,飘飘然起来。当太阳开始西斜,小伙伴们便呼朋结伴去打水仗、粘知了。

粘知了是大众化的记忆,也是古老的玩事,“取者以胶竿首承焉,则惊飞可得……以小笼盛之,挂于风檐或树梢,使之朗吟高嗓,庶不寂寞园林也。”时至今日,孩童们依旧用古老的方法捕捉知了。千百年来,人间万事更迭,捕捉知了的方法卻一脉相承,可谓是时光的神奇之处。先找一个长形的塑料袋,袋口边缘穿上铁丝,把铁丝捏成一个较小的圆形,塑料袋也就张着圆圆的嘴巴,像一个长柄的水瓢,再绑上一个长长的竹竿,即可捉知了了。知了在树上高声鸣叫,悄悄地循声而来,再悄悄地把竹竿伸过去,猛地一罩,知了便在塑料袋中乱撞乱叫。

如今,蝉这个小小的生物,依旧给我们带来大大的乐趣。蝉的幼虫生活在地下,长达三年之久方能钻出地面,在林子里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孔洞。天刚擦黑,蝉蛹就迫不及待地钻出地面,向树上爬去。此时,河滩的林子里亮起了手电筒的光,星星点点,一晚上,捉几十上百只不成问题。捉回来,洗净,放入盐罐腌一下,第二天一早,母亲在铁锅上用油一煎,又酥又香。

虽然蝉蛹被大肆捕捉,蝉却不见少,树上,草丛里,遗留着一个又一个的蝉壳。蝉蜕下来的壳是一种药材,可卖了换零花钱。在捕捉蝉蛹之余,又满河滩疯狂地窜,到处搜集蝉壳。蝉壳脆弱,稍微用点力就能捏得粉碎,所以保存起来也格外用心,恨不得时刻捧在手心。可惜传说中的收药人从未出现,期待了大半个暑假,终于绝望,一咬牙,发狠把辛苦得来的蝉壳全都扔了。

后来得知,蝉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要在黑暗中度过,只有大约半个月左右的时间能在阳光下歌唱。等它完成了繁衍下一代的任务,便终止了生命。有的蝉甚至在地下五年、七年乃至长达十几年之久,这令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蝉的生命存在会如此的短暂和艰难。我的身心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一阵阵地冲击着、震撼着。

蝉在泥土中是寂寞的,它不知哪一天才能发生质的飞跃,也不知哪一天才能在一个适宜的季节乘势而出。它也无法预料是不是能有见到阳光放声歌唱的一天,生命的意外随时都会到来。可是它显然把这种变数也当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一次次痛苦的蜕变,为的就是有一个坚硬的躯壳钻出地面,而钻出地面后的歌唱又是为了繁衍生命,随后死去,生命的意义在蝉这里变得如此的简单而直接。

蝉的声音让天空和大地充满了生命的气息与活力。我想自它从地层飞向天空的刹那,即开始用歌声来变幻生命的光泽。蝉能上天能入地,神通广大,在古人看来,乃是通灵于天地的媒介,或是具有死而复生、生生不息的神秘特征,这种神秘的特征尤为古人所崇拜,哪怕是去世了,也要口含玉蝉,以期肉体不腐,或是蜕变重生。为此,我也就不奇怪了,为什么发掘的汉代墓葬中竟有如此多的器物是蝉的形象,以及诸多的蝉纹饰了。

如果说蝉是白天唱响天地的歌者,那么萤火虫则是暗夜动惊星汉的舞者。萤火虫美丽有趣,微小,柔弱,并自然发光。从生到死,萤火虫总亮着一盏灯,即使在冰冻三尺的地下,幼虫还是点着灯,正是因为这盏灯,它才显得与众不同,才富有诗意和情趣。在大运河畔,没有哪种虫子的知名度能超过萤火虫,每个孩子都喜欢这种带着灯笼的虫子。

天上有星星,地上有流萤,简直天造地设。流萤,如同从明月上分离出来的光点,在草丛中自由自在地漫游。夏天的夜晚,数不胜数的小精灵,提着蓝光的小灯笼,在草尖上,在林木下,在河面上,轻盈地款款地跳着优美的灯笼舞,让人入神。夏夜之所以优美,因为天上地上满是流萤,其实,天上的一颗颗星也是流萤,只是它怕人的眼睛眩乱,不敢飞动罢了。

萤火虫生长在潮湿的地方,草丛里、墙角边,白天看不见,要等到天黑,它的尾部发出光来,才会发现。点点银白、灵动的光,在草丛中漂浮。捉萤火虫是乐事,用纱布缝个袋子,把它装在袋子里挂在枕边,在一片漆黑的夜晚,只见它们闪闪发光,太唯美、太神奇了。晚上睡觉,把萤火虫放开,放到蚊帐里,满床晶光闪烁,像睡在天上的银河里,一睁眼,前后左右都是星星。

幼时,不明白萤火虫何以要出现在黑夜,它们从哪里来,又以何物为食?年迈的祖母常被我问得瞠目结舌,不过她的回答很有趣,让我对它们肃然起敬。祖母说,萤火虫是祖先变的,它们怕小孩子玩昏了头,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一路跟随着,把你们一个个送回家,这才不会迷路,大人们才不会因找不到你们而心焦。

对祖母的回答,我半信半疑,更宁愿相信所言是真。后来祖母又念叨着,其实何止是孩子,大人也有怕黑找不着回家的路的时候。孤独了,萤火虫会飞到他们的身边舞蹈;沮丧了,它们会飞到蚊帐中,扑棱着翅膀,发出好看的光逗他们高兴。的确如此,善解人意的萤火虫照亮了我的童年,让我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因为它们的光照方能安然返家。

祖母讲过一则隋炀帝的故事,说他禁不起萤火虫风情万种的诱惑,竟发令号召民众四处穷搜极捕,等到夜晚出行时,令人一齐放飞,萤火虫瞬时倾巢而出,熠熠生辉,岩谷间顿时幻化成了一片汪洋火海,可以想象那是多么美好的场面!可他还觉得不过瘾,还不够享乐,于是又专门修建了一座行宫,专门用来放置萤火虫。当时听了,觉得当皇帝真好,可以随心所欲,想干嘛干嘛。

离开大运河后,已多年没有见过萤火虫,故园旧事也成了飘零的梦境,可我却记住了那些萤火闪烁的神秘轻盈的夜晚,正如一位诗人所写:当我老了,你是我眼眸中,最后一滴微弱的亮光。我知道,那些给了温暖回忆的灯笼,会永远在我心头灵动而活泼地闪亮、漂浮。

3

夏天,所有的草都憋着劲地疯长,草丛也成了各种虫子的天堂。

螳螂是虫子中的刀客、侠客,温存与勇猛并存,单从外貌看,可用温柔、多情、矜持、庄重、高贵、优雅来描述它。每次见到螳螂,小伙伴都会兴奋不已。我对螳螂素来怀有敬意,虽然从小学到大的词语大都于它们有不好的意味,如螳臂挡车、螳螂肚子蛤蟆嘴等,但我想,一只敢于挡车的螳螂,该是怎样的勇士!

螳螂很美,纤细优雅的姿态,淡绿如翠的体色,轻薄如纱的长翼,让人想到如芳草般的碧罗裙。它长身,胸部轻捷,腹部厚重,高足三对,给人以飘然之感。头为上宽下尖的三角形,不大,高踞两端的眼尤为突出,触须细长而灵活,能使后部较重的体形得到调剂。颈部柔软,头可朝任何方向自由转动,是真正的眼观六路。最奇的是一对前足,曲折如人的上肢,向下的一面作锯形,经常前伸高举,玉立的长身兼有了英武之气。

螳螂俗名刀螂,村里人对它的称谓来得更贴切,更形象生动,俗称“砍头螂”。螳螂多分布于草丛、树林或稻田中,以飞蛾、蚂蚱等昆虫为食。夏秋之季,經常能看到螳螂捕捉虫子的身影。每年深秋,我都要采一个螳螂卵放于家里。到了来年春天,陆陆续续有小螳螂孵出来,床上、桌椅上到处都是,甚至成百上千只,它们爬到窗外的花园中,花园顿时变成了螳螂的世界。

螳螂产卵与其他的昆虫不同,它不会把卵产在草叶背后等隐蔽处,而是爬到草叶的最高处,自信地产下卵块。不了解情况的人不免惊讶,把卵产在这样显眼的地方,如何经历风雨?如何度过严冬?其实,这也是雌螳螂要在交配后吃掉雄螳螂的秘密所在。雌螳螂产下卵后,用大量的胶状物质为卵裹一层坚硬的卵鞘。为更好地保护后代,雄螳螂选择了献身,雌螳螂选择了无情。卵鞘有韧性,我曾经用很多自以为坚硬的东西试图挑破这层白色的包裹物,都没有成功。可以说,这层保护着小螳螂的卵鞘,就是雄螳螂牺牲后的“化身”。

螳螂是食肉性昆虫,也是多种害虫的天敌。它会对侵犯它的敌人勇敢地示威,不管对方多么高大,都要举起双刀拉起架势与之一搏。每当遇到螳螂与其他昆虫搏斗,我都会屏气凝神,待它战胜对手后,为它拍手歌唱:“小螳螂,穿绿袄,举着两把大镰刀。不割麦,不割草,苍蝇蚊子吃个饱。”

人们把螳螂的绝技运用到了拳法中,螳螂拳就是模仿螳螂捕食时的动作创造出来的。螳螂拳,快速勇猛,斩钉截铁,勇往直前,讲究“不刁不打,一刁就打,一打几下”的连环进攻,这也是螳螂捕食时最大的特点。听祖父说,英年早逝的五叔公就擅长螳螂拳,打起拳来,三五个人都近不了身。

每一种生物都是大自然艺术性的创造,螳螂则是罕见的精品。我为这种小虫子的勇猛顽强、不畏强暴的性格所感动。每当想起它,似乎看见它翻飞腾跃勇猛出击的形象,让我获得了重新前行的力量。

河滩上草多,蚂蚱也多。蚂蚱学名蝗虫,意为虫中之皇,是虫中的老大。蚂蚱是害虫,有时一场蝗灾就会让一个又一个村子颗粒无收。村里人从来对蝗虫都是咬牙切齿的恨。祖父经历过虫灾,那真是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常念叨“蝗虫四起米价高”。对孩子们来说,蚂蚱是可以玩耍的对象,一有时间,就和它们捉迷藏!

蚂蚱机灵得很,需要与它斗智斗勇,蹑手蹑脚,眼疾手快,还要有足够的耐心。最容易捉的是名为老扁担的蚂蚱,个大腿长,以碧绿色和土褐色居多。捉住它,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它细细长长的小腿,一边唱道:“老扁担,老扁担,你挑水,我馇粥。”那小东西像听懂了似的,身体开始前后一摇一晃的应和,好玩极了。玩够了,多半将它放生,看着它一跳一跳地消失在草丛中。

大的蚂蚱有一寸多长,它不像蚂蚁爬行,它的腿部特别发达,有爆发力,跳起来有半米高,是任何一个跳高运动员都无法比拟的。大蚂蚱肉多,这是村里人皆知的事情。夏秋两季,蚂蚱在田间地头草丛里蹦得最欢了,捉回来,开水焯一下,用猛火热油炸,脆香脆香,是下酒的佳肴。有时不够炸的,就随手丢到鸡圈里。那些鸡闻风而来,眨眼间就啄了个干净,一边啄一边高兴地叫着。

玩虫子不受时间的限制,即使阴雨天气,也不会闲着。场院里、草滩中有无数蜻蜓的影子,它们或游飞于芦苇叶上,或栖息于树枝篱笆上,或在空旷的场地上成群结队地飞翔。抱起一把大扫帚,迎着它们就是一通横扫乱打,躲闪不及的蜻蜓被撞晕了头,如失事的飞机,一头栽了下来,赶紧捡起来,在其尾巴处系上一条红线,再放飞,一边跟着它跑,直跑得满头大汗。

蜻蜓的种类颇多,常见的是黄色或灰蓝色的,罕见的是一种极大的蜻蜓,头部和胸部呈浓绿色,腹部有黑色的环纹,被称作“绿豆钢”,形容它的头像绿豆般坚硬,撞在玻璃上,“砰砰”作响,颇有声势。绿豆钢是蜻蜓中的巨无霸,足足有成人的中指长,其飞行速度也是虫子界的老大,很难捕捉到。若是遇到一只奄奄一息的绿豆钢,像天上掉馅饼似的,不知要乐多久。

罕见的蜻蜓还有红蜻蜓、黑蜻蜓等。红蜻蜓个子小小的,被称作“灶王爷的马”。也不知道此称呼因何而来,它们像一点点鲜艳的火苗,在空中飞舞流动。与红蜻蜓相对应的是黑蜻蜓,全身上下都黑黑的,连翅膀也是深黑色,带有阴森森的鬼气,被称作“黑寡妇”。哪怕是它停在树枝上,也没有人去捉它。

此外,常玩的虫子还有天牛、瓢虫、磕头虫等,那些丑陋、恶毒、危险的虫子,则无此幸运和福分了,如蝎子、蜈蚣、蚰蜓这些毒虫,我们则避之三尺,生怕惹祸上身。我最害怕毛毛虫,大小长短都有。有一种毛毛虫,叫“豁辣子”,人接触到它的毛,立刻红肿起泡,火烧火燎般奇痒与刺痛,被它蜇伤后,不要挠,越挠越痒越疼,用小棍子把它夹下来,在石头上捣烂,把它身体的汁液涂抹在伤处,一会儿就不痒不疼了,效果奇佳。

在这些有趣的虫子的陪伴下,炎热的夏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4

秋天全面到来了,凉风阵阵,耳边是秋虫的浅唱低吟,如蛐蛐、蝈蝈、金钟、马铃等,秋天成了虫子动股振翅、引吭高鸣的季节。夜阑人静,窗外的虫鸣,时而清亮,时而低沉,高低错落,起伏有致,显得夜愈发静了。

蟋蟀在老家被称为蛐蛐,它的鸣叫是令人兴奋的天籁之音,人们最爱听墙角、草丛、瓦砾堆里蛐蛐的鸣叫。晚饭后,闲着无事,熄了室内灯火,带上小板凳、躺椅、凉席到院坝纳凉。大家散乱坐定,摇着蒲扇,摆起了龙门阵。瓦蓝的天空布满了星星,夜幕下的原野静寂,充斥在天地间的唯有虫鸣。偶尔传来一阵犬吠,虫声戛然而止,稍一停顿,虫鸣又骤然而起,那声音较之先前更热烈、更奔放,先前的停顿仿佛是交响乐中的一个休止符。

蛐蛐穴居,栖身于砖石下、土穴中、草丛间,夜间出来活动,要想捉住它需了解它的生活习性,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捉。懂行的,会听的,能从众多的鸣叫声中分辨出是真正的蛐蛐,还是没用的油葫芦。如果叫起来“嘟噜嘟噜”连成串的,那一定是油葫芦,只有“唧唧唧唧”且声音极清脆、节奏感极强的才是蛐蛐。

蛐蛐也分三六九等,如果叫声清脆响亮、悦耳高亢,那准是体壮油亮、口齿坚利的猛将,小心翼翼循声而去,将其收入囊中。上等的蛐蛐大约有两厘米长,黑褐色,油光发亮,四只前腿稍小,两只后腿大而有力,头上有长长的两根须子,背部长有翅膀,靠前部翅的摩擦鸣叫的是雄性,也是拿来斗的那种。蛐蛐个头不大,生性勇猛好斗,败的退却,胜的张翅长鸣。斗蛐蛐最能振奋人的情绪,几乎每个男孩子都喜欢,不过要想得到一只称王称霸的蛐蛐实属不易,许多时候要看运气。

村外的铁路运输场是抓蛐蛐的最佳场所,相传吃铁屑长大的蛐蛐,头大、齿黑、腿粗、声大、凶狠,再加上货场少有人来,蛐蛐的数量极多,也容易抓到膘肥体壮者。到了货场,借着月光,在墙角搭了几块砖头,踩着砖头爬上了墙头,然后半蜷起身体,纵身跳到地面。成百上千只蛐蛐以雄壮的大合唱迎接我们,歌声中,有的似金属撞击清脆悦耳,有的像晨钟回响沉重浑厚,有的似情侣在浅吟低唱,时而此起彼伏,时而同频共振,简直是神曲天成,身处其境,一时间,竟忘了来此的目的。

铁道的路基石下也是蛐蛐的藏身之所,且容易捉到。捉蛐蛐要屏气凝声,听准其所在的地点,然后在它的周围清除一环状的隔离带,蛐蛐擅长蹦跳,但跳的距离并不远,有了隔离带就是防备它一下子跳到旁边的路基石下面。隔离带清理完后,两三个人围在有蛐蛐的那堆石子边,一块一块的清理石子,蛐蛐总是躲藏在最后一两块石头下面,捉它也就容易得多了。

小伙伴养蛐蛐,多是养着玩,感觉比宠物更贴近自然,也慢慢学到些识认蛐蛐的皮毛,如从颜色上来分,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等等。有些资深些的,会在一旁喋喋不休,如伯乐相马般,“这个是黄麻头,是个好虫,那个是红牙青,牙齿鲜红,还有油黄,你看它的翅膀是油黄色。”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养蛐蛐,养蝈蝈,都有门道,可我无意此道,我喜欢在自然环境中聆听蟋蟀等秋虫的歌声,那是天籁,也是属于大自然的音乐。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在《炉边的蟋蟀》里写道,“像一颗星星在屋外的黑暗中闪烁,歌声到最高昂时,音调里便会出现微弱的,难以描述的震颤。”有一次去外地出差,独宿于山林别墅,再一听四壁“唧唧吱吱”的蟋蟀声,怎么都难以入睡,什么愁情乡思以及人生悲感,都一串一串的从脑际儿勾引起来,在心头翻来覆去,让我想起遥远童年的秋夜。

其实,自古以来,蟋蟀即为人所好,说其有五德:鸣不失时,信也;遇敌必斗,勇也;伤重不降,忠也;败则不鸣,知耻也;寒则归宁,识时务也。人们把欣赏蟋蟀优美动听、令人生情的鸣声当成是人生的一大乐趣,有不少人愿意到草丛和墙角去听“哀音似诉”,甚至有人不便于到草丛墙角,就变革办法,把它养在枕边,《开元天宝遗事》的所记为证:“每至秋时,宫中妃妾辈,皆以小金笼提贮蟋蟀,闭于笼中,置之枕函畔,夜听其声,庶民之家皆效之。”

蝈蝈也是鸣虫的佼佼者,比起黑乌乌的蛐蛐,绿油油的蝈蝈青翠如碧玉。蝈蝈生于原野草丛、矮灌木丛,平时隐藏于草丛中,或在植物的茎秆上爬行、栖息、觅食。蝈蝈食性杂,主食植物的茎叶、瓜果,偶尔也会捕食小型昆虫,人工喂养亦简单,通常用竹丝、玉米秆或篾片编织成的笼子,悬挂于通风处即可。蝈蝈有相互残杀的习性,故每笼一只,不能混养,可喂以辣椒、南瓜花、青菜等。午后或晚间睡醒,听取送来的阵阵清脆翅声,让人感到天地的清幽和人生的美韵。

蝈蝈也是可以用来斗的,放到笼子里后,它们先离得远远的,像两个武林高手,互相打量着。然后,摆动着两根触须,小心翼翼地接近,越来越近,接着四根触须交织在一起,像在试探对方的实力。如果两个蝈蝈不肯打斗,孩子们就用草杆拨弄它们,被激怒的蝈蝈,猛地跳起来,不管不顾地撕咬起来,直到失败的一方被咬掉触须或者大腿,躲得远远的,得胜的一方才会罢休。

蝈蝈是秋虫,顾名思义是不能过冬的,不过凡事没有绝对,善养者则是可以让其过冬的。祖父常年蝈蝈不离身,天冷了,就将它揣在怀里,听它时不时地叫几声,甚至在冰天雪地时节,都能听它悦耳的叫声,自得其乐。有时,几个老兄弟,怀揣着几个蝈蝈葫芦,找个暖和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拿出虫儿,与别人的虫儿一较高下。

虫自无情,人却有情。一声声、一阵阵秋虫的鸣叫,透过薄薄的窗纱,借着微凉的秋风传到耳边,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颤栗。那此起彼伏的秋虫声,唤起的是人们的几多惆怅或是欢快之情。后来在父亲的一堆旧书中,读到溥仪的一首小诗:“灯闪着,风吹着,蟋蟀叫着,我坐在床上看書。月亮出了,风息了,我应在院中唱歌。”原来,无论什么人,寂寞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不敬畏所有的生命就不是真的道德,敬畏生命的伦理是必要的理智。”那些虫子和虫谣固守在一个角落,总是在不经意间,从记忆深处冒出来。那“咿咿呀呀”的童声,清脆、鲜灵地回荡在耳畔,让我在匆匆碌碌中,不忘曾经走过的青葱岁月。

【作者简介】吕峰,出生于1979年,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九届签约作家,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见于《延河》《青春》《雪莲》《当代人》《山东文学》《大地文学》《延安文学》《散文百家》《中国铁路文艺》等刊。出版系列散文集《一器一物》 《二十四食事》《屋头青瓦是谁家》《梦里天堂》等,曾获孙犁散文奖、吴伯萧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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