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眼泪 中篇小说

2022-08-02 09:18符二
滇池 2022年8期
关键词:大床虾米老婆

符二

1

王大床来找我的那一天是雨水。

雨水这个日子,对于很多人而言,可能仅仅只意味着它是二十四节气中的一个节气。但对我来说不一样。每一年的雨水,我都会去文林街,找个冷清点的酒吧喝上一杯。

刘海洋曾经刨根究底,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其中是不是隐藏着什么含义。

不为什么。我说你可以理解成这是一种习惯,或者怪癖。

刘海洋歪着脑袋,死死盯了我至少一分钟,然后皮笑肉不笑地戳着我说,你他妈这个怪癖不仅骚,而且做作,关键还莫名其妙,所以综上所述我只能将你理解成一个装逼犯。

“骚”是刘海洋的口头禅。今天晚上食堂的菜太骚了。哇你们快看这棵榕树为什么长得这么骚。我太喜欢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这个家伙了,他的每一部小说都写得那么骚。

说实在的,我们也不知道这些个“骚”具体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刘海洋每次说“骚”的时候都挺骚的。

有一个学期,我们文学院和经济学院联谊踢球,刘海洋毛遂自荐出任队长,组建了一支“独孤求败队”去打比赛。还没等上半场结束,就被经济学院狂灌了七八粒球,刘海洋和队友被人家踢得晕头转向,连球门在哪边都分不清楚。那场比赛我们学院输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比赛结束后在颁奖环节,我们给刘海洋设计了一个“最骚动作奖”颁给他。刘海洋求仁得仁,实至名归。

那是2002 年前后。

当然,要是换作刘海洋,他肯定会说时光这玩意儿真是太骚了。只是这么一晃眼的功夫,二十年就白驹过隙。而置身其中的我们的人生,回首起来真是一梦黄粱,飞花逐水。

现在我和刘海洋几乎不联系。尽管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大学毕业以后的二十年时间里,我们见面总共不超过七八次。

最近一次和他联系,我记得是在去年的六月底。一个下着绵绵阴雨的周末夜晚,我忘了是因为一件什么事情打了他的电话。电话接通,无人应答。然后八个月过去,也就是在上个月,他把电话回过来了。

他无比欠揍地问我打他电话有何贵干。

我一头雾水,说我没打你电话啊。

然后他截了一个屏发过来,说你敢说这个电话不是你打的?你他妈找我干嘛?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忙得很没工夫跟你瞎扯淡。

我简直气得头上直冒青烟。我说,你给老子滚。

真是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我又对着电话一阵咆哮,龟儿子,王八蛋,都什么猴年马月的事了,大雨早过了三丘田。你去打听打听,有你这么做人的吗?去死吧,有多远赶紧给我死多远。

然后我挂了电话。

2

Sorry,我好像是有点儿扯远了。我要说的不是刘海洋那个狗东西,而是王大床。

——王大床打来电话的时候,是下午5 点多钟,我正在建设路转一二一大街的交叉路口等红绿灯。

我接起电话。

那头说请问你是沈志吗?

你哪位?

志哥,我王大庆啊。

谁?!

王大庆。哎呀,王大床!志哥,我是大床啊。

我脑袋里空白了有那么几秒钟。对面的红灯读秒快要读完了。我挂断电话,手机塞回裤兜里,左转过去。到虾米学校的时候是5:23,离放学还有7 分钟。我停好电瓶车,将电话回拨过去。

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你号码就一直就没变嘛。

你现在哪里?

昆明。

昆明哪里?

文化巷,大象书店这儿。

那你离我不远。樱花小学知道吗?一二一大街天桥对面。我在这接我女儿放学。

啊,你结婚了。

随便结了一个。

哈哈哈!

哈哈。

我也只得干笑两声。

那你等我几分钟,我过来找你。

学校放学的顺序是从低年级到高年级,以班级为单位,一个班一个班排队刷卡出校门。把虾米接出来的时候已经快6 点了,我听到有人在喊我名字。环顾了一下,学校侧门的晨光文具店门口有个人,背着个黑色双肩包,在那朝我挥手。

我有点儿恍惚,仿佛时光倒流,一瞬之间回到二十年前。那时候王大床也是背着这样的一个双肩包,每天晚上从图书馆上自习回来。这厮有吃宵夜的习惯,每次回宿舍,手里不是拎着几个烤串,就是端着一盒黑漆嘛咕的油炸长沙臭豆腐。一开始我们看到长沙臭豆腐的那副卖相,都一个个捂着鼻子,要拿扫帚把王大床轰出宿舍。但他安利我们吃了几次。后来王大床每天晚上回宿舍前,都会接到我们让他带臭豆腐的电话,要是有谁晚饭没吃,那得两盒才够。

但与其说恍惚,我更多不如说是一种错愕的感觉。要说眼前这个王大床是二十年前的那个王大床吧,好像他不是;要说这个王大床不是那个王大床吧,他又的的确确是。时间真是神奇啊,它竟然可以把同一个人弄得是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

我领着虾米,朝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走过去。

很显然,王大床刚刚从文具店出来,他手里拎着一只粉红色的毛绒小熊,正在那儿撕着商标。

一见虾米,王大床就把小熊塞给她,嘴里说着什么小小礼物不成心意,还请笑纳这种酸掉牙的话。

虾米看着我。

我说收下吧,这是爸爸的朋友,打个招呼。

虾米现在是一个10 岁的小姑娘,非常之臭美,喜欢一切粉粉少女心的礼物。虾米说了声“谢谢叔叔!”兴高采烈收下小熊,抱在怀里左摸右摸。

王大床就这样迅速赢得了虾米的好感。他还殷勤地接过虾米手里的便当盒,又从虾米肩上把书包摘下来背在自己脊背上。

虾米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儿,走起路来连蹦带跳。王大床问她什么答什么。我跟在他俩屁股后头,倒显得很多余的样子。

3

我不喜欢回忆往事。因为没有什么好回忆的。我宁愿把过去的人和事全部封存于心底,也不轻易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过往翻出来示人。

如果不是王大床突然来找我,我都快要记不得我曾经认识过这个人,快要不记得自己曾经上过大学这码事。

没错,王大床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大学四年我们同住一间寝室里。当然,刘海洋也是。不过我不想提他。我和他之间还没完。我现在额头上有道一公分左右的疤痕,就是拜他所赐。那还是他离婚以前的事情。

那一天我下班回来,在人民中路遇见刘海洋。他的电瓶车上捆着满满当当一大车顺丰快递,正在派件的途中。

我俩停下来在路边聊了会儿。本来一切都挺好的。但我后来干了一件蠢事,把事情全部搞砸了。

那天刚好赶上发工资。我在ATM 机上取了2000 块钱出来,打算去王府井买双皮鞋。我的鞋子已经严重脱胶,粘过好几次,不好意思再送到门口的修鞋店去修了。

就在和刘海洋话别的时候,我心想他刚买了房子,每个月在还房贷,还要供儿子上学,可能手头会有点拮据。于是没再多想别的,就掏出钱来,抽掉500 块,其余递给了他。

当我把钱朝他递过去的时候,刘海洋看了我一眼。你知道那是种什么眼神吗?

他根本不是在看我,而是像个皇帝君临天下一样对我完全是一种俾睨。然后刘海洋一字一顿地说,傻逼,拿着你的臭钱滚开,我不需要。

我一时尴尬至极。

同时,我又感到冤枉至极、后悔至极。

他妈的狗咬吕洞宾。

而我这个吕洞宾,真是日了狗了。

我捏着那一沓钱,要硬塞给刘海洋也不是,要收回来也不是。那几张鲜红的人民币,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完全就是一个笑话。

这个时候除了跟他胡搅蛮缠,我已经不知道我还有什么方式可以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我想我他妈每个月勤勤恳恳上班,为了准时打卡下雨天从不敢坐公交地铁,风里来雨里去骑个小电驴只为了不让单位扣我那50 个铜板。所以我抓住他说我的钱是“臭钱”这个明显的逻辑错误和事实错误,开始像个泼妇一样不依不饶,颠来倒去说起车轱辘话。

我说王八蛋你凭什么说老子这个钱是臭钱。你他妈给我听好了,老子这个钱不是臭钱。不仅不是臭钱,对我来说简直纯洁宛如美玉。所以你可以侮辱老子,但你不可以侮辱老子的钱。因为老子这个钱不是臭钱……

我越提钱,刘海洋越是对我破口大骂。他一口一个傻逼、烂人、狗杂毛,既然如此,既然你说得那么高尚那么纯洁,那还不赶紧捏好你的脏钱臭钱给老子滚……

然后我俩互相问候着对方的祖宗,就这样打了起来。

这孙子真下狠手,我就是推了他领口一下,但他朝我飞起来就是一脚。我一个趔趄没站稳,额头撞在绿化带香樟树一个凸出来的鼓包上,当时就两眼一抹黑。

当然那天我没饶过他。刘海洋被我骑在人行道上打了个半死,口鼻挂彩不说,外套也撕个破烂。

我承认这件事情我有欠考虑,OK?我可以请他喝酒,可以给他买一条烟,也可以买一个电子产品送给他儿子。唯独我不应该就那样直不楞登给他钱。所以刘海洋骂我傻逼是对的。

但就算这样,至于对我穷极侮辱?我在他眼里就这么不堪?非要把我弄到那样无地自容的地步才后快?

算了,这事儿我不想再提。

我跟他没完。

4

所以接下来,该说一说“王大床”这个死难听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了。

那还是在大一第一学期的《英语口语》课堂上。当时教我们口语的是外教,一个名叫汉娜的自始至终都笑眯眯的美国老太太。

汉娜老师汉语水平不错,中文说得特别溜,还会卷着舌头发儿化音,比南方人说得都要标准。

由于口语课是公共必修课,并不是按照班级为单位选课,而是同一年级学生打散,大家各自按需选择自己的上课时段。所以为了确保学生没有漏选,教务处规定任课教师必须在第一节课上点名。汉娜老师对照花名册,开始一个一个念名字。

老师点到一个名叫Wang Da Chuang 的同学时,一连点了好几遍,皆无人应答。

所有学生名字点完,这时坐在我前排的王大庆站了起来,跟老师反映说已经在教务系统上选了这个班级,但不知何故名字不在花名册上。

老师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大庆说我叫王大庆,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学号是2001117568。

老太太拿出眼镜戴上,对着花名册又一个一个从头落实,核实到半中间的时候说,oh,学号2001117568 的这位同学,我刚才有读到你,Wang Da Chuang。

老师话音未落,全班同学已经笑得东倒西歪。

王大庆郁闷死了,说老师那个字读“庆”,Q-I-N-G,My name is Wang Da Qing。

汉娜老师一脸仓皇,一面跟王大庆道歉,一面感慨中国的汉字博大精深,这两个字长得太像双胞胎了。

全班同学又一次笑倒。

从那以后,不管男生女生,见了王大庆,都是大床、床哥地叫。

刘海洋更骚。刘海洋每天晚上宿舍熄灯后爬上床,摊开四肢总是不忘强调一句,贾平凹说睡在哪里都是睡在黑夜里,其实要我说应该是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大床上。

每当这时候,一定会有一样东西从刘海洋斜对角的方向飞过来。有时候是一只拖鞋,有时候是一团臭袜子,还有一次飞过来一片卫生巾。——别误会,我们几个男生没有谁用卫生巾。这玩意儿是我们大一刚入学军训时买的。当时学校发的胶鞋鞋底太薄,没踢几天正步大家脚上就起了水泡。而我们是在部队封闭军训,小卖部除了基本生活用品以外什么都买不到。于是有高人给我们传授了这个秘诀,把卫生巾垫在鞋底就没事了。

说来也奇怪。王大床这个人的命运,仿佛冥冥之中,和英语结下了不解之缘。那一届我们班的毕业生中,一共有三位同学没有通过国家四级英语考试。王大床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位同学,一个是预科升上来读的本科,英语烂得一塌糊涂;另外一个天天翘课,大学四年打了四年的电脑游戏,门门功课亮红灯。王大床其实英语并不差。但直到大四那年的六月份,最后一次在校考四六级的机会,他也还是以3分之差没有通过。那时候我们的大学学位和英语四级挂钩。如果英语四级不通过,毕业就只能领到毕业证书而拿不到学位证。

王大床来自湖南怀化一个非常偏远的山区。他父母最大的愿望,是他能够考回当地县城,去当一名公务员,成为国家干部,光宗耀祖。但王大床没有学位证书,不要说考试,连报名参考公务员的资格都没有。

我记得在毕业离校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有一天晚上我们回宿舍,发现王大床的位置已经空空荡荡。床上、书架上、卫生间和衣柜里,没有一样属于他的东西留下来。

王大床没有和我们吃散伙饭,没有参加毕业典礼,就这样无声无息离开了。

5

如果接下来你以为我要讲的是一个咸鱼翻身的故事,以为我会说多年以后的王大床功成名就,鲜衣怒马而归。那么我只能说,你肯定是电视剧看多了。

多年以后的王大床,坦诚一点地说,可实在是混得不怎么样。

我目测了一下,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一件灰色T 恤、一条牛仔裤、一双球鞋加上双肩背包,全部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七八百元钱。

关键是他的手机。他手上那个早已经成为古董了的三星Galaxy 第二代还是第几代手机,屏幕已经裂开好几条缝了还在对付着用。当然,也有可能有一类人比较低调,比如某些首富、巨贾,他们最喜欢干的就是这种低调炫富的事情。所以我们看到马斯克手里拿着几千亿美元,却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或者我们还看到某位品行高洁的院士,他做着最高深的学问,却穿得完全就是一个扫地僧。但我看王大床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那个破手机的键盘已经相当迟钝了,要在屏幕上划拉好几遍,才能将密码解开。

本来接到虾米是要直接送她回家的。但是王大床的突然出现,有些打乱我的节奏。

我问王大床,你来昆明是……出差?或者旅游?

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我对王大床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毕业以后他去了什么地方,从事什么工作,结婚没有,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只得没话找话,乱问一通。

——我的言下之意是,我要先送虾米回家。她现在是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回家以后我要赶紧给她做饭,吃完饭她要做1 个小时的作业,然后看半个小时的动画片,之后花10 分钟洗漱,最后在9:10 准时上床睡觉。我的时间非常紧张,哪一个环节安排不好都会出纰漏。

但王大床说,啊,不是出差,我就是来看看你。

我有点懵逼。

我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就是来看看我。

说实话,我并不需要朋友,不管是新交还是故知。我不需要什么人来看我。我感到很疲惫。我现在下班以后一有时间,就只想躺下来闭着眼睛好好睡上一觉。何况我和王大床,除了念大学时经常一起去食堂打饭,除此之外好像也算不上有什么特别的交情。

但即便这样,我同时又有一种很难言的感觉涌上心头。因为无论是谁,有一天有一个故人突然出现在你生活中,他远道而来,特地来看望你。就凭这一点,我想任何人都会被感动。任凭是个怎样无情无义的人,他都不能无动于衷。

我问王大床,那你什么时候到的昆明?上午就到了,我去咱母校里转了一圈。你住哪里?

还没定酒店。打算和你联系上再订呢。那要不你先去我家吧,我得送我女儿回家。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根本不应该让王大床跟我一起回家。我应该直截了当跟他明说,让他在附近再闲逛几个小时,待我把我女儿送回家安排好了再来找他。但是他说他是特地来看我,我又实在不好意思撇开他自己回家,只好虚头巴脑说了句客套话。现在我只希望王大床通点人情世故,说一句那你先送孩子回家,我定个房间,等你有空了再说。

但王大床十分爽快地说,好啊好啊。我还不知道你家在哪里呢。我去认认门户也好。

我只得咬破苦胆往肚里咽苦水。

我能想见的是,我老婆左一个右一个翻着白眼,一直把白眼翻到天花板上去了的情形。

唉,苦逼的人生。

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6

我,虾米,王大床。我们三个人像串蚂蚱一样串在小电驴上。我把油门扭到最大,一溜烟儿朝家跑。

走到建设路的时候,理工大学那段路有一个长上坡,走着走着,小电驴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气若游丝,终于它精疲力竭,完全停了下来。我和王大床加起来少说300 多斤,虾米也茁壮得像头小牛犊。我2008 年买的小电驴,电池已经老化到每接送一趟虾米就要充一次电的程度。载着这400 来斤的重量爬坡,也是相当为难它了。

王大床从小电驴上跳下来,说志哥,你掌舵,我来推车。

我正准备从车上下来,但王大床已经在后面推着小电驴,撅着屁股小跑了起来。

虾米在后座上抚掌大笑,连说好玩,太好玩儿了。叔叔你加油啊,跑快点,再跑快点!

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在单元门口遇到了我老婆。她提着两大袋厨余垃圾,正要去垃圾房扔。

我老婆这个人说话,说好听点叫直爽,说难听点就是少根筋。还没等我介绍王大床,我老婆一看到,头一扬,就问,他谁啊?

我说,朋友。

我老婆又直戳戳地问,什么朋友,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大学同班同学。

我有些没好气地说。

我暗暗祈祷,我老婆在王大床面前好歹给我留点面子,不要鼻子不是鼻子眉眼不是眉眼。之所以刚才我没什么好气,一方面是不满她说话的方式,难道我不会主动介绍?哪有一来就问人家谁谁谁的;另一方面,也是有点儿释放信号的意思。我和我老婆的相处模式,一贯是我退你进,你进我退。一旦有一个人开始面露杀机,另一个人就会掂量掂量,多数情况下是吞声忍气息事宁人。

谢天谢地,我老婆只是翻了一个轻微的不太容易被察觉到的白眼,再没说什么。我接过她手中的垃圾。她拉着虾米先上楼了。

去扔垃圾的路上,王大床悄悄问我,你老婆是干什么工作的啊?

中学老师。

啊,我最怕老师了!

王大床龇了一下牙。

上楼梯的时候,王大床又说,哎呀我还以为你是和那谁结的婚。怎么搞的,你俩怎么会没走到一起嘛?

我赶紧扯了他一下,说你他妈小点声,给我闭嘴。

哈哈哈哈哈哈!

王大床笑得更开心了。

7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话里话外,充满了对我老婆的抱怨和不满?

这里我要赶紧澄清一下,这完全是一种误解。我从不抱怨谁,也没有对生活感到不满。偶尔的牢骚或许是有的。但那绝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怨天尤人。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

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我在很早的时候就读到了塞内加的这句话。这句至理名言对我而言一直都是振聋发聩。既然人生的真相是如此残酷而悲伤,我想我又何必埋怨谁,我又有什么资格埋怨谁?

如果非要埋怨,那也只能是埋怨我自己。

更何况我现在住的房子,是我老婆所购买(当然后来我参与了一起还房贷);我现在的工作,是我老丈人上上下下打点才好不容易给安排上。就冲着这两点,如果我还有所埋怨,那只能证明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了。

我和我老婆相识,是在一场读书会上。那是我考研失败之后的第二年。

当时我有一个女朋友,我们相恋了四年。但突然有一天,她给我发来一条信息,说准备在“五一”结婚,希望我不要再打扰她。

说实在的,这句话非常伤人。让我感到受伤的不是她要和别人结婚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她让我不要再打扰她。我一直在想,难道我在她眼里是一个泼皮无赖?我会下作到对她死缠烂打纠缠不休?如果不是这样,何以至于要多此一举,说出这样一句完全没有必要的话?

研究生没考上,女朋友也嫁人了。人生可以说是相当悲催。在那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我天天晚上在文林街的酒吧里买醉,夜夜喝到凌晨两三点,然后像条死狗一样贴着墙壁爬出来,摇摇晃晃走到大街上打车回家。那时候我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研究生的入学考试上,根本没有考虑找工作。大四那整整一年,365天,我蹲了365 天的图书馆。考研指定的参考书目,我整整过了五遍,边边角角被我做了笔记,翻开一看密密麻麻就像是迷宫。我志在必得,想当然地以为绝不会失手。其结果是专业分排名第一,但政治只考了30 多分。单科成绩不过线,game over。

我母亲支持我二战考研。她觉得我的专业课完全不成问题,再战只需要报一个辅导班,重点突击一下政治就可以了。

但我父亲坚决不同意这个说法。他认为我应该及时调整思路,趁还拥有应届毕业生身份的时候赶紧找工作,该考公务员考公务员,该考事业单位考事业单位。形势年年在变,越往后就业压力越大。当然这个时候我父亲没有忘记刨倒账。什么当初就坚决不同意我报考中文系,我偏不听,一意孤行的下场是什么?中文系读出来能干嘛?学文学到底有什么用?要是听他的话读民航专业,现在工资都领了好几个月了。他们空管局今年招聘近进管制员,月薪两万多,见人就要……

我实在听不下去,和他大吵一架从家里搬了出来。

我老妈偷偷给了我一笔钱。我在西昌路租了一个破得狗都嫌弃的两居室。但房租加上伙食费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开支,很快就捉襟见肘。

在我卡上最后剩下50 块钱的那个晚上,我认识了酒吧里驻唱的几个文山人。他们组了一个乐队,做少数民族原生态音乐。我问他们需不需要大提琴手。我从4 岁到高二,一共学了十几年的琴。虽然后面备战高考荒废了几年,但我想基本功应该还在,还不至于生疏到连拉线板在哪里都找不到的地步。

加入乐队之后,我们每天排练,除了在酒吧走穴,也经常会去给一些诸如颁奖典礼、学术讲座之类的活动做暖场音乐。谈不上什么收入,但也勉强能维持温饱。那些日子我非常迷茫消沉,不知道能干什么,以及接下来要干什么。因此我倒也不是对钱特别感兴趣,只是觉得再不找点什么事情做做,不出多少日子我一定彻底崩盘。

但如今回过头看,却发现那是我生命中非常纯粹的一段日子,我到现在依然无比怀念。

有一天晚上,“幸福大街”主唱吴虹飞来昆明签名售书,主办方让我们去暖场。

活动结束后,在回家的地铁上,我接到了一个女孩打来的电话。她说她问书店老板要到了我的号码,非常喜欢我的大提琴音。

我说谢谢。

然后,她问,你结婚了没?

我说,没有。

她又问,那你有女朋友没?

我说,也没有。

她说,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我说,不需要。谢谢。

她说,我的意思是,我想把我介绍给你。

8

我有时会为很多事情感到悲伤。

当然,在刘海洋面前,我从来不敢轻易说出这个词。他会劈头盖脸说我无病呻吟。有一个夜晚,我们在环城西路撸串,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几瓶啤酒下肚,突然非常抑制不住,瘫在桌子底下哭了起来。刘海洋踢了我一脚,说你他妈赶紧给我死起来,号什么大头丧啊。我抡起一个空啤酒瓶,当场就要和他拼命。刘海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来,朝这里下手,请你一定不要心慈手软。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再顺手刨个坑把我给埋了,这是我唯一做不到的事情。如果你能这样,这份大恩大德,我真是没齿难忘……我扔掉啤酒瓶,一把抱住刘海洋。当然,没有抱头痛哭,因为接下来我吐了他一身。

但我依然还是会为很多的事物感到难过。譬如我老婆。

十五年前,我老婆是一个标准的文艺女青年,这点从她义无反顾嫁给一无所有的我这件事情上就完全看得出来了。那时候她留着一个清爽的波波头,一年四季都穿马丁靴。夏天她白T 恤配蓝色牛仔裤,冬天则喜欢穿格子大衣。任何时候当她脚步轻盈地穿过昆明的街头巷尾,都像刮过一阵清凉的风。

说了要把自己介绍给我的第二天,我老婆打电话将我叫出来,约我去吃海底捞。

她点了很多菜,我没吃几口,剩下可全叫她给涮了。我简直目瞪口呆。那么瘦的人,却那么能吃。我怀疑她肚子里除了胃根本不可能有别的器官。

吃完买单的时候,我老婆伸出三根纤细的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那三根手指头上做了美甲,每个指甲盖上印着一个粉色的蝴蝶。我感到一阵眩晕,好像无数的蝴蝶在我眼前蹁跹翻飞。

三天,我老婆说,给我三天的时间。要是三天以后你依然对我没感觉,那么我立刻马上在你眼前消失。真的,立刻,马上。

在那以后无数个平庸得令人发疯的日子里,我偶尔会想起从前我老婆的模样——热情率真,开朗活泼。有一点点酷,也有一点点妩媚。

现在我老婆做一顿红烧排骨,要进行四等分,分别盛在四个微波炉饭盒里放进冰箱冷藏,每顿饭拿出来吃一盒。我有一次出于好奇,专门数了一下。其结果是每个饭盒里都是7 块排骨,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其实要是放开了吃,我也不是没见过猪肉,撑死也吃不了多少。但我老婆这么一来,弄得我每次都只敢吃那么一块最多两块。因为我算了一下,我老婆安排7 块排骨为一份,我寻思可能是虾米吃3 块,我和她吃4 块的意思。而这4 块排骨,我不知道是平均一人两块,还是她3 块我1 块。所以我感到每顿饭都差了那么点意思,都有那么点儿吃不饱的感觉。

我老婆到菜市场买菜,总是要把菜贩子的白菜从外面剥掉一个两个边叶。在多次遭受到制止之后,我老婆还是会趁卖菜人不注意的时候,在拿起菜的那一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手剥掉一片叶子。手法之稳、之准、之快,令我叹为观止。我有一次跟在她身后提菜,看到两个菜农朝着她的脊背一个劲儿翻白眼,完了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呸!别看穿得人模狗样,跟钱同岁似的,真是不想做她的生意。我听了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悲凉。

我跟她谈过一两次。我说其实我们真没必要这样,不用过得这么……紧张。

其实我想说的词是抠抠搜搜。

但我老婆说,不精打细算,什么时候才可以攒够首付给虾米买房子?你以为我想这样?你以为我就不会享受洒脱的人生?

我们现在住在七楼,但不是电梯房。虾米每天放学都直嚷嚷,我的脚好累啊,我的小腿好累啊,我的大腿好累啊!要不要到七楼了啊!我实在是爬不动了爬不动了。所以目前我老婆最迫切的心愿,是尽快攒够首付,给虾米买一套电梯房。

所以当她把这两个灵魂之问抛出来的时候,我根本无言以对。

我想她又有什么错呢?

最近,我老婆偷偷摸摸招了几个学生,在餐桌上给他们辅导作文。她给学生讲作文的三段式写法,什么写文章要“凤头、猪肚、豹尾”。我和王大床大气小气不敢出,像做贼一样,躲在厨房里蹑手蹑脚择菜、洗菜,连抽油烟机都不敢开。王大床偷偷支棱着耳朵,听了一阵子,悄声问我,志哥,什么是凤头、猪肚、豹尾啊?你老婆不是语文老师吗,我咋听起来好像在教学生做菜?

Shut up!

我赶紧压低声音大喝一声,你他妈能不能给我闭嘴!

9

如果当初人生按照我设想的轨迹在运行,那么现在的我一定抱着一个讲义夹,正意气风发穿过某所大学的校园。校园风景如画,就连厕所都在一定程度上浸染了书香的气息。迎面而来的学生和同事不时跟我打招呼,我频频微笑致意。阳光穿过林荫道上那些高大的树木,在我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当上课铃声响起,我迈着笃定的脚步走进某间教室,从容优雅登上讲台。之后我不紧不慢打开讲稿,用一种浑厚深沉且抑扬顿挫的声音,开始给我的学生们讲课。下课以后会有几个好学的学生围绕着我,和我就某一个学术问题展开探讨。我们嘴里说着一些专业术语和名词。我关注的是学科的最新动态和同行们最新的研究方向,而不是猪肉价格最近又涨了多少。

又或者,我会出现在某个社科院或是一个什么研究机构。我拥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四壁全是书。我在书斋里安静地做着学问,学术期刊上不定期就会有一篇我的文章发表。当我在某个场合出现,人们会介绍我说这是某某大学的某某教授或副教授,或者某某研究机构的某某研究员。

总而言之无论我成为什么,我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在城北收费站的一个小亭子里,给进入昆明的车辆收取过路费。

10

同样,如果当初人生按照刘海洋设想的轨迹在运行,他更不会是眼下的这副鸟样。

刘海洋是我们那一届中文系的学生中,唯一一个通过自主招生招进来的。他在初二时就在《作文通讯》上发表文章。高一参加了一个什么全国征文,获得一等奖,据说那个奖的评委里还有刘海洋的文学偶像——著名作家余华。刘海洋得了这个奖后,时不时就跟人吹牛逼,连余华都欣赏他的文章。

大学考进中文系之后,刘海洋更是人五人六狂得不行。参加文学社团,举办文学沙龙。哪所高校举办相关的文学讲座,哪里他就阴魂不散。上写作课时,刘海洋天天坐在第一排,跟老师谈论小说的艺术。他嘴里会时不时蹦出几个我们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外国作家的名字。更可气的是,在说这些作家名字的时候,他从来都不是用汉语说,他一定会使用那个作家的母语发音。有一次提到村上春树,他就呜哩哇啦用日语说了一遍。所有这一切,直恨得班上学生牙根痒痒。

大二那年,刘海洋在《诗刊》上一口气发表了5 首诗,收到300 多块钱的稿费。那是2003年,吃一碗素豆花米线只要1 元钱。我们统计一下字数,再拿计算机除了一下,发现刘海洋一个字的价钱竟然高达1 元5 角之多。他只要写2 个字,就够我们吃3 碗豆花米线。但刘海洋以一种看待土鳖的眼光横扫了我们一眼,纠正说诗歌跟小说不一样,不是按字数算稿酬,而是按照行数来计算的。我们几个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吃下了一百个生梅子,胃里一阵阵直泛酸水,说不出来的羡慕嫉妒恨。刘海洋在国刊上发表诗歌这件事情引发学院轰动。学院团委专门把这件事情写成通讯,作为人才培养的一个重要成果,展示在学院的官网上。

除此之外,刘海洋还是校报副刊的常客,经常在上面的某个角落发点文章。我们中文系设置了一个“文学创作奖学金”,刘海洋年年把他发表文章的那些杂志封面、报纸版面什么的复印出来,拿个订书机整整齐齐装订好,把厚厚的一摞作品拿到系上去申请,年年一等奖都是他。

毕业那一年,刘海洋本来有机会进入到国企。电力局来我们学校招人,好多同学都想去,但人家用人单位看中了刘海洋的那支笔,想让他去宣传科写材料。刘海洋想都没想就回绝了。刘海洋曾经有过一句豪言壮语,原话我不记得了,大意是说他的生命只为写作而存在什么的。我们听了一个个都很是钦佩。有人献身金钱,有人献身物质,有人献身爱情,有人献身名利。但刘海洋濯清涟而不妖,他献身文学。

毕业之后刘海洋找了一个纯文学刊物去实习,作为特邀编辑给编辑部看稿子。刘海洋的意思是先干着,等杂志社有了正式的编制名额,他再走程序转正。但直到几年以后杂志社进行机构调整,全部清退编外临时人员,刘海洋也没有如愿等来一个机会。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人生是当初刘海洋设想的样子,他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实力派作家。每隔一年两年,他就会推出一部长篇小说或一本诗集。他经常会背着笔记本电脑,频频往来于各个机场,衣冠楚楚地去出席各种作品研讨会,或者他的作品也被人家拿去研讨。他手机的通讯录里全是全国各地的文化名人,有些人的名字可能还曾经出现在我们《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教材上。

刘海洋离婚之后,某一年,我约他出来吃过一顿饭。席间我问他,你现在还有没有在写东西?

刘海洋说,不好意思,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11

托王大床的福,一收拾完碗筷,我老婆就打发我们出门。我打电话给刘海洋,问他要不要出来喝一杯。

刘海洋嘟嘟囔囔骂了一句什么,让我滚。

我说王大床也在。

愣了一下,刘海洋问,那我来哪里找你们?

从小区出来,我和王大床一人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除了把我俩比喻成两只自由的小鸟,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更贴切的说法。我们扑棱着翅膀,呼啦啦啦飞翔在学府路上。三月的昆明街头,樱花在人行道路两旁盛放。那花瓣美得让人窒息。美得多看一眼,都让你忍不住想哭出声来。

到酒吧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了刘海洋。接到我电话的时候他正好在附近一个小区送快递。刘海洋没吃晚饭,他让厨房给他煮了一个小锅米线,坐在那儿吸得滋溜滋溜。

我感慨现在的酒吧简直已经不能再叫酒吧,都沦落到煮小锅米线的地步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最近四五年,好像已经完全不见活人在酒吧现场驻唱。而且我也完全听不懂现在的流行音乐。我总觉得歌词莫名其妙,旋律阴阳怪气。电视上出现的那些新面孔,我一个都叫不上名字来。我依然还在听张学友、李宗盛和伍佰。

刘海洋这几年胖了不少,头发也白了将近一半。和他相比,我的意思是,如果仅仅只是比颜色的话,我倒是拥有令人羡慕的乌黑亮丽的头发。但我再过一两年就准备去剃成光头。因为我的发际线就像上午十点以后的太阳,已经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我寻思要不了一两年,我他妈就要彻底秃了。

不过我一点都不关心刘海洋。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的是,所有关于王大床的一切。时间真是一个迷人的小妖精。对于这逝去的二十年,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有资格饱经风霜地说一句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在毕业以后由无数的平凡日子编织而成的冬夏春秋里,我有理由相信,王大床的人生充满了太多旖旎起伏、悲欣交织的故事。

我特地要了一打黑啤,准备听王大床娓娓道来。

王大床说,其实那天他匆匆忙忙不告而别,也是临时临了打起来的主意。那天班上的同学都三个两个约着去档案馆租学士服,准备第二天照毕业照。他从图书馆办完借书证的注销手续回来,在路上看到了我和刘海洋。我俩和班上的几个女生一起,正比着剪刀手在海棠树下拍照留念。王大床说他感到非常心碎。他说但他那时候并不知道,人生失败的结局只是提早几年和他见面。如果那时候他知道这一点,他反倒会比较坦然。当时他只是想作为一个没拿到学位证书的人,他不想强颜欢笑出现在第二天班级的毕业照片里,于是就卷铺盖走了。

离开学校的这些年,他先后去了东莞、重庆、上海、南京、杭州、贵阳这些地方,几乎什么工作都干过。现在他刚刚从北京回来。他参与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新媒体创业,本来开始有些起色了,但是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两个月前老板毫无征兆给公安局抓了起来,正在进行的几个项目全部中断。公司人心惶惶,走的走散的散。所谓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公司垮了,他想想继续留在北京也没有什么意思,就到昆明来了。

就这些?我简直大失所望。

王大床说,那你还想听什么?

刘海洋说,好歹你也是在首都混过的人,你应该独家给他爆料点儿内幕、八卦什么的。这傻逼肤浅得不行。你猜他在手机上看什么?看霸道总裁爱上我那样的网络小说。

哈哈哈!王大床笑得就跟公驴叫一样。

我说你他妈的一天不损我就会死啊。

刘海洋说,你个文盲,你敢不敢打开微信,让我们看看你都订阅了哪些公众号?

哈哈哈!王大床又像公驴一样笑了一遍。

这次见面,我感觉刘海洋好像是有点儿变化。具体哪里我也说不上来,但从一进门看见他的时候起,我就觉得他整个人已经不再绷得那么紧了。

我们又聊了些别的。经济形势,房价,育儿,通货膨胀,民生,全球气候,娱乐圈,法国总统大选……天上一下地上一下的,越聊越不靠谱。

但我们都感到很开心。而我们之所以开心,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因为大家都活得很不开心。但凡我们其中要是有一个人志得意满,鬼才会跟他坐在这里喝酒。

王大床自嘲,半生出走,归来仍然是穷光蛋。

我说只要归来不是王八蛋就行。

这次是刘海洋笑得跟公驴一样。

刘海洋问王大床,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回怀化,王大床耸耸肩说,在我们这个年纪,要想重新就业,说实话还真挺难的。我现在手头还有几十万块钱。我想过了,回怀化盘个店面,也许做点小本生意,或者先买套房子什么的。

不过,顿了顿,王大床呷了一口啤酒,说在回怀化之前,我准备先去福州平潭岛看蓝眼泪,你俩要不要跟我同去?

12

我很羡慕那些去过许多地方的人。他们到过不同的城市,遇见各种肤色的人,看见各种奇异而美丽的风景。我总觉得一个人的生命,并非是你在尘世活了多长的岁月,而是取决于你历经过什么又拥有过什么。是这些构成了你生命的密度,让你人生的某些节点像烟花一样,璀璨而夺目。

而我,连记忆都不曾拥有。

年复一年,我如同柴房里拉磨的那头驴,只能围着昆明这座高原城市打转。我每天上班下班,接送孩子。去菜市场买菜。带父母去中医院抓药。每个月去小区隔壁的理发店理一次发。节假日到麦德龙超市转转看有没有搞什么促销活动。去电信公司办理宽带业务。修太阳能。安装热水器。疏通下水道。拖地板涮马桶清洗抽油烟机。帮我老婆一趟又一趟去楼下取快递……当盘点着生命中这所有的一件件一桩桩,我悲哀地发现,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值得拿出来一说。我也不能说我活得猪狗不如。但那种一败涂地的感觉,却常常萦绕着我。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当想到生命是以这样的一种形式并最终是以同样的形式走到尽头,我会感到心底有一些悲凉,有一些无助,有一些迷茫,还有一些孤独。

十五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当我老婆将我领进她家,说实话我老丈人对我一脸的不满。老头子快人快语,直截了当地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了。你同我女儿处对象,我也不是不同意。但我也不是对你有多欢迎。你现在这副四处晃荡的样子,我认为有点儿不太合适。所以如果我要是你,我会尽快稳定下来,找一份能安身立命的工作,其次才是别的。

我从乐队退了出来。之后接连搬过几次家。每一次搬家,大提琴不是被我竖在门背后,就是塞到床底下。我看着实在心烦,终于有一天,我把琴挂在闲鱼网上,原价8000 多的琴,最终被我以700 块钱的低价转让出去了。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先后考了几个事业单位,只有一家进入面试。但因为笔试成绩实在不占优势,理所应当地被人家pass 掉了。

最后是老头子出面帮的忙。老头是省交通厅的老职工,退休前混了个副处。那些日子里,我拎着茅台提着各种高档水果,像只对虾一样两头弓作一头,在很多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一声不吭跟在老头屁股后头,将大大小小管事的,一个不漏走了一遍。正式上班之后,老头子三天两头就教我做人的道理,什么要踏实工作、以诚待人;什么要知恩图报,一诺千金;又教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哪座山上唱哪支歌……听得我耳朵都起了800 层老茧,简直烦不胜烦。

弥留之际,老头子把我喊到病床前,意味深长跟我说了几句话。他说人生的活法多种多样。功成名就是一种,飞黄腾达是一种。但是,这所有的活法之外,一事无成也算是一种。你不要心不甘,意不平。不要觉得自己有多亏。其实到头来,人生无非也就这么回事。

老头去世后,在送别他的葬礼上,我哭得非常伤心。我父亲一直很不理解,他觉得我又不是要争遗产,没必要表演得这么投入。要是很多年前,我听了这个话,说不定又要抄家伙,同他干上一架。但我什么都没说。

其实,我父亲并没有说错。我不是全部为老爷子的逝世而哭。正所谓手捧他人灵牌却哭自己。只是因为自己想哭,所以才逮着机会就哭。只是因为自己没有酒杯,所以才借他人之杯浇自己块垒。

我想起老头子说,其实人生到头来无非也就这么回事。

我想确实如此。

只是,又怎能甘心如此。

13

王大床极力撺掇我和刘海洋一起去看蓝眼泪,说现在是看蓝眼泪的最佳时间。何况老同学凑在一起不容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干嘛不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再说了现在海洋污染这么大,要是错过了这一回,以后还能不能看那都说不准……要不是我让他闭嘴,他可以一口气罗列出一万个去看蓝眼泪的理由。最后他又把他那个五花绷裂的破手机横过来,给我们放了好几个短视频。

刘海洋没看几眼,就推开那个破手机。

刘海洋问我,你去不去? 我想去。

刘海洋在我心中,不管写不写诗,从来都是一个诗人。因为他永远都是这么的不着调、不靠谱。和我不同,刘海洋从未熄灭过对生活的好奇和热情。你只要拿来一个打火机,随便从他身上找一根引子,瞬间就可以将他点燃。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尽管我和他说不到三句话就要掐起来,可我依然对他无比珍视的原因。

——对了,我有一个感觉放在心底,一直没有说出来。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我怀疑刘海洋一直在偷偷摸摸写东西。他也许没有发表作品,也许用了一个我不知道的笔名。但他肯定一直在写。没有什么证据,但我一直有这样一个很强烈的感觉。

刘海洋的儿子现在已经上了初中,在学校寄宿,每两个大星期回来一次,平日的生活根本不用照管。他干的又是计件的活儿,时间安排比较灵活。

但我就有点犯难了。

王大床和刘海洋一个劲儿给我出主意。

刘海洋说,你就跟你老婆说单位派你去出差。

王大床说,对,出差。

刘海洋说,上班嘛,你就装病请假。我知道三甲医院有个骨科医生,给钱就可以开假证明。

王大床说,那就开个假证明。

刘海洋说,干脆虾米也请一天假,一块跟着去。

王大床说,一起去就更好了。

他俩像说相声一样,一个捧哏,一个逗哏,越说越起劲。我说都他妈给我打住。去就去,多大个事。

为了最大限度利用时间,我们的计划是星期五晚上从昆明出发,星期一晚上返程。来回都坐飞机。

但刘海洋不同意。他认为飞机太快了,两个小时就到,在天上什么都看不着。他觉得我们应该选择火车出行。春天来了。他想看看那些沿途经过的土地上,人们都种植了一些什么庄稼。他想知道火车穿过哪一座山,越过哪一条河。他想看看铁路沿线那些小镇和村落的模样,是不是也和我们云南一样……“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岛,愿你道路漫长,充满惊喜”。他又像当年一样老毛病复发,给我们背起了卡瓦菲斯的诗。我真想端起他吃小锅米线的碗,一下扣他在头上。

出发前的这几天,白天我到单位上班,王大床就跟着刘海洋瞎混。他扫一辆共享单车骑在刘海洋屁股后头,颠颠儿地跟着跑快递。

到了下班时间,王大床就来找我。他让我把接送卡给他,自告奋勇帮我接虾米放学。这星期我老婆恰好排班值周。从周一到周五,都在学校食堂吃饭。而且最近她还减肥,吃完还要绕着翠湖公园跑几圈,一般情况要9 点以后才回到家。

王大床总是掐准时间,在我老婆回家之前的半个小时开溜。

这事儿我总觉得怪怪的。要说我不够光明正大吧,我可问心无愧,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说我坦坦荡荡吧,我又的确是像是偷情一样,背着我老婆把王大床领回家。

他妈的,这到底算什么。

我和王大床还跑去农贸市场,买了好几斤鸡胗、牛腱子肉、鹌鹑蛋和带壳花生回来。我俩躲在厨房里,跟着网上的教学视频,煤气灶上烧一口敞锅,花椒、草果、八角、辣椒、陈皮、香叶、冰糖、老抽、生抽、料酒……但凡家里有的佐料,统统搬出来一股脑儿往锅里下。我们将制成美味的卤煮,配上罐装啤酒和可乐,在火车上度过一个愉快而难忘的夜。

14

写到这里,你知道这篇文章就要结束了。

并且你还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去看蓝眼泪。但凡我要是去看了,我绝对不会像个傻逼一样,心满意足地回来写一篇去看蓝眼泪的文章;但凡我要是去成了,我就不会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像个神经病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坐也不是睡也不是。窗外明月高悬。有飞机轰隆隆飞过城市的上空。远处万达广场上的双子塔身霓虹闪烁。我知道广场中央此刻夜色璀璨,人影阑珊。这一切如同一个隐喻,那么美丽又那么虚幻。我终于来到电脑前,在黑暗中建立一个文档,无比笨拙地写下这有关的一切。

没有去成的原因,倒不在于我老婆。当我抱着狼牙山五壮士一般壮烈牺牲的决心,跟我老婆说我想和王大床、刘海洋一起去看蓝眼泪。我本以为我老婆会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劈头盖脸将那些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问题给我扔过来:那虾米上学放学谁来管?她晚饭怎么解决?日子到底还要不要过?你还有心情游山玩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会享受生活?……我已经想好,无论我老婆说得有多难听,也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作任何的辩驳。因我去意已决。根本不需要为此解释什么。

但我老婆说,想去就去呗,虾米让她姥姥来接管几天。

然后周四的当天夜里,虾米突然毫无征兆接连吐了好几次。吐到天亮的时候,拿体温计一量,已经高烧超过39°。医生诊断为急性咽颊炎引起的病毒性感染,至少得输液一个星期。

很多年前,我之所以选择读中文系,是因为我觉得诗词很美,文学很美。那些伟大的作家,他们用尽世间最美的语言,书写出一篇又一篇锦绣的华章。直到现在,我才仿佛突然有一点儿明白,文学其实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多少年来,我经历过更大的挫败和屈辱,甚至还曾有那么一两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但不知为什么,唯独只有这一次,我想把这所有关于蓝眼泪的一切写下来。我知道这不是文学,这里面全部只有我的失落;就像我不能去责怪生活,但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过错。

王大床和刘海洋给我打来视频电话。在视频中,这两个狗贼穿着大花裤衩,搔首弄姿地在海边踏浪。尤其是刘海洋,露出他的两排大白牙,笑得就像一个白痴。我不想看见这两张狗脸,让他俩把镜头切换过去。

在那里,我看见海岸线犹如璀璨的银河星空。黄昏的蓝眼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隔着手机屏幕,我仿佛能嗅到海风带着腥咸的味道,席卷着蓝眼泪朝岸边涌来。波波相逐,浪浪相随。那些闪烁着盈盈蓝光的尤物,一直盯着看,你会发现每一滴蓝眼泪都在跟你问候,又每一滴蓝眼泪都在跟你诀别。

而在更远的海天交接之处,那里什么都没有,唯独一片空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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