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家

2022-09-20 05:24
翠苑 2022年4期
关键词:个子

○ 马 悦

洼村是最后一个搬迁的庄子。

接到乡政府的通知,让大家收拾东西,做好准备,明天有专车负责搬运。事实上,一周前就得到了搬迁的消息,洼村处于躁动中:拆门卸窗的,撬棍挥锹的,鸡鸣狗叫,土雾蒙蒙。仅仅两三天时间洼村面目全非了。

他把牲口圈里的一个木槽搬到院子里和一堆杂物放到一起,打算出门去。这时,东方的天际出现了红晕,太阳要出来了。身后的女人提醒道,“忙了几天了,不累吗?出去干啥?”他没有回答女人的话。他就想在村子里走走。

这个自小长大的村庄,角角落落,沟沟洼洼都留下了他的脚印。想想也够无趣的,活到这个年纪,竟然没有出过远门,顶多去过镇子上,谁想,这次出远门竟是一别。

移民新村他没有去过,大儿子去了好几趟,回来说,真的是块平坦的福地——房屋规划有序,硬化了的道路,白墙红瓦的房子,成排的树木排列在村道两旁,房屋后面还留有两几分土地,是种植蔬菜的地方,其他的土地都流转出去了,开发商种葡萄、枸杞子、枣树、黄菜种植基地,搬迁去的人可以在这些种植基地打工,每天的收入可观……儿子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不远处不时传来水流声,那是引黄灌区,庄稼随时得到浇灌,水都引到家里来了,再也不担心没有水喝!儿子说得那样激动,他听得也激动,对那个尚未驻足的新家充满期待。不像洼村,那么多人守着一口井,挑两桶水在井边得守大半天,人渴,牲口渴,这下啥都不用担心了。儿子说水龙头都按到锅台上,可方便了!通知上说不让带牲口。该买的早点买,在移民新村,引进的是先进的养殖业和种植业。

他家里的两头驴都买了,笼头却留着,牲口的木槽也留着,一个家,该留恋的东西咋那么多,一样都舍不得扔。其实,他知道到了新家,这些东西有用得很少。就是舍不得扔,那些东西上不仅有他们的汗水、气息,还存有他们的鼻涕、眼泪和旧时光。

他来到山梁上,经常坐的那个地方,村子尽收眼底。太阳露出半张脸,万道霞光有些刺目。淡淡的土雾飘荡在半空,一缕缕青烟从山下升腾,与土雾、霞光交融,便有了云雾的飘逸。

半山腰和山脚下的窑洞,土箍窑没有了门和窗,杂乱、空寂,有人把门前的树都挖了。羊圈和牲口圈更显得破烂不堪。

昨天晚上,收拾完东西他走出院子,仰望天空。洼村的天空并不大,四面由大山包围着,头顶那一小爿可怜的地方,出奇地挂着一轮月亮,月光算不上清澈,和洼村所有夜晚的月光没有区别,所不同的是月亮的周围少有地出现了一轮昏黄的光晕。在如烟的光晕里,星星隐没了踪迹。远山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中,偶尔传来动物的叫声。他深切的目光里透着留恋,殊不知,曾经那样渴望离开洼村的他,真正离开时,却为洼村的月色不舍。

不仅仅是月色,洼村的风尘、阳光、沟壑、野草、土地、井水……还有,睡在北山脚下的亡者……

他想,应该和存子道个别。

他这才明白自己今天出门的真正目的。过去了那么些年,躺在地上的存子,他的模样依旧清晰可现。

地上的存子,他往日的红光满面不见了,一夜间头发失去了往日的黝黑发亮,甚至,他那老板模样的肚子也陡然平缓了下去,身子长长了一截。从未见过一个男人有那么白的一张脸,白得让他感到心慌。他不由得想触碰那张脸,于是,他把手伸了出去。手却改变了方向掀开毯子抓住了存子的手,一股更甚的冰凉涌遍了他全身,他被那股冰凉耗去了所有的体温,直挺挺地僵在那里。“走开!走开!埋体(尸体)要启程了,”有人喊道。仿佛是一瞬间,那张脸就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靠北的坡染上,存子用他的身子撑起了一个黄土堆,不然,是存子用他三十六岁的芳华撑起了一个黄土堆。有几个男人在做最后的扫尾工作,他们在给存子的坟头上摆放长方形的护基(土块)使崭新的黄土堆呈现出一个规正的十字形,庄严肃穆。送葬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坟园。男人们三三两两走着,说着关于存子的种种,为存子的年轻惋惜着。一路的叹息,一路的不解。太阳西斜了,他回头看看坟园,微风习习,那座高高隆起的土堆,与其他坟堆相比,过于新鲜。他的鼻子一酸,淌了几股子眼泪。

二十多年以后的今天,他和存子告别。依旧是微风习习,那座坟墓和其他坟墓完全融在了一起,甚至比有些坟墓更陈旧。他没有了当年的泪水和伤痛。安静地站在坟园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存子的亏欠丝毫未减。每一年到了存子的忌日上他都要来到坟园里看看存子。

“兄弟,哥不在,家里照看着点儿。”存子的话在耳边萦绕着。依稀记得,存子从车窗里伸出头来,递给他一盒烟,然后安顿一句话。他殷勤地点着头,“行啊,都说了多少遍了!”那句话存子听没听到,他不知道,那个时候,已经是老板的存子开着一辆棕色小车,像一匹棕色的马,卷起一阵黄尘转眼不见。

只要见到存子,他就失眠。不知道为啥,只要存子回来,听到他的车喇叭声,他的心脏跳动就失衡,晚上就睡不着,翻来覆去。一旁的女人发出轻微的鼾声。这个女人喝水都胖,自打嫁给他,睡眠质量一直就高,能苦也能睡。毫无心机的她似乎生来就是陪一个男人睡觉的。她从来在他面前没啥要求,也不羡慕别人家的这这那那,简单得很,满足得很。他挣稠的吃稠的,挣稀的喝稀的。他就不一样了,总觉得存子比自己能成。他不想和村里其他人比,就想和存子比。因为洼村的男人大都和他差不多,能犁会种,生活条件都在一个水平线上。为何和存子比?他俩从小耍大感情深,那个时候,他和存子的个头没有显现出来,长着长着,存子的个头就超过他了,到了十七八岁,高出他一大截。两人走进麦沟里,他就露出个头。拔麦子存子总是扯头趟。队长就夸存子。后来,存子突然告别田地做起生意来。那个时候洼村做生意的真没有,好像就存子一个人。某一天,身材健壮高大的存子,从洼村消失。有人说他去了远方,和人合伙做玉米生意。还听说,存子挣上钱要搬离洼村到更远的城里去住家。洼村的人都听到那句话。存子说的那个城市一定是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一年以后,存子突然出现在洼村。出现在洼村的存子没心思去庄稼地里了,谁也不知道他挣没挣上钱,有人问过,存子眉头一皱,做深思状。问的人自感没趣,也无耐心等待,走开了。队长找存子谈过话,问存子真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劳力,咋一下子不料理庄稼了呢?存子又是眉头一皱,深思一会儿,掏出一根烟递给队长。队长接过烟没有抽,别在耳朵背后背搭手走了。人都觉得出了一趟门的存子变了,整天一副深思状。按理,他是存子最亲近的人,该问出点啥来。存子待他真还跟别人不一样,一见他给他一盒烟,而不是一根。他才知道,存子学会抽烟了。第一次,两人坐在洼村的山梁上抽烟,吐出来的烟云,被山风撕裂得丝丝缕缕。他不想再问啥了,抽烟的感觉很好,也觉得存子的变化是他们那个年龄应该有的、应该发生的,是他们那个年龄本该有的变化。能问出个啥呢?一次他去找存子,发现存子在一堵墙跟前静静站着,正对着一张旧鞋底子发呆。待走近一看,墙上钉着的鞋底子上有几个窟窿。那是枪眼。存子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把土枪,用老爹的旧鞋底子练巴子。看样子存子动了当兵的心思。洼村的小伙子做梦都想当兵,那是他们的梦,比考大学更具诱惑。

存子真有当兵的想法,验兵的所有条件都达标。存子的老爹不让去。部队上的领导到存子家里来做思想工作,存子的老爹就是不让去,老头哭得眼泪有爪爪子呢。存子就此很郁闷。存子有六个姐妹,他是个独苗。那个姓宋的领导劝存子的老爹,现在和平年代,不用担心,当兵回来就能解决工作问题。老人只是哭,一个老人的眼泪是很有抗拒力的,领导遗憾地离去。存子的老爹不愿意让儿子当兵是有原因的,存子的三叔叔被马鸿逵抓去当兵,那个时候不到十七岁。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的三叔叔,夜里逃跑了。那个冬夜,三叔叔跑到黄河边,以为河水封冻。谁想跑到河中央,脚下一软,掉了进去,好像黑夜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巨臂将三叔托进水里,再也没有上来。但是,家里必须有一个人顶替三叔叔。老叔叔就被抓走了。奶奶疼儿子哭瞎了双眼。一直到宁夏解放,老叔叔才回来。老叔叔左手少了三根手指,是被手榴弹炸掉的,被手榴弹炸坏的还有一只眼睛。那个时候抓兵只留家里的老大。作为家里的老大,存子爹看到一个弟弟掉冰眼里喂鱼了,一个弟弟成了残疾,发誓再不让后辈人当兵了。存子当兵的梦想就此破灭。

存子开始上山打猎,打的最多的是兔子,有一回,存子在山上遇见了一只妩媚的狐狸。洼村人把狐狸叫野狐子。听存子说,那天他是趴在一道秃岭上,秃岭上时常有风,秃岭上的风又和别处的风不一样,是旋旋风,风势强劲,形成一股圆柱状,带着雷鸣般的响动。洼村人见了那样的风都会吐上几口。他们认为那股风是妖风,弄不好还伤人。那一天,就在旋转的风尘里出现了一只狐狸。那只狐狸看到存子并没有跑,它用妩媚的眼神望着存子,存子被那双眼睛惊艳到了,他的手一哆嗦,枪响了。

野狐子倒了下去……

存子冲过去,他看到的不是野狐子而是一个俊美的姑娘。姑娘是被存子的枪声吓晕了。

后来,那个姑娘成了存子的女人。姑娘叫车个子,是邻村刘国祯的大女儿,谁也不知道那天叫车个子的姑娘跑那个秃岭上干吗?据说,那天,车个子和家里人闹矛盾了,是因为父亲将她许配给一个吃居民粮的人家。吃居民粮就是现在的职工家庭,是有工资的人。车个子没有看上男方是因为对方相貌平平,个头矮小。和父亲吵了架,饭也没有吃,来到秃岭上透透风。结果遇上了存子。车个子被存子的帅气迷住了,她回到家告诉父亲,她看上了一个人。父亲不知道女儿心目中的男人是咋样的家庭。不几天,存子请的媒婆婆到了。那个时候兴时验家道。存子和他的姐妹们住的是窑洞。洼村的人大都住窑洞,住平房的没几个。窑洞光线暗淡,刚从外面进去的人需要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周围的实物。车个子的父亲和母亲在地上站了好大一会儿才看清蜷缩在炕角落存子的老爹,像个脱光毛的老山羊。看到进来的几个客人,老人紧张得胡子直哆嗦,说话磕巴。那天,存子的老爹尽管想尽办法为客人做了一顿饭,自认为是最好的饭菜,车个子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动筷子。车个子主意已定,谁的话也不听了。存子结婚的那天是农历三月三,天空飘着雪花。三月的雪,分外的妖娆。车个子嫁过来不久就后悔了。这个家太贫穷了,有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车个子爱面子从娘家那儿又不敢往婆家带粮和油,夫妻俩的矛盾也日益加剧,两年后,存子当了爸爸。孩子的降生减缓了两人的矛盾。存子的老人却整天惴惴不安。还是把存子分开得好。在洼村哪家儿媳妇分家过,是不太好的,要遭人议论的。一家三口的日子,车个子不断往娘家带来好吃的东西。女人这样做对存子来说很打脸。于是,有一天存子第二次从洼村消失了。

存子没有做玉米生意,做甘草生意,后来做木材生意,再后来,存子就在洼村盖起来了四间瓦房。那是洼村人的骄傲,因为在这之前,洼村是没有瓦房的。瓦房选在一块平坦的地方,宽敞明亮,村里人一闲都喜欢到存子的房子里坐坐。存子的好客是出了名的,家里有什么好吃头让女人端上来。背地里,洼村人给存子取了一个绰号,“宽口袋”。“宽口袋”就是大方的意思。存子打算把老人接到新房子里去住,车个子不愿意,还摔了一只碗。老人就住在被烟尘熏得黑乎乎的窑洞。在洼村人的眼里,车个子虽不孝敬老人,但她妩媚的样貌能遮盖一切。车个子和存子的感情也恢复到从前。这一点不可否认。她经常去田地里干活。存子出门做生意的时候,她就去田里干活。人都觉得一个俊美的女人锄草犁地真有点可惜了。

存子出门一趟几个月才回来。每次回来都喊他,陪存子抽烟。那个时候,他也结婚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他和洼村其他人一样住窑洞。不知道怎么的,自打存子娶了那样一个女人,存子住上那样的房子,他就不想和存子一起抽烟了。而存子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抽烟,喜欢和他一起在山梁上抽烟,坐在风尘中,一口一口地抽。存子说,“我不在时,帮忙把家照看着点儿。”他点着头,也不说话。存子就是信任他。

存子不在的时候,他去存子家里,有时候车个子端吃的,有时候端喝的,他交代道,有啥需要帮忙干的活喊一声,车个子笑着点点头。他给存子犁过地,挑过水,还去加工厂磨过粮食。他干这些并不告诉存子,但存子知道,存子给他说谢。

自从存子开上小车,他就不想见存子了,总觉得心口处卡着什么东西,令他不舒服。存子回来待上几天就走了。存子的那辆小车拖着长长的土雾,打着刺耳的喇叭从人们的眼前驶过。人都觉得存子越来越有本事了,说不定哪一天存子会举家搬离洼村。从此不再回来。他听到那样的话心头更加的堵,就睡不着觉。

失眠的时候,他来到山梁上,就是他和存子经常坐过的地方,一个人抽烟,让山风吹吹。坐着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存子的瓦房望去。窗户亮着,有隐隐晃动的人影。近些日子他是没去过存子的家。车个子也没有让娃娃来喊他。娃娃要是来喊他,他是不会拒绝的,哪怕自家的活不干都要去!他的女人从来不忌讳他去存子家干活。村里人不会歪想。村里人都明白,个头矮小的他,仅仅是帮忙干活,没有别的。也是,这些年,他就是没有产生过歪念头。这也是存子信赖他的地方。

就在那一次,他发现了存子女人的事情后,略感遗憾,还有些愤愤不平。坐在山梁上的他看到一个影子飘到存子的大门口,铁大门响两声,上房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身影,到大门口,两个影子重合了,化作更浓的一团黑……

他站在暗处等那个影子的出现。就好像是等一个盗贼一样,他有些惶恐不安。门响了一声,他听见了脚步声,从个头他能判断是谁了,“你不该……”话音未落,对方嘿嘿笑了两声,黑暗里一只手伸过来,他听话地把烟递过去。对方点上,他看清了对方脸上的得意。“你真不该……我会告诉存子,扒了你!”“你不会的。”对方又吸了一口。他也点了一根。两个浸在黑夜中的人似乎都很享受草烟带来的味道。

他敢告诉存子。接下来的日子,他发现了,仍旧一言不发。两人站在暗处抽一阵烟,对方离开不久,他也离开了。好像他是一个站岗放哨的。

失眠的时候,脑海里不由得要想存子,他怕存子的出现,又渴望存子的出现。

存子每次回来,依旧是那辆棕色小车,猎猎的气势,卷起阵阵土雾,为何是他第一个看到?每次都是他第一个看到。他站在村口的水坝旁,无所事事,还显得有些烦躁。水坝是洼村孩子们的游乐场。小时候,一场雷阵雨袭来,啪啪的雨点砸在地面,地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小坑。雷阵雨不会下多长时间的,坝里就蓄了半坝水,水本来就不清澈,经一群孩子那么一搅和,浑浊不堪。孩子们情愿变成泥鳅。玩够了,光着身子躺在坝沿上,每个人的身边堆积着泥巴,他们的游戏才进行了一半。洼村的孩子人人都喜欢玩泥枪。等泥巴晒好以后,学着妈妈揉面的样子,把泥巴揉成团,中间旋一个窝,就像锅底的形状,然后举起来,向着一个平坦的地方猛地扣下去,随着“啪!”的一声响,泥点子飞溅,锅底破出一个洞,洞里往外冒着雾气。大家是要用泥巴去填补那个洞。根据洞的大小来赢泥。存子赢得泥越来越多。大家围坐一圈儿,那脸也早不成脸了,只有眼睛忽闪。挨到他打泥枪了,那泥巴有些大,沉得都快举不起来,落下去也就没动静,是哑枪。锅底没有裂开,自然没有人去填泥。除了存子厉害,下来就算三牛了。三牛有时候会赢过存子的。见他撇着嘴,眼泪使他的脸更加难看,泥巴一道一道的,大家都取笑他。唯有存子会把泥巴给他一些。

夜风有些凉。黑夜的远处亮着几盏灯,散落的星星一般。他知道,那不是存子家的灯光,存子最近回来了早早和老婆睡下了。有一个是他家的,女人正借着灯光在做针线活。想想自己的婚姻,父母包办,娶过来没有吵过架,主要是女人家里家外做得没有让他跟她动火的理由。女人姑娘时也住窑洞,出生和他一样,都贫寒。这就是门当户对。这样不好吗?好!可是他就是觉得心里憋屈,一直憋屈着,直到发现存子女人那种事,他心里的憋屈才渐渐消散。

他觉得表面风光的存子,事实上挺可怜的。

他一直替他保守着秘密。

手里的烟还是存子给他的,存子每次从外面回来,总是给他一盒烟。存子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他笑笑,他发现存子的头发那样油黑发亮,红光满面。他想客气一下,“马老板回来了。”洼村人都那样叫,存子很受用。存子递出来一盒烟来,动作潇洒、自信。假如他把那件事告诉存子,存子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每每想到这些,拿烟的手就抖。

存子发给他的烟牌子都不一样。他分不清究竟哪个牌子亮,带回洼村的都是好烟。抽完烟,他会把烟盒保存起来,窑洞里有女人晾的干菜叶子,他将干菜叶子搓碎了,用旧书页卷成桶状,一头拧紧,一个一个装在烟盒里,见到人的时候,就把烟盒拿出来,点上一根。他也学存子打领带,由于个头矮小,蹩脚的领带总是拖在裤腰上,就问女人他打领带好看还是存子打领带好看?女人想都不想地说,“你打领带好看!”平日里除了干活,去公社或者去商店,他就打领带,就亮出他的烟盒来。事实上,从发烟这件事情上就能看出存子和他的关系有多近。为何存子对他越好他就越想和存子保持距离?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了。

身后的响动他并未听到,更没有发现黑夜里一明一暗的光点。直到一声轻微的咳嗽,他这才调过头来。其实,坐在不远处的那个黑影子早就看到了他,就是不想打扰。好像此刻,两个人的心境是一样的,都不希望打扰对方,都想在这微凉的夜晚里坐坐。他警觉起来,问了一声,“你谁?”影子这才向他靠近。

那次,是存子对他说的最多的一次话,从他第一次出门做玉米生意,说到当兵,说到家族当兵的不幸,说到和车个子的婚姻,说到这些年生意的起起伏伏,生意场上的阴谋和陷阱,说到心善之人在生意场上受到的欺骗和陷害。那个夜晚,存子好像预感到了将要落到自己头上的灾祸,还说到他这些年对存子家的帮忙,存子有些感动了,“兄弟,你做得好,我要感谢你!我没有亲兄弟,我是把你当成我的亲兄弟。”他有紧张,说话结巴着,“我……我没有看好你的家……”他的声音竟然颤抖起来。“没事,我的女人出事是迟早的事。我只是没有想到……三牛他……”黑夜的风不大,感觉一阵一阵抽打在他的脸上。他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站起来,“我早该……”“我早知道。”存子截住了他,“为了孩子我原谅她。我本来想今年的生意好的话,在城里买房子,远离这里。谁想,我被人算计了,生意赔了,我欠了不少的债……”存子伤心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不下去了,猛吸一口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能感到存子的绝望。存子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假如我有个三长两短,希望你能到我的坟头上撒把土,还有,我的老人和孩子,拜托了……”他觉得存子在说胡话,事情没有严重到那种地步,赶忙说道,“谁不欠账?能欠账的都是儿子娃娃,我想欠账还没处欠呢,你年轻,咱们有账慢慢来,不要胡想。”那次见面回来,他思谋着家里有啥值钱的东西,帮存子一把。想来想去,圈里有十几只羊,那个时候家里有耕地的牛,驴是后来买的。他仅仅是一想,一样都没有卖。在自己女人面前提都没有提。他知道,想卖的话,女人是不会拦挡的。他给自己点时间好好想一想,该不该帮存子一把。正在他犹豫不定时,存子出事了。

那天一早,他和女人准备去田里收秋粮,看到存子的老爹跌跌撞撞从大门口出来,哭一声没有了回音,手里的拐杖完全支撑不住老人的身体。存子的女人没有哭。车个子脸色煞白地站在村道上。看样子存子真出事了。

他紧走几步,赶到车个子跟前,一问,才知道存子让人杀了。出事地点在镇子上。昨天半夜,五个壮汉把存子堵在一间屋子要钱,存子拿不出手,说了好多保证的话,对方不听,最后,存子下跪了。对方并没有把刀子从存子的脖子上拿开。刀子在灯光下发着寒光。存子一再表示给他时间,他卖房卖车。对方不答应,说没钱就不要走出这间屋子。其中一个提出了一个要求,让存子把女人带来,让个头高挑,狐媚的女人伺候他们过夜,可以放宽还钱的期限。存子没有答应,屋子里的灯突然灭了,存子被推了一把,在他倒下去的一瞬,他听到了刀子挨近皮肉的冰凉,那一刻,在锋利的刀子面前,他的皮肉成了柔软的棉花,“扑哧!”一声,感觉大腿上有种刺痛,是火辣辣的刺痛,紧接着存子听到液体流淌的声音。起初,存子还能看见人影的晃动。墨一样的漆黑涌向他,覆盖了他……气息弱下去了,流淌的声音弱下去了,屋子漂浮在冰冷的水上,载着他飘向更深的黑暗里……

存子因流血过多失去了生命。那是洼村出现的第一桩命案。村里人都为存子感到可惜。存子的白发老人让人搀扶着,张着嘴巴,没了泪水。车个子没有哭,她的脸色更加的煞白。存子的孩子都没有成家,大的刚刚上初中。那天他没有哭,他茫然失措,看着一院子送埋体人的,很想在人们面前做个样子,他就是没有眼泪,兜里的烟盒还在,鼓鼓地顶着他,顶得他心疼。他想起存子说过的话,秃岭上野狐子出没的地方,也是旋旋风出没的地方。存子像中了邪一样把秃岭上遇见的女人娶回了家,那就是狐狸精变的,害死了存子。痴情的存子,为了让女人过得幸福,在外打拼。原来,存子的老板头衔是虚的。生性善良的存子一次次遭遇陷害和算计,假如存子早点清醒,把面子放下,和洼村的人一样,过平淡的日子,那么,存子兴许活着。他开始后悔没有提醒存子,没有更早地阻止三牛,那个夜晚,存子说出欠债的事,他为何不为他分担?这些年抽了存子多少烟?

正如人们猜想的那样,存子离世过了头期,狐狸精就从洼村消失了。她一定是回归了山野。他曾去过那道秃岭,并没有出现啥旋旋风,更没有遇见一只野狐子,秃岭并不光秃,长满了野草,开满了野花。

存子曾给他安顿过,要照看父母和孩子的,他履行着自己的承诺。他和自己的女人一起替存子家种地、收麦,打粮食。一次在半道上碰到赶集回来的三牛。自打存子离世,三牛的样子就萎蔫了,成天耷拉着脑袋。他见到三牛也没有啥话可说。那天三牛把在集市上看到的情形跟他一说,他不相信,骂三牛还不死心,心里还装着狐狸精。三牛急了,一把拉住他,手指向天空,要是撒谎遭雷劈。三牛瞪大眼珠子说,他真碰见了那个女人,穿得很漂亮,她看见三牛理都没理,挽着一个矮个子男人。听说女人嫁给了以前追求她的那个男人,就是吃居民粮的那个人。他问三牛,这么些年,那个男人就没有结婚?乖乖地等着狐狸精?三牛说被问住了。

后来,洼村赶集的人回来说在集市上碰见了存子的女人和一个男人。为了证实,他去了一趟镇子,而他并没有碰见车个子。

每次干完活,在饭桌上,他会想起存子的女人来,想起她为他做过的饭菜。这天犁完一架地,女人蒸了一笼馒头让他给存子的老人送去。刚刚走到大门口,存子他妈将他拉进屋子,神色慌张地说,昨晚她锁大门,在门墩上看见了一个包裹,问是不是他放的?他摇摇头,干吗放门墩上,不会送进去?老人说,晚上借着灯光打开一看,里面是崭新的衣服、鞋子、帽子、面包,很显然,这些都是给娃娃买的。老人又说,包里还有一沓钱。他感到惊异,忙问是不是存子的哪个姐姐或者妹妹送来的?老人摇摇头,女儿送也不会放到院门口。这就奇怪了,他安慰老人,一定是哪个好心人,见没爹没妈的孩子可怜,暗地里舍散的。

按理,存子离世后,他的睡眠好起来,然而,他还是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就想到山梁上坐坐,让风吹一吹。村子亮着零星的光点,远远地,仿佛天上落下来几颗星星,在大山的夹缝里一闪一闪。谁家的土狗叫了几声,声音不大,给夜晚增添了几分阴郁和紧张气氛,好像狗狗嗅到贼人的气息。存子家的院子尽收眼底,就像存子在时一样,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座院落。现在,夜色中的房屋异常的静谧,窗户透出的亮光划开黑夜的一角。门口的树轻轻摇曳,影影绰绰。这个时候他看到一个影子一晃,就像黑夜中陡然形成的一股旋旋风,转眼飘到大门口,他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睁大了眼睛。那不是三牛的影子,即使再黑的夜,他也能认清。影子往里张望了一会儿,转身向四下看看,将一个包裹放到门墩上,就像它的出现,一闪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他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钝器猛击了一下,有些恍惚,还嗡嗡响,还隐隐的痛。渐渐地,他的记忆恢复过来,那个影子他好像在哪儿见过的。

以后的日子里,经常听到老人收到包裹的事,他对老人说,“放下了,你就收下。”老人长叹一声,“真是个好人哪!”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送东西的是谁,就像当年保守秘密一样,直到一双老人去世,直到孩子们长大成人。

房子扒顶的时候,他去帮忙,存子的孩子们沉浸在即将离开洼村的喜悦中,他们谁也没有提及自己的父母,也没有说起包裹的话题,好像他们比他更知道真相。

一只苍鹰在天空飞旋着,传来几声叫,尖锐、深远。他向坟园举起双手,做最后的道别。回到家,女人一边抱怨他不吃饭去哪儿了,一边放桌子端饭。他没有动筷子,对着饭碗鼻子一酸,淌了几股子眼泪,“我们都走了,把他留在了这里……他要是活着,明天,我们一起去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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