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的记忆游戏

2022-05-30 10:56杨健
科幻世界 2022年11期
关键词:伊娃女佣阿布

杨健

伊冯的博士还没有毕业,但她的记忆容量已经几乎全满,很难再学习新的知识了。

作为一个天才少女,在获得“记忆大师”的殊荣时,她年仅十二岁,只用了二十八秒就记下了一副打乱的扑克牌。可这次,她在当众分享成功经验时,差点儿现场翻了车。

事情就发生在几天前,当时她正在学校演讲:

“和计算机一样,人类的记忆也分为编码、储存和提取三个过程,但基本单位不是比特,而是有意义的组块。遗憾的是,我们工作记忆的容量十分有限,仅仅为7±2个组块,如果是复杂的记忆材料,我们甚至只能一次性记下3到4个组块。要如何利用有限的记忆容量记住无限的客观信息呢?诀窍是让更多的目标信息关联为一个组块,并用已熟悉的信息有序标记起来,形成一次刺激就能激活的组块链。关联和标记的方式有谐音、语义、逻辑、视觉心象等,由此演化出故事联想法、视觉记忆宫殿法和思维导图等记忆术,下面我将为大家逐一演示。”

接下来的速记表演,伊冯却突然感觉力不从心,就像瞬间失去了记忆之神尼莫西妮的眷顾。

在台下的同学们看来,她只是有点儿身体不适。毕竟在他们崇拜的目光中,伊冯不仅品学兼优,而且家境殷实,热心助人。

彬彬有礼的司机开着低调的埃尔法来接伊冯放学,她还顺路捎上了几位同住在东海岸的同学,其中包括她心仪已久的男生。

有说有笑地送走了少爷和千金们,在下个拐弯处伊冯就下了车。司机拍着车门提醒她是不是忘了什么,她这才慢吞吞地拉开书包,捉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递给了他。现在她要徒步到樟宜,然后坐轮渡回乌敏,如果碰到同学,她会告诉他们,自己正要去海边透气。

回到甘榜①的高脚楼时,天已擦黑。黄泥路旁,木瓜树下,又是那些乱耳的印度音乐,从采石场下工的外劳们,旁若无人地倚在废弃的猪寮旁纳凉。远远看到了一身白背心,是阿布②佝偻在门前检查牛奶箱。椰风吹得人心烦,风里还是椰浆饭的酸味。伊冯自艾自怨,在青春最盛的年纪里,为什么要每天忍受这些光景?她想起屋里那四个妹妹,反正也温不进书,便背身拐进了巴沙③。

她去了食阁④给大姐帮忙,想顺便蹭点儿杂菜饭。大姐在这里帮工,可惜脑子笨,经常搞混客人的单。伊馮曾教她用地点桩法记餐,却没想今天是自己搞瞎了餐盘,把肉骨茶错端给了穆斯林。大姐被东主一顿臭骂,这让伊冯很丧气,可大姐不仅没有怪她,还偷偷从后厨端出一只辣椒蟹。伊冯不敢吃,怕又害大姐挨骂。大姐却笑着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啊,可别让家里那几个饿死鬼投胎的看见了。”

今天是伊冯的生日,她自己却忘了。她意识到越来越不对劲,默默翻出“永痕记忆”的电话。

“就要年考了,我不能失去奖学金。”伊冯对训练师这样说道。

“永痕记忆”是一家公益培训组织,旨在培养像伊冯这样的天才少年,使他们的潜力不被埋没。伊冯打小就被他们发掘,这也是她能成为记忆大师的重要原因。

训练师告诉她,记忆空间不足她不是第一例,大多发生在记忆方面特别有天赋的个体。他说:“上个世纪人类最大的自我欺骗就是认为我们的脑容量是无限的。1.5千克的大脑可装不下整个世界,更别说区区的海马体。随着迁移学习法和各种记忆术的迅速发展,人类记忆容量的天花板很快就被触及。”

伊冯说她想为自己的记忆扩容,她知道政府有个海马云计划,阿爸酗酒导致海马受损,还用阿布的钱接受过治疗。训练师解释说:“那是为记忆缺陷患者提供的记忆云扩展救助计划,你还不是公民,也不属于救助对象,没有减免,恐怕难以负担高额的维护费。”伊冯不断央求训练师为她想想办法,说她这些年演讲的收入已经偿还了自己的培训费,相信以后也会有能力回报“永痕记忆”。

训练师反问她为什么执着于扩容记忆,他说:“记忆是智力的重要一环,但不是智力的全部,而智力也并不等同于创造力,做出伟大成就的人也并非都是记忆力最出色的。你六岁就把《辞海》印在了脑子里,十岁就学会了十六种语言,还分别来自好几个不同的语系,其中熟练掌握汉、英、马来和泰米尔语,十五岁进入国立大学,十九岁开始攻读博士学位。但在此之后,除了不停地演讲记忆术,你并没有做出什么实际成绩。”

伊冯可不管这些大道理,她不能跌下神坛。狮城是精英的狮城,她不想回到甘榜过一辈子,她一定要重拾超人的记忆力。

训练师提醒她说:“目前的记忆云扩展技术并不成熟,受限于脑机交互的效率,云记忆的提取效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出色。”训练师建议她,还是先参加遗忘训练为大脑减负吧。

本就苦于记不住事了,还要忘记已有的知识,伊冯当然不能接受。

训练师解释说:“你是一个天才,可你记下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东西,长时记忆超负荷,工作记忆迟缓,很难储存新的信息,从而产生逆行性遗忘。有些不必要的知识你得学会忘记,对遗忘内容的主动选择也是一种记忆能力,我们称之为定向遗忘。”

接下来的日子里,训练师教授了她如何利用主动的“提取抑制”和被动的“选择性复述”等内在策略,对记忆任务进行“记”和“忘”的标记。她学得很困难,“忘”得就更不容易,当被要求忘记“大象”时,她记起的第一个概念就是“大象”。训练师告诉她要有耐心,遗忘随时都在发生,这能为我们的记忆清理空间,而每个人都有定向遗忘的能力。可伊冯表现得很焦躁,她等不了遗忘的潜移默化。训练师说实在不行,可以试试电生理的方法:

“背外侧前额叶涉及信息编码和提取过程的主动抑制,在采用定向遗忘范式对某事件进行主动遗忘作业的同时,利用经颅低频磁刺激激活该脑区,可以显著加强对该事件的遗忘能力。这项技术目前已经用于删除抑郁症患者的负性情绪记忆,但在正常人群中还未取得足够的经验,存在一定的风险。主要是在删除某些记忆信息时,与之相关联的记忆或将因此失去提取路径,变得无法回忆。你如果有兴趣成为受试者,我们可以免费为你提供。”

伊冯当然有兴趣,可要命的是,她很难决定自己是要忘记Malbolge编程语言,还是基金证券的风险算法;是新西兰大白兔的解剖图谱,还是恒河猴的基因序列;是海洋贸易法,还是橡胶园种植技巧;是赤道附近的全天星图、马六甲的水文地貌、北海岸的季风洋流,各类船舶的驾驶方法,还是红酒的分类品鉴……

“慢慢来,比起提高记忆力,更重要的是分辨哪些是值得记住的,哪些又应该忘记。”训练师说道。

甘榜的老木屋外仍旧是那些熟悉的神曲。伊冯发现,除了其中夹杂的印式英语,她已经不太听得懂那些烦人的歌词了,定向遗忘让她耳根清净。她终于有些高兴了,直到进屋之前,才瞥见今天的牛奶箱又被谁打开过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有好心人不定期地往她家牛奶箱里捐放散钱,所以偷偷检查牛奶箱成了她和阿布的秘密竞赛。搞不好是粉丝的善举,伊冯觉得这钱应该属于她。

“阿娣回来了?”阿布摇着蒲扇迎门。

“叫我伊冯。”伊冯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夹麦有?我做了椰浆饭,你夹甭?”阿布又追着问。

“你哪会晓洗西①呢,是‘吃不是‘夹嘞!”伊冯没好气地扔下几包叻沙和糯米鸡,几个妹妹一拥而上抢个精光。

“你麦发火哎,阿布老了,马来名记不住,普通话说不好咯。”阿布呵呵笑着。

“记不住,就记得给那个男人拿钱是吧?知道自己有病不知道治啊!”

伊冯的话比阿布的笑脸更加生硬,大姐匆促把她扯进里屋,数落她怎么跟阿布讲话的。伊冯憋屈地说:“不是冲她,是冲那个男人。”大姐叹口气说:“那毕竟是我们阿爸啊。”伊冯咬牙切齿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阿爸,自己好吃懒做就罢了,还打小教我们偷鸡摸狗。就因为阿布生的都是女儿,他还把我们赶回这甘榜的阿荅屋②,现在他赌钱赔了家当,酗酒又得了重病,想起要阿布照顾他来了嘞!”大姐苦笑说:“阿布当年被阿公带着下南洋,也多亏了阿爸家收留,这是做外劳家女儿的命啊。”

伊冯又想起了自己的状况,不由愁上眉头,她不想认命,又不好意思向家里人开口。看她欲言又止,大姐也没问什么,兀自从床板下拿出一沓积蓄,说实在不够大姐手上还有对玉镯。伊冯慌忙盖住了包钱的报纸向外张望,她半推半搡,问大姐哪来这么多钱?大姐说她找了一份当帮佣的兼职,预支了半年的薪水。伊冯问她给谁家做帮佣这么赚啊?大姐说女主人是一个叫伊娃的橡胶女王,因为也是外劳出身,对下人非常大方。听到是女强人,伊冯两眼放光,想跟姐姐打听个究竟。于是大姐把伊娃的传奇人生娓娓道来,她说:“这伊娃是一个马来华商,据说会四十多种外语,能一个人出海航行,靠做橡胶生意白手起家,即便是百元以下的交易,她都能不用查询一口气说得上来,每个客户的资料她都了如指掌,并投其所好广结人脉。作为外国人,她刚到狮城发展,就通过投资移民轻松拿到公民身份……”

对于这位传奇女子,伊冯十分崇拜,说一定要成为伊娃这样的女人!大姐把钱拍到她手里说:“等你成了伊娃再来回报家人吧!你也别到处打工了,过些年阿母的老年痴呆要是严重了,还指望着你挣钱养家呢。这钱虽然不知道你要拿来干吗,但你很聪明,总归是用在刀刃上。”

伊冯拿着钱,当晚就查询了云海马的维护费,大姐的钱只够在毕业前维持大约1TB的扩容,不过如果利用组块法善加管理,可以起到7±2T的效果。伊冯心想,伊娃这样的人,可以支付得起多大的云空间呢?

“我的云记忆有7.6亿TB,你们叫我怎么去找?”伊娃在她家的泳池边对着电话大发雷霆,“什么?你们搞丢了我的记忆还让我自己举证,我要是知道搞丢的是什么记忆,我不就记起来了吗?你们就是这样对待VIP客户的吗?我很确定,我的所有云记忆都在本地保留了索引。我是老客户,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一定是你们的服务器管理不善!”

伊娃认为最近的焦躁不顺一定和这段记忆有关,不管是生意对手的诡计、合伙人的背叛,还是老公有什么异动,她一定要回想起来。可“海马云”的客服声称记忆库是由生物信息识别解锁,坚决否认存在任何系统安全性漏洞,认为她的投诉是无中生有,无理取闹。你都记不起来了,怎么知道被搞丢了记忆?

伊娃气急败坏,把手机扔进了泳池,转身又撞翻了女佣送来的红酒。伊娃正在气头上,抬手就是一掴耳光。那女佣吓得手足无措,只低头看着地上打转的碎酒瓶子,脚趾跟着淌开的红酒慌乱地抓动。自从这名女佣来了她家,伊娃的运气就一直不好。

这一幕被刚下楼的丈夫撞见,安抚伊娃说扣点儿佣金就算了,怎么年近中年脾气越来越大?伊娃说自己的云记忆出了点儿问题,让丈夫陪她去一趟“永痕记忆”。丈夫却赶着去马尼拉出差,轻描淡写地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周末待家里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伊娃悻悻回头,看到女佣仍旧杵在原地,战战兢兢拨弄着手上的玉镯。她叹了口气对女佣说:“愣着干吗?等着我收拾吗?”见不用赔钱,女佣长舒了一口气,慌忙摸索洁具而去。

看着她脸上的掌印,伊娃吩咐管家在薪资上稍微补偿一下。管家却说:“这甘榜出身的女佣就是笨手笨脚,不时还喜欢来点儿小偷小摸,您不用对她那么好。”伊娃摇摇头说:“打跑那么多个了,唯独这个最老实,对我的脾气习惯也拿捏得最准,感觉在很早之前,她就在我家帮佣了似的。真可笑,我这才刚到狮城,她来我家也才几个月。唉,我的记忆越来越不准确了。”

“突触会自发改建,大脑中的信息也会自动重組、演变,形成虚假记忆。记住的东西越多,错构的可能性就越大。”训练师警告伊娃,“人的神经细胞是有限的,但几个神经细胞便能形成一个记忆单位,而且借助中间神经元形成复杂的网络,其突触环路的组合几乎可以视为无限,这便是组块理论的神经生理学基础。正如记忆组块的容量有限,但组块内部的信息却可以再次形成组块,记忆的这种树形结构的心象便是思维导图,这为我们的记忆提供了几乎无限扩容的潜力。只是组块的层级越多,提取速度就越慢,您忘记的东西不是记不住了,而是记得太深了,在记忆的迷宫里迷了路,因而无法提取。回忆的路径太长,云端记忆的提取又更加费时费力,在工作记忆那短短几十秒的时限内无法完成索引,有些东西便内隐在了潜意识里。海马云只能扩容您的长时记忆,而您的工作记忆却会因此更加不堪重负。别再扩容您的记忆了,您现在需要的是做减法,删除冗余的记忆,使您的工作记忆回归到简单的高速公路。”

“我每年斥巨资赞助你们‘永痕记忆,你们就只会向我推销遗忘术?每一笔记忆都是有价值的,我可不会放弃我的财富!”伊娃摔门而出。暴雨中,管家早就驱车在外等候。

“天气不好,索性也去马尼拉度周末吧。”伊娃想去散散心,叫管家直接送她去机场,顺便也让下人们放个抗涝假。管家应着声,又汇报说被打那个女佣不肯接受补偿,怕是要找麻烦,按老规矩,她家的牛奶箱里,已经让人打点好了。

伊娃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关切起车窗外的雨势。今年的雨季特别长,天泽橡胶的产量下降,可有些甘榜又得被水淹了吧?她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不搬到政府组屋。

“阿娣,涨潮了。”小妹拉着伊冯的衣角,有些担心自家的高脚屋。

“都说别叫我阿娣了,难听死了。”伊冯招呼着游客,继续帮阿布打理着自行车租赁生意。她见惯不惊,说有潟湖排洪,潮坪的水位从来没有超过游览栈道。小妹口舌伶俐,说二姐你记性再好,也不会知道以后的事啊。对于这片红树林的水文地貌,伊冯了如指掌,但她现在需要集中更多的注意力,才能管理好手里的押金。远远看见一群学生上岛,大包小包像是要来露营,伊冯赶紧打发妹妹们去招揽生意。

“伊冯,你怎么在这里打工啊?”说话的竟是伊冯中意的那个男生。

伊冯惊慌抬头,见小妹蹦跶着在前面引路,后脚跟来的正是东海岸的那几个同学。想躲是来不及了,七穿八烂的妹妹们还在雀跃邀功。伊冯赶紧跟她们使眼色,谎称自己只是周末来做做社会服务。

“哟,我们的天才真是充实,怪不得总是约不出来。”千金们阴阳怪气起来,有人交头抿笑。“社会服务需要穿得这么柴车①?”“她不会就住在这儿吧?”“是啊,从没见她邀人去她家耍。”

当着同学的面,伊冯无地自容,平日学校里都穿制服,她从没给自己置办过几件像样的便衣。阿布摇着蒲扇,还在一旁添乱,“阿娣啊,这是你同学?阿布做了椰浆饭,问他们要不要吃?”伊冯在讥笑声中昏了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就明天吧,请大家到我家坐坐。”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欢呼声在伊冯的头腔里啸鸣,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收场。

滨海六号的私人海滩上,停着一辆私人游艇,游艇的派对上伊冯终于扬眉吐气。参观了别墅和海滩,朋友们啧啧称赞,再也没有人怀疑她出身寒门。

这一切归功于她关注了推特上的一个账号,那里不时会更新特价的轰趴②信息,这个周末刚好有个别墅可以预约,而大姐的钱也刚好够包一个下午茶。

她知道这是大姐的积蓄,而自己也急需这笔钱扩展记忆,可话已出口,没办法后悔了。

女佣们把下午茶送上游艇,伊冯却傻了眼,竟看见大姐托着点心和刀叉愣在眼前。她们都没料到彼此会出现在这里。

伊冯终于明白大姐的外快是怎么挣来的了,周末趁主人不在家,她伙同其他女佣,打起了借鸡下蛋的主意。大姐也终于知道,二妹就是这样把自己的不义之财,用在了刀刃上。

“愣着干吗?还想跟我们一起吃啊?”见这下人这么没有眼力见,有人把吃剩的果壳直往大姐身上扔。大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收拾赔着不是。那人这才作罢,又对伊冯笑说:“帮你管教一下下人,没意见吧?”伊冯只好赔笑,说没意见,余光却在大姐身上游走。后者没事人一样伺候着,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吃着点心,有人皱起了眉头,幽幽抱怨说怎么是一股食阁味道,又看见了酒柜里的红酒,遂叫大姐去开一瓶来助兴。大姐踟蹰不前,那一柜子红酒一看就价格不菲。结果那人当场炸毛:“你家小姐都没作声,你却在那里扭扭捏捏,看不起我吗?”说着就要动手。伊冯连忙起身打圆场,迅速搜索出一瓶她能勉强支付的红酒,让大姐打开,暗自庆幸没有删除关于红酒的知识。

酒过三巡,有人提议赌钱。大姐顿时紧张起来,忙说老爷家教严格,家里没有赌具,骰子牌九南洋麻将都没有。大家觉得这女佣太扫兴了,说实在不行,就玩添词接龙游戏吧,一样可以赌钱!

添詞接龙是一种记忆游戏,每个人按顺序重复前面所有人说的词后再往下接,自己所接龙的词在语义、词性、字数和语种上都不能与前重复。这游戏难度很高,但在伊冯面前几乎就是送钱的意思。伊冯知道,这个群体开始慢慢接纳自己了。

大姐向伊冯摇头示意,有阿爸的前车之鉴,姐妹二人曾赌咒发誓远离赌博。可面对朋友们伸出的橄榄枝,伊冯也只好勉为其难参与其中。这帮同学虽然纨绔,出题也咸湿,但智商实则不容小觑。随着词龙越接越长,失去了速记能力加持的伊冯,额头渐渐蒸出了热气。同学们打趣说:“咱们天才今天不在状态啊,房子这么大,记忆宫殿还不够用吗?”

看着伊冯不断增加的欠单,大姐急中生智提醒起时间,“小姐你今晚不是还要跟老爷太太共进晚餐吗?”朋友们一听不乐意了,他们还没尽兴,想赖着不走,就问伊冯:“怎么伊冯的家人不在狮城吗,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啊?”伊冯也会意,拿出腹稿已久的说辞,说父母常年奔忙于东南亚各国,今晚刚好在大马落脚,所以还得游船过去跟他们吃晚饭。她连连抱歉,说要不今天就先这样吧。朋友们不死心,奇怪地问:“昨天听到那阿嬷自称是你阿布?还以为……”伊冯连忙掩饰说:“她怕是老年痴呆了,我怎么会有这么穷酸的家人?”

这话刺进了大姐的耳朵,她一个走神把红酒洒在了一位朋友的名牌裤裆上。朋友勃然大怒,顺势就是一脚。大姐着急护酒瓶,硬生生摔倒在了舢板上。

“你怎么打人啊?”伊冯扯开朋友,上前扶起大姐查看伤势。大姐连声说没事的小姐。可朋友被这么一带,也摔在了沙发上,疯狗一样乱咬起来,“她是你谁啊?帮你教训一下下人,你犯得着跟我大呼小叫的吗?”其他同学也跟着起哄:“从一开始她就不停地扫兴,肯定是故意的,这些外劳就是欠修理!”伊冯终于忍不住光火,“外劳怎么了,狮城能有今天他们居功至伟。你们这些带着公民身份出生,接受着精英教育的土生仔,哪来的优越感?”

这句“你们”让大家面面相觑。伊冯也发现自己失口,支支吾吾解释起自己是马来籍。

这时海滩上一阵骚动,有女佣慌张上船,大呼不好了,先生提前回来了!接着就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是谁在我的游艇上吵闹啊?”

“歹势①,让你在同学面前出糗。我没算到先生会为了躲开暴雨,提前坐私人飞机回来……”

伊冯一个人躲到海边,回想起刚才大姐的道歉,心跌入深不见光的海底。她挥霍掉大姐的积蓄,又害大姐丢掉工作,甚至还可能面临起诉,最后反倒是大姐来安慰自己。总以为自己足够聪明,就能换来想要的一切,机关算尽自己才是最没用的那个。

大姐劝她回家住吧,别和这帮朋友来往了,她说钱和工作丢了可以再找,有些东西丢了就找不回来了!伊冯叫她别说了,自己只想回学校一个人静静。她觉得大姐始终不明白,狮城终究是精英的狮城,外劳们干更多的活儿、交更多的税,却要花更多的钱才能搬进政府组屋,就连学费也是公民的四倍。并不是足够努力就能换来想要的一切,想要获得尊重,就得成为精英的一员!

可现在的她颜面扫地,哪有脸再回学校?她没有能力面对发生的一切,更没有脸回去面对家人。她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伊娃,而不是甘榜外劳家长大没人高看一眼的小娘惹②。

大姐的电话一次次响起,伊冯已经没有勇气接听了,她对自己失望透顶,不争气地哭着。空气湿润起来,暴雨很快就会肆虐,它会冲刷掉这片海滩上的一切痕迹,没人会记得今天她留在这里的眼泪,尽管它们和东海岸的沙滩一样潮湿。

她朝海岸线狂奔,把手机扔进了海里,这一刻,她知道自己应该忘记什么了。

在滂沱的樟宜,伊娃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笨女佣正在雨遮下焦急顾盼。

伊娃停下车问:“天杀的你怎么了?”女佣看上去有些心虚,她嗫嚅道:“雨太大了,渡船停运,上不了岛。”伊娃问她改天再回乌敏①不行吗?女佣说家里打来电话,潮坪突然涨水淹进了家里,阿布游出去找人,就没有回来。女佣急得要哭了,说阿布老年痴呆怕是认不得路了,几个妹妹正在家里搭桌子等救援。伊娃问她家里还有成年人吗?女佣说:“要是二妹在就好了,红树林的一草一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她的电话打不通。”

伊娃不由分说拉开车门,“上车,坐我家游艇过去。”

今天的柔佛海峡一反往日的温柔,让伊娃有些晕船,女佣倒来热水,问伊娃为什么帮她?伊娃说:“你土是土点儿,还算可亲。”女佣有些不好意思,说风浪这么大,您不必亲自冒险。伊娃说:“反正飞机也不能起飞,周末没了去处,又没去过乌敏,倒有些好奇。”

女佣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尬笑说穷乡僻壤有什么可好奇的,然后就是一阵沉默。伊娃以为她在担心家里人的安全,便问她有照片吗?上岛后也好帮着找找。女佣拿出的全家福有些泛黄,辨不清眉目,伊娃就让她形容一下。

说起家人,女佣紧绷的气色有些缓和,講到伊冯时甚至有些骄傲。她看着伊娃的眼睛说:“这是我二妹,和你一样,是个天才。”

电生理屏蔽室里,训练师取下了伊冯头上的磁极,恭喜她定向遗忘成功,“虽然不知道你删除了什么记忆,但捕捉到前额叶有异常活跃的P300活动,说明你已经释放了大量的记忆容量。删除那么多记忆,你确定没问题?”

经过漫长的电生理辅助遗忘,伊冯感到无比轻松,她说:“没关系,这种感觉前所未有,我觉得自己现在无所不能。虽然不记得我删除了什么,但我相信自己,那一定都是一些没用的、不好的回忆。”

“清理了冗余记忆以后有什么打算呢,阿娣?”训练师又问道。

“阿娣是谁?”伊冯说道,“我叫伊娃。”

训练师目瞪口呆。

游艇颠簸了半天,也没有找对地方上岸。伊娃对开船的下人抱怨:“没点儿方向感吗?林北再这样开下去,要开到马来西亚了!”船手无奈地说:“雨太大,涨潮又太厉害,单看导航,不敢贸然靠岸啊。”伊娃奚落起这位熟练的船手,“看到那片红树林没,潮间坪在那个方向啊!”雨中依稀可以望见那片红树林淹得只剩半截树顶,船手狐疑地嘟哝:“你不是没来过乌敏吗?”

接下来,伊娃的精准领航让船手口服心服,他们避开了离岸沙坝的所有浅礁,顺着潮汐水道的入流把游艇驶入了平静的潟湖。伊娃一路指挥,“那边水下应该有个猪寮,小心搁浅,即便没有下雨,这潮坪也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起落十几米的潮差,要注意观察。对对对,往这边开。看见高脚楼的屋顶了,淹得可真厉害,看见人了吗?”

他们把游艇锚在涨水的潮坪,向屋里喊话但没人应声。为了安稳住女佣,伊娃宽慰她说:“别担心,应该已经被救走了,现在水这么大,怕有蟒蛇出没,先别着急下船,潮水在退了,我们再等等。”

也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女佣看上去似乎真的不着急了,还不慌不忙拿出虎标万金油,为她抹上驱蚊。云销雨霁,湿热蒸腾,她们竟然就这样不怕搁浅继续聊起了天,聊到女佣的过去:

“从小我手脚就不太干净,以前在食阁上工,也总爱顺点卖剩的点心回家,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看着妹妹们狼吞虎咽。我挣得不多,花得就更少,怕伤了二妹的自尊,我会故意把散钱放在牛奶箱里让她去发现。为了鼓励二妹,我甚至为她虚构了一个叫作伊娃的榜样,还撒谎说这贵人正是我东家的女主人,好让她不要担心我。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老早就在滨海六号帮佣了,那时的房主还不是你。

“后来我发现有钱人经常都不在家,豪宅就这样闲置着。于是我积习难改动起了歪脑筋,瞒着东主用房子挣起了外快,没承想阴差阳错,害得二妹在同学面前丢尽了颜面。那件事之后她竟悲愤出走,再也联系不上。

“我到处找她,最后找到她常去的培训机构。训练师说最后见到她时,她删除了自己作为阿娣和伊冯的所有记忆,和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唯独保留了关于伊娃的故事。训练师说,记忆决定人格,她把伊娃的故事虚构为自己的记忆,把自己当成了伊娃。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二妹了,直到几个月前,终于在报纸上看到了她。作为伊娃,她去马来西亚打拼了一番事业,荣归狮城后买下了滨海六号。她真的成了伊娃,可惜她再也认不出我。我只好又回到滨海六号应聘做起女佣,留在她身边照顾她。

“阿布已经完全痴呆,妹妹们也逐渐长大,她们都不太记得家里曾经有个阿娣了。好像二妹只在我心里留下一根绳子,她在那里结绳记事,我想解开时,它已经拧成了牵绊。

“我向训练师们求助,他们推荐了一个办法,叫作‘场景激活。他们说就像学会了骑车、游泳、画画,就算荒废再久,这些身体记忆也不会消失,内隐的记忆会在相似的情景里被潜意识调用。定向遗忘所删除的并不一定是记忆本身,还可以是记忆的路径索引。如果二妹并没有彻底删除关于我们的记忆,就有可能在一定刺激下找到回忆的路径。

“我知道你不断叫人给我们家拿钱,我知道你潜意识里还记得‘成为伊娃后要记得养家的叮嘱。你还记得伊娃的故事,你就不会忘记我们,你能回到滨海六号,你就能回家!我要在潜意识的大海里,把你扔掉的东西打捞回来。

“从此,我有意按你旧时的习惯照顾你,还故意偷东西、故意摔碎红酒,只为让你想起点儿什么。狮城早就没有甘榜了,我们也早已搬进了组屋,如今的狮城没有水灾,今天的樟宜也没有停航,但知道今天大潮,我还是赶到机场把你骗了回来。你太久没有回来了,你还记得我吗?”

听故事的人早已泪雨滂沱,她小心地不让眼泪落在那张旧照片上,怕模糊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伊娃,不,伊冯,不,是阿娣,她声泪俱下,“大姐,我终于想起自己弄丢了什么了。”

一句久违的“大姐”,一个久违的拥抱,潮汐渐渐退却,林间的木厝如同潜意识里的回忆慢慢浮出水面。在这记忆的潮坪上,有一对姐妹泣不成声。

红树林露出了根系,螃蟹爬上了沼泽,弹涂鱼雀跃上岸,长尾猴也攀回到树上。一串清脆而熟悉的自行车铃回响在步道,大姐帮伊娃擦干眼泪,笑着说:“看看谁来了?”

四个年轻的娘惹搀扶着一个老妪来到高脚屋前,老妪打量着湿透的木门,说这里原来有个牛奶箱。她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身看着船上的女人,忽然激动地伸出手来,“阿娣?你回来了?”后者不住点头,笑得比哭还难看。

大姐搂住阿娣的肩膀说:“她什么都记不住了,却还记得你。”而此时的阿娣想起了一句话,她柔声说:“比起记住全世界,更重要的是知道该记住什么。”

一边的小娘惹们笑逐颜开,她们推开满是水渍的木门放声喊道:“二姐,欢迎回家。”

【[责任编辑:阿 吾】

① Kampong,马来语“村子”一词的音译。

② ibu, 马来语“妈妈”。

③Pasar,指市场、集市。

④新加坡人对档口摊位聚集地的称呼,类似中国大陆的小吃街或者美食城。

①闽南语,“你就会知道吃”。

②老房子。

①簡陋无饰。

②home party,家庭派对。

①闽南语,“不好意思”。

②Nyonya,华人与马来人的女性后裔。

①乌敏岛,新加坡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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