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语中生活（组诗）

沙克

生是短暂的，死那么长久，为此生生不息。

——题记

结在冰中的鱼

水，越来越黏稠

鱼使劲游，摆动着尾巴——

痉挛，摆不动了

被裹在一小块冰中

过了一夜被裹在整条河的冰中

（看似琥珀

却不能捏在指间把玩）

等到融冰了，它回到水流

被冲荡……飘上来

翻起肚皮，反射天上的阳光

承受鹬的审视：

远不如温水煮青蛙的安乐死

它死于挣扎

为老父搬家

几天来阴霾

地下的小木屋潮烂了

散落着你灰白的碎块粉末

小心捏起来……捧进新的住所

墓地迁移

不是去华美的天堂

是去密集排布的灵魂小区

远离闹市而背丘临水

——忽然心颤

受到一种暗示的闪击：

把你，分出一部分拌上泥土

撒进安详的古运河

一旦天崩地塌

我找不到你的门

也能够从时间的环流中

见上你

人间一点动静都被天地所知

搬家的事儿得顺应风水

我夜间半醒，等着你托梦

说说你在新居里住得称不称心

我牵命于阴阳两界

那里的日子不敢怠慢你

家，一直都在

霜打中的狼牙草一节节枯萎

光光的地面铺上落叶

冲向云霄的雀鹰

掉下一根细毛粘着松针

暖雷响过，根茎活跃

狼牙草又爬遍了

咽气后的眼飘起来

看到家人围着他哭泣

泪水砸在地上

看到云端有白衣童子在召唤

难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后

家人们欢声笑语地过活

升天的意思：

往上看到先人

往下看到自己的生命力在延续

家，一直都在

在母语中生活

我從哪里来

问拿得住光年怀表的人

我是谁

问碳和水的祖先

我往哪里去

问泥水中长不尽的粮食

我的灵魂呢

问空在祭坛上的圣杯

我怎样再生

问前仆后继的死

在此之后

出现人群、家庭，故乡、民族和语言

产生感情与芬芳

活着，活着，继续活着

出现一个叫做我的委婉行走的国

在说话的口音中

在不说话的文字中

别拿着戒尺来逼问：故乡、国籍？

那具体的解，在光阴里游移

我活着，活得真，仅仅承认

我的故乡是生活本身

我的国是我口音里的汉语

我本人，是破解边界的终极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