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恋爱的女儿

周幼安

正月初二，我从大家族的高谈阔论中脱身，在商场偶遇了表姐。

那天恰逢情人节，我正坐在咖啡厅，和闺蜜谈论最新上映的贺岁电影，隔着橱窗瞥见一抹蜜桃粉，跳脱靓丽，是表姐为过年新染的发色。我总能认出她来，换句话说，她总是夺人眼球，几乎在任何时候，美貌是她与生俱来的标签，她也从不吝惜绽放，对自己的天赋作以交代。

表姐是我二姨家的独生女，比我年长几岁，专科毕业后在教育机构当前台，生活简单且稳定，甚至有点枯燥。她有符合时代审美的长相，中庭饱满，鼻梁高挑，眼眶恰到好处地深陷下去，为人工湖泊的汇聚提供可能。至于完美组合中的唯一那点缺陷，是她开口不算整齐的牙齿。但这种天然遗憾的存在实属必要，虽然令她不再完美无瑕，却也由此生出几分远离沉闷的活泼，将她从完美的描绘中拉扯出来。

这样的女孩，往往会深受维纳斯的眷顾，要多吃点爱情的苦头。我这位表姐则不然，哪怕青春期做足了准备，她都没有等来属于她的浓情蜜意，哪怕是一段刻骨铭心。我能够感觉到，她对于等待渐渐失望了，不再抱有憧憬。但比她更加失望的是她的家人——我那些过分传统与保守的北方亲戚，终于按捺不住，开始为表姐张罗相亲。

我摸不清表姐是否真心愿意去那些相亲饭局，究竟迫于压力或心有不甘，但她还是去了，和五花八门的男嘉宾点头寒暄，然后春去秋来，秋去春来，她仍保持着和其中某位男士微信畅聊十五天的最长纪录，停步于相互了解的阶段。家人都将表姐恋爱的艰难看在眼里，甚至清明烧纸也要拜托家族已故的亡魂为表姐的人生大事上心。茶余饭后，家庭群更要展开集中讨论，他们把表姐恋爱的屡战屡败归结于她自己手高眼底：“长得不好看不行，条件不好也不行。这世上千千万万桩婚姻，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她三十岁，也就是今年，表姐的恋爱终于出现了转机。这是我外祖母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作为对表姐婚事最操心的人，她几乎监控着表姐相亲的全过程，恨不得八十岁太君挂帅，手把手促成一段姻缘。

“我悄悄跟你说个秘密。”电话那头的外祖母这样说。然而“秘密”的具体所指，早已在我们家族中心照不宣，一经使用，多半与表姐有点关系。简言之，今年元旦刚过，表姐就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小魏，两人年纪相差无几，是颇为时髦的姐弟恋。男方姓魏，在一家外贸公司做小职员，家中还经营一处勉强算得上老字号的熟食店，方圆间小有名气。据不确切消息，表姐与其相处已超半月，不仅再创新高，而且发展平稳，有望铁树开花，“只盼早日瓜熟蒂落”。

我对外祖母添油加醋的演绎心生质疑，但仍为表姐顺利恋爱感到高兴。直到过年放假回家，这个“秘密”已经演变为全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期待，在类似欢度佳节般的、焦灼热烈的气氛中，我们甚至开始凭空排演表姐的婚礼，并各自谋求一个适合的角色。

这么说来，表姐很有可能是出来约会的。相亲结束后，他们陆续吃过几次饭，彼此便确定恋爱关系，并互送过一两次小礼物。表姐绘声绘色地讲述她的恋爱日常，却没有给家里任何人展示过小魏的真容。所以年夜饭上，外祖母曾当众向她下达“军令”，要求表姐尽快把小魏带回家，退一万步，也要带回来一张照片。想到这儿，我来了兴致，急匆匆拉起闺蜜，追随表姐那一头悬浮在半空的火烧云。

“那是我表姐，气色不错吧，她最近谈恋爱了。”

我们跟在表姐身后，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始终谨慎地与她保持安全距离。或许我真有点探案的天赋，也可能是假期太过无聊，传闻中的“准表姐夫”尚未现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想要揭开小魏身上的朦胧面纱，以期能与其相处融洽，早日夺取未来伴娘的合法权。我承认这种行为不算道德，也极易暴露，好在表姐没有什么多余动作，她径直穿过低楼层的商铺，目的明确地奔向顶层，没有和任何人碰面。他们或许约了吃饭，很稳妥的情人节约会计划。我说服不耐烦的闺蜜，并用两顿火锅成功收买了她，央求她陪我留在餐厅门口，共同破解埃勒里·奎因的中国表姐恋爱之谜。

表姐独自乘坐滚梯，抵达一家任何时段都生意红火的西餐厅，完全没有餐前等位的忧虑。种种迹象表明，表姐绝对是应邀而至，我几乎可以确定在餐厅内有她提前到达并准备妥当的同伴，而那个人，大概率就是我的准表姐夫。真是一次浪漫的抵达啊，我想，一对适婚年龄的青年男女，怀揣过去的隐秘双双坠入爱河，正划船泛舟，经受一段曼妙馥郁又变化多端的旅行。

“看吧，爱情真是人类历史上无比光彩的瞬间。”

直到晚上七点一刻，差不多昏睡过去的我们，终于望见表姐从餐厅出来。她的粉红色头发还是那么夺人眼球，边走边回头与人交谈，举止亲密无间。我就说嘛，表姐绝不是一个人吃饭，她身后人影扑朔迷离，是我们漫长等待的最好回馈。大幕就要拉开了，我那位浸润在爱河的表姐就要登上舞台，连同她的男伴，即将接受一个藏身暗处的、自作聪明的表妹的审视。

是的，货真价实，我也确实见到了。一个可能真的姓魏的男人跟在表姐身后，从餐厅出来，他看起来更加优质，比我想象中还要挺拔，五官周正，浓眉大眼，头戴卡其色棒球帽，运动鞋上的配色大胆又前卫。这的确是我表姐的理想型伴侣，至少外形条件如此，而唯一与我设想不同的部分，小魏的手正与身边人牵在一起，自然，紧密，采用着普天下情侣最常见的那种牵手方式。

和他牵手的并不是表姐。

“普通聚会而已，看来你两顿火锅是浪费了，”闺蜜说，“你可不能反悔。”

这样的局面实在是糟糕透顶。我几乎无法喘气，只是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人在餐厅门口拍了张照片，然后那对神仙眷侣与表姐挥手作别，几张臉上全然是心满意足的神色。好吧，我已经无话可说，一种不甚美妙的预感盘踞在周遭，我讲不清那种酥酥麻麻的失落。或许我们都被骗了，或许我漂亮的表姐依旧单身，我不能确定，向来可靠的直觉完全失灵，在二月的冰原上丧失了方向。

当天晚上，我就莫名其妙地发烧，卧病在床，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把这次感冒看作上天对我无聊透顶的惩罚，同时我也在家庭群里收到了那张外祖母心心念念，期盼已久的照片：精心剪裁过的构图里，表姐与小魏的脸占据了整个画面，他们彼此拘束，眼神游离，却又在定格中诡异得亲密无间。

“你姐和她男朋友的合影，郎才女貌，两个人看上去多般配。”

我没有跟任何亲戚透露这件事的端倪，对于沉浸在急切中的他们，大概被骗也是一种快乐，只要没有好事者想方设法前去拆穿。不知道小魏的正牌女友看到这张照片，会有怎样的反应。这是我无从考证的疑问，我只知道，当我年后离开家乡不久，我便获知了一个关于表姐的最新“秘密”——她和小魏因为性格不合光荣分手，这是我完全能够预言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