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书写及其价值诉求

2022-07-04 12:35汪国美
南腔北调 2022年8期
关键词:延津流民刘震云

汪国美

摘要:在新作《一日三秋》中,刘震云立足延津,以两代人的“出延津记”和“归延津记”展现了延津的世事变迁,塑造了一个真实独特的河南民间乡土世界,展示了延津浓郁醇厚的世情民俗。小说将现实生活与民间信仰巧妙融合,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赋予小说神秘诡异的气息,体现了民众对于鬼魂与超自然力量的理解和崇拜。小说以笑写泪,从民众内心出发,写出了民间大众的孤独与焦虑。同时,作者借小说人物的负重前行,写出了老百姓面对困难时的坚忍执拗与乐观宽厚,展现了民间生存意志的强大和坚韧,体现了深层的人道主义情怀。

关键词:民间世界 民间信仰 精神困境 生存意志

20世纪末,当代文坛出现一股浓厚的民间创作浪潮,民间故事成为当代作家极为重要的写作素材和灵感来源。随着浪潮的掀起,作家们自觉摆脱传统知识精英的启蒙姿态,将自己置于民间之中,自发平等地体味民间生活,描摹刻画民间平民的生存本相,利用民间思维深入平民百姓的灵魂世界,以此展现了他们的生存困境和价值追求,在这一浪潮下涌现出了许多优秀的作家和作品。

自幼生长在乡村民间的刘震云切身体味过底层平民的痛苦和挣扎,对于民间具有难以言说的情感。因此,从20 世纪80年代开始,他的小说就开始展露出了浓郁的民间色彩,例如《新兵连》《塔铺》。在其后的故乡系列和21世纪以来的长篇小说里,刘震云继续对民间生活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和热切地关注。他置身平民的世界,采用朴素亲切的民间语言,调侃式地展现了故乡人民琐碎真实的日常生活,用幽默的风格剖析了人的内心世界,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一日三秋》一脉相承,通过延津普通生命个体的漫长生活,展示延津独特的地域文化和民间信仰,继而探寻民间个体的精神向度和生命哲学。

一、“民间世情”——真实的民间世界

就像山东高密之于莫言,商州之于贾平凹,延津既是刘震云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也是他文学创作的精神原乡。《一日三秋》延续了刘震云的延津叙事,小说处处受到了河南地域文化的影响,尤其是河南独特的流民文化。近代以来,中原地区战争和自然灾害频繁,众多流民蔓延河南,流民精神一度成为河南文化的主流色彩[1]。相较于其他作家的乡土作品,刘震云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小说的人物往往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是那些具有一定谋生手段,不必死守土地的民间流民。这些流民组成乡土卑微群像,既是对传统乡土小说的继承与补充,也是对河南地域文化的默默渗透。在《一日三秋》中,作者塑造了许多的流民形象。小说一开始,陈长杰、樱桃、李延生都是剧院的豫剧演员,拥有稳定的收入。后来剧院倒闭,陈长杰和樱桃去了县纺织厂当工人,李延生去了县副食品公司当售卖员。这些人物不再是从前农耕社会里因为战乱、地震、蝗虫等灾难丧失土地而被迫迁徙的传统流民,而是在自然经济解体后,随着市场经济的繁荣和城镇的快速发展,盲目流入城市谋生的新流民。他们拥有自己的谋生手段,成了城镇里的“三教九流”。在小说里,刘震云借用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变化,深刻地展示了流民文化对乡土民众精神世界的异化。这三个人原本亲密无间,但后来陈长杰和李延生从好哥们默默演变为简单招手的普通朋友,陈长杰和樱桃也从甜蜜恩爱变成了相看两生厌。在他们身上能够看出流民在时代浪潮中智慧与坚韧的一面,也能够看出他们在市场经济的逼迫下自私自利的特质和唯利是图的流民意识。刘震云有意地规避了正史中的农民人物,深入把握流民的内心,展现了流民在身份变动和贫富分化之下的個人焦虑与压抑,更能展示出人情淡薄与世态炎凉。除了独特的流民文化,小说里还描写了许多带有河南地域特色的物质生活民俗,例如胡辣汤、槐花炒鸡蛋、开封灌汤包、烙饼等河南特色美食,豫剧《白蛇传》的唱词、民间歌谣《该吃吃该喝喝》等浓郁鲜明的传统民间曲艺文化,“喷空”“好嘛”“扯淡”“二球”等原汁原味的河南方言土语和“哩”“毬”“管”等特殊的民间语气词,使得小说散发出了浓郁的民间色彩和醇厚的河南气息,承载着民间深厚的文化底蕴。小说从各个方面勾勒出了一幅生动活泼、乡土浓郁的河南风俗画,真实展现了延津民俗文化的独特之美。

《一日三秋》继续围绕故乡延津展开故事,但人物的活动范围不仅仅局限在延津。樱桃死后,陈长杰带着明亮投奔了武汉的亲戚;李延生带着樱桃的鬼魂离开延津去武汉找陈长杰;明亮参加奶奶的葬礼后重新留在延津,结婚后又因为马小萌在北京的往事选择离开延津定居西安。数年过后,明亮又因为迁祖坟重返延津。小说以延津为中心,展示了两代人的离去与归来。同时,小说借助两代人的“出延津”与“归延津”,侧面展示了延津乡村的世事变迁和时代的发展变化。延津老剧院被拆了要盖商品房,过去的马记杂货铺变成了巴黎夜总会,乱坟岗由于城市扩张盖上了几座高楼。定居英国的郭子凯和远在延津的明亮可以视频通话,连算命的老董都开始通过手机进行直播,几十年的变化浓缩在几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之中,这些细节化的民间生活场景的刻画,展示了民间生活的本真状态。刘震云用这些普通人平庸而又琐屑的“原生态”生活,揭开了生活看似温情实则残酷的本来面貌,描摹了当代小人物为了获得物质资源艰难窘迫的生存状态。尤其是描写明亮的片段,作者运用了大篇幅的文字讲述了明亮的艰难生存。他小小年纪借住在李延生夫妇家,被迫辍学后在“天蓬元帅”店里做学徒,与马小萌相爱结婚后又因为流言蜚语不得不带着马小萌远走他乡,凭借炖猪蹄的手艺在西安安家落户,最终成为猪蹄连锁店的老板。刘震云始终以民间小人物作为观察对象,描摹他们的平凡生活和生存命运,塑造了一幅真实的民间生活图景,体现了他对现实生活和小人物生存困境的深切关注,也体现了他对生存价值和意义的独特思考。

二、“民间信仰”——神秘的民众避难所

“民间信仰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在民众中自发产生的一套神灵崇拜观念、行为习惯和相应的仪式制度。”[2]民间信仰是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发轫于民间,活跃于民间,悄无声息地渗透在民众的意识里,与民众的精神世界密切相关。自幼生长于河南农村的刘震云,深受巫鬼文化的影响,在《一日三秋》里进行了许多有关民间信仰的书写。归纳起来,这种信仰大致具有两种呈现形态:鬼魂信仰和民间巫术仪式[3]。

首先,民间信仰的思想基础是“万物有灵而灵魂不死”,这种信仰否定了死亡是人生命的终结,人在死后还可以以鬼魂的形式继续飘荡在人间。因此,在小说里李延生可以和住在自己身体里的樱桃的鬼魂对话,明亮可以和樱桃的鬼魂一起生活,人和鬼之间的理性界限被模糊,小说完美地塑造了一个人鬼和谐共生的奇异空间。作者在想象的基础上让人与鬼进行对话,小说叙事声音丰富嘈杂,产生了众生喧哗的复调效果,营造了一种真实与虚构、理性与非理性共存的氛围。小说频繁地穿梭在人与鬼两个时空中,打破了阴阳壁垒,叙事视角的转换得以更加自由灵活,脉络也更加清晰畅快,摆脱了传统小说直线性叙事和单线结构的限制。例如,樱桃死后变成鬼魂附身在照片上陪伴明亮生活,然而明亮的后妈秦长英很快就在家里察觉到了樱桃的存在,于是秦家英请马道婆做法除掉樱桃。马道婆将樱桃附身的照片钉在了阎王爷的画像前,让阎王爷惩罚樱桃的鬼魂。樱桃正在受罚时,明亮在萤火虫的指引下救出母亲樱桃,为了减轻母亲的痛苦将樱桃的照片丢进江中。樱桃顺着河流辗转,竟然穿越时空重生,被宋代的渔船解救。而故事的开头,花二娘从宋代开始就在渡口等待情人花二郎,从宋代一直等到现在,情人却一直未归,三千年的执念让花二娘的灵魂白天化成一座山,晚上就去延津人的梦里寻找笑话。从樱桃和花二娘的身上,都可以看出小说遵循了“灵魂不死”的生命观,同时樱桃和花二娘的经历,也暗含了循环往复的时空观念,作者通过这一巧妙的设置,在传统的旧框架上开拓了新的小说叙事空间,形成一种特殊的圆形结构。这种结构消解了生命的唯一性和瞬时性,体现了生命的延续性,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们对于青春易逝的悲伤和生命虚无的焦虑。

其次,挣扎在生存困境中的民间大众,为了寻求心理抚慰和解决出路,往往寄希望于通过各种手段来建构人与某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之间的联系,而完成这种联系相对直接的途径,即是巫师施行民间巫术仪式。在《一日三秋》中,主要由道士来充当人与神鬼之间的沟通桥梁,例如老董和马道婆。道士老董可以通过生辰八字和摸人骨算命,可以替阴阳相隔的人鬼传话,还可以通过直播的形式让鬼魂附体。老董在小说里一共出现过四次:第一次是替李延生找出附在身上的鬼魂樱桃;第二次是樱桃托梦给李延生,老董替李延生出谋划策;第三次是马小萌自杀未遂后,明亮让老董帮自己测算未来该何去何从;第四次是老董接受明亮的委托给孙二货算命,在电话里教授明亮如何收拾孙二货。道姑马道婆同样神通广大,既可以算命,还可以施展法术降妖除魔,在小说中一共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接受秦家英的委托解决附在照片上的樱桃的鬼魂;第二次则是要求明亮完成幼时的诺言,将自己附身的照片带出武汉解救自己。这些事件都有一个共同点,即民众往往会在走投无路时寻求巫术帮助。巫术仪式成为民众宣泄情感的出口和排忧解难的渠道,成为他们逃避现实苦难的精神慰藉。即使是在远离延津千里之外,明亮在遇到事情之后,还是会求助于老董。可见,这种民间信仰深深根植于民众意识中,已经成为延津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民间信仰缓解了苦难民众的生存压力,让他们在苦难生活和神圣力量的融合中,重新燃起了对于生活的希望,体现了民间巫鬼信仰在一定程度上所具有的积极意义。民间信仰的书写成为小说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折射民间大众思想观念和文化精神的一面镜子,是新时期以来河南作家展现地域文化的重要手段,它增加了小说的神秘奇幻色彩,使小说呈现出独具中原特色的审美意蕴和文化内核。

三、“民间价值”——坚韧的民间生存意志

文学即人学,刘震云从朴素原始的民俗生活中汲取素材,解读沉淀在人们心中的民间信仰,其背后是对民间底层百姓深层次的关注与思考,他借用现实生活塑造了许许多多的民间孤独群像,剖析了这群孤独的人在复杂的民间生活困境下的精神异化,进而探求民众在精神困境中的出路。

“孤独”是人类历史长河中一个经久不衰的永恒命题,《一日三秋》始终关注着人物的精神状态,展呈民间大众经历家庭解构和情感崩溃后的存在焦虑与孤独意识。在小说里,花二娘等了三千年都没能等到心上人,最终成为一座山,“立足延津,望延津之外的世界;或立足延津,忘延津之外的世界”[4]。花二娘整日进入延津人的梦中寻找笑话,究其根本是为了排遣自己内心的孤独与落寞。樱桃之所以选择自杀,是因为平淡压抑的生活和丈夫的冷漠薄情,让她对生活失去了希望。她满腔的积怨无处可诉,一把韭菜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陈长杰在内心里盼望樱桃自杀,好让自己从无望的婚姻里解脱,所以,他对妻子恶言相向,最终如愿逼死妻子,但他也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只能带着儿子明亮离开延津。作为小说主人公的明亮更是频频遭遇家庭、爱情的叛离和淡漠。因为继母的竭力挑拨,陈长杰只能把明亮托付給李延生夫妇,然而当陈长杰的生活费断供之后,李延生夫妇不愿继续供养明亮,明亮只能辍学,去猪蹄店当学徒。明亮遭遇了两次家庭的叛离,他的婚姻同样也遭遇了重创。夫妻本该是最亲近的人,但明亮对马小萌隐瞒了母亲樱桃在武汉的遭遇,马小萌也对自己曾在北京的经历守口如瓶。事情败露后,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明亮和马小萌再次陷入孤独的困境,也只能选择离开延津。在小说里,人不断陷于焦虑孤独的境地,所有的情感都具有即逝性。可以说,他们就是民间亿万个孤独灵魂的代表,他们真切地展示了孤独作为生命的本质和底色的真实面貌。除了物质生活上的磨难外,民间大众同时也在精神上处于煎熬的状态。

刘震云用看似温情幽默的话语,写出了大众的精神困境,实际上这也是他透视大众精神困境后的一种同情与省思。他通过两代人面对生活苦难的不同态度,找寻到了民间大众的出路,即民众的生存意志。上一代的三个人,樱桃因为置气上吊自杀;陈长杰晚年住进医院,高昂的医药费迫使他联系多年未曾照顾过的儿子;李延生卖了一辈子酱菜,得了骨髓炎,自杀未遂,靠着轮椅行动。上一辈的人纷纷将自己活成了笑话,于是他们寄希望于下一代。作为下一代的明亮,小小年纪缺少父母关爱,被独自寄养在李延生家里。高中时他成绩优异,但由于生活费断供只能退学,去猪蹄店里做学徒维持生活。成年后他娶了马小萌,还因为马小萌曾经的性工作而遭人耻笑,最后远离故乡。明亮的生活可以说是一波三折,但他并没有放弃生活,正是由于他在当学徒时勤劳敬业,练就了一手卤猪蹄的好手艺,明亮和马小萌才能开起猪蹄店,在举目无亲的西安站稳脚跟。叔本华曾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说道:“我们生活存在于其中的世界,按其全部本质说,彻头彻尾是意志。”[5]对于生命的渴求与欲望,一直以来都是处于精神困境中劳苦大众的救赎。刘震云通过明亮自我拯救的故事,盛赞了以“明亮”为代表的下一代人面对苦难,消解困难的能力,展现了在困难面前的抗压精神和强大力量,赞美了民间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同时,明亮的爷爷奶奶、生父继母、李延生夫妇对于明亮都曾有过亏欠,然而在生活条件明显改善后,明亮不辞辛劳地找寻“一日三秋”的牌匾,为久别重逢的父亲陈长杰承担医药费,探望李延生夫妇,这些行为都是明亮对支离破碎的亲情的理解与宽容,体现了家庭伦理系统崩溃之下的人性美,是民间道义的飞扬。总之,在刘震云笔下的小人物身上展现了人性的闪光点和强健的生存意志,既让人感叹生活的不易,又让人折服于生命的力量。

刘震云基于自身独特的故乡生活体验书写故乡,在《一日三秋》里利用小人物真实的生活和根深蒂固的民间信仰,剖析了民众的精神困境,其根本是对民间大众生存问题的关注与思考,他从民众的负重前行中挖掘出的强大生存意志和人性美,呈现出了丰富的人生价值,使他笔下的民间叙事具有某种超越性,提升了小说的思想深度和历史深度。

参考文献:

[1]李丹梦.乡土与市场,“关系”与“说话”——刘震云论[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10):1-85.

[2]钟敬文.民俗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187.

[3]乌丙安.中国民间信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14.

[4]刘震云.一日三秋[M].广州:花城出版社,2021:13.

[5]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231.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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