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脚步路过谁

2022-05-30 10:48王娟
雪莲 2022年8期
关键词:表妹

午后的阳光从米白色的窗纱后面渗进来,雾一般洒在病床上。张丽梅斜靠在床头,盯着膝盖隆起的被子上的一坨黄渍发着呆。虽然是春节期间,病号比平日少了一多半,但门外仍不时传来脚步声、说话声、孩子的哭闹声、护士拉着操作车的“嗬啷嗬啷”声。每一阵响动似乎都惊扰到了她,她把呆滞的眼神投向门外,瞥一眼与己无关的各种人陆续经过,又回转过来低垂眼帘,继续盯着那一坨黄渍。

医院这种地方,即便是过年,即便是漫漫长夜,也休想安安静静睡上一整觉,何况更难熬的白天。住院,急不得,这道理她懂,可这么难捱,却超出了她的想象。手掌上的伤口也在一阵一阵撕裂般疼。

房里一共三张床。她左边的两张床都空着,从她入院就没有人。进进出出的,除了医生护士,就是她的父母和表妹,对,头两天,警察还来过几次。这间病房,是最冷清的病房了,她想。

她看看自己的右手,伤口正在长,肿得很鼓。也不知警察什么时候能找到他,平时怎么骂都不会放个响屁的闷葫芦,怎么那天就那么狠。

陪护她的母亲从外面回来,提回来几个桔子。她不想吃,闭起眼装睡,哼都懒得哼一声。母亲剥开一个吃了,也坐在阳光下的小椅子上发着呆。

一闭上眼,她的脑子里又是一片混乱:一栋厂区角落里的两层单面楼,一间巴掌大的职工宿舍,大年初一早晨,他煮了饺子,三个人吃过。他开始翻找东西,她和表妹半躺在双人床的被窝里看春晚。他的动静大了,乒哩乓啷,摔摔打打。她不耐烦:“大早上能消停点不!”他扭过头呛她:“你也不说帮我找找?”她一股无名火窜上头,他竟然敢凶她了:“你的家,我怎么知道在哪?”他声大了:“我花这么多钱娶你,是娶的摆设?”她掀开被子,跳下床,边往毛裤上套裤子,边说:“嫌我是摆设让我走啊!我要去市里转,你给我点钱。”他声音低下去一点:“大过年的,哪有车?”这地方偏,初一的公交车很少是真的。她声音倒高了:“没车,我不会打车?”她抓起手机,拨通了,说:“现在就来,来接我。”他指着她:“你再打电话?你再打……”

尖叫,争斗,家具被撞翻,表妹在哭喊……她猛地睁开眼,这些场景像糊在她脑子里的油垢,意志力的钢丝球在不断地擦,却怎么也擦不掉。这些天都不知回放多少遍了,那些画面和声音还那么清晰。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还会是现在的她吗?

会吗?她一阵心悸。她安慰自己,他一定会来的,给她承诺,给她带来她正需要的一切:花、饭、水果,和爸妈东家借点、西家要点的医药费。

也许就在下一秒,他就会走进来,她很想相信。想起他,她的心口都疼,比她手上的伤口还疼。她不由把头一次次转向门口,盯着一个手提牛奶的男人从门外一闪,走了过去。隔了几分钟,又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从门口闪过。一对儿老年夫妇一前一后慢吞吞地走过。

母亲问她:“喝水吗?”她抬头看看母亲,摇摇头。从出事那天起,母亲就一直陪在她身边,父亲四处跑着找人、找钱。这就是年前才大动干戈要和她断绝关系的父母。

她知道父母说的是狠话,他们不舍得和她断绝关系。父母就她和弟弟两个娃。她从小長得好看,又白又美又聪明又乖巧。弟弟顽皮,七岁时,他爬树摔下来,摔坏了腰,成了残疾。小时候,她承载着这一对儿农村夫妻的理想。弟弟是指望不上了,他们希望她好好读书,走出去,吃上公家饭,嫁个好人家。

他们把他们的所有几乎都花在她身上,穿好,吃好,不惜骑车跑路每天接送她上镇上的小学。要知道,镇上的小学要比邻村的小学远上好几公里呢!冬天冷的时候,夏天热的时候,她考试或者不舒服的时候,他们还会带上弟弟,借住在镇上大伯家的老房子里,都是为她方便。

她成绩好,也多才多艺,是镇小学的校花,后来,又如愿考上镇中。这时候的她却成了另一个样子,爱打扮,迷上言情小说,爱写诗,学习上不爱下苦了。父母说她、骂她甚至动手打她,也没用。

如大家所料,她没考上高中。对一个农村女孩子来说,高中都没考上,意味着什么很明显。她回了家,住了一段,就和村里的小姐妹一起进城打工了。父母是同意的,父母意思也很明显,她从小没受过罪,打打工,受受气,挣点血汗钱,也许能快点懂事,将来成家了,不至于太娇气。

她没手艺,只好去饭店当服务员。这活儿手脚勤快,有眼色,长得还行就行。三混两混,混进了家高档酒店。客并不多,出入的却都是有点来头的人。眼前的一桌桌聚了来,散了去,花花世界让她眩晕。她这才发现,这世上有这么多有钱人,他们住在暖气空调天然气齐全的大房子、大别墅里,天天大鱼大肉、茅台五粮液,女人一个小小的挎包都花大几万。她们说的这牌子那风格,她开始连听都听不懂。她想,也许有一天,她能嫁个有钱人,即便过不上她们那么体面的生活,能不再当服务员,不再当伺候人的下等人也好啊!

她知道自己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像同事阿芳说的那样,靠二次投胎嫁个好人家来改变命运。她是个有抱负的人,不会像阿依那样,嫌服务员吃苦,来钱慢,辞了工钻进了娱乐场所。她们都知道,进了那里面就掉进了火坑,想完好无损地脱身是不可能了。她也不会像阿芳她们那样,混得下作,捡几盒扁了一多半的烟盒,或者剩个酒底儿的酒瓶,都觉得开心。有一次,被送客回来收拾剩酒的客人撞了个正着——她们正在捡吃桌上剩下的烤羊腿和烧鸡。客人反倒一脸尴尬退了出去,不忍撞破她们上不了台面的隐私似的。她们却没什么,探头看看客人走远了,回来继续撕着吃。这样的情形隔不几天就会有一次,只不过大多数客人一离开不会回来,打包收拾也是离开前打好的。

她可没那么下三滥,她宁可饿死也不会去吃那些剩饭剩菜剩烟酒,爹妈的剩饭她还不吃呢,谁知道谁有传染病?她想想就恶心。

这样,她在这些女服务员中就有些不合群。手机、钱包、戒指这些值钱东西,客人落下的,她们肯定不能昧,搞不好要吃官司。即便别人捡到一些零钱,或者不值钱的小玩意,比如丝巾、雨伞、手套什么的,只要她在,她肯定坚持要交给总台。有她在,这些小东西别人也不好意思不交,受不了她鄙视的眼神。

不贪小便宜倒是她最大的优势,没多久,她就当了领班,据说是大老板都知道了她的人品。她也想有钱,也不想总干服务员。这样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倔强能换来什么?她的潜意识里,也许觉得坚持住总会给她带来好运吧!不是说越努力越幸运,越不贪越拥有吗……

门外进来一个人,她眼前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表妹走进病房,见她睁开了眼,表妹挤出一丝笑容,从挎包里取出两沓红票子,低声说:“崔晓山他爸送来的,他说儿子虽一气离家跑得还没下落,但你一天不离婚,他们就认你是儿媳一天。”

她瞪大双眼,喘着粗气说:“拿走,不能再要他们家的钱。”她妈却站起来,把钱接了过去,劝她:“医院这几天紧着催钱呢,为啥不要?”

她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想说什么,嘴张了张,终于没说,忍了几忍,算是默认了。伤病面前,再倔的人也只能服软。反正不管他们凑来多少钱,对他,她也不打算再软了,她暗地下着决心。

母亲要去澡堂洗澡,临走又折返回来,拿了小锅,絮叨说,要买点大骨头汤给她补补。有了钱,母亲才有底气考虑她的营养。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表妹替换了母亲坐了下来。看到表妹,那天的情形又不停撞进她的脑子。

她又闭上了眼。

那些天她可能真疯了。如果不想跟他,何必脑子一热和他结婚?说明白把彩礼退了,婚事取消了就行了。父母不愿意退彩礼,更不愿意退婚事。他知道以后,也找到她,哭着向她发誓,只要她以后好好的,他也绝对会好好对她。

他三十七了。高考落榜,东考西考,好不容易才考上机床公司的技工学校,毕业进公司当了车工,算是进了城。也不知是因为人太老实木讷,还是因为家境不好,从二十几找到三十几,婚事始终悬着。父母只有他一个儿子,是有了三个女儿后才生的他。本来把他送进城当了工人,父母还觉得有了资本,挑来拣去。他年纪一大,父母越来越急,后来都急魔怔了,对他说,只要手脚齐全,脑子没毛病,年龄差不多,是个女的都行。

他还是童子身,不想太凑合,一拖,眼看就快四十了。他表面上没啥,其实心里也抓挠。说不急是假,要不,别人只要一开玩笑说他取向不对,他就尥蹶子要跟人干仗。那几年,想和他搞好关系,就给他介绍对象。只要说相亲,他提前一周都坐立不安。

左不成右不成的,然后,有人就给介绍了她。她比他小八岁,不过农村女的这岁数也着实不小了。像她这么大还没嫁的农村姑娘,总是有点啥原因的——他父母这么提醒他。

机床公司原来是个三线厂,在荒郊野外。消息闭塞是其一,厂风朴实是其二。介绍的工人又和她有点亲戚。介绍人告诉他,她是因为太挑,耽误了。他们见了面,她长得不难看,挺顺眼,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娇小可爱,不仔细看根本不像农村姑娘,那打扮,比他单位的女工还有气质。他也不难看,高高瘦瘦,面相看不太机灵,但总归手脚齐全。

见了两次,他家里一看,条件不错,就催着订婚。他自然巴不得,提着礼物进了她家门。她父母比他想象中的要热情,嘘寒问暖,一听想订婚,也像得了宝贝似的,满口应允。他倒有些意外的惊喜。

订了婚,双方父母又都说,年龄都不小了,赶紧成家是大事。这期间,她却捉摸不透,阴晴不定的。他也不在意——她不说不愿意,就是愿意呗!他问她:“结婚,你需要啥?”她想了想,说:“十八万彩礼,一辆超过十万的车,一套城里至少一百平的房子。”他不知道她是故意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就是把我卖了也凑不够。”见她冷着脸不吭声,他只好答应了,回去找父母商量。

这中间俩月,他父母、他、介绍人、她、她父母,来来回回不知扯了多少皮,好在她父母还算开明,替她去掉了车和房:“在城边边上工作,家安在市里不方便,等有了娃,娃上学前买套房,不耽误娃,也别讲究多大多小,够住就中。车暂时也不用买,有了闲钱再买。”十八万彩礼也不是个小数目,他省吃俭用攒了点,父母贴补了些,又找亲戚凑了些,好歹凑齐了。办婚事也得钱呢,农村规矩多,又是看屋,又是送“棉花”,又是衣服,又是点心,又是三金彩礼,又是家电家具,农村家里的房、公司借的一间单身宿舍,都得粉刷裝修一下,大概得花小三十万。现在农村姑娘比城里姑娘身价高,可能是农村剩男多?他也不是不了解,他这媳妇不算太贵哩!

母亲回来了。洗了澡,这几天刻在她脸上的愁色似乎也淡了几分。和表妹轻手轻脚给她喂了骨头汤。这些天,母亲对她总是小心翼翼的。父亲是来一会儿就急着走,也几乎不能正脸面对她。他们心里愧疚啊,女儿走到这一步,他们为人父母的是对还是错了,谁又判得清!

这当口,从屋外又闪进来一个人影。她眼睛又一亮,随即看清那是个漂亮女人,眼神又暗下去。看穿戴,那女人是城里的。她一屁股坐到门口的一把小木椅子上,也不说话,也没打招呼,只是把脸埋在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掌里,拼命压着嗓子啜泣。母亲悄悄对表妹耳语,她男人出了车祸,昨天刚截了肢。

她看着她猜想,八成是当着亲人只能强装坚强,去卫生间和走廊哭又可能遭围观,撑不住的瞬间,只能躲进隔壁病房偷偷释放一下。她出事后,也反感别人看她的手、问她家人她受伤的原因。

门外又过来过去好几拨人。几个护士喊着“小心”,推着手术车“嗬啷嗬啷”过去,又有另几个护士推着另外的手术车“嗬啷嗬啷”过来,有人进手术室,有人出手术室。有护士抱着被子,举着输液瓶过去,过一会儿空手回来。有探视的,三三两两,捧着鲜花或者提着鸡蛋、牛奶、水果,或者一群人,看似来自某个集体,前呼后拥着中间的头头。

有时候,走廊里会突然呈现片刻安静,整个世界像固化了一般,没有声响,没有变幻流动的影像,没有时光穿梭,输液管的药液似乎也封冻了,所有的一切仿佛大战后的阵亡。猛地一声响,喧哗再起,兵临城下,虫鸟啁啾,炮火连天,凝滞复又被打得一地粉碎。

她烦,又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火烧火燎地准备,眼看好日子也定了,证也领了,亲戚也通知了,虽说她总是一脸嫌恶,也从不让他碰她,但这些程序依次进行时,她也都跟着走着。没想到,半道出幺蛾子了,她突然要退婚!而且,特别坚决。他忙请假赶到她家。她父母首先就不答应,一口咬定,她想退婚可以,除非和他们断绝关系!彩礼他们是不会退的,也没法退,这钱他们已经花了,在镇上给弟弟买了一套房。这几年,弟弟的生活刚有了点起色,好容易娶了个有小儿麻痹的姑娘,姑娘的娘家是开针灸诊所的。弟弟有心跟岳父学手艺,那就得把家也搬到镇上。当姐姐的,总该照应下苦命的弟弟吧?而且,这女婿他们认,现在去哪还找得到这么老实厚道的人?这节骨眼女儿要退婚,这不是打他们的老脸吗?

准岳父母这么说了,他还有啥说的,只差马上给他们跪下喊爹妈了。转回头好言好语给她发誓,房子他肯定买,车他也肯定买,他知道她年龄小,长得好,跟了他委屈,他保证家务全包,工资上交,男子汉大丈夫,吐个唾沫砸个坑,希望她相信他。她听了,不吐口,就一句话:“这婚,我不想结。”一急,他眼泪就淌了出来:“想我崔晓山,活了半辈子,没别的念想,就想成个家,有个媳妇。你不知道我自打有了你,心里头多有劲,我在厂区走路,我把头都扬得高高的,全厂人都知道我这老大难要结婚了。你现在踹我,这不是要我死吗?”

她说:“你别担心你的彩礼,等钱周转开了,绝没有赖着不还的道理。即便父母不还,我慢慢还!三年还不了我用五年,五年还不了就十年。”她也没想想,等她十年还清,崔晓山都快五十了,黄花菜都凉透透了。

咋说也不通,她也逼急了,心想不如索性说开算了,省得这人一根筋。她说,实话说吧,她之所以耽误到现在,是在等一个人,他答应了离了娶她的。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她十六岁进城,十八岁跟了他,为了这个人,她等了九年,人生有几个九年?

他一声不吭听着,又一声不吭发着呆。他发呆的样子真难看,张着嘴,仿佛她自打认识他,他就一直张着这张嘴,看电影张着,在街上逛张着,笑的时候张着,听人说话的时候也张着,只要不说话不吃饭就这么一直张着,先天痴呆的相!

他呆了好久,没走。她以为他还是担心彩礼,就动手给他写欠条。他哇地一声哭了,张着嘴哭。他哭着问她:“你傻不傻?你要能等着他,至于等九年吗?负责的男人会让你等九年吗?他娶不了你还霸占着你,你进不了他家门心里还想着他,你傻不傻?”

她没想到,她一贯看不上的张着嘴的傻子,也和她父母、亲戚一样,说她傻。她想起,阿芳她们背后也挤兑过她,说她看着像有骨气的聪明人,其实骨子里还不是和阿依一样,是个傻贱货,男人给点好处就把自己卖了,还卖得不值钱。

她们懂什么叫爱情吗?小说里写的那种?她看了他一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酸的辣的苦的都往上翻。

他用大手背擦着脸上横七竖八的泪道道,低声絮叨着,说他想好了,之前的事他不在乎,只要她肯忘掉他,忘掉那个叫李光辉的人,嫁给他,从此当他的女人、他一个人的女人,他不但会既往不咎,还会加倍对她好,他之前的承诺都算数。他说:“丽梅你想想,你钻牛角尖不是害自己吗?他已经害了你九年,还打算害十九年?忘了他,咱们过咱们的。老天爷让你碰见我,就是为了弥补你这些年受的委屈。”大道理他不会说,人家说的情商他也似懂非懂,但他知道起码他真诚,人一辈子的终身大事他不儿戏的。

一听他说到“委屈”,她积攒了九年的委屈再也按捺不住了,她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哭得肠子都快呕出来了,她喊道:“嫁,嫁,我嫁给你!”

表妹洗了碗筷,要回去了。她母亲送了出去,半天没回来,想必俩人又在嘀咕什么吧?她巴不得母亲晚点回来,她烦,算算她都住院十几天了,发了短信没人回,打了电话没人接,再打,停机了,那个人也始终没有来,烦,烦死了!

四顾茫然,她把头藏进被窝里,呜呜咽咽嚎哭了起来,事实摆在眼前了,他是不会来了。这些天,她一直抗拒着自己的悔恨,现在她明白了,她把悔恨塞进眼泪,一股脑放出来了。可悔恨有用吗?时间要是能倒流到和崔晓山相亲前那一天,她宁愿没有见过他。时间要是能倒流到婚礼那天,以他最后的举动,她更不会回答那声“我愿意!”可那会儿她还有机会勒住疯狂的走向啊?说到底,是她先坑了他。手上的疼不停在问她,“该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以后怎么办?”

那天,收拾杯盘剩饭的时候,她发现桌子底下躺着一个男士的小手包。她捡了起来,这是她管的包间,她有印象,那是坐在主位上的一个胖男人落下的。他被一桌围着他说恭维话、陪笑献媚的人轮番敬酒,终于大醉,最后是被人架着走出房间的。临走只记得吩咐人拿好他的大衣、围巾和手机,包忘了。

她掂着包就交到了总台,旁边有别的小姐妹,她更要做给她们看。那包的主人,总台那几个管事的一翻订房电话就能找到。第二天,大老板破例早早来了,召集大大小小的人开了个大会,公开点名表扬了她,提拔她当了领班。事后她才知道,包里并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包的主人是个官,是市委的一个要员。

除了伶牙俐齿,出口就带韵脚,毕竟多年写诗的习惯她一直保持着,她还有一个优点,酒量行。据说,有一次被客人起哄,她一连喝了几大杯,竟然面不改色。客人们互相较上了劲,拿她打赌。她那晚至少喝了有一斤多,毫无感觉。于是酒店上下就传开了,说她的肚子是条河,酒喝下去,流过去,淌出去,她一滴酒都不吸收。

饭店挣钱,有一大半得靠酒。于是大老板有重要的局,飯店有重要客人的场,她也时常被推到桌前。慢慢的,场面上的话她也会说了,嬉笑怒骂撒娇卖嗲,反正酒量大啥都不怕,一时竟成了活跃在老板身边的红人。

老板喝醉了也曾试试探探,搁着别的女孩,老板搭讪可是巴不得的,可她不,她喝了酒不晕,更清醒,几次客客气气拒了老板。反正越是得不到的就越稀罕,这是吃五谷杂粮的人类的共同劣根性。她这长袖善舞的习性,把个老板撩拨的,越发见了她两眼都带光。

老板花心,她早有耳闻。如果让老板带进沟里,她就会和之前那几个小三小四小五一样,名声扫地,除了拿青春赌几文钱,别的姐妹面上不敢惹以外,被玩弄一段再像扔破抹布一样甩掉,落不着什么大好处。她喜欢钱,当了领班钱挣得快了,但也没快多大的幅度。她也想往上走,相比身边同龄的厨师、服务生、送外卖、卖酒的,她在饭桌旁接触的男人们要成功得多。可是,这种捷径,基本是死胡同。哪有一口吃个胖子的,这些男人基本都是经历了若干年的煎熬打拼,有家有口的。她比其他姐妹见识多,她懂。她想当个常在河边走,却不沾湿鞋的聪明人。

然而,这样的生活过了几个月她就有些泄气了,这得跟自己较多少年的劲,才能走到她的梦想——攒点钱,嫁个能高攀上的人呢?

她被希望牵着,又被无望拖着。她被命运突然撞到另一个走向上,是因她父亲被车撞了。那天,父亲骑着摩托从工地回家,天刚擦黑,在一道山坡的拐弯处,被迎面超车冲来的大货车挤了一下,撞翻到了沟里。

父亲腿上的伤很重,头上的伤更重。120拉回来就送进了手术室,后来又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五天半才醒过来。她和母亲被钱急得团团转,四处打电话,东凑西凑来的,还不够他父亲两天的花销。就在她急得百爪挠心的时刻,老板带着人来看望,临走丢给她一个大信封。

那钱救了她的急,救了她父亲的命。她不敢想象,这个家要是没了父亲,会是怎样的恓惶。

用了老板的钱,虽说医保报销了一大部分,剩下的她一下子也还不起。再见了老板,底气就没那么足了,终于有一天,老板给她的酒动了手脚,她也似乎没怎么戒备,一夜过去,再醒来她发现,她已成了他的女人。

老板得到她后,也没敢太大意。也不知是年龄大了心没那么硬了,还是他确实会哄女人,反正她觉得他对她挺好。给她在外面租了个小居室,颇有金屋藏娇的意味。她不满足,她知道她之前几任女人的下场,所以她几乎用尽了通身的本事,撒娇、小心伺候、攻心、笼胃、冷战、写火辣辣软绵绵的诗……老板还没答应娶她,她却发现,自己实战演练着,竟然真的爱上老板了。

她爱上老板,确切说爱上这个叫李光辉的有钱人,自己并不感到意外。她正值青春好年华,情窦初开,对爱情,满脑子云里雾里的浪漫想法。李光辉对她,比对别的女人上心是一方面,她的吃穿用度都上了不知几个档次。其实她不知道,给她花这点小钱,对李光辉根本不算什么。真正动刀动枪干实活的买房子、离婚、给她开个店、敢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李光辉可一样也没做。另一方面,李光辉人到中年,整天泡在酒肉堆里,血压高,吃了几年降压药后,那方面逐渐有点不行。越是不行越不服老,越想证明自己还行,所以,对她的娇宠也隐含着重振雄风的涵义。他说,可能他上辈子欠了她的,见了她他心里就特别软,就想说最好听的话、留最多的时间给她。“你简直就是黄世仁。”李光辉总这么说,完了再接一句:“我就是杨白劳。”她压根没看过《白毛女》,他俩说这些时,之间搁着代沟。

风言风语起来了,她难免也想有个安定的未来。于是,打了一次胎以后,就开始逼婚。他早和她控诉过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乏味婚姻,时不时也冒出句干脆离了娶她的誓言。她撺掇他试着和老婆说了。年轻时跟着他吃糠咽菜打天下,这才刚享了几年福,就要被踢出局?他老婆当然不干,还撂了狠话:除非抬了她的尸首扔出去,否则,小三甭想踏进这个门。

狠话硬邦邦砸在地上,他老婆也硬邦邦闹了几回跳楼、开煤气、割腕的闹剧。他回头再想想,结发夫妻,老婆几十年对他没有过二心,真要硬掰还真下不去这狠手。已婚男人,有几个能大动干戈把小三娶进门的?

就这样,一年拖两年,两年拖三年,一年他和老婆闹离婚,两年他俩闹分手,三年原配街头暴打小三,分分合合、吵吵闹闹、打打杀杀,在他们,要死要活水里火里煎熬着,在别人,九年也就弹指一挥间。

她也经常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掌控命运的定力,可是,“假如重新来过,能保证是另一种?”她问自己,问完,心头一阵迷茫。她爱这个男人,曾经了他的海,再遇到愣头巴脑旧衣单衫的小伙子,难为水也是必然。已经打了这些年,现在一刀两断岂不前功尽弃?她不舍得自己这些年的苦熬。

第九年头上,他老婆更年期发作,突然咽不下这口气了,死活带着娘家几个男女,押着李光辉找到她,揪住她的头发打了一顿不说,还逼她签下分手协议,立刻滚蛋,还指着她鼻子正告她:如果再发现她纠缠李光辉,下次等着她的就是兜头一桶硫酸。

说到底她年轻,又不懂法,自己插足别人家庭到底不硬气,也没有报警,灰溜溜滚回了老家。这一次,硫酸吓住了她,让她彻底死心的,更是李光辉的表现,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她挨打,没有任何言语和动作来护她一下,和他过去所做的截然不同。

她就这样被他耍了,一耍就是九年。

她气不过,回家就告诉父母赶快给她找婆家。骂过她也打过她见她不改已经心如死灰的父母,重又燃起了希望。近处的,对她的名声早有耳闻,只能找远处的。三找两找,就找到了崔晓山。

她家里着急让她嫁,崔家着急让崔晓山娶。一拍两合,婚事很快提上了日程。她和崔晓山一块儿进城添置结婚衣服,也该是命中有这一劫,偏在商场碰见了李光辉。这个男人以前很少上街的,买东西要么是她或者是老婆,或者直来直去买了就走。就这样也能遇上,这不是撞了鬼?

崔晓山并不认识李光辉。李光辉死死盯了她几眼,盯得她浑身软趴趴的,只想往地上倒。击中她的,是李光辉上下打量崔晓山的目光。这两个男人放在一起,就是个瞎子也能感觉到他们的不同。光鲜洒脱和灰头土脑,自信阳光和憨厚迟钝,风流和猥琐,时尚和老土……她脑子乱了,肚子里直翻腾,记不清是怎么跟着崔晓山走掉的,只记得那个男人,她这辈子的克星,一直站在她身后,一动也不动地目送她。她不知道,别人说这种人,叫“吃着碗里的还占着锅里的”。

回来就闹幺蛾子,婚,她不结了!她宁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想让他看她笑话。

他哭,他掏心掏肺地说车轱辘话,让她又想起了她的委屈、她的屈辱。闹了一天,婚事终究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毕竟,他们不是三岁的娃娃过家家。

就在婚礼的前三天,他从以前店里她的小姐妹手里,拿到了她的新手机号,发来一大段撕心裂肺的话。这个男人,说到底是个文艺油腻大叔,而且,憋着一肚子歪心眼。

收到短信的那天,她哭了一整夜。她突然又为自己的爱情感动了,她觉得,她并没有看错他。

表妹是年前跟着她的婚礼一同住进她新家的,是她邀请的。十七岁的表妹和新婚夫妇同住在一小间新房里,她知道谁都觉得怪,她才不管,她就是要让表妹住进来,她就是要挡住她的新婚丈夫碰她。她才不管别人说她傻,还说她是被言情毒小说看毁了脑子和三观,她要捍卫她的爱情,她要为他守住自己的身子……

母亲回到病房,从床底下掏出脸盆,准备给她洗漱。“咣当”一声,母亲手里的牙缸掉到了水泥地上,惊得她一个哆嗦。

他第一次大聲地吼她:“摆设,我娶你是当摆设!?”表妹在一边急得大哭。她也大哭,让表妹先出去,反锁了门。他揪住她:“你卖这么多钱,我挨都不能挨你?”她抓起电话打给他:“你来,现在就来,接我走。”他手抖着指着她:“你打,你再打电话……再打我把你的手剁了!”她紧紧抓住手机,嘴里还在喊:“你快点,快点来!”

他从案板上抄起菜刀,一步跨过来,一脚跺翻了她,抓住她还抓着手机的右手,就要往床头柜上架。“咔”的一声,她看见朝向她的那菜刀,掉转方向,是他朝他自己的头上剁了过去。他哭喊着:“崔晓山,你羞你先人呢,连个媳妇也裹哄不住,你活着干啥!”话音未落,他又抬起刀要往自己头上再剁。她扑上去,一把抓住菜刀就往下拉,争夺中,锋利的刀刃深深嵌进了她的手掌心,嗡的一下,她觉得像有盆滚烫的开水兜头泼了下来,头顶上一阵过电般的火辣辣,十指连心!

陷入剧痛的昏迷前,泪眼模糊中,她记住了那一刹那的场景,她的右手冒了血,崔晓山的额头淌着血,他拉开后窗,把手里的东西扔到楼下,菜刀砸在楼下的水泥地面上,“咣当”一声……

【作者简介】王娟,女,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3届高研班学员。累计发表文学作品百万字,散见《雪莲》 《延河》 《安徽文学》 《百花洲》《中国铁路文艺》《广州文艺》《都市》《南方文学》 《当代小说》 《鹿鸣》 《厦门文学》 《东方剑》等刊,作品曾获《延河》年度小说奖、《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小说组特等奖、两届中融全国原创文学大赛小说及非虚构奖、省金盾文化工程奖。出版有散文集《穿过人群凝视你》,短篇小说集《雪花落在每条路上》已签约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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