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澳军事方略:“小事修刑”与“大事‘修肚’”

2022-10-27 07:44金国平
地方文化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海防香山澳门

金国平

(暨南大学澳门研究院,广东 广州,510632)

明朝在澳门设立的“提调司”直接关乎朝廷对澳门的治理,因此是一个向来得到学者密切关注的问题。明朝在内地和澳门之间设立的关闸,是治澳的保障,自然也成为澳门学研究重点之一,但学界似乎还未注意到的“提调司”是属何性质机构,由哪一级派出,职官衔名的等细节。

一、明朝“提调司”

洪武初,倭患始炽,中国沿海安全成为首务。为解决之,明王朝采取应对措施,其中最要者为构建备倭领导体系。设立了自上而下的职官,分为文官和武官,涉及行政、监察、军事三个部分。1.行政体系:总督—巡抚—海道副使,称为“总督备倭体系”。在倭寇严重之时,行政体系全员发动。有明一代,重文轻武,文官领兵成为常态。2.军事体系:总兵—参将—把总,称为“总兵体系”。3.监察体系:备倭武官设立后,为防止官员腐化、抗倭无力、兵员虚耗等问题,对备倭官员实行三级监察:监察御史、按察司副使(海道副使)和兵备道。这三个体系构成了明朝对澳门管理的体制。通过俞安性的《海道禁约》,治澳得到了制度化和法规化的强化。明代省级层面负责海防的官员或机构中,文职最高职官为海道副使,而武卫方面称备倭都司,下设备倭把总。备倭把总设立之初,大致是介于都指挥使、指挥使之间的一级备倭官员,位居备倭都司之下、卫指挥使司之上。在上则受备倭都司的节制,在下则“统辖卫所”,增强各卫所之间的统一调度与联系。备倭把总衙门称“把总司”。备倭都司及备倭把总的设立,使得海防管理更加细化,沿海防卫能力得以增强①吴宏岐:《澳门开埠与明代广东海防形势的变化》,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主办《国家航海》,第14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16年,第114-132页。。澳门的“备倭(行署)”为备倭把总司派澳门的机构。

《澳门记略》载:“一、禁接买私货:凡夷趁贸易货物,俱赴省城公卖输饷,如有奸徒潜运到澳与夷,执送提调司报道,将所获之货尽行给赏首报者,船器没官。敢有违禁接买,一并究治。”②(清)印光任、(清)张汝霖著,赵春晨点校:《澳门记略》,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22页。这是一个缉拿走私与防止漏税的条款,针对的是中国走私贩子。税收是国家为了实现其职能的需要,凭借政治权力,按照法律规定的标准,强制、无偿地参与社会剩余产品分配而取得财政收入的一种规范形式。税收是一个古老的经济范畴,任何形态的社会均有之。作为财政收入的一种特有的重要形式,税收具有强制性、无偿性和固定性等特征。走私是不依法令规定纳税或不遵守政府管制物资的规定,而私运货物到某地的犯罪行为。澳门地处海岛,位于中国官方统治的边缘。另外再加上葡萄牙人的介入,因此,更加容易滋生偷税漏税的走私现象。为确保国家税收的固定性,专门制定了这条强制性的条款,督促葡萄牙人执行,确保中国的国家经济利益。还对举报有赏做出了规定。葡萄牙人承诺严格遵守,缉拿走私,送交法制。明朝还未在澳设立海关,因此,规定了所有的走私案件都由“提调司”处理。由此看来,“提调司”是一个在澳门常驻或定时办公的中方机构。俞安性的同时代人,刑科给事中郭尚宾在万历四十一年(1613)的《题为粤地可忧防澳防黎疏》中说:“夷人忘我与市之恩,多方于抗衡自固之术。我设官澳以济彼饕餮,彼设小艇于澳门海口,护我私济之船以入澳,其不容官兵盘诘若此。我设‘提调司’以稍示临驭,彼纵夷丑于‘提调司’衙门,明为玩弄之态以自恣,其不服职官约束若此。番夷无杂居中国之理,彼且蕃聚倭奴。若而人,黑番若而人,亡命若而人,以逼处此土,夷人负固怀之罪不可掩也。抽饷有每年难亏之额,彼乃能役我兵船数只,兵数百名,护货如许以入澳,夷人善匿亏饷之罪不可掩也。”①郭尚宾撰:《郭给谏疏稿》,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页。之前的研究,对“提调”往往一笔带过,并未深究其职能。明代的“提调”,在元朝称“提调官”,是一种很广泛的机构设置。“元代提调官通常为临时派遣或兼职,……为提调某一职能部门,如国子监、宣文阁、太史院、留守司等。”②潘洁著:《黑水城出土钱粮文书专题研究》,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页。提调,在军事方面是指挥调度,在民事方面是管理调度。澳门的提调是管理与调度澳门一切事务的差官。我们猜测,明代澳门的“提调”也是一种临时派遣或兼职。具体到权限,“提调官不同于其他职官,职权范围很广,因其内容而异。提调某机构时,则机构内各种事务均可统之;提调某领域时,此领域皆能协调之。除了大量由已有职位官员前去提调外,还有一些专职提调官的设置。”③潘洁著:《黑水城出土钱粮文书专题研究》,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页。笔者判断,澳门的“提调”是统一管制澳地治安的机构。其人员,应该属于武职官员。“提调”,即可作为官员名称,亦可用作官署名称。在后一种情况下,亦作“提调司衙门”。 葡语文献作“justiça(执法部门)”④金国平、吴志良:《从外籍考察澳门提调及“提调司”》,《东西望洋》,澳门:澳门成人教育学会,2002年,第333-334页。。

审视约作于1615至1622年间的《澳门平面图》中花王堂及三巴寺的上方有一方框,其中标示的文字是“Caza do Mandarim(官府或官衙)”。就其位置来看,似在白鸽巢。另外,从龙思泰“……不法行为从前都在此得到极刑处置”⑤Anders Ljungstedt,Historical Sketch of the Portuguese Settlements in China:And of the Roman Catholic Church and Mission in China:By Sir Andrew Ljungstedt.A Supplementary Chapter,Description of the City of Canton,Republished from the Chinese Repository,with the Edi.[Place of publication not identified]:[publisher not identified],1836,p.30.一语可知,官场(Campo de Mandarim)是“Caza do Mandarim”的所在地。平面图标示的“Caza do Mandarim”的区域很大,面积超过其左侧花王堂及右侧三巴寺的总和。从其占地范围及龙思泰关于“处置”“不法行为”的叙述来看,可以推断是明代“提调司”的衙署。

除澳门外,提调司在其他地方也有设立,且大多建于万历年间,如“万历二十二年(1594),于修仁县设石墙“提调司”,驻南隘营兵34名,守寨堡兵12名。”⑥荔浦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荔浦县志》,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第743页。同样内容见于(雍正)《广西通志》和(嘉庆)《大清一统志》等。“提调司”的守官是把总,如(雍正)《平乐府志》载:“寨堡十二石‘提调司’,万历二十二年置。今委把总一员汛防。”⑦故宫博物院编:(雍正)《平乐府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年,第243页上。由此推断,澳门的“提调”应该是“香山把总”或“关闸把总”的差官。更有文献确切地说明:“五将‘提调司’……‘提调司’即今之把总也。”⑧(清)陆焞纂修:(乾隆)《昭平县志》,光绪17年重修本,卷六,页三一。此亦为万历年间事。因与并列的有“备倭”,故是香山把总,而不是备倭把总的差官。总之,“提调”或“提调司”应该是万历年间的一种派出的官员或机构。如果说把总为武职中最低者,那么由他派出的差官的级别应该是低于他,换言之,是他的代表。派出机构的级别也次于把总①王东峰《清朝前期广东政府对澳门的军事控御》内载《清朝前期山寨驻军情况一览表》,林广志、夏泉等编著:《西学与汉学 中外交流史及澳门史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9页。。我们初步判断澳门“提调”是由戍守澳门的“关闸把总”派遣。此职也称“澳门把总”,如雍正三年(1725年),“广东提督臣董象纬谨奏,为奏闻事。雍正三年三月二十四日,据香山协副将汤宽禀,据拨防澳门把总刘发报称,……”②中山市档案局(馆)、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中山 香山 明清档案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71页。又(嘉庆)《新安县志》载:“樊安邦邑之大田人,任香山澳门把总。”③(清)王崇熙、(清)舒懋官:(嘉庆)《新安县志》,下册,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4年,页一二一。

二、清朝“关闸汛”

从1574年起,明王朝在澳门的莲花茎上设关,“距澳门五里,即系前山营所辖之关闸汛,为限制澳夷之界。该处向就河内通海沙脊,障以石垣,设立一门,以通行旅,派有把总带兵四十六名防守。”④(清)梁廷楠总纂,袁钟仁校注:《粤海关志校注本》,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06页。“关闸汛”的正式名称是“前山营关闸汛”。清代兵制,凡千总、把总、外委所统率的绿营兵均称“汛”,其驻防巡逻的地段称“汛地”。此处设有“把总一员,带兵六十名,专防关闸汛地;外委一员,带兵二十名,协防关闸外里许之望厦村;并将同知旧管之兵丁九十名,再新兵十名,交水师千总,督率外委一员,管带驾坐桨船,在澳门之东、西、南三处海面,往来巡查。”⑤(清)梁廷楠总纂;袁钟仁校注:《粤海关志校注本》,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99页。

下面我们来分析三枚保存在葡萄牙国家档案馆《清代粤澳文牍》中的把总军事印鉴。

鸦片战争时1841年2月26日,英军在关天培卧室内缴获之《绘呈前山寨城周围形势图》⑥关于此图的介绍,可见林天人:《方舆搜览:大英图书馆所藏中文历史地图》,台北:“中央研究院”台湾史研究所、“中央研究院”数位文化中心,2015年,第313页。(藏大英图书馆,感谢澳门科技大学提供)

1.“广东广州海防营右哨二司把总之钤记”①PT-TT-DCHN-1-7-000864_m0001_derivada.

乾隆四十五年五月初三日(1780年6月5日),广州海防营右营把总叶为押令大吕宋船进埔湾泊丈输事下理事官谕,年月之上加盖“广东广州海防营右哨二司把总之钤记”。

图章有文“广东广州海防营右哨二司把总之钤记”,谕的发文者是“军民府右部总司叶”。可见,“右哨”也可称“右部”。军民府制度的起源可上溯至元代的路军民总管府、军民散府,路总管府、散府适应边疆民族地区特殊地情后的变体。入明以后,明承元制,但未在澳门地区设立军民府。军民府具有军政和民政权力。清朝在前山设立军民府,足见对澳门施行了一种民族地区“军民融合”的边疆治理模式。“部”为古代军事编制单位,后泛指军队、部队。“哨”为古代军队编制单位。明永乐时分步骑军为中军、左右协、左右哨,合为五军。清咸丰后立勇营,其制以百人为哨,三哨为一旗,五哨为一营。“协”为清末新军编制单位,在镇之下。三营为标,两标一协。相当于后代的旅。把总为武官之末级。有“头司把总”,亦称“一司把总”,然后依次有“二司把总”、“三司把总”、“四司把总”、“五司把总”等名目。“司”为“官吏”、“方面之长”之意。 “一司把总”即“一方面把总”,并不表示等级。

2.“广东广州海防营左哨头司把总之钤记”②PT-TT-DCHN-1-7-000864_m0001_derivada.

嘉庆十二年七月初三日(1807年8月6日),广州海防营把总黎为饬番船认明师船旗灯号以免误伤事行理事官移,年月之上加盖“广东广州海防营左哨头司把总之钤记”。

关防有文“广东广州海防营左哨头司把总之钤记”,札谕的发文者是“广州海防营左部总司带寻常加三级黎”。

3.“广东香山协左营右哨头司外委把总之钤记”③PT-TT-DCHN-1-9-001237_m0009_derivada.

嘉庆二十一年九月十七日(1817年11月6日),香山协左营把总何为饬番船修赔斩断阳江镇师船篷索绳缆事行理事官札,年月之上加盖“广东香山协左营右哨头司外委把总之钤记”。

印信有文“广东香山协左营右哨头司外委把总之钤记”,札的发文者是“天朝广东香山协镇左营左部副总司加三级何”。“外委把总”初为临时派遣,后成定制。有外委千总,正八品;外委把总,正九品和额外外委把总,从九品。职位与千总,把总相同,但薪俸较低。镇、协是清代绿营营制,以省为军区,下设镇(标)、协、营、汛等建制单位。镇为军区的基础,各省境内重镇每镇设总兵官(正二品)一员,为一镇主将,称镇守总兵官,所属军队称镇标。其上承提督(从一品)节制,提督统驭全省(军区)各镇官军,称提督总兵官;其下为副将(从二品),所属军队称协,帮助总兵官协守本镇要地;再下为参将(正三品)、游击(从三品)、都司(正四品)、守备(正五品),所属军队称营,或同守一城一地,或分守专城专塞,负有分守之责;营下为千总(从六品)、把总(正七品),所辖军队称汛,负责汛地巡守,其在各标、协、营者,则有管带兵丁之责。“总司”,亦称“一司”或“头司”。加级是清代奖励官员的方法。凡官员考核成绩优良,或有功绩者,均给予议叙奖励。议叙之法分为两种,一曰纪录,二曰加级。纪录分一次、二次、三次三等;加级亦有加级一次、加级二次、加级三次之别。加一级当纪录四次。两者合之,共有十二等,自纪录一次至纪录三次,其上为加一级,再上为加一级纪录一次,至加一级纪录三次,再晋为加二级,加二级纪录一次,至加二级纪录三次,直至加三级为止。

三、余 言

自1557年葡萄牙人正式租居澳门以来,明廷为确保对澳门的治理,朝廷作了严密的军事部署,来防范与弹压澳门葡人。这是明朝一整套对澳门的管理制度中最主要的保障。统观早期澳门历史,军事加饥饿是有效治理的两大法宝,尤其之二更是宝中之宝,屡试不爽。“饥饿法”靠通过建立关闸而实现。澳地所需食粮皆靠内地供给。倘若葡人违禁,为非作歹,只要封锁关闸,立刻粒米不能下澳,澳地便陷入绝境。从军事装备上来讲,葡萄牙人明显优于中国,因此,“饥饿法”的威力要大于枪炮。如果发生直接的武装冲突,一旦我方失利,天朝则威望扫地。林则徐有言:“惟澳门华夷杂处,布惠尤贵宣威,小事修刑,大事修戎,实为事所时有。”①(清)林则徐著:《林则徐家书》,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15年,第123页。除了恩威并重之外,更多的情况是小事修戎,大事“修肚”。在澳设立“提调司”可就近实地弹压葡人,随时“修刑”。“提调司”属于一军事治安机构,大概由戍守澳门的“关闸把总”派遣。无论是“修刑”,还是“修戎”和“修肚”都要通过“提调司”、“关闸汛”和把总来实施,由此可见三者在朝廷对澳政策当中的分量。

总之,“提调司”和“关闸汛”的职官均是“澳门把总”。此职虽为末级武官,但却是明廷治澳军事方略中一枚重子。

猜你喜欢
海防香山澳门
北京香山
游香山
澳门回归20周年:“一国两制”的回溯与思考
香山峰会的新期待
澳门回归日
海军官兵守卫在海防一线
香山二老
沈葆桢近代海防思想探讨
发生在澳门的几场微型战争
99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