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2022-11-01 03:31李惊涛
雨花 2022年3期
关键词:齐王国君

李惊涛

我看见从前的自己,手里拎着两条母鲤,前去探望好友杞梁。杨柳风吹面不寒,正像我那时那刻的心情。那是史官记载的齐庄公四年,列位看官的公元前549年。后来名满天下的至圣孔子,当时已经快两岁,开始在鲁国陬邑的家门口学着用泥巴演周礼了。

如您所知,我是华周,亦称华州、华舟、华还;我的好友杞梁,也称杞植、杞梁植,后世还被称范杞梁、范喜良、范纪良、万杞良、万喜良等,不一而足。我去探望杞梁的前一天,好友贾举在国君姜光面前举荐了我,让我心里暖洋洋的,就像三月里的艳阳天。

贾举是国君器重的武士。他告诉我,姜光即位已经三年多,很想有所作为,主要缘于他爹灵公在平阴之役中吃了不小的亏。当时晋齐争霸,晋平公姬彪率十一国联军,在平阴重创了齐军。要不是楚军攻打郑国为齐国解围,结局还不知道有多糟糕呢。现在姜光接替他爹上了位,适逢晋国有个叫栾盈的下军佐前来投奔。他是在国内和大夫范宣子争权闹别扭,负气出走的。齐王姜光收留了他。为报收留之恩,他和姜光谋于密室,计划偷袭晋国。他弄了架带篷盖的马车,施了个列位看官知道的特洛依木马计,悄悄钻进去,回国起兵内应姜光。

大夫晏婴知道了姜光的计划,自然觉得凶多吉少;但苦劝无果,只能忧心忡忡地目送国君姜光挥师伐晋。姜光攻下晋国军事重镇朝歌后,分兵两路,企图借太行山与王屋山之势,高屋建瓴,合围晋国的都城绛。我这里说的“高屋建瓴”,用的是这个成语的本义,即在我之后、列位看官之前的司马迁原意:“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在我生活的春秋时期,说话作文时语言文字可不像现在这么丰富,意思也不尽一致。比如“春秋”这个词,列位看官用它来说我曾经高光的时期;而我口中说的“春秋”,则是指历史。

继续说姜光伐晋。栾盈本来和我们国君说妥,回到晋国后策动好友魏舒,从内部起兵相助,不料被范宣子从中作梗,把魏舒给劝住了。这样,栾盈便无法助上姜光一臂之力。我们的齐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毕竟是一国之君嘛。伐晋未功,勇士甚至死士自然是最缺的。就是这个时候,贾举向齐王举荐了我。

贾举头天得到国君首肯,次日便来找我,向我转述姜光如何看重勇士;说只要是勇士,在军中都可以享受“五乘之宾”待遇。

五乘之宾?我撇着嘴问,何谓也?

贾举刚从国君身边来,满口雅言,自以为说的是周语,我这样的武士就会习惯。其实未必。我的意思是,说话别跩文或卖关子,可以朴素和直接点。列位看官,他要跩文卖弄,能跩过我吗?自盘古开天、仓颉造字以来,各位通过温故知新,了解、掌握的词汇自然少不了。我虽一介武士,自且于门一战,温车归国以至当下,耳闻目睹,知道的比列位看官也差不了多少。比如我前面提到特洛依木马计,各位可能会一愣。嗯?华周怎么会用这个典故的?实际上我用它,都拜作者信马由缰所赐。这话说着,好像我在推诿什么或不太谦虚似的。其实我想说的是,后世的很多词汇我都会拿来说前朝的事儿。就像我用“高屋建瓴”这类词,图的只是个表达方便,还请列位看官多多谅解。

贾举并不在意我的揶揄,告诉我说“五乘之宾”就是国君视勇士为上宾,享受五乘爵禄。他双手晃动着我的肩膀,说勇士有五辆战车加持,披挂上阵时该有多威风啊!

我听了,当时眼睛便放出光来,兴奋地告诉贾举说我还有个好友,也是个了不起的勇士。贾举很好奇,忙问是谁。我说那人是杞国流亡贵族后裔,眼下就隐居在临淄一带。贾举听了,心生疑虑,觉得杞国流亡的贵族后裔,未必会愿意为齐国打仗。

我听后很不厚道地笑了,告诉贾举说他纯属多虑。杞国哪里还算有国?商汤击败夏桀、灭了夏朝后,将夏王室姒姓的一些遗族迁到杞国,即列位看官知道的河南杞县一带,后来曾经数次废掉杞国封号。周武王倒是有情有义,灭了商朝后便开始寻找夏朝开国君主夏禹的后裔,结果找到东楼公,将他封到杞地,延续杞国国祚,主管对夏朝君主的祭祀。周厉王当政时,杞国第四任君主谋娶公将杞国从杞县一带迁到山东。因为他曾先后受到宋国、淮夷、徐国等夹击,实在无法在河南立足,只得暂到山东滕县附近的邾国避难,而后又迁徙到新泰一带。杞成公在位时,又将杞国迁到缘陵,就是列位看官知道的山东昌乐县附近。不停地迁徙造成的国将不国的境遇,迫使杞国一些存有上古遗勇的贵族后裔,流落或隐居在齐国腹地。我所结识的武士杞梁,便是其中一位。

我告诉贾举,打算游说好友杞梁一起觐见姜光,共创功名。贾举听了非常高兴,表示会向国君力荐,让我务必劝杞梁出仕齐国。也许是出于好奇,他对杞梁似乎格外期待,拍着胸脯说姜光最好勇士,给的待遇绝对差不了,希望尽快听到我回复的好消息。

勇士之于国也,他说,多多益善!

辞别贾举后,我便备了两条母鲤——那是临淄一带走亲访友的礼数,步履轻快地前往杞梁家拜访。两条母鲤离水不久,在我手里还活蹦乱跳的,就像我即将见到好友时的心情。不料到了杞梁家,他却不在;只有老母亲在。老太太身体很好,头脑清楚,目光如炬,见我手里拎着鲤鱼,知道我是个知礼的人,却不接鱼,只说杞梁和媳妇到山林里去了;习射还是狩猎呢,她也不知道,让我到林子里找他们。

我将母鲤递给老太太,表示那是上等鲤鱼,正值时令,十分肥美。

杞梁母亲眼神慈祥地望望我,笑着说,春食雌鱼,不知其可也。

我听了,大为惭愧。我知道杞梁母亲说得对,她是在劝我不要食用三月母鲤,因为母鲤肚子里鱼子很多,能够繁衍更多后代,也就是成百上千条小鲤鱼。我们这些武士可真是顾头不顾腚啊——顾得上访客礼数,顾不上仁爱之心。我答应她老人家,在去找杞梁的路上会顺河放生母鲤。

在距离杞梁家千寻左右的一片山林里,我找到了杞梁夫妻。他们俩正伏身在土坡后面,丈夫张弓搭箭,瞄准前方;妻子则备饵引猎,负责瞭望。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依稀看见前面林子里有只梅花鹿,正警觉地谛听四周,仿佛察觉到危险,却没有逃走。杞梁还在等什么?我见他一直不松弓弦,悄声催促道,引而不发,何故也?

杞梁听了,回头见是我,又惊又喜道,何故……不告而至?孟姜见过。

他口中所称的孟姜,即是他的妻子,我得称嫂子。孟姜,在我们齐国原来是指国君长女,后来逐渐成为贵族长女的通称。也就是说,齐国王公贵族的长女都可称“孟姜”。后来有人说,嫡长曰伯,庶长曰孟,其实未必全是。因为《吕氏春秋》里便列孟为长。杞梁娶的是世族长女,无论伯孟,与他杞国流亡贵族后裔的身份都很般配。我知道杞梁通文武、守古礼,所以称自己妻子为孟姜。孟姜起身向我施礼,全无小家碧玉的扭捏。她与我们国君是同姓,又是贵族长女,所以进退示人均合礼节,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令我肃然生敬。我还了礼,问杞梁刚才何故张弓而不射鹿。

母鹿妊娠,杞梁道,焉可射杀?

我听了,知道他和母亲一样都怀有仁慈心肠。况且距离猎物那么远,他都能辨出公母,我不禁自惭而又自嘲地笑了。我告诉他,此番前来拜访,是想请他出仕。因为齐国行将开战,国君正在招徕天下勇士。杞梁听了,兴趣似乎不大,表示年年岁岁战乱频仍,打来打去的,看都看厌了。我听了,知道不用激将法,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我说,见义不为,是无勇也。

晋齐争霸,向来少仁而寡义。杞梁说,春秋无义战,是之谓也。

无义战,非无战。我说,齐既有战,惟恃勇耳;勇士之于国,纵暴虎冯河,死而无悔。

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杞梁边收拾弓箭边笑道,若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也。

人固有一死。我和杞梁并排走着,继续激他,死何足惧?必也一死成名,百世流芳!

杞梁听我末了那几句,似有所动。他回身看了一眼默默跟在身后的妻子。我看见孟姜望着杞梁,却刻意不去对接他的目光,只将视线落在丈夫前胸。杞梁有点失落。

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杞梁转过身来对我说。他的意思是,自己怀仁怀智,又有勇气加持,自可无忧无惑,就别和他提什么怕不怕死了。但关于可否与我一同出仕齐王这件事,他仍然没有表态。

勇而无礼则乱。孟姜忽然在我们身后接了丈夫的话,说,若不逊以为勇者,下妾敢恶之。

孟姜谦称下妾,并那样说话,乍一听似乎是针对我的。但是我比较了解他们夫妻俩,知道不完全是。孟姜是齐国贵族长女,嫁的是杞国贵族后裔。他们均守夏朝古礼,相敬如宾,较长时间过着隐居山林的生活,是我心目中的贤能之人。在那种语境里,我不能接嫂子孟姜的话,更不能反驳她,因为她只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已。说话间,我们到了杞梁家里。杞梁母亲已经整治了瓜果放在席间小木桌上。杞梁放好弓箭,吩咐孟姜下厨做菜,请我上席端坐。

有朋自临淄来,不亦乐乎。他豪爽地招呼我道,若必数觞,醉而后归也!

孟姜很快烹制好时蔬肴肉——素的无非葑菲芹韭之类,荤的则有蒸束脩和炖罝兔。作为礼数,我和杞梁夫妇先举觞敬过杞梁母亲,方才对饮。她老人家微饮一口,便开始了老人常见的絮叨,说来到齐地,幸有我这样的好友时常看顾,即使幽居山林亦聊可度日,只因天下无道,战多无义,杞国早已复国无望。

老太太终究是贵族媪妪,虽然年迈,想事情和说看法,却令人感到深明事理。她说让她深为感慨的是,自夏而商,至于周朝,天子本来澄怀观道,广施仁义,反而让列国诸侯们日益小觑,打来打去的,每战必杀;而杀生越多,便越无义。

虽如此,我对杞梁的母亲说,不仕无义。我知道后来孔子门下七十二贤人中,子路也曾持有类似观点。我不是说他拾我牙慧,只能说所见略同。我继续说,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吾不取也。

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杞梁的母亲叹息了一声,似乎认同了我的说法。她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后,转而对杞梁道,道之不行,汝知之矣,慎之、惕之、诫之、勉之可也。

杞梁自然深明他母亲的话意。他端起酒觞,对我高高举起,神情坚毅地说,吾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今从汝!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孟姜见丈夫决心已下,低眉道,夫君取节,可也。

列位看官,春秋战国时女性地位虽远高于后世的明清时期,但还不到能够阻止男人立功扬名雄心的地步。孟姜明白丈夫杞梁即将出仕,心里虽然万般纠结,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她早已知道我拜访杞梁的意图。刚才自山林回家的路上,她已经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是,她也只能表态,却不能代丈夫拿主意、做决策。我的娘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她知道我答应贾举将为国力战,便哭个没完没了。她自小和我一起长大,就是个好哭鬼。用后世李白的话说,我们可算是青梅竹马,我太了解她的泪腺有多厉害了。可要是什么事情全听娘子的,大丈夫一世英名又当如何建立?幸好,我终于说服了杞梁一同成行。

就这样,杞梁为我接风洗尘的酒,随即变作我们俩的壮行酒。饮了数觞后,我已经面红耳赤,有了醉意。想到身为武士,即将与最好的朋友共有用武之地,我不觉豪情万丈,在杞梁家的小木桌上击箸而歌——

杞梁望着我,并没像往常那样来和我的歌声。他是兄长,酒量也比我大,对我酒后的纵情放歌似乎若有所思。孟姜早已离席,默默地为丈夫准备着行囊。她的婆婆知道儿子即将与好友一同出仕,已经先行移步到院门口,也许是想目送儿子和我远行吧。

送别时,杞梁的母亲在院门口殷殷望着儿子,眼神溢满期许,口中并没多说什么。嫂子孟姜依依不舍地抱着行囊,迟迟不肯交给丈夫。待杞梁硬生生地从她怀中扯过行囊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我见了,忽然心有戚戚焉。莫非此番成功游说杞梁出仕,竟会带给他们夫妻不祥吗?

如此这般,在勇士贾举郑重引荐下,我和杞梁来到齐王面前。姜光接见我们俩时,并未像贾举事前煽惑的那样礼敬有加。在我们向他行过君臣大礼后,他只是将目光从我身上扫到杞梁身上,便仰起头来,对立在身后的武士州绰轻声嘀咕了一句。州绰立即俯首帖耳,听取国君指示,弄清姜光意图后,便对我和杞梁高声宣示道——

勇士献艺!

原来齐王是要察看我们二人的武艺,即启动列位看官知道的所谓考查环节。站在我和杞梁身边的贾举,看上去非常紧张,忙问我道,孰先?孰后?执射乎?执御乎?

我知道,考验我和杞梁的时候到了。贾举之所以紧张,是因为他举荐了我们。如果我们表现平平,便是他欺君;如果我们能令齐王惊艳,便是他举贤有功。自周以降,贵族教育体系中所谓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惟射艺和御术涉武。所以,我们必须在姜光面前展示执射与执御的本领。

我看了杞梁一眼,示意我先来。我走下台阶,走向校场射艺区。说到射艺,不是我华周自诩,那是我的强项。我膂力与定力均好,张弓搭箭迅捷,引弓如满月,飞矢如流星,目标常常尚未警觉,便箭镞抵眉了。我知道射艺是君子之德,我率先表现,可能会陷杞梁于被动。但是我也知道,杞梁射艺更佳。不仅百步穿杨不在话下,单是他的“蹴射”,即在跃进中准确射杀目标的本领,便足以令齐王眼界大开。想到这里,我伸手拿起军士放在射台前的弦弓,拉了拉,还算趁手。我从箭壶中抽出一枝响箭搭在弓上,瞄准前方箭靶,用力扯满弓弦。就在我凝神屏息想要射个靶心让齐王开眼时,一只蠓虫突然不合时宜地飞进我的右眼。我只好将弓箭放下,用手揉眼。但是,越揉越涩,越揉越辣,最后右眼几乎睁不开了。真所谓时也,命也,天也。我左眼瞟见齐王在点将台上狐疑地看着我,知道不可久拖,只好再次张弓搭箭,凭自己的经验射出了那枝响箭。那箭呼啸而去,直击箭靶,惜乎未中靶心。用列位看官现在的标准来衡量,大约只有七至八环的样子。

齐王姜光见了,并未流露声色。他在等我执御,也就是驾驶战车。可惜我执御水平一般,上了战车,只一味鞭策辕马。速度倒是有了,但越障并不出色,车身一度斜立起来,险些翻倒。好在我及时平衡身体重心,终于将车稳住,安全返回起点。我下了战车,有些沮丧,将辔绳交给军士,向杞梁抱歉地拱拱手,意思是让他好好表现,看他的了。

国君姜光看了我的射艺和御术微微颔首。我知道那种颔首方式并非表示肯定,只是表明他对我武艺的水准已经了然于胸。这让我对杞梁以一己之力扳回齐王印象尤为渴望。但是,我没料到杞梁展现武功时,并不像我那样积极。他仅仅展示了他的执御能力,并未展示射艺,便向点将台上的齐王深施一礼,示意武功展示完毕。

杞梁明明箭术最强,为何偏偏仅只执御——也就是驾车?而且他执御过程中的表现,看上去只能算差强人意,真是匪夷所思。当然我更知道,在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中,杞梁御术最强,他却故意表现得一般化;而射艺固然可以体现君子之德,他却故意放弃,究竟是何用意呢?也许,他是为了我刚才并不出色的展示免于被他碾压,想在齐王面前衬托我吧。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永远恪守夏朝古礼,为成全他人,不惜委屈自己,始终忍让为上,立德永远重于立功。这也许就是夏礼中的武士道吧,杞梁真是得了真髓了。后来的达巷党人,不是曾经以无比崇敬的口吻赞美孔子说,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吗?孔子听后,对他的门人说,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不知孔子是不是知道杞梁在齐王面前执御的典故,学习了他的做派,才会那样不要虚名、成人之美的。能够达到那种境界,我觉得杞梁完全是自自然然,一点都看不出刻意的样子,还真是值得我们齐人好好效法的。

齐王姜光见杞梁执御平平,更加意兴阑珊。但碍于贾举积极举荐的面子,他轻轻挥了挥手,就像掸去沾在衣袖上的灰尘似的,对立在他身后的州绰指示说,可以给我和杞梁一辆战车,两人合用,让我们随军立功就好。然后,一国之君姜光立起身来,倒背双手,再也没看我和杞梁一眼,扭动着他那据说是受了箭伤的屁股,头也不回地走了。

贾举的脸上沁出汗来,小步蹀躞着来到我和杞梁面前,像个现代欧洲人似的,两手一摊说,举贤荐能,吾尽心力焉而已。

他的意思是他已经尽力,既然国君意见如此,也只好和只能让我们俩受些委屈了。至于原来拍着胸脯说过的“五乘之宾”待遇,他再也不提了。

无乃辱人太甚!我说。

我说这话的时候,已是午膳时分。我和杞梁被招呼到普通士兵的军帐中就餐。大家五人一组,不消说,饭食中没什么油水,不外乎高粱馍和萝卜汤之类。这倒也没什么。因为战端不开,很少有牙祭可打。但是想到贾举和州绰享受着“五乘之宾”待遇,而杞梁和我同为勇士,却只能憋屈在一辆战车里,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列位看官,你们用现在的换算方法帮我算一算,我们俩岂非只享受了贾举和州绰待遇的十分之一?我拿起高粱馍看了一眼,实在吃不下去,把筷子往桌子上猛一拍。

君之立“五乘之宾”,以勇故也;君之召我二人,亦以勇故也。我对杞梁说,彼一人而五乘,我二人而一乘,此非用我,乃辱我耳。

杞梁听了我的牢骚话,也把馍馍和筷子放下了。对于齐王给予的带有羞辱意味的待遇,他显然是同样的感受,却并没把喜怒形于颜色,只是貌似平静地看着我。

盍辞之他往乎?我郑重地问杞梁。

杞梁明白我想拂了姜光的“美意”,另找地方施展抱负。他很慎重。想必他母亲“慎之、惕之、诫之、勉之”的提醒,让他觉得辞掉君命非同小可吧。

家有老母,他说,梁当禀命而行之。

我知道杞梁不仅孝顺,且重古礼,只好同意。向驷车庶长打过招呼后,我们回到了杞梁家。但是我没有陪他进院子,只让他一人走入家门。我在他家附近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前蹲下,研究起蚂蚁搬家来。不是我半道撂挑子,实在是因为前番在他家又吃又喝又放声高歌,好像拥有齐王“五乘之宾”待遇已经不在话下,把牛吹大了,我觉得没脸再见他的母亲和妻子。

我在老槐树下等了大约三个时辰,杞梁从家里出来了。我急切地迎上去,问他请示结果。他默默地朝前走着,好像没有听见我的问话似的。看上去,他在回味母亲给的训诫,抑或在思考何去何从。我略知孝悌之道,兄不言,弟不语,只能亦步亦趋跟着他。出村很远了,来到一条河边,杞梁这才站住,望着一河春水,把他向母亲请示的情况和妻子孟姜临别的赠言告诉我。

原来,杞梁把我的想法当作自己的想法向母亲禀报后,被老太太训诫了足有两个时辰。他开始并未向母亲说起我们俩的“单车之辱”,只是说齐王似不待见,想另寻明君出仕。他母亲听了,面露不悦,问他出仕目的是什么。他说男儿生世,当以不朽立命。母亲问他何以不朽,他说了我的想法向他母亲讨教,无非是建功立业、保姓受氏、封妻荫子那些内容而已。

可想而知,我那些想法并未得到杞梁母亲认同。她转述给儿子一个段子,说曾闻晋国大夫范宣子,就是栾盈的那个对头星,问穆叔孙豹说,保姓受氏,禄之大者,是否可以算作不朽?结果被穆叔否定了。穆叔告诉范宣子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绝祀,无国无之;禄之大者,不可谓不朽。”杞梁知道,母亲是借穆叔孙豹的话间接否定了我,意在打消他的顾虑,不要在意那些“无国无之”的俸禄待遇。但是实际上,在穆叔孙豹所谓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中,杞梁和我能够做到的,唯有立功一条道路可走。可是我们俩在齐王那里均被小觑,又何以立功呢?迫于无奈,杞梁只好向母亲诉说了齐王给我们俩“单车之辱”的事情。

没想到,杞梁不说还好,一说竟引得母亲生了气,大声斥责道——

汝生而无义,死而无名,虽在“五乘之宾”,人孰不笑汝?汝勉之,君命不可逃也!

杞梁见母亲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才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禀母亲,他说,舍生取义,固儿所欲也。

杞梁母亲是真正的杞国贵妇,可谓胸怀大义,义薄春秋。她听了儿子的话,终于放下心来,转而述说起杞氏先祖的历史,那些曾经的辉煌与磨难。她告诉杞梁,他的父亲早年即死于战事,并未辱没列祖列宗。作为夏王室后裔,他们杞家虽然心存夏礼,致力道义,也只能随不断兴灭存续的杞国向东搬迁。她用先祖遗训告诫杞梁,说既然出仕,便以建功为要,应该谨记穆叔孙豹的话,不必在意禄之大小;以道义成名,才是真正的不朽。

我的嫂夫人孟姜一直陪杞梁接受婆母训诫。她忧心忡忡,知道婆母的话语让杞梁有了轻死之志,但又难以劝阻,只能暗自伤心。杞梁领受母命,又和妻子用了大约一个时辰执手相看泪眼,依依惜别。

德音莫违,孟姜边哭边对丈夫说,及尔同死。

因为她知道,杞梁此番一去,必是抱着决死之心离开自己的。

我听完了杞梁的转述,深感惭愧,觉得自己觉悟太低,幸亏没去和杞梁的母亲、妻子相见,否则脸朝哪儿搁?同时,我也被杞梁母亲的话语激起一腔壮志豪情,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一个妇道人家,尚且不忘君命,我就敢忘了吗?

我和杞梁重新回到齐军营帐,向驷车庶长报到后,接受了两人合用单车的待遇,成了齐王麾下的武士。听驷车庶长说,国君姜光屁股上的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军队也休整了不少日子,就要开战了。

齐庄公四年暮春,国君姜光对主帅留王孙下达了作战命令,让他指挥大军屯扎在莒国边境,并专选精锐军士三千,卧鼓衔枚,准备袭击莒国。我和杞梁原本以为是对晋国开战,现在目标却成了位于齐国东南方向不过巴掌那么大的莒国,不免感到诧异。贾举解释说,莒国与晋国结盟,曾经不义于齐国,齐王伐莒,自有其战略考量,让我和杞梁不必多虑。原来是这样。既然是这样,作为国君“单车之宾”,我和杞梁主动请命愿做先锋。

国君姜光问我们,汝用甲乘几何?

我说,臣等二人只身谒君,亦愿只身前往。

杞梁也说,君所赐一车,已足吾乘矣!

齐王笑着答应了。我知道他那一笑是什么意思。不是笑我们俩傻,只不过是想试试我们俩到底骁勇到什么程度罢了。但是单车合用,无疑既要驾车又要打仗。为避免顾此失彼,我们俩商量好,我打时他驾车,他打时我驾车。列位看官明察,这种有驾有打的权宜之计,实际上等于削弱了战力。临出发时,我们俩都觉得要是有个人驾车,两人就可以同时开打,便向队伍喊话道——

更得一人为戎右,可当一队矣!

有个小卒在队伍里挺身而出,朗声道,小人愿随二位将军一行,不知肯提挈否?

我问他,汝何姓名?

小卒回答道,某乃本国人隰侯重也,慕二位将军之义勇,是以乐从。

隰侯重,这是一个足以让我铭记千年的名字。杞梁和我见他生得面相赤诚,体格壮硕,是个有胆有识的好小伙子,便答应了。隰侯重从驷车庶长那里领了战旗和战鼓,娴熟地在车上装好,一辆设施齐备的战车很快被他装备停当。我们三人登车策马,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风驰电掣而去。

到了莒国城郊,我们仨先露宿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杞梁早早起身,吃罢干粮,登上一座高坡观敌料阵。我知道杞梁是有智慧的勇士,习惯在战前观气,即后世墨子所谓望气。他曾经跟我说,气亦分大将之气与小将之气,须观气而后断,断而后战;战时须一鼓作气,以免再而衰、三而竭。我之所以愿意结识杞梁,便是出于对他足智多谋的服膺。

不久,便见有一队军马从远方渐行渐近。那是莒国黎比公亲率甲士三百人巡逻城郊。杞梁通过望气,知道队伍远非杀气腾腾,士气并不旺盛。他告诉我和隰侯重,说巡逻莒兵虽约有三百之众,不过外强中干,随即面授破敌之法:隰侯重先执御,他和我执射,以便用射艺远距离箭杀莒军;将入莒军车阵时,则让我执戟,隰侯重击鼓,他自己执御,以便其施展御术冲垮莒军车阵;深入敌阵后,则让隰侯重持续击鼓,由他和我一起执戟冲入莒军,以膂力肉搏甲士护队。杞梁深谙兵法,勇谋俱佳,我和隰侯重听罢安排,频频颔首,深为敬服。

率军巡逻的黎比公并不知道他那三百人的队伍将要遭遇到什么,忽见远方飞矢呼啸而来,甲士纷纷中箭。待他们反应过来,我们的战车已至跟前。黎比公正要盘问,我和杞梁早已怒目圆睁,大声喝道,我二人,乃齐将也。谁敢前来决斗?

黎比公吃了一惊。但看到我们只是单车独骑,并无后继人马,便放了心,随即命令甲士把我们重重围住,将三人困在垓心。杞梁按事先的商量对隰侯重说——

汝为我击鼓勿休!

我和杞梁按照事前计划的战术,各挺长戟,跳下车来,左冲右突,遇者辄死,三百甲士被我们俩杀伤了大约一半,剩下的哭爹喊娘,丢盔弃甲,曳兵而走。

黎比公知道遇上了狠角色,连忙远远稽首道,寡人已知二位将军之勇矣,不须死战,愿分莒国与将军共之!

我们俩异口同声地回道,去国归敌,非忠也;受命而弃之,非信也;深入多杀者,为将之事。若莒国之利,非臣所知!

黎比公的想法,不过是要利诱我们俩。但是他怎么可能得逞?我和杞梁相处日久,深感他身上有很多我没有的东西,那便是贵族的武士精神。一方面,他从他母亲那里获得的训诫是君命不可违;另一方面,杞梁也曾多次向我表明,自己是以道事君、事君行义。所以杞梁的精神品格让我深为钦敬,并希望与他生死为伍、勠力同心。我们俩拒绝了黎比公的言和提议,奋起长戟,继续战斗,真正当得起后人所谓以勇服义的评价。黎比公和剩下的那百十号人马抵挡不住,大败而走。

说话间,齐王的大队人马到了。当国君姜光听说我们单车独骑与三百莒兵作战,竟然击杀逾百,首战即告大捷,下巴颏差点惊掉,立即派贾举到我们战车前传话,说寡人已知二将军之勇矣,不必更战,愿分齐国,与将军共之!

看来做君王的眼里,永远是只有利益;永远是察人失据,前倨后恭;永远是以君王之心,来度武士之腹。我和杞梁不约而同地让贾举回去向姜光复命,并这样传话——

君立“五乘之宾”,而吾不与焉,是少吾勇也;又以利啖我,是污吾行也。深入多杀者,为将之事。若齐国之利,非臣所知!

说罢,我们揖别傻在原地的贾举,下车徒步,快速进逼且于门。当时我们并没有想到,作为春秋武士,我们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千古流芳,只因此门,只在此门,只有此门。且于门,可以说是杞梁、隰侯重和我三个人的命运之门。

黎比公率领那百十号残兵败将退进且于门,随即命令兵士在城墙外挖好的壕沟中放进烧红的木炭。炭火“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炽热逼人。我们那辆战车的辕马再也无法前进一步。我和杞梁下车察看,均被壕沟里腾起的烈焰逼退。隰侯重望了望火红的壕沟,忽然对我和杞梁开了口。

吾闻古之士能立名于后世者,惟捐生也。他说,吾能使子逾沟!

说罢,他把仗楯架在炭火沟上,自己的八尺之躯迅速趴在上面,让我和杞梁踩着他的身体越沟。我们俩都没有来得及反对,炭火已经开始在他身下烧着,并冒出赤蓝相间的火苗和烟雾。容不得多想,我和杞梁的双腿已经踩着隰侯重的身体跃过了炭火爆燃的壕沟。回过头来,看见隰候重已经烧成焦炭,我们俩不禁号啕大哭起来。我怎么也没想到,隰侯重只是为我和杞梁做戎右,也就是驾驶战车的,却先于我们俩战死,为齐捐生。战斗仍在继续,身后炭火熊熊。我的哭号尚未止住,杞梁已经收住哭声,挥泪吼道——

汝畏死耶?何哭之久也!

吾岂怕死者哉?我说,此人之勇与吾同也,乃能先吾而死,是以哀之。

隰侯重是为了我们俩通过且于门壕沟,伏炭而死;但他能够率先捐躯,更是为了齐莒之战的胜利。杞梁勇而知礼,哭隰侯重是发于情怀,止于礼仪;我哭他则完全是情不自禁,由着性子,所以哭得稀里哗啦,没完没了。杞梁的一吼,让我瞬间清醒起来,收了哭号,和他一同挥舞戟矛,向且于门猛冲过去。

黎比公见到我们二人已经越过炭火壕沟,急忙召了上百个善射的弓箭手,埋伏在且于门左右两边。等我们俩靠近了,随即命令箭弩攒射。顿时,百箭齐发,如雨而下。我和杞梁冒死突战,奋勇搏杀,冲向且于门。守城军士环立城上,箭雨如注。杞梁不幸中箭,重伤倒地,却抓起莒军死去士兵的弓箭,用他的“蹴射”箭术,近距离射杀守门士兵。转瞬间,又有二十七名莒兵倒在了杞梁和我面前。杞梁的“蹴射”箭艺令城墙上的弓箭手大为震惊,不约而同地把箭雨倾泻到他身上,让他很快变成全身插满箭镞的稻草人。我在挥戟死战的同时,看见札梁在血干力尽之前,仍在拉满弓弦,试图射出最后一支羽箭。但是,他最终没能射出去,头颅便重重地撞在地面上,再也没有抬起来。随后,我身上也连中几箭,很快失去了知觉。

多年以后,明代的冯梦龙和蔡元放写诗赞美杞梁、隰侯重和我,诗曰——

但是,我并没有当场殉义,隰侯重和杞梁却先于我在且于门下捐躯。我身中数箭,昏厥过去,却没有断气。黎比公命手下兵士将我擒住,捆绑起来,放进车里,拉进且于门。我经过门洞时依稀瞥见,且于门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之后便两眼一黑,被扔到城牢里去了。

后来我听说,齐王得到他派去召回我和杞梁的贾举回话,知道单车直逼且于门的我们已有必死决心,遂引大队人马直扑过来。但是,他们来到且于门下时,已经迟了,并没见到我们仨抵死血战的惨烈,只是听说我们三人均已战死。齐王勃然大怒,下令即刻攻城。黎比公见齐国大军兵临城下,知道形势不妙,马上派遣使者来到齐军阵前谢罪,说他黎比公“徒见单车,不知为大国所遣,是以误犯。且大国死者三人,敝邑被杀者已百余人矣。彼自求死,非敝邑敢于加兵也。寡君畏君之威,特命下臣百拜谢罪,愿岁岁朝齐,不敢有贰。”

齐王怒气正盛,哪里肯听使者解释,下令先扣押起来,不准其回去复命。黎比公只好又遣使者前来求情,说打算送还受了重伤的我和杞梁的尸体,并以金帛犒军。齐王姜光仍然没有准许。他主要是气没理顺,哪里肯轻易撤军。

然而,也许是天意使然,当天夜里,姜光忽然接到秘密军报,说晋侯和宋鲁卫郑各国君主正在夷仪开会,谋伐齐国;国都临淄的谋臣们请他赶快班师,急商防务。姜光得了那个十万火急的报告,方才按捺了怒气和欲望,应允了黎比公的请求。

天明班师。他干巴巴地说了四个字,便两手别在脑后,朝军帐卧榻上一躺,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退进且于门的黎比公,在莒国城里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只知齐王姜光是个小心眼儿,既狡且诈,又狐疑多变,却不知盟国在夷仪召开的军事会议早已帮他解了围。为了堵住姜光张得比河马还大的嘴巴,黎比公忍痛出血,献出几车金帛,并用温车装载着半死不活的我,用车辇载着杞梁的尸体,伴以有模有样的仪仗,送至齐军阵前。当然使者也向齐王表达了某种遗憾,说隰候重的尸体已经在壕沟火炭中烧焦,化成灰烬,虽然他们尽力,但已没法收拾了。

军帐中,我们的国君姜光高高在上,摆足了派头,用睥睨的眼神睇了下莒国使者,算是接见了。接着他命令州绰清点那几车金帛,又让贾举陪他察看温车中几乎没有反应的我,据说还用手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最后看了一眼车辇中装载的杞梁尸体。再次回到军帐时,他见莒国使者和几个随从还像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忽然感到心里很烦,像掸苍蝇似的向莒国使者挥了挥衣袖,意思是让他们立即消失。随后,他下令班师回朝。

满载而归的齐军队伍浩浩荡荡回到临淄。入城之前,国君姜光忽然想起有件事情要办,命令部队停止前进,然后让贾举和州绰去把杞梁安葬在齐国城郊。就在这时,有人向他报告,说路边有个女子,跪在尘埃里已经不短时辰了,自称是杞梁妻子,前来为丈夫收尸。齐王姜光捻着有限的几根胡须想了想,叫回贾举和州绰,让他们俩代表他去见一下杞梁妻子,以示吊唁。

贾举和州绰不敢怠慢,小步趋前,来到杞梁妻子孟姜面前,见她一身缟素,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遂向她传达了国君姜光对杞梁牺牲的哀悼和对她新寡的慰问。令他们感到费解的是,杞梁妻子虽然悲痛欲绝,却仍不失礼数,对作为国君使者的两位代表拜了两拜,然后字字掷地有声地说——

梁若有罪,敢辱君吊?若其无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郊非吊所,下妾敢辞!

贾举和州绰听了,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杞梁妻子竟然敢于拒绝他们代表国君的吊唁。但跪在面前的女子所说的话有礼有节,让他们无言以对,只好扶起未亡人,答应回禀国君。齐王姜光听了贾举、州绰的回话,瞬间愣住,继而大为惭愧,叹声说道——

寡人之过也!

贾举和州绰听了,再次面面相觑。他们当然无法理解,国君之所以那样说,实际上另有隐情。因为齐王心里不仅有愧,而且有悔。愧的是,作为一国之君,他竟然没有一个勇士的妻子虑事周全,显然已经失礼。由于杞梁是为国捐躯,当谥烈士,让使者在城郊路边凭吊,无疑太过草率和随意,有失庄重,于礼不符。悔的是,只因他一时意气用事,想多讨点便宜再回国,结果竟让两位真正的猛士一死一伤,他以后到哪里还能找到千古难觅的大将杞梁?

如今,我当然理解齐王姜光的懊悔,因为那是他内心的真正痛点。原来他挥师伐晋时,是相信栾盈能够起兵内应,可以稳操胜券的。孰料由于范宣子作梗,导致栾盈坐蜡,令他伐晋未功,进退两难。但时间就那样空耗着,也确实不是个事儿。他只好做了些表面文章,貌似风光地班师了。实际上,作为国君,他心里郁闷得很,咽不下那口气。快进临淄时,他朝东瞥了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令他更加郁闷的心事来,就是他爹灵公疲于应付平阴之役时,那个巴掌大小的莒国,居然斗胆策应十一国联军,趁机从背后捣蛋,袭击齐国。此仇不报,更待何时?他决定先不忙班师回朝,想顺带给莒国点颜色瞧瞧。不料刚一开战,他屁股上便中了一箭,受了轻伤。他摸了摸屁股,甚痛,下令暂时休整,择机再战。正是在那个节骨眼儿上,贾举向他举荐了我和杞梁。

本来,作为一国之君,他姜光确实没把贾举推荐的两个勇士看在眼里。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两个在校场面试时表现平平;另一方面,是他认为没有理由把被荐者和荐者置于同一个等级,所以根本没放在心上。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杞梁和我会如此骁勇过人、如此粪土利禄、如此视死如归。所以,他最大的懊悔是,像我们俩那样万里挑一的勇士,本该好钢用在刀刃上,却被他杀鸡误用牛刀,让我们死伤于收拾小小的莒国这种搂草打兔子的小事上,岂不可惜?尤其是,眼前最为急迫的是,晋侯又在夷仪集会谋伐齐国,大战在即,正是需要杞梁和我这样的勇士的时候,他却不能不眼睁睁看着两位顶级勇士,因为他的傲慢与偏见,因为他对莒国的小心眼儿和不必要的小孩脾气,一死一濒死。值得吗?不值啊!

惜哉,痛哉!坐在御辇里的姜光心里既悔且痛,多次拊膺长叹,天丧予!天丧予!

所以,听了州绰和贾举报过杞梁妻子的说辞,国君姜光心里滋味更加复杂,愧悔、负疚和疼痛掺和在一起,那句“寡人之过也”才脱口而出。

如此这般,杞梁全村的老百姓,接下来才看见了令他们大为震惊、经久难忘的场面,就是作为一国之君的齐王姜光,下了御辇,快步趋至杞梁家里,低下了他那一直高昂的头颅,弯下了他那一向挺直的腰板,向着杞梁先人的灵位长揖一礼,继而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嘴里“呜呼哀哉”,最后身子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杞梁的母亲见齐王姜光亲临敝庐,随即倒身叩拜君主。之后见国君为死去的儿子向杞家族上灵位行此大礼,不免深受震动。她抚摸着儿子的棺椁,在先人灵位前老泪纵横,颤巍巍地说——

国兮君兮,义兮道兮,夫兮子兮,生死已矣。

伏在地上的齐王姜光听了,更加愧恧。幸有贾举、州绰一左一右搀起他来,陪他揖别杞梁妻母,扶他走入御辇,杂沓簇拥着,仓皇离去。

装载我的温车,随着国君姜光的大队人马,迤逦进入都城临淄。那以后的事情,因为我时常处于昏死状态,必须承认了解不多。但我弥留之际,还依稀记得我娘子在身边断断续续的哭诉和絮叨,所以要说我对后情并不完全知晓,也不符合实情。

据说国君姜光走后,嫂夫人孟姜护着杞梁的棺椁,将她的丈夫葬到城外的梁山,并露宿三天三夜,抚摸坟茔,长歌当哭,悲恸欲绝,涕泪俱尽,继之以血。后世有个叫刘向的,是西汉人,在他的《列女传·齐杞梁妻》里写道:“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枕其夫之尸于城下哭之,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东汉的蔡邕在《琴操》中也曾说:“庄公袭莒,殖战而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外无所依,内无所倚,将何以立?吾节岂能更二哉?亦死而已矣!’于是乃援琴而鼓之,曰:‘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哀感皇天,城为之坠。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由汉而魏,曹植在他的《精微篇》里写道:“杞妻哭死夫,梁山为之倾。”至于唐代,谪仙人李白在《东海有勇妇》里这样写道:“梁山感杞妻,恸哭为之倾。金石忽暂开,都由激深情。”

列位看官,战国以降至于汉唐,我的杞梁嫂子孟姜哭夫,经过历代史官和文人演绎,哀恸迫切,精诚所感,以至城倾山崩的说法,已经被广泛接受。最为家喻户晓的传说是,杞梁由齐而秦,被传为范姓杞梁,甚至范喜良、范纪良、万杞良或万喜良等,化身书生,被征徭役,为筑长城冻馁劳累而死。他的妻子复姓孟姜名女,为送寒衣,到长城寻夫,却听闻丈夫已经死掉,并被筑进城墙。孟姜女顿时哭绝在地,醒后手扒城墙,痛哭七七四十九日,长城因此崩塌。“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自此位列中华四大爱情神话之一,成为千古绝唱。

如今,即使是我华周,也无法向列位看官指证上述传说哪一个才是真相。但是我知道,真相只有一个。只是我在杞梁葬后不久,也追随他魂归西天。如果让我像列位看官一样,在众多说法中撷取一个,相对而言,我更倾向于选择曹植和李白的说法,那就是,被孟姜哭夫所感并崩塌的,应该是我们齐国的梁山,而不是什么齐城墙或秦长城。因为在我死撑活挨的那几天里,我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好像在弥留之际,娘子俯在我耳边说,嫂夫人孟姜自葬夫之后,抚茔恸哭三天三夜,泪尽泣血。当时我娘子就在现场。她亲眼看见,因感应孟姜哀恸,天也哭了,泪飞顿作倾盆雨,以致河满、湖平、海涌,最后大地陷,梁山崩。列位看官知道,梁山崩陷的事情,史官没少记载。《左传·成公五年》即有“梁山崩”记述;《国语·晋语》里也曾说,“梁山崩,以传召伯宗,遇大车当道而覆。”那是晋景公十四年,也就是列位看官的公元前586年的事情,梁山发生崩塌。不说历史记载,单说齐庄公四年,即公元前549年,苍天为孟姜哭夫所感降下豪雨,梁山随后在我娘子面前崩陷。山崩之后,我娘子耳闻目睹了令她更加惊讶的现象。她亲耳听见雨声中有仙乐传来。由于她善歌咏、通音律,知道乐与天通,见原本伏地哭泣的孟姜,在雨声和乐声缭绕中缓缓起身,随雨飞升起来。我娘子遂抬眼望天,但见孟姜缥缥缈缈,羽化成仙,在她的视野中慢慢变成一缕轻云,消失在云雨空蒙的天际。

所以,我敢说事情可能不像东汉蔡邕所说的那样,孟姜是投淄水而死。蔡邕生活的年代,和我在世时距离已很遥远,他说的会比我娘子亲眼看见的更加可信?有时候我想,一个靠谱的诗人显然比一百个不靠谱的史官更加靠谱,因为诗人更加懂得天性人心,不会随帝王意旨用春秋笔法胡写。事实是,自我娘子目睹孟姜随乐羽化成仙后,齐国人谁都没有再见过杞梁妻子孟姜。自那以后,她在尘世里确已消失不见,无人知其所终。

当然,佐证我娘子说法的还有文献记载,即齐庄公四年,大水,谷水与洛水斗,黄河泛滥成灾,平地大水深逾尺许。晋侯在夷仪集会的伐齐动议,也因此中止。齐王姜光在临淄城里忽然得以奉天承运,松了一口气。庆幸之余,对于错失杞梁和我这样两员大将的事情,他开始痛定思痛。

这就要说到我和娘子了。自温车归齐以后,因为伤势过重,我并没有挨过几天,便步了杞梁后尘。我娘子哭得昏天黑地。我说过她从小就是个好哭鬼,嫁给我后,动辄哭泣,我都习惯了。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的恸哭绝对不输杞梁的妻子孟姜。那两个女子的哭夫之恸究竟达到了怎样的程度?我愿意借邹国孟轲的说法来说明。作为后世的亚圣,他在《孟子·告子下》中写道:“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列位看官,孟子说的不是杞梁妻子孟姜哭夫而致城倾山崩,而是说她和我娘子的哭夫改变了国俗!

谁能够想象,她们姐妹两个得是怎样的哭声,才能够如此感天动地、风化人心;谁能够懂得,她们俩的哭声里,蕴涵了多少失去亲人的疼痛,多少男女情爱的不舍,多少河清海晏的渴望,多少对男耕女织的流恋……后世南朝的萧统在他编的《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中,收有这样的句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我想那高楼弦歌的声音之悲,也许揭示了她们俩的哭夫能够穿越千年并成为千古绝唱的原因。

当然,有的时候我也会自责,觉得自己在春秋无义战的年代劝杞梁出仕齐王,确实是坑了他。但是想到孟姜和我娘子的哭夫绝唱得以千古流传,我心里也就慢慢平复了。此外,我还想为自己再开脱两句。如果说杞梁的隐居以求其志,是为了光复杞国,那么我得说,事实上在我们俩离世五年后,也就是公元前544年,杞文公又把杞国迁到了淳于,即如今山东省潍坊市坊子区黄旗堡街道的杞城村;又九十九年后,也就是公元前445年,杞国最终在楚惠王进攻之下灭国,杞简公成了杞国末代君主。因此,杞梁为杞复国的大梦当时不醒,后来也终将破灭。所以,我想说的是,他能够和我共赴且于门并捐身取义,应该是遂了他行义以达其道的愿望的。

列位看官,您生活的是现实的世界,展开于具体的时空,因此是一个有限的世界。两千五百多年前,我和杞梁、隰侯重因为一道且于门,早已生活在精神的世界里,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因此是一个永恒的世界。但是这并不妨碍在未来,某个人在某一天会发现我们。大约是前年夏天,有位哲学博士,叫林孝瞭,在披览文献时和我们相遇了。他曾随父兄练过八极拳,血脉中流淌着勇士的尚武精神,认为血性之于族群的生存与发展十分重要。他由顾颉刚、顾炎武一路溯源,直至明宋唐汉,最后抵达先秦,来到且于门下,发现我和杞梁、隰侯重是在那里陷入了共同的命门。他看后甚为感慨。恰好他的同事中有个作家,也就是本文作者。他便带着整理的文献和创意构思,深夜拜访,希望作家能把杞梁和我这样的上古武士写成小说,让我们身上失传已久的遗勇得以复活,进而渗入当世人心。作家听了博士的想法,也很感奋,便开始尝试用文字让我复活。但是,他也碰到诸多难处,特别是春秋时期的人物语言,令他头大,只能借助经史子集中的吉光片羽,并觍颜用了冯梦龙和蔡元放笔下不少话语,才得以成文。

您必须开口说话,华周。作家在构思和行文中对我说。您可能得说一些现代人能够听懂的话。为此,允许您借用一些古今中外的词汇和典故,偶尔也可以像现代人那样思考事理。

那您是否也该多了解些我们生活的那些年代呢?我有样学样地对作家说。

这个自然。他说,您已经复活了,就让我们彼此多些了解吧。

如此这般,列位看官便在他这篇名为《复活》的小说中,看见我出现在公元前549年3月;而我也在齐庄公四年春天,看见从前的自己,手里拎着两条母鲤,前去探望好友杞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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