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坐着就忘了

2022-05-30 07:51李胜志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2年8期
关键词:梦话俞伯牙钟子期

李胜志

坐忘,我偏爱这个词。汉语词汇浩如烟海,我却对它情有独钟,这是词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幸会这个词,就像在茫茫人海里忽然发现了人生的另一半,喜悦之意无以言表,愿意和它谈情说爱一辈子。

汉语注定让我没有白活一回。

对我来说,热爱汉语,可以诗歌为证。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坐忘”这个词总是操纵着我的情感,撩拨我为它写诗作赋。

《庄子·大宗师》云:“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为坐忘。”意思是说,忘却自己的形体,抛弃自己与外界之联系,摆脱形体和智能的束缚,与大道融通为一,这就叫坐忘。

换个角度理解,坐忘其实是一个哲学命题,指人有意识地忘记外界一切事物,甚至忘记自身形体的存在,达到与“大道”相合为一的得道境界。简言之,就是人在修炼中控制意志,排除杂念。

就我而言,与“坐忘”的境界还相差十万八千里,身处滚滚红尘,杂事纷呈,眉毛胡子一把根本抓不过来,岂能做到忘天、忘地、忘事、忘物、忘怀?但是,我可以努力做到剔除杂质,清净耳根,洞见心灵,擦亮眼睛,与熙熙攘攘的世界保持一定的社交距离,并从杂乱无章的生活中,提炼诗意。

在这个人人皆可为诗人的美好时代,我注定会被淹没在浊浪排空的诗潮之中。虽然掀不起大浪,但做一朵洁白的浪花也挺好的。诗言志,诗人可以在字里行间,表达自己的人生志向,理想抱负;诗言情,诗人可以在一咏三叹中,表达自己对自然社会的热爱尊崇,愿望憧憬。

诗人说人话,非诗人说梦话。不过人们好像更乐意听梦话,因为梦话虽然没有连贯性,也没有逻辑性,但朝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话更易诱发大家的探秘心理。从这个意义上看,说梦话的非诗人,往往更像诗人,其产量更多,也更易为大众所接受。说人话的诗人就难了,难就难在不能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你遣词造句,得掂量轻重,把握分寸,拿捏恰当,既不能祸从口出,也不能词不达意,即使不能口吐莲花,不能巧舌如簧,也不能笨嘴拙舌,沉默寡言。

作为一种追求,我不想为难朋友,也不想为难自己,我说的话,你能听得懂,然后再会心一笑,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想强调的是,自己喜欢的是“坐忘”这个词,而不是“坐忘”这种状态。每一个人都应该用你的努力去修饰时光,因为生活是一面照妖镜,谁辜负它,谁就会在它面前现原形。

诗没有户口,但诗人有故乡。诗人的故乡既看不见,也摸不着,诗人的故乡在知音那里,哪里有知音,哪里就是故乡。诗人依靠读者捧场,没有读者的诗人,无疑是孤独的。但孤独出诗人。没有孤独感的诗人,是成不了诗人的,至少成不了大诗人。

忽然想起高山流水。

春秋战国时期,有一位琴师叫俞伯牙,虽然技艺高超,却久久不遇知音。但有一天,他遇到了钟子期。俞伯牙在他面前弹琴,想到攀登之意,于是乎,弹出的琴音如高山。钟子期听了,情不自禁地点赞:“听你弹琴,仿佛在攀登巍峨的高山。”俞伯牙又想到奔腾之境,于是乎,弹出的琴音如流水。钟子期听了又点赞道:“听你弹琴,好像在

欣赏潺潺的流水。”俞伯牙于是相见恨晚。

后来钟子期死了,俞伯牙便摔琴绝弦,不复弹奏。

写诗何尝不是如此?写了没有人看,看了没有人懂,还不如折笔甩袖而去。

问题是写诗虽然需要一定的天赋,但几乎不能否认,人人都有写诗的潜质这一基本事实。有人说诗人是疯子,这句话反过来理解,疯子也是诗人呢。一个人,一旦迷上了诗,产生了要当诗人的念头,他内在的潜质就会像雨后的竹笋一样,一点一点地冒出来。这时候,让他停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在诗人部落里,很难找到俞伯牙这样的人。学会放下是一种智慧,但诗人没有这个智慧,因为诗人的眼里只有诗。

据说印度人捕捉猴子有一个成熟的办法,在木笼里放着食物。猴子见食眼开,会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去,抓住食物是不会放下的。

诗人其实并不比猴子高明。诗就是诗人手中的“食物”,面对诗的诱惑,诗人是不会轻易松手的。

当然,凡事都不是绝对的。诗人里也会有人懂得“放下”,但这种人自然也会失去诗人的身份。失去诗人的身份,对一个诗人来说是不公平的,也是残酷的。诗人的成长历经磨难,一言难尽。诗人看重自己的身份,甚至有点儿敝帚自珍,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年头,诗人灿如星群,多得数也数不过来,但读者却寥寥无几。一个诗人,不管你多么著名,发表的作品,出版的诗集,如果能赢得真正意义上的读者,哪怕只有一个,那么,我也得恭喜你了。

也许你会质疑,劳神费力,为一个读者去冥思苦想,捻断胡须,值得吗?值!做个大众诗人,唐朝柳永似的,凡有井水处皆有柳诗,可能吗?可能,除非你是柳永!

我倒不是对诗持悲观态度,相反,我甚至武断地认为,几乎人人都有读诗的愿望,只是因为辨不清诗与非诗,最后才失望的。

诗人完全有理由有能力赢得众多读者,诗的尊严,依靠诗人自己去捍卫。诗人有责任有义务打造诗的形象。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一定要懂得节制,不能贪得无厌。首先,语言上要节制。诗是语言艺术,语言过分雕饰,诗意就会蒸发,形象就会打折扣。其次,选材上要节制。选材宜小不宜大。虽然万物皆有诗意,但我还是主张诗人要有独特的眼光,在捕捉创作素材上,要慎之又慎,细之又细。唯如此,才能回避复制生活,翻译现实的套路,给读者灵动的体验。读诗使人灵秀,诗人就是要有这样的能耐。

芝麻不是诗,把芝麻变成芝麻油就是诗了。诗人的本领就在于能把芝麻变成芝麻油,而不是把芝麻变成芝麻,或者把芝麻变成黄豆,变成玉米。

诗人淡化欲望,不等于放弃追求。一个没有追求的诗人,是注定成不了气候的。因为诗是艺术,而艺术是无止境的。

但追求有度,不可盲目。一味地追求下去,往往适得其反。渔夫的老婆开始只是想要一只新木盆,得到了新木盆,她又想要新房子,得到了新房子,她还想当贵妇人,当了贵妇人,又要当女皇,当了女皇,还要当女霸王,当了女霸王,竟然想让满足她愿望的金鱼做她的奴仆。这就太过分了。

诗人不是渔夫的老婆。我们不能贪得无厌,我们要懂得适可而止。

诗坛不是跑马场,花样多了,围观的就少了。

在探索诗歌创作的道路上,既不能因循守旧,也不能拔苗助长,要拿出排雷的精神、勇气和智慧,扎扎实实,步步为营,千万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不是鸡飞,就是蛋打。

如今,谈诗无疑是奢侈的。好在对我而言,灵感驾临,伏案疾书,自言自语,说了些什么,坐着坐着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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