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车 短篇小说

叶晓（满族）

Jerry发现一个小秘密，那种没有链条的小黄车比有链条的小黄车更省力、更好骑。也许不止Jerry一个人发现了这个秘密，因为Jerry发现，要顺利挑选到一辆没有链条的小黄车，越来越难了 —— 即使马路边上堆放的小黄车成倍地增长，几乎都要侵占了地铁站附近的一半马路。

不止小黄车，小蓝车、小红车、小白车、小黑车、小花车、小粉车……Jerry全都骑过，而且全都下载了它们各自的APP，充了值，这样才能保证让Jerry不在找车上面浪费太多时间，以便能精确地把握时间，准时站到他所要乘坐的那趟地铁的那节车厢的那个门的第一排。等门一开，Jerry不需要自行掌握方向，不需要动腿，连嘴都不用动，就会被后面的人浪精准地推送到车厢另一边的门旁。下一站，要开的正好就是对面的那扇门。

Jerry每天都很精确，能够在九点十四分三十秒把自己的拇指按上公司的指纹打卡机上。三十秒之后，就要被扣钱了，起步二百，要人命的钱。“打卡成功，谢谢！”打卡机的声音虽比不上前台小妹的声音悦耳，但比起运营总监周Tina来，不知要温柔几百倍。九点十五分，Jerry拎着自己的双肩包，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从周Tina门前飘过，一阵风一样裹挟着周Tina办公室里溢出来的咖啡香味儿滑向自己的工位。Jerry很纳闷，这个挺着大胸、戴着红框眼镜的母老虎上司既然那么爱喝咖啡，为什么不弄个咖啡机呢？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冲上一杯速溶咖啡，这样的习惯让Jerry很难理解。也许品位这种东西，与职场地位真的无关。

邻座的Christal以前常常会给Jerry带早餐，不过自打Jerry半年前有了女朋友优优之后，Christal似乎把这个习惯忘掉了。Jerry通常会在上午十点钟去洗手间，半个小时后出来，顺便把多抽来的卫生纸塞进背包夹层。他会在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再次离开座位，到负一层的物业餐厅吃午饭。午饭后经常会趴在工位上小憩一会儿。小憩的时间长短取决于好几个因素，一是头天晚上Jerry有没有熬夜推塔，或者与其他森友聊得太晚，二是取决于周Tina有没有想起特意溜达过来检查Jerry是不是在偷懒，三是Christal会不会假装找一些很入门的Excel公式问题来吵醒他 —— 有时候Jerry认为，自打有了优优之后，Christal是故意拿一些伪工作问题来折磨他的，谁说不是呢？

但是这一个月来的规律完全被打乱了。

首先是洗手间里的厕纸供应不足，这是很要命的。Jerry很郁闷，物业既然能想起来按时按点地消毒，怎么就想不起来更换新的厕纸卷呢？难道由于担心病毒大家都不在单位上厕所了吗？其次是复工以来，地铁的时间不太好把握了，Jerry每天都会提早十几分钟到达办公室，这让他觉得很浪费。即使昨晚他跟房东喝酒喝趴下了，今早晚起了半个小时，他仍然早到了五分钟。再一个就是马路边的各种共享单车堆积如山，让Jerry为了精准掌握时间而下载并充值的五花八门的APP没什么意义了。放着不用的APP白白占用手机内存，说不定还偷偷走流量、耗电呢。

再然后，就是午餐问题。春节之后负一层的物业餐厅一直没有开门，不能提供工作餐。大厦里所有员工都必须点外卖或者到外面少许几家复业开工的地方吃饭。也有人带饭，但是传言公用的微波炉也是交叉感染的高危部位。Jerry当然不可能带饭，既因为他本不会做饭，又因为女朋友优优没办法给他做饭 —— 自从春节前回到武汉，优优至今还待在家里，据她说两个月来她的海拔高度从没有改变过 —— 一直坚守在她父母位于汉口区某小区20栋1单元23层的10号房中。Jerry一边吃着从7-11买来的关东煮，一边想象着优优的体重究竟会增加到多少 —— 优优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拒绝跟他视频了。“你要多锻炼。”优优说。“现在不是要求写字楼里复工的人员不超过50%嘛，你可以多跑跑步锻炼锻炼。”优优说。笑话！你又回不来，只有基本工资可以拿，我再一半一半的上班，减薪之后再扣掉不来上班的日子的交通补贴、通信补贴、餐费补贴，哥们儿到手的钱还不够交房租呢！Jerry必须每天来上班。其实也不赖，真没啥可忙的。平日里Jerry设想过很多次公司倒闭破产能给自己发多少遣散费，这段时间Jerry常常为大股东祈祷，无论如何先撑下去，至少要保证给员工缴的社保不要断啊。再熬八个月，Jerry就有购房资格了。有了房子就有结婚的可能性。即使是在老家那个省会城市，与Jerry同龄的人也没几个剩下的了。一边吃着关东煮，Jerry一边想，六年前自己决定留在北京，对爸妈来说真是个意外。

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Jerry的小黄车APP好像出了bug，当Jerry在手机上给一辆车解锁时，他听到了不约而同的至少数十声解锁声音 —— 在他周围二十米内的近百辆小黄车都被解锁了！但是Jerry并没有太过留意这件事，因为另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占据了他的脑海 —— 新闻说两周之后，也就是4月8日武汉即将解封。这意味着原以为遥遥无期的非常时期即将过去，也意味着曾经以为一两周就会过去的非常时期出人意料地持续了两个多月。对于Jerry来说，比他能解锁近百辆小黄车更加魔幻的是，已经习惯了异地恋的他又要回到女朋友在身边的日子了，这到底是福是祸，真未可知呢！

朝阳公园里面是不允许共享单车进入的，但是Jerry知道一个小门，在八号旁边，那里可以把小黄车从围栏上面顺进去。

Jerry蹬着小黄车，迎着暖洋洋的春风，向八号骑去。再过几天，就开始飞毛毛了，北京的春光只有见缝插针的十来天而已。来自大明湖畔的Jerry必须要抓住这难得的机遇，骑上小黄车，健健身，观观景，用来慰藉自己那连吃了好几天关东煮的委屈的心情。他奇怪地发现，两旁的人们都惊讶地看着他，还有的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捂在口罩里面的嘴们不知道喊了些什么。有些汽车也冲着他鸣笛，他转弯时，那做被称为“小鸟巢”的写字楼门口的保安齐齐冲了出来，大喊大叫地，对他进行了非常不友好的围观。

Jerry没有理会。他感受着自己压在小黄车上面的重量，正在聚精会神地估算这两个月来自己是胖了还是瘦了。肯定是瘦了！优优呢？肯定是胖了！那为什么要我锻炼？Jerry骑到了八号旁边的小门外，思忖了一下究竟要不要把小黄车从不远处的围栏上顺进去。他不经意间回了一下头，瞬间就惊呆了！

宛如动画片里的场景，那近百辆小黄车竟然整整齐齐地，列队跟在自己身后，形成了一条长龙。一队无人驾驶的共享单车车队！

Jerry像是被森蚺咬住了尾巴一样，血液都凝固了，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力蹬着身下的小黄车，想要摆脱这个如梦似幻的无人车队。公园小门口检票的工作人员也呆住了，他们长大了嘴，露出白牙，表情僵硬，连个“停”字都没来得及喊出来。Jerry就这样骑着小黄车，带着一队浩浩荡荡的小黄车冲进了公园。

春光明媚，湖面上波光闪烁，一群群的野鸭子在微粼中隐现，抬头望去，还有那么几只野鸭子飞上了天，在碧蓝碧蓝的半空中向下俯瞰。谁说空气质量都是被汽车尾气搞坏了？现在不限号，还不是每天都碧空如洗的？Jerry放慢了脚下的频率，心里盘算着自己还有几年能排上新能源指标 —— 半年前拿到驾照开始排号，大约在2026年世界杯的时候能买到一辆属于自己的汽车，希望到时候德国队能夺冠。不过到了2026年，Jerry能存下的钱应该不限于考虑国产电动车了，特斯拉，要么就来一辆插混的宝马

530le？也许到时候比亚迪卖得比保时捷还贵呢。听说比亚迪转行做口罩去了，Jerry刚好看见一对儿情侣骑着双人脚踏车迎面而来，那两人的脸上都戴着爱马仕的口罩。奶奶的，戴个口罩还炫富！Jerry心里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声，在两人惊诧不已的大眼睛前率领一队共享单车扬长而去。

穿过小石桥，桥面上的石板接缝处使得小黄车发出叮叮咚咚的尖叫，一辆接一辆，一双跟一对儿，好像某年郊游期间遇上死蛇，公司里的姑娘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如银铃一般在柳条之间回荡。这春姑娘的脚步，不在眼里，在心里，即使戴着口罩，

Jerry也能嗅到一丝躁动的气息。Jerry突然意识到什么，伸手把口罩扯了下来。他继续向前骑行，隐隐闻到了淡淡甜甜的花香，樱花谷到了。

这里的樱花品种虽然赶不上玉渊潭名气大、品种多，但胜在集中，游客不需费劲吧啦地来回溜达才能看到不同的品种，并且满眼皆是，花开遍地，更加富有盛意。这里的樱花树都不太高大，比起济南五龙潭的差远了，不过贵在热烈，很有一股醉人的气势。粉里透着白，粉里透着红，透着紫，透着黄，俱都是粉，却千娇百媚、仪态万千，纵有一千种粉，一万种粉，都给你描画出来，让你找不出缺憾。要在往年的这时候，樱花谷恐怕早就是人山人海了，手机取景框里根本避不开人头，可今天几乎没什么人，任凭这千万朵娇滴滴粉嫩嫩的花朵兴高采烈地爬上枝头，呼吸着新鲜空气 —— 她们可不需要戴口罩。

那几十辆小黄车整齐划一地跟在Jerry身后，从樱花树下呼啸而过，扰动了气流，把翩翩起舞的蝴蝶们惊得扑棱棱闪避。还有几只蝴蝶和蜜蜂傻子一样追着几辆小黄车跑了起来，待跑出了樱花林才反应过来，慌得转身回去觅食去了。穿过樱花谷，Jerry一个急转弯，又来到一片水域的边上。湖心有一个人工岛，通过一座斜拉索的吊桥与陆地连接。Jerry一个急刹车，把一只脚高高跷起，准确地搭在了石桥柱上面。他回头看了看，那些无人驾驶的小黄车们齐刷刷、一个不落地集体急停，列队在他身后。

Jerry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突然想问个问题，如果你们都被我解了锁，是不是都要我付钱呢？想了想，他不知道这个问题该问谁，也许等一下回到办公室得打个电话投诉一下这件事。虽然Jerry心里明白，不管是小黄车，还是小红车小黑车小蓝车小绿车，所有的客服都是外包的，而自己所在的公司就是承接这种业务的。所以Jerry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自己所打的投诉电话会不会正好被系统分配给自己来接听？应该不会吧，现在机器人都快把人工座席的工作给抢光了。周Tina不止一次在员工会上恐吓大家，目前仅有的一百来个人工座席很可能在未来一年内再淘汰60%，仅保留少数人力去解决疑难复杂的客户投诉。那么，如果我能够让疑难复杂的投诉变得多起来的话……

正想着，Jerry的目光被右边草地上大片大片的蓝白色小花吸引了。这种一年生草本植物似乎年年开、年年败，从来没有茁壮成长过也从来没有彻底消亡过。就像本公司的职员一样，铁打的公司流水的工，没见谁发家致富也没见谁穷困潦倒，总是在某个水平线上下浮动，时喜时忧。数百朵小花扭着纤细的腰肢，在青草丛中疏密有致地站着，摆动着小脑袋，大口地喘着气，纷纷诉说着对春天的眷恋和沉迷，试图忘掉那不可避免的一年一凋零的命运。Jerry记起来，去年Christal告诉过他，这种花叫做“二月兰”。去年这个时候，Christal还和他一起来逛过公园，想到这里Jerry不由得怅然若失，如果优优不被困在武汉的话，她会不会陪我来逛公园呢？呵呵，想反了，应该是她会不会要我陪她逛公园呢？

Jerry微微叹了一口气，复又抬头向左边眺望。正午的阳光下，湖面看起来要比平日更广阔一些，更深幽一些，就连零零星星漂浮在水面的黄色鸭子船也更干净、更小巧了。Jerry手搭凉棚，盯着一只黄得明亮亮的鸭子船瞧，他尝试着调节视线焦距，以缓解不断袭来的眼睛胀痛。那不是那谁吗？正是周Tina！哦了，还有赵董。Jerry突然一下子醒悟了，公司的执行董事赵括不也是喜欢用一杯速溶咖啡开启一天的工作吗？

Holy —— 我这榆木脑子，怎么从来就没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呢？要不是亲眼所见，真没想到这两个人居然在中午饭后跑到这里来划船！

可是周Tina一直以来都瞧我不顺眼。哪怕是全员未能幸免的减薪计划，周 Tina都是第一个找Jerry谈，那副嘴脸在旁人看来可能是油光水滑光鲜亮丽的，可是在Jerry看来简直跟容嬷嬷没什么两样。减薪你都先减我的，回头要是裁员，还不得照旧头一个拿我开刀啊！Jerry心生一计，他回头看了看整装列队的小黄车们，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亲兵营 —— 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们要理直气壮，反对公司减薪，要求房东减租。临近季度末的这几天，Jerry手不识闲，把房东的微信一会儿拉黑一会儿放出来，恨不能一封了之可是又不敢 —— 不是不敢，是没有意义。

Jerry用脚一撑地，蹬起小黄车，带着无人驾驶的小黄车队伍，箭一般穿过吊桥，冲向湖心岛。Jerry用余光看得到，周Tina和赵董都慌慌张张地坐正了身子，下意识地用手抚平衣角，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傻呆呆地看着Jerry带领一队小黄车飞驰而过。喘不上气了，Jerry突然醒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口罩戴起来了。哟，这两个，竟然没有戴口罩。要是在我老家，看我不举报你！

Jerry意识到自己戴着口罩的情况下，周Tina和赵董根本没可能认出自己。谁叫自己日常衣着也不甚讲究，穿衣辨识度太低了呢？犹如一个路人甲，在那两人面前一闪而过，可能连路人甲还是路人乙都不重要，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而已。Jerry伸手去摸手机，可偏偏又没带，他在办公室的时候总是把手机和充电宝都插着电的。

可巧前面出现了一个儿童乐园，空荡荡荒无人烟的空场里有一面巨大的中国鼓。Jerry径直骑到那面大鼓跟前，用腿支住小黄车，抄起悬在空中的一个巨大的鼓槌。他抬头望了望刺目的太阳和湛蓝的宇宙，数百亿年数万亿年的浩瀚星辰都眨着眼睛等他发言，他深吸了一口气，让穿越春夏秋冬的天地灵气充满了自己的胸腔，涤荡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他举起鼓槌向巨大的鼓面砸了下去 ——

“咚 —— ”“咚 —— ”

“咚咚 —— ”

“咚咚咚 —— ”“咚咚咚 —— ”

一声比一声激昂，一声比一声清脆，一声比一声紧迫，一声比一声悠远……

Jerry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只见周Tina挺着一副大胸，瞪着一双巨眼，怒不可遏地不断敲着自己的桌面。Holy —— 她用我的手机敲我桌子呢。Jerry反应过来时，他才发现自己睡得实在太死了 —— 被手背挤压的眼睛胀痛不已，情非得已的口水几乎流满了桌面。狼狈不堪的Jerry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直起了身子，却不小心打翻了还没来得及扔掉的关东煮纸杯。周Tina劈手替他抢救起了键盘，却把他的手机掉在了汤渍里。Jerry花了好几分钟才摆脱窘境，然后才失望地意识到，整个过程中Christal一直保持旁观 —— 她竟然都没有尝试着叫我一下！Jerry愤恨地抢过她桌上的纸巾盒，抽出几张纸擦拭自己的手机。

手机却在这时不识趣地响了一下。

这是一条微信：“小子，谢谢你昨晚的酒！但要知道，我家饭馆这几个月亏大了，所以房租一天也不能晚交！抱歉啦！房东。”

小黄车呢？Jerry意识到方才是大梦一场，不由得更加懊恼起来。他再次解锁手机，点出小黄车APP，打开账户，选择“退押金”。老子以后再也不骑你的车了。Jerry努力地控制住情绪，千万不要把手机屏幕按碎了，那样一来不得雪上加霜？操作结束，

APP里跳出一条提示：

“感谢您的使用。您的退费请求已进入队列，目前排位在19860727名，预计完成退费需要858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