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
——为纪念聂耳诞生110 周年而作

2022-08-02 09:18独幕剧童宁
滇池 2022年8期
关键词:聂耳北平钢琴

独幕剧 童宁

人物表

聂耳:云南人,音乐家。

任光:浙江人,音乐家。

安娥:河北人,作家。后来成为田汉的夫人。

青年:云南人,地下党员。20 岁左右。

钢琴手:北平人,男,20 岁左右。

二胡手(演出负责人):男,20 岁左右。

演奏笛子和琵琶的乐手

剧情发生在1930 年代。

第一场

(1932 年,北平,紫禁城护城河畔。从远处隐隐传来歌声:“黄河黄河,发自昆仑山。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钢琴手的家——听籁轩。几排书架,一张方桌,上面一架点唱机。桌子上方墙壁上挂着一块古色古香的匾额。几把椅子。角落里一架闪亮的黑漆钢琴。窗口映着故宫角楼的剪影。钢琴手坐在钢琴边,聂耳听着外面的歌声,掏出笔记本记录)

从这首歌里,我听到一个作曲的动机。

你考哪一系?

音乐系。

听说投考音乐系的最多。

昨天考试差点儿迟到,因为早起去借毛笔和墨盒。(环顾四周)我们几个同乡上午考试,中午在饭店吃了饭,从新华门到北海,到了中山公园,现在我又在紫禁城边。

恐怕你是第一次到北平?几年前“明月”来北平做过一次巡演,你不在其中?

那时我还没有加入“明月”社。(一阵风过,传来树叶的沙沙声。走到窗边)我住云南会馆,对面是松筠堂,那院子里也有这样的杨树、槐树。比这几棵高大,在北平的秋风中,枝叶也是这样在半空中发出沙沙声,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籁之美。(沉思)俄国老师对我说,你技术倒是不低,接触的协奏曲太少了……

我家有一些国外录制的唱片。

能借一些书给我吗?像这些……(指着架子上的书)《音乐通论》《音乐的性质》《音乐的听法》。我以前都没见过……以前只看过如何吹口琴、拉小提琴这样一类的书……只看过《贝多芬传》……

你看过《贝多芬传》?!

我的一个学哲学的云南同乡,在日本买到这本书,特别为我们喜欢贝多芬音乐的朋友翻译的。北平有这样丰富的书籍,我以前从没见过。云南会馆的北院设有阅览室,周围有不少书店。到了这里,才想起以前哪有系统学习过音乐?我拿着准备考试的书在清华一边散步,一边看,走过运动场,几个跑步锻炼的学生和我擦肩而过。他们那一阵气喘之声飘过,就让我想起云南“省师”的体育场了。那时我也总爱在操场上看书的。于是我丰富的想象力重又开始活跃了……幻想着将来也像他们一样,很自由地跑到清华大礼堂练习音乐,到图书馆读书,到运动场上去打球……

(登上书架前的梯子)你真是有趣的人,和我的那些朋友们不一样。(一边寻找,一边神秘地说)你才刚来北平不久,大概还不知道,你住的云南会馆是一个“有色彩”的地方。

有色彩”?

你要知道,宣南的会馆不仅数量多,而且名气都大得很呢……

说来听听!

北平起源于蓟,蓟城之中心在宣武。北平有多古老,宣南就有多古老……远的就不说了,1895 年甲午战败的时候,康有为入京会试。他就在3 月发动“公车上书”,联合了十八省一千多举人,就在你刚才说的松筠堂。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这些风云人物……都在宣南一带活动过……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八月,六君子被杀于宣南菜市口……(在书架上东寻西找)

顺便问一句,只有看演出和参加演出,才能让你从这个“听籁轩”走出来,参加社会活动吗?

我父母让我安心在此读书、练琴。你要知道,观众很少有人能专心静气地欣赏演奏艺术,倒是有人会捣乱,起哄,乱嚷乱叫。劝你要做一点儿防护的准备……因为当咱们要演奏International,哦,翻译过来就是——无产者联盟!观众会发狂,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他们也许还往台上扔东西。鞋、书,甚至还有……我好歹还有钢琴挡着点儿。

谢谢你的提醒。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会在舞台上把这只曲子拉完……

那次“明月”来北平巡演,王人美小姐最受欢迎!(忽然,站在梯子上,从散落的书堆里拿出一张唱片,一阵灰尘落下来)看!在这里!

这是什么?

美国录制的海菲茨演奏会唱片。

《浅棕色头发的珍妮》?

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了!改编自美国歌曲之王福斯特的一首歌!需要听听吗?(把唱片放在唱机上,音乐声传出)他最动人的歌曲已经成为美国民歌。很多美国人从小在暑假里就学唱这些歌。如今大多数美国人都能唱福斯特的这些歌。(聂耳若有所思)

第二场

(清华大学礼堂9 月18 日)

聂耳,今天台下的情况很混乱,不知怎么回事,钢琴手到现在也没来,估计要爽约了……聂耳,你独奏,怎么样?(聂耳来回走动,最后坚定地走向舞台)好样的!冲上去!(黑暗中一片吵闹打骂声,《international》激昂的琴声传来。)

第三场

(几天之后,傍晚,云南会馆。几排平房围成的幽深院落。一棵开花的树在绿荫中若隐若现。有人正在把准备过冬的棉被晾起来,用木棍捶打。头扎绷带的聂耳在自己房间的窗户边拉琴,敲打被子的声音不时干扰着他的练习。这时,一个青年——地下共产党员,从隔壁屋子里走出来,拿着一个板凳,坐下。鸽哨声掠过上空)

(高声)如果你给他们拉一首贝多芬的奏鸣曲,可以兴奋起、鼓动起劳苦大众的情绪吗……

(打开窗)你也是喜欢西洋古典音乐的,不是吗?

:也略微喜欢过。去年还曾自学过赫曼的第一册基础练习。后来很忙乱就未搞了。

:那我考考你吧,我拉的两段旋律,你来说说是分别表现什么情感的……(拉琴)

:我来说自己一些简单感受吧。苦闷……思乡……

:(从房间来到院子里,也拿着一个板凳。坐下)答题差不多。是的,拉琴的时候,我想起母亲来了,亲戚朋友写信说,她最近经常表现的特别忧郁,还常常一个人走到大路上去,在那里等着……可我,现在还不能回去看她……

:那你的父亲呢……

:四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我十六岁初中毕业。本来因家境不能给我继续上学的,刚好赶上“省师”招考新学制高级师范生,母亲陪着我赶到玉溪,准备了所考的学科,上省应考。那是云南唯一的公费学校,竟然考取了,为了我,母亲和全家忍痛卖掉了父亲唯一的遗物——八音钟……

:我们不倚靠父母,寻找自己在社会上的立足点。

立足点?住在南城的云南会馆,用箱子的破木头做了一个谱架,每天从早上练琴到下午,先拉音阶,后练曲子,即使把生活费大部分都交了学费,也学不下去了,俄籍的提琴教师好是好,就是学费太贵。

:可你不是说……“不顾生死向前奔”吗?

:(诧异)你怎么会知道我们说的话?

:(微笑)我在研究这云南会馆里的芸芸众生。睁开眼看看周围吧!会馆里住的那些家境富裕的公子、小姐,平时难得见到这些人去北院的阅览室。他们啊,到北平只为见见世面,镀层金,到某个私立大学混张文凭,其实心里根本不愿进学校。天天闲游浪荡,衣冠楚楚,高尚点儿的戏馆出饭店进,到处跳舞,交女朋友。要不就是在会馆内拉开桌子打麻将,或躲在较隐蔽的小屋里抽大烟……

:这些日子,我觉得自己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喜欢这里了。虽然在这里天天练琴,可心早已经开始不安了……就像我准备离开上海的时候……

:(微笑)我相信……黑天使……现在呢,对黎派音乐还持简单否定的态度吗?

:(跳起来)你究竟是什么人……

:(递给他一本材料)你看!这些能不能帮助你形成自己的中心思想。

:(警觉)那你自己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

:我的中心思想就在这里。

:(看材料)《马赛曲》和《伏尔加船夫曲》!

:《伏尔加船夫曲》已经翻译出来,给你做个参考。

:太好了!在“明月”社《马赛曲》我能把旋律弹出来,不过是乱来的,这下可以对着谱子,精细地研究一番了!

:不管哪里,都有有志气的青年!像你的邻居同乡张天虚,正日以继夜地创作《铁轮》。

:我知道……虽然名落孙山……(站起来,走来走去)但我的经历确实也可以作为一篇小说的情节:幼时对音乐的爱好、漫长艰苦的小提琴学习之路,从家乡出来,参军、考军校、到上海,再到北平……

:你可以摸索着把自己的音乐做起来。朋友,搞音乐,一定要自己学会作曲,不然就成了吹鼓手。

:朋友?(若有所思)你说得真对。好、好!我还有一个云南老乡,他给我们翻译了《贝多芬传》,他写的《大众哲学》我都反复看过好几遍了。难道你也和他一样,是个哲学家?有你们做朋友真是再好没有了。我父亲是个医生,负责照顾人们的身体。自从父亲死后,我只好自己照顾自己。可上天又把你们赐给我,来照顾我的思想……朋友,你听我说,今年“明月”在巡演时,在武汉的长江上,我听到一个群众的吼声……它震醒我的心……相比之下,“明月”所谓的大明星的嗓子一塌糊涂,临到演出常常换人替他们唱,连我们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可你到底是谁?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回上海,一是你有紧要的任务,二是可以和百代音乐部歌曲部主任任光学习音乐。别忘记,你是我们从云南出来的学音乐唯一像样的。你是为普罗大众而歌唱的黑天使!

第四场

(1934 年4 月,上海,百代红楼。点唱机上放着《叫我如何不想他》的旋律。)

:(对安娥)安娥,听说你的父亲在河北……

:他已经在报上声明和我脱离父女关系了。请你们不要把注意力放在我个人身上,还是要多关注中国新音乐的倾向!

:现在国乐很不景气,只在和尚做法事和戏台上才用得上。这次组建森森国乐队,还不知结果会怎样呢!安娥,你还记得吗,我们初次见面,说起过未来中国新的、富有时代气息的音乐,难道就是十年前的《叫我如何不想他》这样的音调和和声吗?(沉默半晌)你一个人离开家和父母亲友的呵护,在外面漂泊,是很危险的事……

:(朗声地)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就是如此。我曾在心里发过誓,但愿我死以后,没人谈论,没人想起,就好像世上我没存在过一样……聂耳怎么还没来呢?

:他给学生合唱团当指挥去了。可能要耽搁一会儿。

:他们在排练什么歌曲?

:是田汉作词、聂耳本人作曲的《毕业歌》。

:记得我小时候,母亲总说:“水流千载归大海,流来流去归回来。水流千载归大海,人行万里回乡来。”一听母亲唠叨这两句,我就会堵起耳朵……在保定老屋生活的母亲……她的脑筋是那么……贵族的,平常最讲“身份”二字。我在保定上中学,初次住校的时候,母亲大骂我没有身份,去和穷丫头住一屋子!可那时我的心的确和家里织地毯的工人们更亲近些……后来母亲知道了我在北京美专的一些事,“宁愿女儿死了,排排场场的亲手葬了她,也不愿意看到她走上歧路,最后坐牢、杀头”,她不光这么嘴上讲讲。有一天真就硬是把我从北平带回家……可我跑了出来,后来去了苏联……

:(上场,兴奋地)导师,刚才在排练场,我的头脑里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想把《苏武牧羊》这支古曲的后半部分,加入鼓声。

:(看表)想法好是好,可来乐队应聘的人在哪里呢?

:(走到门口,开门向外张望)他们来了!

:请叫他们进来吧!(笛子手、琵琶手和二胡手——北平演出负责人——上场,二胡手好奇地四下走动、环顾)

:怎么?一共就来了你们几个?

:(对笛子手)请你吹个曲子吧!(笛子手吹奏旧曲调,聂耳示意其停下)可以了,新曲调会吗?(笛子手想了想,吹奏黄自作曲的《西风的话》)好!你被录取了。但是除了会吹笛子,还会什么?(笛子手摇头)

:(惊喜)聂耳,怎么是你?

聂耳:(把二胡手拉到一旁)你怎么会来考这个乐团?

:因为在“左联”戏剧组的活动,我被美专开除了,北平待不下去,就来到上海。昨天恰好看见了百代公司的广告,我会拉二胡,就来碰碰运气。混口饭吃。

:你被录取了。除了会拉二胡,扬琴会打吗?

:勉强玩玩还可以。

:以后你要把扬琴学会。

:你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咳嗽不停,不过不用理它。(对笛子手)你也要再学一样乐器。我们现在人少……(思考,走来走去)不过,没关系!只要一专多能。这样,演奏时可以多用些乐器。明天我们要去买新乐器!(二胡手掏出笔记本记录)首先要买一面鼓,还要买一面能发出c 音的锣,要一个一个的试听,这样才能和整个乐队的声音融为一体。

:整个乐队?

:胡琴……琵琶……扬琴外,还要用民乐的……大小阮……木鱼……七丁。(二胡手停下笔,疑惑)

:这么多乐器,就四个人?!

:导师,安娥,我想好了,一个人负责两样乐器,并不是同时演奏,先演奏一样,然后接着演奏另一样。(对乐手们)所以我们要一专多能。绝活都是练出来的。

:(对聂耳)你的脸色不好,最近很忙吗?

:忙得像只陀螺……

:(自豪地)我们的歌剧舞台上将要出现码头工人的形象,由田汉编剧作词,聂耳作曲并当导演……《扬子江暴风雨》!

:聂耳,你有类似的实际斗争的经验吗?

:聂耳在北平参加过抗日宣传活动,还受过伤呢。(聂耳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安娥为他倒来一杯水,端详聂耳的脸)这一阵你真瘦多了,是不是害了什么病?

:说不定是肺出了问题。(把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不过暂且不用管它。你们快来听听。我昨夜熬夜写的。(坐在钢琴边弹奏《码头工人歌》的旋律)

:旋律多么简洁!多么准确!

:多么有力量!

:你怎么了?

:这首歌让我想起了帝俄时代一位僧侣诗人的诗。他最终脱离了对上帝的崇拜,意识到人的伟大力量。你们听!

“为何你需要爱情与抚慰,

既然胸中燃烧着火,

当全部神奇的童话世界

如此清晰地和心灵诉说;

当那蓝色雾霭中,

尘世的道路出现面前,

而目的地早已抵达,

胜利已注定,在尚未战斗之时;

当根根银线

从心腑延伸向遐想王国……

永恒的主啊!请你收回

我苦痛的经验,请把那

青春的力量还给我!”

(聂耳本人演唱的《码头工人歌》响起来了。音乐声、歌声……)

第五场

(百代红楼。聂耳正伏案写着什么,二胡手跑上)

:聂耳,我到处找你!怎么大家都说,森森国乐队要解散了?

:是的。现在舞厅流行起跳交谊舞了,所以百代公司要成立西乐队。

:那你?

:我对此根本不感兴趣。

:(沉吟片刻,坚定地)怕什么!反正我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愿待在这沉闷的上海了。我要再向南方走!聂耳,谢谢你!演出《扬子江暴风雨》,是我一生中最快意的事。后会有期!(下。聂耳把写好的纸条放进信封,安娥和任光上)

:你瞧!聂耳在这里!我们找了你好久!知道吗?你终于成作曲家了,国际知名的作曲家……

:(解释)是这样,刚刚知道苏联杂志刊登了《扬子江暴风雨》的剧照和评论,提到了你做的音乐,应该庆祝一下!

:我不过是用劳动号子做动机,回旋曲式……

:(拿出酒瓶,坐下)可你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巧妙地采用劳动号子中一人领唱众人合唱的形式,把每一个单独的句子都以相同的拍子重复唱一遍,形式就有了对偶,显现出民歌的特色。(为每人斟酒)为了“扬子江暴风雨”的成功!(三人干杯,笛子手和琵琶手抬着一面大鼓上)这是做什么?

:国乐队要解散了,他们不知道把这面大鼓怎么处理。

:先放在这里吧。(笛子手和琵琶手下场)刚才说到哪儿了?《扬子江暴风雨》的成功,和里面的几首脍炙人口的插曲分不开。《码头工人歌》《卖报歌》,还有结尾的《前进歌》……

:(对聂耳)你怎么了?

:头要炸裂似的,也许是脑病没有痊愈。

:(关切地)医生怎么说的,你刚出院不久。

:他说我的脑病……不过暂且不用管它。其实写作《扬子江暴风雨》的起因,是田老大在车站送别友人,从一个货运箱子的包装说明里,知道了里面封着的是军火,运到东北的军火,逼迫中国工人搬运军火去攻打自己的同胞!这是何等的阴险狡诈!剧情结尾,田汉的儿子田申演的小栓子被敌人打死了,我在舞台上抱起他,眼泪流下来了,那一刻我分不清我是在现实生活里还是演戏……我忽然想起“沉睡的中国人,快醒过来吧,敌人打过来了,去参加你们的义勇军”,嗯,这句电影《野玫瑰》的台词……

:聂耳,谢谢你为我的《卖报歌》谱曲……(饮酒,自己又把酒杯斟满)希望再过几十年、一百年后,还会有孩子们唱起它……(饮酒)水流千载归大海,流来流去归回来……(笑着,已经有了醉意)真像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为了让田汉安心生活,我竟告诉他“我们的孩子死了”,就把出生不久的孩子悄悄带回老家。本想托给母亲抚养,可她说,除非我也一同留下来。那段时间,我去过几次保定的育婴堂,每次都不知在门口徘徊多长时间,最后我抱着孩子回家跪在了母亲面前……我不怕死……可是将来总有一天,我会和田汉说:我们的孩子还活着,还活着……

:安娥,我们送你回去吧,太晚了。

:是的,该走了。

:(轻声)别急着走……真安静啊,咱们再坐一会儿吧,别急,再坐一会儿……再说点儿什么吧!好,继续谈谈音乐吧!

:(沉默良久)聂耳,你经历过扬子江上的暴风雨吗?

:导师,有一场暴风雨……在我心里。那是1929 年的6 月1 日,总理奉安纪念日。我们都在昆明上学。天阴沉,就快要下暴雨。可我们那时讨厌城市空气污浊,好容易盼来的假期,怎么可以在屋子里虚度呢。所以我就建议去登西山。那是昆明唯一的“圣地”!大家都说……“我赞成!”我们一打人坐在一张小船上,欢乐的嬉笑,小朋友的歌唱。不觉大观楼已经遥遥在望了!轰的一声,午炮响了……正是正午十二点钟。终于灰黑的云雾,渐渐变为暗黑,一团一缕自远方卷来。一阵大雨下来,一会儿成为一个乌黑昏沉的世界。站在陡灵灵的悬岩上,那真是一个可怖的境地!大雨拼命下,滇池里小船从这朦胧里可以模糊地看到,它们仍在慢慢前进着、蠕动着。我们无意识伴着雨声大吼起来,雨声的响度似乎被我们的力量克服了许多,但是当我们停止了吼声,雨声更觉得激烈起来!我们更这样无意识地继续了好几次,雨声的怒吼,似乎是到了一个不可收拾的程度!就像这样!(走到鼓边,边说边敲鼓,鼓声逐渐激昂,戛然而止)导师,安娥,我已经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旧时代的作曲家们……依照革命以前确立的方法……继续作曲……而革命产生的新时代的作曲家......(沉吟片刻)根据……对于生活和艺术不同的态度……贯注生命……贯注生命。

:聂耳,你署名黑天使的那篇文章发表在1932 年,因此被黎锦晖的“明月”社的成员们围攻,被迫去了北平。我和“明月”的黎老板很熟,我却没有为你说话,当时人们不接受、不熟悉普罗音乐……可我是熟悉的,我的父亲是一个石匠,我听着他叮叮当当凿石头的声音长大的。安娥,聂耳,让我们再喝最后一杯酒,庆祝中国新音乐的诞生!

:(清醒过来)聂耳呢?他走了吗?

:(寻找)会不会在门口……

:没有看见。

:走廊里……

:也没有……

:(看到桌上聂耳留下的信)我的天!他辞职了!聂耳辞职了!(喊)聂耳!聂耳!

第六场

(1935 年,百代红楼。黄昏。聂耳在留声机前伫立沉思。头戴礼帽,穿着大衣,西装革履的钢琴手上)

:聂耳先生,好久不见!

:你是……

:(尖刻地)贵人多忘事……

:对不起,我最近记性很差。

:(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唱片)记得这张唱片吗?(环顾四周)刚才我去了联华找你,可十个演员里倒有八个演员说你最近经常在这里,百代红楼。当然了,你现在是著名作曲家了。甚至还做起了演员、导演。而且居然让歌剧舞台上出现了码头工人的形象……(讽刺地)据说还上了苏俄杂志封面呢……你终于功成名就了!(端详聂耳的脸)不过你可是瘦多了。

:我很高兴你来找我……谢谢你当年借给我了许多书……

:(忽然戏仿起《大路歌》)“大家一起流血汗,为了活命,日晒筋骨酸。合力拉绳莫偷懒,哪管铁磙重如山。大家努力,一起向前,大家努力,一起向前。压平路上的崎岖,碾碎前面的艰难。我们好比上火线,没有退后只向前。大家努力,一齐作战,大家努力,一齐作战。背起重担朝前走,自由大路快筑完。”)

:你这次来上海演出?

:我早不参加什么演出了。东北九·一八之后,又是上海一·二八,如今,1935 年,我父母说中日全面战事一触即发,要我去欧洲的音乐学院学习作曲。国内的工作朝不保夕,再说给人打工,一个月才那么一点儿钱,有什么意思!听说你也打算出国深造?(聂耳沉默)别保密了,我从报上知道的。聂耳,和我们一起去德国学音乐去吧!

:你们?(停顿)对了,那天的演出你为什么没来?

:什么演出……

:北平九一八募捐晚会上……

:不记得了……

:那天“九·一八”一周年纪念日,清华毕业同学会说,要在礼堂为抗日义勇军募捐棉衣棉鞋,游艺会上请北平“剧联”出四、五个剧目,他们让我们帮忙音乐。因为演剧前要奏《少年先锋队队歌》和《international》,我们一起在你家练习合奏。在……对……“听籁轩”!到了9 月18 日,你却没有来……

:是啊,我们差点儿同台演奏《international》!我不知道这该怎么翻译……

:你知道吗……你我不是同路人……

:何以见得?

:你们躲在自己的“听籁轩”里,愤世嫉俗,其实早对世上的一切,包括你们口口声声说热爱的音乐,都漠不关心了。(静场。钢琴手把唱片放在桌子上,戴上帽子,下)

:(平静地)别了!(拿起钢琴手留下的唱片)父亲的死注定了我一生的命运……(坐在钢琴前)我抢下来了这个任务,和夏衍说,我干,我和田老大一起完成了《扬子江暴风雨》,最后一场的《前进歌》就是这首《军歌》的前身。就在今天我遇到音专的两个学生,他们一个叫我进行曲先生、一个叫我f 大调先生,(少顷)可我是——黑天使!(暗场。凌晨,曙光初现。聂耳伏在钢琴上睡着了。忽然一阵敲门声。黑暗中传来众人的声音:“聂耳,《风云儿女》的主题曲写好了没有?为田汉的《军歌》谱好曲了没有?”)

尾声

(20 世纪70 年代初,老年安娥上场。她环顾昔日的百代红楼,在房间里走动着,看着钢琴、桌子、唱机以及各种陈列品,忽然,从废纸堆里,安娥捡出一张发黄的旧唱片。她将唱片放在唱机上,打开唱机,传出了海菲茨的《浅棕色头发的珍妮》的乐音,舞台上出现聂耳演奏的影像,随后,聂耳生平照片一张张出现在舞台的屏幕上)

“为何你需要爱情与抚慰,

既然胸中燃烧着火,

当全部神奇的童话世界

如此清晰地和心灵诉说;

当那蓝色雾霭中,

尘世的道路出现面前,

而目的地早已抵达,

胜利已注定,在尚未战斗之时;

当根根银线

从心腑延伸向遐想王国……

永恒的主啊!请你收回

我苦痛的经验,请把那

青春的力量还给我!”

(《浅棕色头发的珍妮》的乐音在舞台上空回荡)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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