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相如吃”与“口如扁担”:试论八大山人的不语禅

2022-10-27 07:44姚亚平
地方文化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佛性云岩八大山人

姚亚平

(南昌大学,江西 南昌,330046)

八大山人画了许多《水仙》,每一幅都给人印象深刻。这幅《水仙》(图1)创作于1695年,八大山人时年70岁。这枝水仙形象简练,笔墨不多,可却出神入化,变化无常,或画出了阳面感觉,或画出了阴面感觉,或画出了转折透视关系,或画出了前后空间关系,中锋能随时转换成侧锋,细线能随时转换成粗线,粗线能随时转换成细线。特别是那些枯笔线条,往往适当地表现了形态的侧面,或表现了空间的后面而显得贴切①参见孔六庆:《中国画艺术专史·花鸟卷》,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

图1 《杂画册》之一《水仙》②十二开纸本墨笔纵32.8厘米横31.5厘米苏州灵岩山寺藏,《八大山人全集》第2册,第380页。

禅宗认为,每个人都有佛性,人人心中有盏灯。可这盏灯经常会被阴霾所遮蔽,这种阴霾往往就是语言、逻辑、知识、理性。就表达情义、交流情感来讲,语言、逻辑、知识、理性等不是工具,而是障碍。因此,禅师们的表达方法和交流手段往往就是不说、不语,或者棒喝,或者用一些动作,或说一些无厘头的话语,让人莫名其妙、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禅宗的这种做法是意在中断人们习以为常的逻辑习惯,让人们从被遮蔽的障碍中解放出来,获得一种顿悟。那么,不说话,不言语,不讲经,不立文字,又怎么表达自己的思想、观点、意思呢?你不说佛,怎么让人信佛呢?禅宗认为:可以让无情之物说法,这叫无情说法。

在佛学看来,大地山河,森罗万象,分为“有情世界”和“无情世界”。“有情世界”指有感情、有知识的人;“无情世界”指除人之外的一切对象,如没有情识活动的草木山水、土石瓦砾等,也包括飞禽走兽。晋宋年间,有位高僧叫道生(355-434),以慧解著称。15岁登讲座,20岁受僧侣的最高戒律“具足戒”。397年,20岁的道生来到庐山拜见慧远,讲授佛法,成为江南的佛学大师。404年,道生前往长安,问学于鸠摩罗什。当时,《大般涅盘经》(亦称《大本涅盘经》《大涅盘经》《涅盘经》),刚刚传入中国,还只是部分译出,仅有东晋法显与佛陀跋陀罗翻译了6卷《大般泥洹经》,只相当于后来昙无谶译本的前10卷。法显和佛陀跋陀罗的翻译本说:除一阐提(断绝善根的人)外皆有佛性。道生剖析佛经教理,认为:既然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阐提既是有情,自然也可成佛。于是,得出“一阐提人皆得成佛”“人人皆可成佛”的结论。此说一出,群情大哗,“旧学僧党”激烈反对,视之为邪说。道生被逐出僧团。428年(南宋元嘉五年),道生流浪到苏州虎丘,仍坚持己见。传说他聚石为徒,讲授《涅盘经》,说到一阐提有佛性,群石皆为点头①见《佛祖统纪》卷二十六、三十六。。这就是“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传说。后来,北凉的昙无谶翻译出全部的《涅盘经》,传至建康。经中提到“一阐提人有佛性”,可以成佛。大众这才信服道生说的卓越见识。此后,道生又回到庐山讲《涅盘经》,弘扬佛性学说。434年,在庐山法坛上端坐而逝。

到了唐代,天台宗和华严宗发生了一场无情世界是否有佛性的争论。华严宗的澄观(737-838)认为无情世界没佛性,而天台宗的湛然(711-782)认为世界万物,物物皆有佛性,有情世界、无情世界都有佛性,瓦石草木等无情之物也有佛性。在中国佛教史上,湛然第一次清晰地、系统地阐发了“无情有性说”,这种“无情有性”观点最有影响。潘桂明、吴忠伟的《中国天台宗通史》对此高度评价:“‘无情有性说’的确立,把道生‘一阐提人皆得成佛’的思想又向前推进了一步。它使中国佛学与印度佛学的距离再次拉大,表现出鲜明的民族特色和时代特色。”后来,禅宗再进了一步,认为无情之物不但有佛性,还能说法。这个“无情说法”的命题是南阳慧忠提出来、并为禅门接受。南阳慧忠(675-775)是禅宗六祖慧能的五大弟子之一,受到唐玄宗、唐肃宗和唐代宗三朝礼遇。他说:《华严经》就有佛充满于万事万物的论述,佛学一直讲“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既然无情有性,那翠竹属于万事万物,怎能不体现佛法呢?当时有僧人问南阳慧忠:“什么是古佛心?”慧忠说:“就是墙壁瓦砾。”僧人问:“墙壁瓦砾?那不都是一些无情之物吗?”慧忠说:“是啊!”僧人问:“这些无情之物也会说法吗?”慧忠说:“当然会说,而且热烈地说,经常说啊,说得很精彩,还不带休息的。”(“炽然说,恒说,常说,无有间歇”。)慧忠“无情说法”的思想体现了禅宗的基本精神: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以心传心,直指人心。佛的精神传遍天下,不是靠人有意来诉说,而是靠物自然呈现。所以,人要闭上唠唠叨叨的嘴,去掉啰啰嗦嗦的话,让事物自然地呈现,让世界自在地述说,让世界本来的意义从知识的迷瘴中显露出来,呈现出来。

八大山人是曹洞宗的第38代传人,而曹洞宗的开山祖洞山良价继承了湛然的“无情有性”说和慧忠的“无情说法”观,并将其发展为曹洞宗的一个代表性观点。

当年,洞山良价到湖南沩山拜灵佑为师,一见面,就以南阳慧忠的“无情说法”观发问“当年南阳慧忠有‘无情说法’的观点,我一直没有掌握其奥妙。请您讲一讲。”沩山灵佑没有直接回答(因为无情说法嘛),而是和洞山良价一起温习南阳慧忠的上述观点,又把手中的拂尘竖了起来,问道:“现在你懂了吗?”(这是以无情之物来说法。)洞山良价一头雾水,说:“不懂,请和尚明说了吧。”沩山灵佑就是不肯明说(不靠语言、不立文字),却为洞山推荐了云岩昙晟(781-841)。于是,洞山良价来到江西的修水,找到云岩昙晟,问道:“既然无情之物能说法,那么,什么人听得见呢?”云岩昙晟说:“无情之物听得见。”洞山良价问:“和尚您听得见吗?”云岩昙晟说:“我要是听得见,你就听不到我说法了。”洞山良价仍然是一头雾水,大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我听不见呢?”这时,云岩昙晟也像沩山一样,又把手中的拂尘竖了起来,问道:“现在,你听得见吗?”洞山良价说:“听不见。”云岩昙晟说:“我是有情识的人,连我说法你都听不见,何况是无情说法呢?”洞山良价问:“无情说法,出自什么经典呢?”云岩昙晟说:“《阿弥陀经》上不是说了吗?水呀、鸟呀、树林呀,都在念佛念法念僧呀。”洞山良价一听,大彻大悟,当即写下一偈记载这件事:“也大奇,也大奇,无情说法不思议。若将耳听终难会,眼处闻时方可知。”意思是:神奇、神奇,太神奇了,无情说法真是不可思议啊。如果用嘴巴说,用耳朵听,终归难以会意,只有用事物说、用眼睛听时才搞明白一点点。所以,要闭上嘴巴,关起耳朵,不立文字,不靠语言,关起见闻觉知的通道,用眼睛去“听”,让心去感受,任由世界皎皎地呈现、自然地呈现、自在地呈现。这样,才能知道、通禅、开悟。

八大山人生活在江西,习禅于佛门,特别熟悉江西禅宗的上述事迹、公案和思想。八大山人的师父颖学弘敏上堂说法时就说起过南阳慧忠的事。八大山人长期待在奉新的耕香院,奉新的邻县就有宜丰县,宜丰境内有禅宗曹洞宗的祖庭山洞山,还有禅宗临济宗的祖庭山黄檗山。黄檗山的希运也是这个思想。《宛陵录》记载了希运的一番话,说得很通彻:“心外无法,满目青山。虚空世界皎皎地,无丝发许与汝作见解。所以一切声色,是佛之惠。法不孤起,仗境而生。为物之故,有其多智。终日说,何曾说?终日闻,何曾闻?所以释迦四十九年说,未曾说着一字。”这段记载有四个要点:一是佛不说。佛说法,49年却没有说一个字。这并不是说他的嘴没有张开过,而是说他没有以知识去说,没有落入概念的窠臼。二是世界自在说。满目青山,皎皎自在,它们终日在说,又何曾说过一个字?它们成天在听,又何曾听了一件事?山即是山、水即是水地说,是无概念、无分别地说,即“无丝发许与汝作见解”。三是以世界为说,则是这段话的落脚点。就是佛不说,“法不孤起,仗境而生”。佛以世界为说,天下万物,自在兴观,满目青山,都是佛在说“一切声色,是佛之惠”,是佛赐给天下的恩惠。四是世界皎皎地说。山河大地、水鸟树林,自在活泼,不受妄念支配,只是自由自在地呈现。

了解、掌握上述禅宗思想、特别是“无情有性”“无情说法”的思想,对理解八大山人的思想、行为,欣赏八大作品的思想、含义、特色,大有帮助。八大山人深受这种无情说法的影响,画作中就有了这种风格和意味,也有了这种让人顿悟的力量和魅力。

八大山人一生很少画人,不靠有情世界来说话表意,画的都是花木鸟鱼、石松荷草,还都是一些小动物或小植物。八大山人画中的花鸟草木,并不是外在于我的自然,不是一个物理存在的自然界,而是一个自在自足的生命世界,和观众、读者心心相印、默默相通。八大山人通过这些没有人的“情识”的无情世界来说“法”,让顽石说,让小鸟说,让游鱼说,让荷花说,只以事物本来的面貌说,以世界的本相“皎皎”地说,不加遮蔽地说。说出这世界本来的“法”则,说出这世界的“真”相,说出人们心中的“自性”。

禅宗认为,佛法不是说出来的,不是靠文字语言就可以传递的,而通过天地万物来显示它的本性的,“见佛成性”的“见”,对“佛”来讲,不是“看见”的“见”,而是“呈现”的“现”、“显现”的“现”,自然界一切的存在都是佛法的具体呈现、显现。就“人”来讲,也不在于听了什么话,看了什么字,而在直接与万事万物接触,“见佛成性”,“目击道存”。

八大山人的艺术理念里浸润着这种禅宗的观念,世界之美是无言的,也是人的语言和知识不能言说、不能表达、不能解释的。所以,自在世界只能自然地呈现,要摆脱人的言语。这样一个艺术世界是妙契无言、空灵闪动的。朱良志先生有《八大山人“无情说法”观研究》一文,可以参看。

八大山人的这种艺术理念是一种有意的强调。八大山人的这幅《水仙》和前篇的《水仙》一样,也有一个“个相如吃”的画押(图2)。那么,“个相如吃”是什么意思呢?陈世旭先生在《孤独的绝唱——八大山人传》中解释说:“个”是指“个山”,也就是八大山人,“相如”是指司马相如,“个相如吃”,就是“个”与“相如”一样,都是口吃。八大山人有癫狂的疾病,还有口吃的毛病。不少人都认为这是八大山人家族的遗传。陈鼎的《八大山人传》说其父亲“工书画,名噪江右,然喑哑不能言”。但少年时期的八大山人说起话来很幽默,喜好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常常语惊四座(“善诙谐,喜议论,娓娓不倦,常倾倒四座”)。他真正口吃喑哑是在1644年那场巨变之后,他和他父亲一样(“人屋承父志”),也变得喑哑了。以眼睛来说话,同意则点头,不同意就摇头(“合则颔之,否则摇头”),用手势和客人寒暄(“对宾客寒暄以手”),听人们谈古说今,听到会心处,则会哑然失笑。这有可能是严重的惊吓激发了潜在的病理原因而导致喑哑,但也不排除八大是在有意为之,至少是趁势为之,以口吃喑哑、沉默不语来表达对清朝的不合作的拒绝态度。

图2 “个相如吃”

正是这样,八大对自己的口吃不但不遮掩,反而直说明说,大写特写,他常用“个相如吃”的花押和印章(图3),从1681至1684年,也就是从56岁到59岁期间,他还常用一枚“口如扁担”的印章。(图4)“口如扁担”的意思,就是嘴巴紧闭得像一根扁担一样。这种闭嘴不言的神态,让我们想起反对语言、反对言说的禅宗。八大山人53岁时,受临川县令胡亦堂之邀到临川官舍做客一年多。胡亦堂曾经说八大山人是“浮沉世事沧桑里,尽在枯僧不语禅”。“不语禅”,不但是说八大山人“个相如吃”“口如扁担”,不善说,不会说,也不想说,说得极少,还反映了八大山人深得禅的精髓和理趣。

图3 “个相如吃”印

图4 “口如扁担”印

从禅门走出来的八大山人,其画其字,不假借于知识,不依靠语言,说得极少,甚至不说。他,闭上了解说的口,却开启了另一扇生命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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