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与贺铸悼亡词的异同

2022-07-15 21:53蒋丹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亡妻江城子悲情

顾名思义,悼亡是悼念已故之人,悼念的对象可以是亲人、朋友、师长等一切亡故之人,这是悼亡的广义概念。但在中国文学史上,悼亡被赋予了特定含义,即悼念已故的妻妾。悼亡词始于苏轼,苏轼以诗为词,认为词可以达到“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程度,拓宽了词的表现领域,提高了词这一文体的地位,创作出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首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以下简称《江城子》。而有“贺梅子”美称的词人贺铸也是大力创作词的词人,他的愁情词发展了苏轼“以诗为词”的词学观。二人又同处一个时代,其悼亡词《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以下简称《鹧鸪天》,与苏轼的《江城子》被称为词史上的“悼亡双璧”。这两首词有其共通之处,亦有不同,故拟将二者的经典悼亡词做对比,结合二者的人生经历,分析比较二者悼亡词的异同,体悟词人对亡妻沉痛的悼念之情,进一步探究悼亡词的审美价值,两首词如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一、两首悼亡词的相同之处

(一)寓情于景,情景交融

苏轼的《江城子》与贺铸的《鹧鸪天》都采用情景交融、寓情于景的艺术手法表达对亡妻深沉的悼念与追思。苏词开篇就呈现一种气势壮阔、跨越时空的宏大画面,上阕的“千里孤坟”和下阕的“明月夜,短松冈”勾画出一幅凄清寂寥的景象,明月皎皎更增添人的思念之情,可是思念的人在远隔千里的眉州坟茔,想去坟前把酒言说是不可能的,苏轼将自己难以言说、无处言说的愁绪与哀思融入眼前之景,此景又使情愈加浓厚,便成了“断肠”情。

贺词引发的悼念之情源于故地重游,如果不是回到与妻子有过欢声笑语的苏州,勾起从前的甜蜜回忆,也不会在今昔对比中失落地喊出“同来何事不同归”这样的话。“原上草,露初晞”用随风而逝的露水写人生的短暂、时光的无情,重回旧地物是人非,“旧栖”的人不在,化作“新垅”添了无限悲情,窗外的雨声显得格外凄凉,词人卧床听雨,想起从前妻子为自己挑燈补衣的场景,可如今却是人去楼空……词人通过这些景象,传达的不仅有对亡妻的不舍和思念,更有对人生无常、物是人非的慨叹。

(二)化用典故,语言精练

苏轼《江城子》的开篇意境宏大,词首“十年生死两茫茫”是对唐代白居易《长恨歌》中“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化用,用精练的语词恰到好处地表现词人深藏内心的沉痛思念。“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三句是词人从梦境跌回现实后情感的爆发。“短松冈”代指苏轼正妻王弗远在眉州老家的葬身之所,这与词上阕末句的“孤坟”交相呼应,语出孟棨《本事诗·征异》中的张姓妻孔氏赠夫诗:“死生今有隔,相见永无因……欲知断肠处,明月照松冈”,苏轼不着痕迹地化用其词其意,十分贴切自然地描绘出清冷月光洒满孤坟松冈的凄清之景,念及此情此景的苏轼怎能不肝肠寸断,“无处话凄凉”。

而贺词“梧桐半死清霜后”中的“梧桐半死”,最早出自汉代枚乘《七发》中的“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死半生”。除此之外,唐代白居易也有诗云:“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伤神”,以一半枯死的梧桐树意指妻子的离世。故贺词中的“梧桐半死”化用前人典故,意指自己丧偶。“原上草,露初晞”则是化用乐府中的一首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薤上的露水容易晒干,晒干之后,次日仍会有露,可是人生短暂,光阴一去不复返。贺铸化用此典,不仅想表达自己对光阴易逝的感慨,还想表达亡妻如光阴一般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的慨叹,此种悲剧,对用情至深的贺铸而言,是无法言说的痛。这些典故用得出神入化、自然贴切。

(三)意象活用,渲染悲情

纵观苏贺二人的悼亡词,在苏词中常出现的意象有“坟”“梦”“泪”“月”,在贺词中常出现的意象有“梧桐”“鸳鸯”“新垅”“雨”。在《江城子》中,由于用了以上意象,便使整首词笼罩着一种冷清、孤寂、梦幻的氛围。“坟”代表着死亡,苏轼在词中不仅提到了坟,写的还是“孤坟”,更是弥漫着清冷、荒凉的气息。“梦”这一意象使《江城子》蒙上一层浪漫色彩,斯人已逝,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再相见了。可是苏轼心里始终放不下蕙质兰心的爱妻王弗,自己这十多年颠沛流离的贬谪生活让自己终于明白妻子生前的提醒是多么宝贵,可现在斯人已去,词人唯有通过梦境才能与妻子见上一面,哪怕梦醒后所有的场景又幻化成泡影。故而“夜来幽梦忽还乡”,词人终于在梦境中见到了心爱的妻子对镜梳妆,这是词人心心念念的结果,也是梦的美妙神奇之处。然而两人只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无言的泪承载太多的辛酸与苦楚,这“泪”也是面对至亲至爱的人的深情诉说,用“泪”诉说彼此分离之后的悲苦,达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词人大梦初醒时,眼角或许还带着泪水,梦与现实的反差不可避免地让词人再度成为“断肠之人”。“明月夜,短松冈”,皎皎的明月此刻显得格外清冷,照在自己身上,也照在千里之外亡妻坟茔的山冈上,虽然在梦中与妻子相会了,但仍然不能回乡悼念,心中的愧疚之情愈发加重。

贺铸的悼亡词运用了大量的意象组合,使整首词蒙上了悲凉、幽怨、孤寂的色彩。《鹧鸪天》中的“梧桐”“鸳鸯”等意象,并非指琴瑟和鸣、白头偕老的夫妻之情,而是“梧桐半死”“鸳鸯失伴”的丧偶之痛,“原上草,露初晞”也并非只是感慨时光一去不复返,而是喻指相伴一生的妻子与世长辞。“旧栖新垅两依依”中的“新垅”也属于“坟”这一意象,“新垅”是妻子赵氏的坟墓,两人从前一起居住的宅子两相依偎,可夫妻二人却是天人永隔,再也不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唯有睹物思人,这样强烈的对比对生者的打击是巨大的。“雨”这一意象的运用加重了整首词的感伤情调,“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表达了词人听雨寄哀思的悲情。曾经在这样的雨夜有妻子相伴话家常,可现在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回想妻子曾经为自己“挑灯补衣”的场景,对比自己当下的落魄,仍旧郁郁不得志的现状,词人心中的凄苦、惆怅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但个中滋味只有词人自己最有感触。

二、两首悼亡词的相异之处

(一)思想内容不同

虽然两首悼亡词都表达了对亡妻的沉痛哀悼与无限思念,但仍有不同之处。苏轼一生命运坎坷,大起大落,饱尝世态炎凉之苦,他在写给亡妻的悼亡词中,除了倾诉对妻子的思念之苦,也是在倾诉自己这十多年来仕途受阻并一再遭贬的愁苦、压抑,倾诉自己颠沛流离、父亲去世,再难回乡的悲痛、无奈。王弗于治平二年(1065)去世,到乙卯正月二十日,王弗去世十年。在这样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词人本应回到家乡亲自悼念亡妻,但自己身处异乡密州,回乡只能是一种奢望。种种愁绪像密布的乌云一样笼罩心头,不曾消散。词人终于入梦,在梦中见到了妻子,虽相顾无言,但二人心意相通,彼此早已“泪千行”。尽管梦不是现实,梦终究会醒,但这一次难得的梦境抚慰了苏轼受伤的心灵,这场跨越时空的相思爱恋也让苏轼在悲痛之余有了更多对于生命的思考,对于人生之路的思考。因而苏轼的悼亡词体现的不仅是丧妻之痛与悼妻之思,还体现了苏轼一心报国却屡遭贬谪的政治失意,具有更复杂、更强烈的悲情色彩。

与苏轼相比,贺铸是晚年丧妻,他的词作表露出对亡妻的沉痛悼念与深深的爱意,以及对夫妻二人生活的回忆与追思,对比当下“头白鸳鸯失伴飞”的自己,更多的是抒发晚年无人陪伴、生活凄苦的落魄与凄凉之情。贺铸之妻赵氏是与贺铸闲居在苏州时离世的,此时晚年的贺铸与青年时的自己相比,渴望建功立业的意愿没有那么强烈了,虽然仍有不得志之感,但是已经大半地接受了沉居下僚的事实,乐于安稳平淡的生活,可是陪伴自己走过大半生风雨的贤妻却永远离开了人世,自己晚年无人依靠、再无知心人的苦痛在悼亡词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二)艺术手法不同

苏轼是一个浪漫主义词人,悼亡词侧重抒情,其在悼亡词中善于将梦境与现实结合,通过想象与实际的对比抒发情感。《江城子》中的“梦”成了词人在内心世界与亡妻进行交流与沟通的桥梁。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对“梦”有过深入研究,其《梦的解析》指出:“实际上,(梦)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于是苏轼想要再见妻子一面的这种强烈渴望构成了他梦到妻子的内驱力,便有了“夜来幽梦忽还乡”的梦境,并在梦境中看到妻子“正梳妆”。“梦是一种充满含义的精神活动,它的动机始终是欲望渴望得到满足”,词人在梦中冲破了时空的壁垒,想见亡妻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尽管梦醒后惆怅、心痛,对妻子依依不舍,可这虚实相映、似真似幻的梦境还是给了他诸多安慰,他饱受摧残的心灵得到了暂时的满足。

与苏轼相比,贺铸更注重现实主義的描写,长于写实,善于通过以小见大的手法,从妻子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写出真情来。“空床卧听南窗雨”是词人晚年的生活状态,尤其是在能够勾起人们情思的雨夜,词人更是卧床听雨,可这床是“空床”,一个“空”字道出了词人落寞孤独的心情,“谁复挑灯夜补衣”,词人想到在从前这样的雨夜,不仅有人陪伴,陪伴之人还细心地为自己“挑灯补衣”,这是赵氏留给贺铸难忘的回忆之一。贺铸在《问内》一诗中写妻子赵氏在炎炎夏日为自己织补冬日的衣服,并且耐心地回答这是自己作为妻子的分内事,是一日不可荒废的。由此可见赵氏对贺铸事无巨细的照顾以及二人之间满满的爱意。如今佳人不在,词人不由得发出这样的疑问,晚年孤寂,为自己挑灯补衣的人还有谁呢?词人正是采用以小见大的手法,通过回忆妻子挑灯补衣的场景表现妻子的贤惠能干,表达对妻子的刻骨思念。

(三)语言风格不同

在语言风格上,苏轼的悼亡词大多是三言、五言、七言间或使用,体现出一种词作特有的音律感,更有利于词人表达富于变化的情感。并且苏轼用韵讲究,一般词人创作悼亡词总是选取相对柔和的声韵做韵脚,而苏轼选取的是相对洪亮的阳声韵[ang]韵做韵脚,如“茫”“量”“亡”“霜”,使整首词读起来颇具气势,意境更加开阔,感情的抒发也收放自如,因而词作所传达的悲情也显得更为悲壮苍凉。

相比较之下,贺铸的悼亡词采用的是整齐的七言句式,用律严谨、整饬有致。用韵也是相对平缓的,以元音[u][i]收尾的阴声韵,如“非”“归”“晞”“雨”“衣”。相较于苏词,其声韵平淡,表达的情感也是比较日常的,缺乏苏词所具有的悲情的渲染力和张力。即便如此,贺词所表达的真实的悼亡之情也是难能可贵的,亦十分感人。

三、结语

虽二人同是北宋时期的词人,但由于各自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性格特点,苏轼与贺铸的悼亡词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其相同之处在于二者都采用情景交融的形式抒发对亡妻的深沉思念;词作均化用前人典故,使词作语言精练、典雅;均以清冷的意象入词,使词作的悲情氛围浓厚。不同之处在于,苏词以抒情见长,贺词以写实见长;苏词除了抒发对亡妻的深深悼念,还有对政治失意的感慨与无奈,而贺词更多的是抒发词人自身晚年孤苦无依的凄凉之感。

总而言之,悼亡的根源是生者对逝者深深的爱,如果没有刻骨铭心的爱,便不会创作出感人至深、字字血泪的悼亡词。古代婚姻多讲究门当户对,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到大婚之日,男女才第一次见面,但幸运的是,苏轼与妻王弗,贺铸与妻赵氏的婚姻是有爱的,他们是情投意合的,这更难能可贵。故而当情投意合的爱人永远离去时,词人是痛彻心扉的,这满满的深情付诸笔墨,便化成一首首字字血泪、感人至深的悼亡词。逝者已逝,阴阳相隔,如若怀念,在感伤的同时必定是有着敬意的。因此,词人们付诸笔墨的情感不是随意的,使用的每一个字词也不是随意的,他们巧妙地运用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和艺术技巧进行创作,使悼亡词散发出浓浓的悲情美,成为宋词中独具特色的一类,可以说,悼亡词凝结着词人失去伴侣的痛苦情思以及对人生失意的慨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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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蒋丹,女,本科在读,聊城大学季羡林学院,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责任编辑 王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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