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蛳回到湖

2022-09-20 05:24
翠苑 2022年4期
关键词:胡辣汤桃叶渡口

○ 许 超

喝碗胡辣汤

这段时间,早晨把小豆送入园,我就步行到长白街,过了麻油菜包店右拐,去二哥烧饼店的对面,喝一碗胡辣汤。

这家店招和胡辣汤没啥关系,叫什么“东北酱骨炖菜”,大概是同时经营午餐和晚餐的缘故。但,最受欢迎的还是早餐,早餐有豆腐脑、胡辣汤和油条等不多的几样,油条还不是他家的,因为我没见到油锅,也就是说,他家的招牌早点就是豆腐脑和胡辣汤。

我曾在这条街住过一年,知道点深浅,知道街的深浅,主要靠时间,没有时间来维系,我们与物与人的关系,没法到位,不可能对一条街知根知底。记得那时候我们刚搬过来,孩子他舅舅和舅妈过来看我们,很羡慕,一个劲地赞叹:啊,长白街这个地方,吃——不要愁!尤其是早点!被他们这样一说,望着破旧的小区,突然有种莫名的优越感。

后来,我才发现,他们面对很多街都会这样感慨。比如,到了后宰门,他们感慨:“啊,那家酸菜鱼,那家长鱼面,好吃!有时间你尝尝就知道了!”我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南京城,他们吃遍了大街小巷。

还是回到胡辣汤上。

住在长白街的那一年,周末早晨,我起得比较早,应该说——我每个早晨都起得比较早。起得比较早的我,站在街面,就看到一些老头老太拐进观云巷,另一些老头老太从观云巷拐出来,拐出来的老头老太手里都端着豆腐脑或者胡辣汤,也有两者皆端的,我就逆着他们出来的方向进去,于是,找到了胡辣汤。

胡辣汤里有干丝、海带、花生米等等,食材没有什么特别,但是,干丝和海带很细,并且问客下辣和香菜及醋。那天早晨,一位女主带着深口饭盒去打胡辣汤,连续重复了很多遍“多放辣,我要吃辣!”她说第五遍的时候,我从自己的胡辣汤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等我低头喝剩下的胡辣汤的时候,我怀疑我是不是真在喝胡辣汤,我也许就是在喝胡汤吧,因为我的胡辣汤里根本就没放辣。

也是在那天,坐我右侧条桌的老太太,向瘦高略驼的干净男店主抛出一个问题:“你上个星期怎么关门好几天?”“我老头子走了,回老家办丧事去了。”男店主在回答的同时麻利地将一碗胡辣汤打包,动作好像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当然,丧事的阴影会影响一个人的动作吗?会波及一个人手腕的力度吗?

“老板老家是哪里的?”我出门的时候,忍不住问了声。“安徽和县,就是乌江那边。”我为什么要问他的老家,是因为他去世的父亲吗?我不知道。但是在乌江之畔,我知道项羽很想把自己的后事办了,他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就说:“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但是,项王还是没有实现自己的遗愿,他的头被王翳取走。

出门右转,正街口的位置,小摊车上也是卖胡辣汤的,我站在小摊车旁瞧过她的胡辣汤,完全是模仿。我当然没有买,并且,舀胡辣汤的那只手太粗,我总觉得是它——冒犯了原创的早晨。

鸟巢和整形

白下路和洪武路的交会处,韩辰美容整形医院的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枝干遒劲,接近树冠的那两枝的杈部,有一个硕大的鸟巢。

深秋,以及整个冬天,我从白下路直行,或者从白下路进入中华路,远远地,我就不能无视它的存在。也许是高处的鸟巢对我有天生的诱惑吧,在高速上,我也总是喜欢注视路旁的鸟的巢穴,它们在车窗外,一个又一个,一闪即过,却又让人不能忘怀。我觉得,它们,在你只能远视的地方,让你通过它,通过它们,以孤悬的方式,确认自身。

我们活着,我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活着,最后,正是要确认自己,确认自己是否有血有肉,是否已经被世俗倾轧变形。那株高大的梧桐树,承载了风霜雨雪,也承载羽毛和飞翔。在深秋,以及整个冬天,叶落巢出,然而,我没有看到过一只鸟飞进巢穴,或者从巢穴里飞出,我甚至没有看到过一只鸟停歇在那棵树上。

是不是我的经过太匆忙了?在那个十字路口,我不是在绿灯时匆匆穿过,就是在等红灯时随时准备着汇入迅疾的人流,在那里,红绿灯将我定位,我被它们纠缠,我发现,在每一个路口,总是很少遇到自己,我总是被外物或多或少地裹挟。

在春天,树叶慢慢张开小手,慢慢地将整棵树云起来。在远处,我只能被茂密的树冠吸引,但,我知道,那里有一个鸟巢,我见过,它便存在,成为记忆和唤醒记忆的一部分。我站在树下,我仰望那棵树,好不容易,我终于找到它了。可是,我还是没能看到一只鸟,在巢的内外,鸟,像一片虚空的旗帜,只在我想象的天空迎风招展。路上车水马龙,鸟巢在空中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的光鲜、脆弱和疲惫。它在十字路口的上空,俯视人类的选择。

有一件事令我诧异:我无数次从这里经过,从韩辰美容整形医院门口经过,但我没有看见一个人从里面进出,我看过夜晚,医院楼上的灯亮着,但我没有看到人。有一次,几乎是差一点,我看到一个女孩,我只看到她的后背,她准备推开门,已经推开了一道缝,但她又将门掩上,并迅速地撤离。

这里成为另一种意义上鸟巢了吗?是美容之巢,是形容之巢,它在许多女性的眼里,是不是也是一面旗帜,内心之风猎猎,时刻鼓动容颜?

深夜,看希区柯克执导的《蝴蝶梦》,一个底层的女孩,在面朝大海的悬崖,看到贵族文德斯,一个刚刚丧偶的男人。故事开始了,故事是从画面开始的。曼德利庄园像一个深邃的隐喻,像虚空中的鸟巢,瑞贝卡,那个始终没有出现,但又处处隐现的前女主,是底层女孩——后文德斯夫人的梦魇。她们一直在对抗,活着的要抵御死亡的,死亡的要舞剑固守。是的,许多都是假象。我们在假象中真实地生活。如同,虚空中的鸟巢,鸟儿也许并不存在,飞翔只在别处。如同,即将迈进或跨出韩辰美容整形医院的那个人,我们认识或者不认识,眼睛里都有翅膀扇动的声音。

电影里的主人公,终于胜利,我觉得她战胜的是意念中的自我。

螺蛳回到湖

早晨六点钟,去湖边。人很多,有的疾跑,有的快走,有的独行,有的聚行,有的牵狗,有的携幼。

睡莲,一片蓬勃,几乎要脱离水面,一只鸊鷉站在高度有些出人意料的睡莲上咬羽,如同空中的杂技演员,需要时刻警觉平衡中的危险。金丝桃正在绽放,花丝缠绵,像是晚唐李义山的诗歌,只是色调是暖的。水葱有一人多高,在水边,和芦苇并肩而立。

她,那位老者,弯着腰,不停地用手拨弄着岸上即将枯死的水草,水草是工人们从湖里打捞清理上来的,每隔十几秒,她会把拨弄来的东西撒到湖里。我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搞明白:她到底把什么撒到了湖里?

“您——这是撒什么啊?”她没有回头,其实她应该早就知道我在看她,但她没有被我的观察打扰。毕竟,她回答我了,在她的连续的动作的间隙里,我得到了答案——螺蛳。

天啊,原来她一直是在将吸附在水草上的小螺蛳重新抛入湖中。

“还能活吗?”因为我感觉这水草是昨天傍晚打捞上来的,我的疑问是:过了一夜,它们还有存活的可能吗。“现在可以,太阳一晒就难了。”她一边回答我,一边继续着那一系列动作,动作中有从容,但又有和时间赛跑的紧迫感。

沿湖而行,见到几位抛竿垂钓者,他们各自占据了有利的地形,我知道,他们是要从这湖里获得,其实,我们这些各色各样的健身者,也都是借湖而实现个人的某种目的,我们赞叹湖,甚至可以把这座湖捧上天,但是,我们还是没有和湖发生关系。湖的眼能够清澈地看到我们这群利己者的贪婪。

然而,她不是。

我在湖腰处再次看到她。那时候,我已经散步了三十多分钟,她沿着湖挪动了两百米左右,她所处的位置越来越狭窄,有的水草被工人挂在了湖边的石壁上,所以她要将水草中的小螺蛳抖落到湖里,必须以侧身向湖的姿势,我甚至担心她会意外滑到湖里,就像人在悬崖,而悬崖下是深渊,但她始终是那样地专注,不为往来的行人所扰,在我注视她的一个个瞬间,内心都能真切地感到:世界充满悲悯,螺蛳壳里,有生命的道场。

我站在湖边,也想到韦伯的难题。世界祛魅,而理性分裂,当工具理性占据上风,许多时候,人类好像无往而不胜。但是,我们始终在失落。当我们自身只能以工具的形式而出现,谁来悲悯我们?谁可以挽留我们?我也低下腰,从水草里找到一只小螺蛳,将它抛到湖水里,竟然有喜悦传至我身。

这样的早晨,我怀有深深的敬惜之意。

他和他的菜

下午三点多钟,他在小区门口,坐在自带的塑料凳子上,身体前倾,偶尔向后斜着身子摸索自己的裤口袋,我担心那只塑料凳子吃不了重,他会后仰过去,那样就会磕到路牙,城市的牙是水泥做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的面前有两只篾篮,身体主要是倾向其中的一只,我斜挎在电瓶车上,隔着有三十米的距离,但足以看清篮子里的菜:三把苋菜,一把空心菜,好像还有几个辣椒藏在篮底。他身上挂着两个牌子,其中一个是付款的二维码,另一个,看不清,也许是公交卡。

他在等待,有人从小区出来或者进入小区,他会招呼一声,指指篮子里的菜,可是没有人愿意停下来,我看到他一开始似乎是满怀期待的,但后来有些泄气了,就像他的那些菜,蔫头蔫脑地萎在篮子里。

他站起来,颤颤巍巍,大概也只有六十岁,弯着腰,把脖子上挂的两个牌子插到篾篮的角落,插了好几次,仍然不放心,用手探了半天,确信那两个牌子不会掉出来,才作罢。他终于站起身,把扁担放到右肩上,菜篮子护在身前,另一只篮子里是些白色的红色的黑色的绿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都是空的,毫无生气,似乎都知道它们的主人今天有一无所获的沮丧。他向公交站台移动,边移动边拎一拎裤腰带,拎了好几遍,那腰带实在是太松了,或者是他本人太瘦了。

我对他搭公交车很没有信心,搭一次公交就是一把苋菜的钱呢,会舍得吗?他站在那,站在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明城墙中山门段)旁,有好几个人在站台等公交,他挪到旁边,每挪一步,随他移动的那些空气都没有自信,像是瘪的。我在梧桐树下,看到一位穿着十分讲究的年轻男子,嗓门很大,用雄壮的手指把他指向另一个路口,可能是想告诉老人,这边不适合,另一个路口更适合,老人有点手足无措,也许是他起先笃定了在小区门口,但是,谁承想,笃定了的东西,有时根本靠不住。

36路公交、45路公交、55路公交都过去了,那个男子连续抽了三颗烟,看他从口袋里晃出来的烟盒,我能判断他抽的每一颗烟都可以买走老人的一把菜。

阳光还是狠毒,梧桐树的絮絮,动不动就迷住了我们的眼,这是每年春夏之季南京城的特色。梧桐的浓荫还没有笼罩下来。

也许,清凉从来不会轻易给予人。

列车开动

我不知道如何来讲述,喉结顿了又顿,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怕我把这件事讲得太蹩脚,太生涩,像刚进门的小媳妇,局促,搓手搓脚,皮肤都是紧绷着的。

刚好,动车,在这个时候启动了,天光渐灭,灯火如磷火,世界显出幽昧的本色,我有一些述说的冲动,而你——恰好来听。

三个月前,你从河南南阳的那处监狱走出来,其实,应该说“某处”更准确,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一直在哪所监狱。你出来了,用你老婆的手机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兄弟,我出来了。

还记得2017年6月的某一天,你给我打了电话,我站在17楼的阳台,有一阵风从窗纱外急匆匆地跑来。从那之后,你消失了。有一年半的时间,我断断续续联系你,但是,联系不上,知道你的人都不知道你去哪了。那个黄昏,雨在窗外织它的线,我突然就想起你家座机的那串电话号码。那个座机的电话,我十几年前拨过,1998年?1999年?我能想象出来那个座机再次响起,也许,或者一定有厚积的灰尘四散,像一匹匹受惊的马,在辽阔的草原撒开四蹄。

电话是你父亲接的,边接边咳,隔着那些无辜的雨,我看到一张慈悲的脸有痛苦在纠结。幸好,你父亲还记得我,但是,没有惊喜,也许他已经接过很多次类似的电话,我只能听到无奈中的默然。还记得你父亲在饭前祷告,感谢主赐给我们粮食。那时候,我想笑,虔诚,有时会让人看起来有点可爱。我们喝酒,两个人三瓶啤酒。你父亲去接待信徒,这位乡村的布道者身上有种神秘的光。记得你说过,你父亲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醒来,然后离开独住的那个房间,半个小时后,那栋房子在雨中倒塌。

你父亲在去年春天病逝。你当然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让时间回到1998年的9月,应该是8月31号吧,在县城高中的那栋公寓楼的305宿舍,你跷着腿,在下铺,笑得有点像周润发,憨中有邪。

你母亲后来告诉我,说你上初中就打架,有一次,被人砍,从河里逃出来,衣服拧出来的都是血水。你现在出来了,说脑子不清醒,在监狱四年半,和外面的世界脱节了,天天要出去找人讲话,熟悉社会,我安慰你,但又言不及物。

你发短信问我到哪了,那个时候,动车刚过合肥。

见到你,似乎比五年前更干净更精神了,省略寒暄,直奔退伍基地烧烤店,有退伍军人在,无形中会增加些安全感。

“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我没有想到你开口就是《道德经》。木槿的枝叶在微风中摇曳,十点钟的夜晚,几个孩子绕着桌子追逐打闹,是那样自由。

“你不能不佩服《肖申克的救赎》,很像这几年狱中的生活。你只要有烟,没有摆不平的……”邻桌的那个刚来的女人喝起了酒,在她对面的男人正朝着我,他将右手举在半空,边做着手势边对女人说:“让你来不是让你喝酒的,第一,认识认识,第二,看看项目怎样,第三才是喝酒。”

我们也在喝。“刚开始很难,吃了很久的清水煮萝卜清水煮青菜,看到方便面的调料,跟山珍海味样。他们都不是一般人,骗子能说会道,小偷会察言观色。我跟他们交心。”

邻桌喝得很清醒,女人都在抽烟。我更喜欢常温的啤酒,冰啤上头。“刚才这个人给我电话,我没接,他得罪了人,让他放血他不肯,进去了。我有一天跟他聊,我跟他说,如果是我,出去了,一定去当面赔罪。他后来老找我聊天。我比他早出来两个月,打电话让我过去,我就想在本地找活做,先把老婆孩子养活起来。”

酸菜鱼真酸,量大,是南京后宰门的两倍。

二十年前,我们在寿州古城的东门喝酒,一人一瓶,七八个人,那时候,是“勇闯天涯”,是两块钱一瓶吗?我们绕着城墙,赶跑那些恋爱中的鸳鸯。

桃叶渡

早上送大豆和小豆一起上学,兄弟俩的学校只有5分钟的距离,不远。远,也要送。

送完大豆,大概7:50分,小豆是幼儿园,还不能送,幼儿园的规定是8:15分至8:30分之间送,也就是还剩20多分钟不知所以的时间,如果这么长的时间堵在园门口,杵在那,不是办法,甚至有点傻,门卫会想:不能让孩子多睡会吗?傻。真傻。

怎么办?去桃叶渡口。从大豆学校出来3分钟,右拐,入长白街,即到。

桃叶,渡口。用桃叶来修饰渡口,不是说渡口如桃叶,而是来自两个故事,两个版本,在一个版本里,桃叶是物,在另一个版本里,桃叶是人,女人。

据说,东晋时期,秦淮河岸边栽满桃树,春风起,桃叶离枝,浮于水面,行舟往来,撑船的艄公望着满河浮泛的桃叶,谓之桃叶渡。在这里,渡口还是渡口,用桃叶来修饰渡口,还是以实写实,就像一座楼的外墙是红色的,你便说它是“红楼”,而曹雪芹以“红”着楼着梦,那这“红”就有文化的意味,就有哲学的意味,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是也。

接下来,桃叶是人了,至少,在传说中,她是千真万确的人。爱妾桃叶,当然是东晋书法家王献之的爱妾。妾,有爱有贱,贱者,可能是自称,那是另一种发嗲和深情,虞姬在自刎前所唱的《和垓下歌》就属于这一类:“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这是同生共死的誓言,临终的表白。妾而被爱者,常常超过正妻,因为人总有猎奇心,后人便添油加醋,先满足自己的某种需求,于是,提到大文豪苏轼,很多人先喊“朝云”,而不知道王弗、王闰之,其实东坡居士梦里都在想亡妻,“小轩窗,正梳妆。”往事,历历在目。也可能是“朝云”喊起来上口,以为一喊“朝”,“云”,就出来了。

还是回到爱妾桃叶,王献之的。她往来于秦淮两岸,王献之常常亲自在渡口迎送,且为之作《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献之很性情,和他爸王羲之比,有过之。这首诗,完全是口语嘛,一个男人煽情的告白。就像男生跟女生说:“不要怕,有我呢!”

但,这首诗又很巧,巧在以彼桃叶比此桃叶,且以桃叶兴起。比“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还巧。桃叶渡有一石牌坊,正面楹联:“细柳夹岸生,桃花渡口红。”背面为:“楫摇秦代水,枝带晋时风。”

确实久远了啊,桃叶桥旁的那株巨大的枫杨罩下巨大的阴影,枝干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几个人在树下锻炼,一叶萩的绿,要渗出水了。石榴已经挂果,有几朵花还是不肯谢。

我要找出桃树。还真找到了,四十见方的土堆上有几株桃树,我数了数,七棵。没有桃叶的渡口,只是一个普通的渡口。仰头,一个女子在夜泊秦淮君亭客栈的廊道,风吹流水,时间仿佛。

在临水处看到一尊雕塑,和打捞船上的老人聊了会,他也不知道那是谁的雕塑。我认为是王献之的,只是,历史上的王献之好像比他胖,不过,历史谁知道呢。

过文正桥,吴敬梓故居的这条街太静了,连打羽毛球的两个人都透着幽渺之气。故居后面的河岸,几株夹竹桃正盛,红的白的,全部献给这个早晨。

预见的坟地

还有另一件事,是我返乡的重点:二伯病了。

二伯是我父亲的哥哥,当面,我从不喊他“二伯”,我喊他“二头”。“二伯”是书面语,“二头”是方言,别人听起来似乎有点“土”,但是,“土”就对了,“土”,才真实,站在母语的屋檐下,我们彼此熟悉这语言的密码。

八十一岁的二伯,从18楼的病房下来,我在大厅见到他,弓着腰,皮包着骨头,我去搀他的胳膊,像是用两根手指捏一根细细的竹竿。

堂姐站在旁边,她是昨天才过来陪护的,前两天是堂弟小敏陪护,但他要继续在城里砸墙、搬砖、背玻璃,一天不出去干活,就一天没有收入,他靠他瘦弱的身体和不灵光的脑袋,在城市里自食其力。我没有告诉他我回来了,我们已经很少有共同的语言了,每年春节的那次见面,他也总是重复那几句话,“你现在好了,风刮不到,雨淋不到。”我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我不知道我可以说什么。二十多年前,在乡间的田野,作为少年的我们,也曾无话不说。而现在,他不可能明白室内的我,也常常被风雨所伤。

其实,我心里敬重他,用自己的手吃自己的饭,不是社会的寄生虫,更不是蠹虫,一个社会需要这样尽己所能而去生存的人。

老姑在旁边安慰他的哥哥,“不想吃饭,是因为穿刺,哥你不要想多了。”二头没有哭。回去的路上,老姑说表哥春杰和良义去看他,他说着说着就哭了,哭了两次,他怕他真的不行了,他在半年前就感觉浑身无力,他告诉他的妹妹,说他看到有一股股的浪擂在门前的稻田,田里的秧苗却把浪打倒了,但是那些秧苗又飞到天上去了。他说他拖不动腿了,如果到了那一天,他不会浪费钱。但是,住进了医院,曾经那么坚定的二伯却多次向他的儿女们表达“穿刺”的可能。

父亲站我旁边,跟他的哥哥说:“老二,你不要省这几个钱,老是吃什么面疙瘩。”二头默默地点头,他的牙已所剩不多。我想起多年前,在老家屋前给爷爷上坟,一个鞭炮炸伤他的脸,他用土抹抹伤口,现在,伤口处的那块皮肤更暗更黑了。

给二头送去鸡汤面,让堂姐把早晨的面疙瘩倒掉。我们回来吃饭,大家在给他讨论坟地的事,因为他的侄子,我的哥哥就是这家医院的医生,他在二伯穿刺后的第三天就知道结果了。结果很不好。

他在那间病房听不到,但是,讨论很热烈,父亲说:“五斗可以,地势高。”他的大侄子说:“六斗也可以,更高。”父亲就说:“五斗是你二头自己家的,六斗,许大武那个人不好说话,拿地换,他会遮三卖四,我看还是五斗!”

我插不上话,对于那片地处皖西的乡村的土地,我已经很模糊,我不知道五斗和六斗在哪里。每一座坟,都有它熟悉的土,而我离开太久,返回太快。

车到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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