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唐诗解构》的继承与新变

2022-05-30 14:45黄道斌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10期
关键词:再创造洛夫

黄道斌

内容摘要:作为一位当代诗人,洛夫的诗歌充满中国古典唐诗传统的痕迹;作为一位海外华语诗人,洛夫的诗歌又受到西方解构思潮的影响。洛夫在《唐诗解构》中试图以现代自由诗体、全新的节奏与意象“解构”唐诗,堪称是其晚年“拥抱古典”的一次伟大尝试。在继承了唐诗基本主题、客观意象的基础上,洛夫在解构新作中融入超现实主义、现代人独特的情感体验,赋予唐诗新的时代精神。

关键词:洛夫 《唐诗解构》 再创造 诗魔 解构诗

被称作“诗魔”的洛夫是当今世界诗坛备受关注的中国诗人。早年从大陆到台湾,后又从台湾到加拿大,洛夫的一生就像他笔下的“漂木”一样一直在世间漂泊、流浪。几十年来,洛夫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艺术水平颇高的诗作。

洛夫一直很珍惜大陆母体带给他的古典文学养料,他认为:“文学的正常生长与茁壮,不仅需要外来新兴美学思潮的挹注,同时也需要重新评估传统文化的价值,并发掘、攫取古典文学中那种万古常新、不可取代的优质元素。”①因此,洛夫晚年创作了组诗《唐诗解构》,其中充满了古典的继承与现代的新变。洛夫将这次具有突破性的创作实践行为称作“古诗新铸”,冠以总题“唐诗解构”。

洛夫对唐诗的“解构”主要从诗歌的语言形式风格、意象、节奏等方面展开,本文将试图探讨洛夫唐诗解构的可行性,即解构诗作中发现了唐诗中哪些语意的罅隙,诗人在解构的缝隙中补充了什么又删去了什么。

一.唐诗“解构”:是翻译还是创造

一直以来,如何处理传统问题都在不断困扰着从古到今的诗人们。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就曾重新为传统正名,认为传统是一种过去性和现存性相结合的历史意识。面对启蒙运动以来反传统的热潮,艾略特驳斥人们对于传统的误解,强调传统的重要性。洛夫的创作实践与艾略特的观点不谋而合,诗人试图以自身创作为实验,从传统中发现诗歌之质,在唐诗的基础上,创造出属于现代的新诗歌。

将洛夫的解构新诗与唐诗经典放在一起比较,评论家们的观点不一②,有学者认为这次解构实验是一次成功的尝试,也有尖锐评论指出其作乏善可陈,洛夫似乎江郎才尽了。笔者则认为,这种比较孰优孰劣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当代诗人是如何以“解构”的方式重写唐诗,并赋予其现代意义。

与古人不同,在接受了中西方文化的双重冲击下,尤其是五四运动以来反传统观念盛行,现代诗人们有着前所未有的“解构”、“重估一切价值”的美学追求。在这些诗人之中,洛夫显然是个特例。洛夫对唐诗的解构,是在肯定其美学价值、艺术追求和思想高度的基础上,赋予其现代内涵。不论是以现代诗的形式重述古诗,还是其语言本身特有的风格,都展示了洛夫作为一个当代诗人对于唐诗的个体解读与思考。从其解构新作中,可以发现,洛夫解构的唐诗虽说内容、主题大致与原诗相似,思维方式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诗人铁舞曾在一次诗歌拓展课程中,遇到一位学生,这位学生拿着洛夫的《唐诗解构》问他:“什么是解构?”还指着书里的诗句问:“这是翻译吗?”③这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质疑洛夫对于唐诗的解构是否只是一种现代汉语的翻译。实际上,以《凉州词》的解构新作为例,洛夫是在翻译还是在“再创造”就可以不证自明:

饮吧

马背上的琵琶早就不耐烦了

铮铮猛催

喝吧

太阳即将升起

准备好你出征的靴子和干粮

干杯吧

醉死在酒壶里

总比从战场上

被一辆板车拉回来

有趣④

与原诗的“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相比,洛夫的解构新作明显不是单纯的翻译。从语言形式上看,王翰原诗中的韵脚被抛弃,现代汉语白话文直接解构了古诗文言。洛夫以三个“XX吧”作为每段的开头,似有劝人在出征前多饮酒之意,讽刺之味更浓,也增加了口语化色彩。

原诗叙述了诗人从军的内心境遇,所要表达的基本主题是反战,解构新作则由此衍生出对战争的更加强烈的讽刺。“醉死在酒壶里/总比从战场上/被一辆板车拉回来/有趣”,洛夫用具象化的场景补充了原诗所暗藏的死亡内涵,用戏谑的口吻打趣严肃的战争主题。相较于原诗末尾的苍凉、无奈和悲哀,洛夫的解构新作则以反讽、戏谑的态度展现了诗人所共通的反战意识。

洛夫的《唐诗解构》可以算得上试一次前卫的尝试,诗人以中国古典唐诗作为凭借,以西方后现代主义中的解构学作为诠释手段,对于经典唐诗进行再创造。诗人身兼读者与作者的角色,拥抱古典,贯通古今,在“解构”中赋予唐诗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崭新的精神内核。

二.如何“解构”:陌生与熟悉之间

德里达的解构理论揭示了语言的自我解构性,由符号的共时态区分引导出历时态的延迟,从本质上加强了符号意义的不确定性。这样一来,词源的恒定性意义便不复存在,所有符号意义都是在一个巨大的符号网络中被暂时确定,而又在不斷地“区分”和“延迟”中出现新的意义。新的意义在延迟中进一步区分,在区分中延迟。德里达强调“延异”是“时间的空间化和空间的时间化”,消解了存在与历史、共时与历时的对立,成为时空经验的起源。

洛夫的诗歌创作历程由此找到了贯穿古今的绝妙着眼点,自1970年代以来,对古典的反思态度至此站在“一切时空下的在场皆可‘延异”的理论基础上再攀高峰。在谈论自己的两个创作路向时,洛夫曾坦言:“我另一个创作路向就是进一步实验所谓熔接古典与现代,以西方技巧来表现东方智慧以及中国独特的审美意识与生活情趣。”⑤

那么洛夫究竟是如何“解构”唐诗的呢?

首先,洛夫运用现代诗歌的自由体式对唐诗严谨的格律进行了解构。唐诗所强调的格律、对仗已毫无痕迹,转而呈现的是自由诗所带来的长短不一、不工整。新诗爱自由,不爱束缚,洛夫笔下的唐诗正是以这样一种陌生的、崭新的形式出现在读者眼前。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的边界就是思想的边界,然而在诗的世界里,语言所划定的边界远小于其能传达的思想的边界。现代自由诗的语言结构与古典诗讲求格律的语言结构给读者带来的思考方向、思维方式有着巨大不同。

第二,洛夫试图以全新的节奏,来唤醒那些曾经在五四时期被埋葬的旧传统,并赋予其新生。洛夫作为一位华语诗人,常年旅居海外,在英语环境中坚持用汉语写作,吸收了大量西方自由诗的意象构造、分行方式、断裂跳跃、词语组合等,并借此改造唐诗。

第三,由于洛夫早期在超现实主义的道路上走得很远,在解构诗中仍可见颇多超现实主义的影子,以下面这首《登鹳雀楼》的解构诗为例:

轰轰然,一颗巨大的落日

应声入海

把黄河涌进的水

差点煮沸

登楼登楼

再上一层

更上一层

你准可看到荒烟千里之外

另一颗太阳

哗然升起⑥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样两句很具有画面感的诗句,被洛夫“解构”为落日入海,涌进黄河的水竟也会“差点煮沸”。诗人将原诗的自然景观改写成前所未有的离奇景象,给读者带来了极具冲击力的阅读体验。洛夫发现了原诗中可以加入的超现实想象,在原诗前两句的缝隙里增加了自己的补充,拓宽了诗歌的想象空间。

第二节诗里,洛夫在“更上一层楼”的缝隙里延迟了诗人登楼爬梯的过程,延异出“登楼登楼/ 再上一层/再上一层”的双重叠句,重现努力攀登的过程。末三句则展现了全新的诗境,在原诗“欲穷千里目”的缝隙里,延异出王之涣所不可能见到的景象——荒烟之外的另一颗太阳,这正是以超现实的手法,创造了一颗新的太阳,更传达出一种积极昂扬的心志。

诗人强调超现实主义精神,同时也是一种形而上的态度,其作用在于帮助我们超越有限的时间与空间。至于对文学的具体功能,则呈现在表现技巧方面:“超现实主义对诗最大的贡献乃在扩展了心象的范围,浓缩了意象的强度。”⑦洛夫将超现实主义手法熟练地运用于解构唐诗中,赋予了唐诗强大的生命活力。

第四,洛夫将现代人的生存体验、精神情感融入进唐诗的古典意境之中。洛夫诗歌的字里行间常常弥漫着神秘、鬼魅的气息,其诗境多以实境中夹杂虚境,在虚实之间的自如转化,展示了诗人惊人的超现实想象。以下面这首《登幽州台歌》的解构诗为例:

从高楼俯首下望

人来

人往

谁也没有闲工夫哭泣

再看远处

一层薄雾

漠漠城邦之外

寄寄无人

天长地久的云

天长地久的阡陌

天长地久的远方的涛声

天长地久的宫殿外的夕陽

楼上的人

天长地久的一滴泪⑧

陈子昂的原诗是一首吊古伤今的生命悲歌,将古代文人怀才不遇之悲哀表达得淋漓尽致。陈子昂直言进谏,却总是碰壁,不被采纳,反被降职。在此背景下,陈子昂将自身经历与情感投注到笔尖,写下这首伟大的诗篇。洛夫则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空间和时间交叠的缝隙中延异出一座高楼,诗人站在高楼之上,“俯首下望”,看着古往今来所有的人来人往,生发出一种“没有闲工夫哭泣”的众生相。洛夫以个体孤独情感融入诗中,将现代人的迷惘、孤独与麻木置于诗中,展现了现代社会个体的存在之思。

总之,洛夫以一种现代的、崭新的方式使我们熟悉的唐诗陌生化,给读者带来全新的阅读体验;与此同时,诗人又以现代新诗的形式消解了古今之界限,赋予唐诗现代精神与新的意涵,由此带来的张力增添了诗歌的审美趣味。

三.继承与新变:关于时间和乡愁的远行

千年前的唐诗经历过时间的打磨,依然在当代保有强大的生命力,这和唐诗超越时空的美学价值息息相关。洛夫正是继承了其中具有超越性的内涵,同时发现唐诗词句间可以增加的诗意,在空间时间化、时间空间化的区分延迟中,补充了许多原诗因古典诗歌体式所限制而不能明说的隐藏诗意。

在原诗主题之上,洛夫还创造诸多新变,加上了自我感怀,尤其是关于时间和乡愁的意识,弥漫在所有主题的诗作之中。正是这种对于时间的焦虑和关于家乡的忧愁暗示了他这次“解构”之旅的目的——承载着传统、背负着乡愁在诗歌创作与人生道路上继续远行。正如在《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的解构诗中,洛夫与被贬的韩愈一样有着漂泊之感:“从此,家/是秦岭以外的一片/叫人痛惜的云”⑨。“云”的漂浮也暗示了诗人自己的漂泊,诗人借此诗传达了深埋心中的浓浓乡愁。

在《题破山寺后禅院》解构诗中,洛夫写到:

这里的花木,禅房,山光,潭影

还有那听不太懂的钟声

都是我的旧识

抹不掉的另类乡愁

而尘世的种种切切

昨日的喧嚣与闹腾

是一窝躲在乡愁里

蠕蠕而动的

虫子

无休止地

啮食我雪样的最初……⑩

常建所作的《题破山寺后禅院》原诗中只字未提“乡愁”二字,全诗都在营造一种幽深寂静的氛围,抒发诗人忘却世俗、寄情山水的尹伊胸怀。可到了洛夫笔下,却着重在写“乡愁”,诗人将所有在禅寺内所看到的景物,以及耳畔的钟声都归于抹不去的乡愁,这不难看出是诗人自我情感的投射。

在力图保留原诗之“神韵”的前提下,洛夫解构诗的意象多在原诗的空间范围内变化或衍生,而非延伸太多晦涩的组合。在本首诗中,并没有出现过“雪”的意象,而在衍生的乡愁主题上,洛夫借以“雪样的最初”寄托自己的乡愁情怀。

洛夫此次“唐诗解构”的尝试让我们不难联想到鲁迅的《故事新编》,两者都是以现代语言对古典文化进行改写、重铸。然而,诗与小说不同,诗贵在含蓄,字里行间传达出深厚的感情,洛夫虽然使用了现代汉语的直白文字,但其中的韵味却在其填补的缝隙中不减反增。

细读洛夫的唐诗解构新作,从形式上来说,即使以“解构”为创作方法,每一首诗的结构形式尚且收缩在方寸之间。诗歌语言较之前期所谓禅诗的创作构想,除了延续水墨画般的清逸写意之美感,解构诗更加掌握了抑制的分寸,诗人对于语言的把握也更加收放自如。

洛夫对唐诗原诗的互文性写作,在结构和内容的编排上,也有其过去诗作的影子。《唐诗解构》正是在过去创作的基础上,加入了新的巧思,创造了新的意境,是诗人一次伟大的尝试。洛夫并未落于西方诗学之限,同时转而探求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现代性意涵,在无休无止的自我解构与重建中不断远行,通向了诗人自己的“天涯美学”之路。

作为一位当代诗人,洛夫的诗歌充满了中国古典唐诗传统的痕迹;作为一位海外华语诗人,洛夫的诗歌又充满着西方审美现代性思想。洛夫的《唐诗解构》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特殊存在,以现代汉语的新瓶子装罐古典唐诗的醇香老酒,其诗质之高、诗思之深着实不愧为“诗魔”。就是这样一位诗人,贯穿了古今,联系了中西,展示着当代诗人的超越性。

注 释

①洛夫:《唐诗解构》,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自序第2页。

②叶橹的《回眸中的审视与超越———从〈唐诗解构〉说起》(2013),对洛夫的文学实踐给予充分的肯定与赞扬;张宗刚《何谓好诗——从洛夫<唐诗解构>说起》(2014)认为指《唐诗解构》整体松散,笔意枯淡,甚至令人联想到为人诟病的口水诗,基本给人一种古诗今译,再加了点现代佐料的感觉;张宗刚《洛夫<唐诗解构>辨析兼谈诗之标准》(2014)认为《唐诗解构》虽运思细腻,但总体上流于常规化俗套化;赵思运的《洛夫诗歌中文化意象的生成探究》(2017)仅是对古典意象进行翻新以达到一定的审美效果,而非个体生命与灵魂疼痛的艺术抚慰,洛夫在创作技巧上日趋纯熟但内在的精神体验却明显被消散了,意象所带给人的生命感受也大不如前。

③铁舞:《唐诗能解构吗?》,《文学自由谈》,2018年第1期,第97页。

④洛夫:《唐诗解构》,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46页。

⑤洛夫:《洛夫谈诗——有关诗美学暨人文哲思之访谈》,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16页。

⑥洛夫:《唐诗解构》,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5页。

⑦洛夫:《洛夫长诗》,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201页。

⑧洛夫:《唐诗解构》,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页。

⑨洛夫:《唐诗解构》,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73页。

⑩洛夫:《唐诗解构》,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70页。

(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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