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珮瑜和她的同学们

2022-11-02 08:00翁敏华
苏州杂志 2022年5期
关键词:京剧同学

翁敏华

1999年初秋,我受王梦云院长邀请,去给刚刚升入大学一年级的京剧班,开一门文化课《中国戏曲史》,为时一年。这可是上海有史以来的第一届戏曲大学生。过去的戏曲演员,多为戏曲学校(中专)毕业。地处北京的中国戏曲学院,是全国唯一的戏曲高校。王梦云1994年出任上海戏校校长,五年里一直致力于给同学们创造进入高校深造的机会,终于如愿以偿:表演艺术学院作为上海师范大学的一个二级学院,于那一年开始招生。当时的上师大杨德广校长,极为重视,要求有关学院派出优质师资,支援表演艺术学院的通识课程,以利于尽快培养好这届艺术类大学生,让他们早日成才。据我所知,给他们上哲学课、英语课的,都是好老师。本人亦有幸忝列其中。怀着好奇之心与积极努力的态度,每周四上午,跨入地处莲花路校区的那一间明亮的教室。

上课了。班长叫起立。“同学们好!”“老师好!”

真好听!有的清脆欲滴。有的黄钟大吕。

就是这个班,二十几名学生,全是院长王梦云心尖上的宝贝疙瘩。小生还奶油得嗓音尚未完全变过来,小旦则细细巧巧的,如同《红楼梦》里十二名学戏的苏州小娘鱼,弱不胜衣。丑角、花脸剃着光溜溜的“秃瓢”,样子绝对的酷,一人披一件黑色中式衫子,右衽,长长的下襟飘逸,远远看去,活脱脱是些个小和尚或者鲁智深;班上最为淘气的,正是那两个扮小丑的:八字眉,似笑非笑的,脸上总是带着点滑稽的意味(现在叫“喜感”),让人见着就想笑;他们最好插科打诨,课堂上也时不时地“插”上一杠,倒也“插”得恰到好处。小生、小旦则多愁善感些个。问他们写不写日记,一个小小“婵娟”在答卷上写道:心情不好的时候写。

——喂呀呀,日记竟是他们的心灵晴雨表,“这可如何是好哇!”

班长王珮瑜,苏州人,女老生,在班里略略年长,江南淑女风范,却亦颇有些权威性。这主要取决于她的专业成绩、文化课成绩,门门名列前茅,用今天的话说:学霸一个。她特爱学习,字好,文笔好,学业完成得好。她当时已得过不少奖项,有了“小孟小冬”的名声,但不张扬,不炫耀,很低调的一个人。每次上课,她总坐第二三排,不前不后,认认真真地听课,两眼紧盯着老师。若有同学打瞌睡(他们晨练很早,辛苦),她就悄没声儿哈腰猫过去,扒拉扒拉。

☉ 王珮瑜舞台照

王梦云院长非常重视学生们的舞台实践,长期包演逸夫舞台的周日日场,她跟孩子们说:好演员是在舞台上扑打出来的。我在给他们上了几次课之后,便去看了一次。学小丑的肖健同学,对老师最好,每次上课都给泡茶端水,我去看戏,他又在剧场后门等我,领我行进在黑乎乎的后台走道上,领我去观看同学们的上妆。孩子们看见我都围了上来,奶声奶气地要我猜猜他们都是谁。果然,他们浓妆艳抹得面目全非了。我有猜中的,也有没猜对的。孩子们哈哈大笑,好像做了什么恶作剧得逞了似的。

开演之前,王珮瑜已经在签名售带了,她已出自己的演唱带专辑,喜欢她的观众,排起了长长的队。

那天学生们扮演的,有吕琳的扈三娘、耿露的包公、奚鸣燕的白娘子、郭睿玥的天女散花、王珮瑜的程婴等,不时获得观众热烈掌声、阵阵喝彩。后来又看过许多,其中王珮瑜与奚鸣燕的《坐宫》、与女花脸耿露的《将相和》,给我印象深刻。我在2000年3月4日日记中,写下了对后者的观感:“看珮瑜、耿露的《将相和》。看人类早年的单纯秉性。单纯的友谊,单纯的矛盾,单纯的猛然觉悟,单纯的痛改前非。骤然,复杂的现代人心灵,为这单纯而感动,乃至落泪。同样的文相武将,同样的战争背景,同样的一智一勇,曹操与杨修却因没处理好两人关系,遂使中国史痛失了一段辉煌;而‘将相和’,则成了后世人们向往的清明政治的理想模式。”廉颇的紧逼,蔺相如的避让,耿露的张扬,珮瑜的委婉,至今印在我的脑子里。前年在安徽淮南,偶遇廉颇之墓,还想起两人的精彩合演。眼下为写此文,到网上寻找两人合演的视频,竟未找到。

耿露也是个十分优秀的京剧坤净演员。记得她在《我的学戏始末》里写道:小时候,有一天家里断电,一家人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起放声高唱,她学着唱了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她父母都是京剧演员,本来觉得女儿也许是唱老生的料,这回听出她声音里中气十足的金属质地,就建议她学花脸。我上网查了一下她的近况,虽然人到中年了,容貌身材变化不大,嗓音还是那样的高亢宽亮,表演还是深受观众的欢迎与赞叹。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确实不时地在关注他们,关注我教书生涯中遇到的仅有的一拨京剧生。看见王珮瑜、傅希如等人成绩斐然,我很欣慰。看见另外一些同学表演的表演、读研的读研、教学的教学、结婚生子的结婚生子,我很欣慰。他们都还在京剧艺术传承与传播的路上。我给他们的临别赠言“你们在就是京剧在”,没有落空。不会落空。

早在当学生期间,王珮瑜和她的同学们,就到中小学去普及京剧、宣传京剧了。他们首场选择向明中学,我跟了去听,看珮瑜班长有板有眼地主持,看众同学有条有理地展示,生旦净末丑,唱念做打演,化装、道具、砌末,一件件,一桩桩,用中学生们听得懂的话语,弥合了当代青少年与京剧之间两百年的时间距离。我坐在下面感想纷呈:珮瑜这孩子,不仅仅是个好演员,还能成为一个好的导师、好的引领者呢。果然,二十多年中,珮瑜还有希如他们,在普及、宣传京剧的道路上锲而不舍地行走,且越走道路越宽广了。近年,王珮瑜活跃在各种场合各类节目中,她讲“七分钟京剧史”,朗诵并演唱苏州乡贤范仲淹的词作“渔家傲”、教机器人天依学唱《空城计》,等等,她把自己的所作所为,称为对京剧艺术的“花式传播”,她说:“我要做京剧的一扇窗。”每每听及,我都很感动。

珮瑜在《学戏始末》中说:她小时候是学唱评弹的,十岁左右,由京剧票友舅舅带进京剧界,上海的京剧研究者范石人老师,一听她的嗓音就说:你应该学唱京剧,余派老生。她写道:“我都不知道余派指谁,还以为是于魁智呢!”学梅派青衣的郭睿玥,是珮瑜的好友,又有她不一样的“始末”:她小时候,爸爸妈妈到国外留学,作为“留守儿童”的她,常常一个人看电视,最喜欢看京剧,觉得里面的旦角太好看了,后来还咿咿呀呀学起唱来,学做身段,在自己小小心灵里播下了一颗热爱京剧的种子,“我可是自我启蒙的哦!”

自从得知珮瑜会唱评弹后,就想着什么时候听一次。他们毕业那年,珮瑜、睿玥两人回母校来看我,我就怂恿着珮瑜唱一曲,珮瑜不肯,说没心情。睿玥说:全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评比在即,“许多人都铆着劲儿要把珮瑜比下去”,珮瑜正在积极准备迎战呢。这下我明白,她们来母校,也是散散心,放松放松自己的,我赶紧找点轻松的话题聊聊。珮瑜在那次大赛中得了大奖,而我却至今没能听到她的吴侬软曲。好在现在是网络时代。前不久在网上看到她九岁时,演唱弹词开篇《新木兰辞》的录像,小小的人儿,真个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当年与珮瑜搭班的副班长刘大可,是个东北小子,壮壮实实的,花脸行当,话不多,给人踏实厚道的感觉。毕业后到北京发展,国家京剧院架子花脸,不久就获得了“京城第一钟馗”的美誉。后来在张艺谋导演、谭盾作曲的歌剧《秦始皇》里扮演阴阳大师,用京剧的手法塑造人物,更是轰动了美国大都会音乐厅。

由此可见,这个班成材率很高。珮瑜他们大学毕业后,不少人选择进一步深造,读研究生的、MFA的,也有出国留学的。现在,有几位已是戏剧戏曲学硕士生导师了,绝大多数没有离开京剧行当,认认真真,努力奋斗,继承传统,开拓创新。我以我的学生为荣、为傲。为师者,最希望自己的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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