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芒果树 短篇小说

2022-11-05 15:53龚万莹
边疆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阿丽芒果树木棉

龚万莹

人身上也会长虫子吗?它问。

小女孩穿着彩色蛤蟆一样的游泳衣,打起一勺井水。凉!哗啦。

会的,我有牙虫。她先在心里回答了。然后说,呃?谁在问我?

第二勺凉水,她在树底仰起头,枝头开着香喷喷的小碎花。芒果树伸展开身体,让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流落下去,浇进她眼里。哗啦!

“哎哟鹭禾变得这么封建,已经不好意思脱光光洗澡了!”阿丽嬷老早换好衣服,进厨房炸韭菜盒,炖菜鸭母。

“不能脱裤烂!”鹭禾大声说。

“鹭禾!女孩子不要讲这种粗话!”阿丽嬷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

“脱裤烂!脱裤烂!脱裤烂嘿脱裤烂!”女孩有节奏地扭,一边搓着泡沫。

“好了好了别搁说了!”阿丽嬷走出厨房面露凶光。

鹭禾心里念叨,啊,明明就跟你学的。之前你明明就笑嗨嗨。妈妈还会跟你一起笑。

哈哈。好笑的。芒果树舞动树叶,摇动起庭院里幼绵绵的风,蚕茧般包裹了她。

鹭禾抱住芒果树,原来是你跟我说话,你是我的朋友。

“大块呆,炒韭菜,烧烧一碗来,冷冷我不爱……”鹭禾在唱。

妈妈还没回家,鹭禾伤心起来。爸爸也没回家。舅舅昨天问她想不想妈妈。她认真地回答,晚上等阿嬷睡着了,就会想妈妈想到哭。今天舅舅给她买了个布娃娃。阿嬷还带她去游泳。大人们对她很好。鹭禾的想法咕嘟咕嘟从树下冒出,磨砂的气泡。

盛夏的气息涨溢这地。鹭禾冲完澡,裹着大浴巾蜷缩在树旁。我知道你在笑哦,她用脚趾轻轻地抠着树皮青苔。就要挠你痒痒!阿禾,猴囝仔。老芒果树的影子很薄,盖在她身上。

它知道,阿禾跟阿丽(那时候阿丽还不是阿禾的阿嬷,只是一个额头很大的小女孩),她们都会绕着树睡下。她们都可以听到土壤以下,根系的声音。雾煞煞。耳朵生根钻入一百米的地下,大地球像颗橘子,柔软皱褶的表皮,植物根系如同橘络盘布,进到汁水丰沛的内在。然后又在爬起来的一瞬间忘记。这些庭院里漂浮的气息和梦境,最终都挂在树上,容易招惹潮气,慢慢长成青苔。六十三年的青苔,浓厚得像只趴在树上的绿兽。

“来来来,看看看。紧来紧看!晚来少看一半!”门外的街上,有人吆喝。鹭禾爬了起来,换上衣服,顶着满头湿漉漉的卷头毛就想出去看。

“阿禾!阿嬷要去送菜鸭母汤给你妈,你饿了自己吃韭菜盒。知未?”阿丽嬷喊着。

“好啦。”鹭禾关上了门。湿漉漉的小黑点从门里游到了街边,定在木棉树下。去年这个时候,阿禾就在那棵木棉树下跟朋友说过一个包子的故事。包子遇到意外,被撞破了肚子,它捂住自己说,原来……原来我是豆沙包哦。那天的风打着旋,把笑话也卷进院子里边。豆沙包。哈哈好笑。耍白痴。又有点残忍。笑话的主角要是树的话,撞破肚子,就会看到自己的年轮吧。不像人们有日历计数,树很难搞清自己度过多少年日。

芒果树看见阿禾打了个呵欠。柏油马路被晒化了一点。

“目啾看金金!”此时树下已经围了一大群人,里面那个面皮黑黑的男人又吆喝起来。口音不像是岛上的人。他随机叫人上来,坐在那只木凳上,然后从裤头拔出两根筷子,上下翻飞地从耳朵、眼睛抓虫。有时候是小虫子,有时候是大一点的毛虫。每个人都像是一棵树,孔洞里拔出柔软的虫。男人说抓完虫,就不会破病。近视虫,肝病虫,爱困虫。连癌虫都能抓。

他上次来的时候,鹭禾就想跟他学,被他手一挥“囝仔别来乱”!这次鹭禾可是攒了十五块钱,捏在手里,再把手揣在兜里,找机会用钱说话。

别在这里挡路,影响我做生意。隔壁干果店的陈老板出来赶人。

吵了一阵,眼见着城管从远处要走来。

死北仔!管肝又管胗,管那么宽!那男人很不爽地收摊走了。

干你老母!陈老板这句闽南语回得很溜,大家笑起来。

阿禾却努力从人群中挤向抓虫男,可惜个子矮,不得方向,在涌动的大腿浪潮里乱搅。别走哦!别走!阿禾高高举起手里的钱。她的声音在喧哗中太过细弱。她在人潮里是个溺水的孩子。

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领子。

油葱伯把她拦下了。全岛上唯一一个穿背带短裤的人,白色长袜拉到膝盖,在街心公园那里开了家杂货店。他经常自称是犹太血统,仔细看上去还真的隐隐约约有点像外国人。阿禾有点怕他。他经常叼着一根烟,穿着奇怪的衣服站在杂货店门口,不说话的样子凶巴巴的。

不要花冤枉钱给人骗。其实抓虫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筷子。你多练就可以。说完,油葱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副竹筷。

真的哦?阿禾不敢接。

他挥了两下,隔空从阿禾的头上方抓出一只小飞蛾。你看,这个是怀疑虫,抓完你就相信我了对不对?阿禾说对。他说其实都不用真的碰到你,远远就可以抓。

哎哟,免钱的啦。你爸爸经常给我烟抽的。他补了一句,阿禾才敢拿。

憨囝仔,只要多练,你都可以每天隔空抓虫。抓满十天,你妈妈就好了,回家了。油葱伯临走往阿禾脑袋上敲了一记,超痛的,浮出小小的红印。

阿禾也顾不上,只是低头仔细看着那双筷子。夕光浸泡下,它溢出亮光。其实从高处看下来,阿禾的周围都在闪光。街道两边,阳台上晒到温热的陶盆,砖红、墨绿和暗蓝,钝的颜色,钝的光。红砖楼的围墙顶上,镶嵌着晶绿色的碎玻璃片,在光线里伪装成玉石。柏油马路融化的部分,纯黑里隐藏着光。油葱伯的硬皮鞋,打着鞋油,又亮又硬地走远。

咔啦,咔。阿禾试着挥舞着双筷子,风起了,背后的葡萄藤开始尖叫,藤蔓互相撞击,有些发焦。叶子飞动着,咔,啦,咔啦,掉地上。吧唧,被一脚踩扁。阿禾走回了家。

她很怕虫子的。但是她开始壮着胆,贴着树练着。芒果树已经空心,树干内里的虫子,满满的一家白蚁。叶子的部分,夏天会贴上带白粉的臭虫。它的卵是一整串的,捡叶子有时会摸到,密密麻麻的小颗粒。树结出来的芒果,里面是满满的果蝇幼虫。白色的,蠕动起来,一下一下一下地扭。树的每个器官都有虫子。阿禾想到这些就皮皮挫,但她不管,还是硬练。

如今每天晚上,庭院的人都比之前多了些。阿丽嬷啊,人们眼神沉郁,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叹口气,看到鹭禾拿两支筷子在树上乱比,就说“孩子还小,不知影苦”。但阿禾不管,还是练。

阿禾继续练习隔空抓虫,累的时候,就独自看《封神榜》,现在爸妈也没空管她看太久眼睛会坏掉。她一直看。空心,空心菜,空心的人就要死掉。看累了,她又蜷缩在树下。阿禾舔了舔月光下的树荫。树的影子是清凉的。青苔涩涩的,带点豆子的味道。新掉的叶子没味,但被日头烤干了后又有。

空心的树呢,会死吗?它问。

又是谁跟我说话?阿禾摇摇头,自己跟自己玩。这个软乎乎的小人儿,影子就像是她的尾巴,被她追着跑。

阿禾你不知道,我们树也有软乎乎的时候。芒果树小时候就是一颗种子,蜷缩在甜蜜柔软的果肉里。被封在果实里面,悬浮在半空的厚船。内里的水流从根底向上,一路输送到果子体内,那核就越长越大。随后整颗芒果从高空坠下,被人拾取。再见到光,就是冒芽的时候了,好像也没过去太久。

鹭禾又靠到树边,用筷子比画。我要把妈妈的虫抓掉,抓掉,全抓掉。已经十几天没见到妈妈了。阿禾想起她不久前跟妈妈生气。妈妈削好苹果,命令她吃,然后就出门了。她就把苹果甩在地上,一边用力砸,一边用力哭,直到把苹果砸到全部烂掉。结果不小心被舅舅看见,他说这囝仔脾气好硬。阿禾不理他,就是不停地砸和哭。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个。阿禾脑袋上积聚了一团灰雾,慢慢上浮挂到了树上。她觉得累,心也难受,就去鼎里拿了两只韭菜盒吃,又喝了点中午剩下的稀饭。大厝分成了两半,干果店那边吵哄哄的,晚上才消停。但这半边,可太安静了。只有芒果树站在她这边。

阿禾就这样练啊练,真的练到了第九天。

但这天到深夜阿嬷还没回来,阿禾睡是不敢睡的。她死撑着眼皮,快要睡着的时候,又拼命睁眼。都怪傻表哥带给她的那两本书,一本《聊斋》,另一本是台湾出的鬼故事,说是有些人睡着了,觉得脚痒,原来是被鬼摸了脚。这故事害她不敢伸脚。可夏天把脚缩进被子里,又实在太热了。

有爸爸妈妈阿嬷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怕过。现在一屋子的安静让她怕。

她飞速跳到爸妈房间里,把那块软旧的薄毯拿了过来,盖在脸上。上面还有妈妈的气味。

大树和老厝晚上的时候还特别爱出声。安静中突然发出“咔哒”一声,好像有谁的脚踏在碎地砖上,可以一瞬间让阿禾的耳根缩起来。哎—呀。哎—呀。那是风在树上晃的声音,绝对不是虎姑婆站在外面叫,绝对不是。报纸中缝里老有浮尸的照片让人来认领,黑白的,泡得鼓胀的头颅。想到就后背发痒。脚趾头也跟着有怪怪的感觉。阿嬷说过别害怕,人死了要么去地狱,要么去天堂,不会在我们的世界里乱晃。可是还是害怕。她把家里灯都打开,背靠着墙,眼睛硬死要睁开的小孩子啊。树也努力收敛自己,不要发出啪嗒叶片掉落的声音,不要发出嘎嘎的树枝声,不然阿禾可能会干脆拉开门往医院跑。

浓雾稠密地流淌进院子里,又湿答答地挂在树上,给树披上外袍。阿禾从床上坐起,对着窗户伸出筷子,发现可以夹到雾气,一种龟苓膏的质感。她走出房门,踏着慢慢凝结成块的雾气,竟然坐到了树上去。老厝环抱着树。坐在树上可以看见老厝的秃顶。密密麻麻的瓦片,零星秃了几块。院子另半边干果店正在打烊,他们把灯光打得很炫目,也就看不到暗影里的阿禾。老芒果树的枝干,像阿嬷的手臂,干干的,又很硬实。但是,阿禾坐在树上屁股一点都不痛。这里悬挂着一朵一朵的梦境,软趴趴的棉花垫。阿禾的梦。阿嬷阿丽的梦。妈妈秀珠的梦。爸爸阿城的梦。一瞬间摇曳出枝叶繁茂的喧嚣声。

在棉花般的梦境里,阿禾看见偷吃年糕的阿丽,不是现在老叩叩的阿嬷,而是小女孩的样子。阿丽在跟爸爸吵架。阿禾看见,阿丽的爸爸带走了哥哥去吕宋做生意。选了哥哥,没选阿丽。阿丽也在树底下,蜷缩成一只红到透明的虾。梦境里还有炸弹,白纸花和哥哥最后寄来的钱。阿禾忍不住跟着阿丽一起喉头发疼。大概谁都会经历这种疼,阿丽也是,阿禾也是。

这时候树赶紧把另外一些梦境递过来。爸爸阿城坐在红砖墙上,偷偷看秀珠从路上走过去,喇叭花噼啪开了两朵,紫色的。秀珠香香软软的梦境,里面有一只玻璃天鹅,一碗浮着大牛眼的热汤和几张香港买来的唱片。阿禾偷偷跟芒果树说,原来妈妈小时候,看起来没有现在那么凶哦。

树身上的风声越来越大了。阿禾说。

嗯,是因为风传的口信越来越多,从一棵树,传到另一棵树。芒果树说。

阿禾开始念:风紧来,一钱给你买凤梨。风紧去,一仙给你买空气。这是妈妈之前教给她的。风好像水流一般汇集在一起。树是风里的夜航船。阿禾坐着的芒果树慢慢升起,她看见吊在树上的月亮,像个巨大的圆白茉莉花苞,饱满涨着冷冽的香气。

阿禾拿着筷子,指挥方向。

我嘎你贡啊,这个岛上,有可以跟树木说话的孩子,可以飞行的孩子,可以潜入海底的孩子。芒果树的声音跟阿公很像。

我看过水孩子的故事。阿禾严肃地点点头。

对,差不多的意思。

他们开始在浓稠的夜里穿行。岛上的树木都沉浸在夜里,木棉也好,凤凰木也好,三角梅,葡萄藤,木瓜树,棕榈树,龙眼树,玉兰树,所有的树,在阿禾他们拂过的时候,一同发出震动羽翼的声音,哗……哗……一层层,风所经过的庞大区域的声音汇合起来,一阵一阵,波浪的声音。

阿禾的脑袋扎进风里,听见那些气息,那些低语。门外的木棉说痒啊痒啊。好痒。阿禾骑着芒果树靠近她。我来给你隔空抓虫!阿禾大声说。她爬到芒果树顶端,对着木棉的方向,真的揪出了三只蛾子,顺手一甩就变成了星尘。她从来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这株木棉,原来记得木棉的几百只手臂都是向上举着的,但现在好像有一大半垂了下来。她的身体裂开弯曲的痕迹,扭结出一个个疤痕。她变得黑瘦,好像在灶台被熏过一样,就像阿嬷。

原来木棉也在变老。在没注意到的时候,偷偷地悄悄地变老。阿禾缓慢地摸着木棉,好像在安慰一只蓬松的大狗。

她还没呢,十年后的台风才会把她折断,现在还早。老芒果树动了一下。

哦,你听得见我心里的话。讨厌。阿禾转过身。

这时候街两旁的圆球路灯发出橘黄的光。好像棒棒糖,阿禾咽口水。

这是木棉的谢礼。你舔舔看。芒果树悬停在路灯上面。

路灯还真的是橘子味道的。酸的口感。阿禾试着咬了一口,很硬。灯周围蔓延着一圈奶黄光晕,尝起来是棉花糖的口感。

再往前,是离家不远的虎巷。路灯照着,阿禾才发现,巷子上空悬浮着一只老虎。哦,就是那只阿嬷说过的,几十年前一路游泳到我们岛上,然后被打死的倒霉老虎。他怎么还在。阿禾非要飞过去,摸摸他的皮毛。被碰触到后,它喵呜一声,下坠到地上,变成眼珠子闪闪发光的猫,匍匐在墙角,眼神不太友好。

经过虎巷,往左,是学校和教堂的方向。往右,是医院和轮渡的方向。

想看妈妈吗,阿禾?它问。

不想去。阿禾掐着芒果树上的花。她就去了几次,总忍不住在走的时候大哭大闹。她不想让医生剖开妈妈的肚子。阿嬷狠狠地凶了她,叫她不要影响妈妈休息。不想去。往左。

晚上9点钟,岛屿的路上就完全没人了。不对,还有个人在路上走,拉着两个大行李箱,嘎啦嘎啦,嘎啦嘎啦,整个岛都被他的声音充满。是油葱伯!

我们过去,哈哈。阿禾抓了一把树叶,往油葱伯脑袋上扔。他肯定觉得很奇怪,大晚上周围又没有树。吓唬吓唬他!

阿禾!油葱伯抬起了头,看着她叫道:“别再生你妈妈的气了!”

阿禾吓得赶紧掉头。

别再生气了阿禾。不许管我!别生你妈妈的气了。可是妈妈怎么可以生病呢?别生气了阿禾。飞了一会儿,她和它还是到了医院。

阿禾抹一把眼睛,开始对着医院隔空抓虫。抓,抓走所有的病和虫。抓,抓走所有老和死。有一次全家去外地看亲戚,妈妈和阿禾睡在一张床上。那是阿禾第一次看到妈妈的手上起了筋。蓝色的,蜷曲的。好几条扭曲的虫子。妈妈竟然开始老了。以前从来没想到过。阿禾转过身去,在床上悄悄地擤鼻涕。可是第二天早上,她又忘了那种感觉,继续跟妈妈因为早饭的事情吵嘴。不知道为什么,跟妈妈说话的时候,总是很生气。

哗啦。芒果树碰到了另一棵树。医院的小坡上,站着一棵紫荆。每天上学,鹭禾都会走到紫荆那里,假装按下树上一个圆形的树疤,仿佛按下一颗按钮。好,今天又是假装自己是普通人的一天!就像漫画里的月野兔,卸下水手月亮的外形,去上课。

这次,阿禾又忍不住从飞行的树枝上,垂下手去按了按树疤。

嘎啦嘎啦砰砰砰。然后树枝开始带着她往回跑,快到屁股冒烟。阿禾回头,看见木棉和紫荆都对芒果树晃了晃手,还发出各自的声音,原来岛上的树都认识呢。他们也看到坐在芒果树肩头的阿禾了。

阿禾站起来,对着他们用力地挥手,却差点滑倒。幸好,她被一把抱住了。

“猴囝仔!整眠都动来动去!”怎么是阿嬷的声音。

“困醒未?紧来吃。”阿嬷又往阿禾屁股上揍了一下。

“出来时小心点,外面在砍树。”爸爸喊。

“蛤?”阿禾迷迷糊糊的。

“生虫了,治不好了的。不过心里有些不舍得啦。”阿嬷说。

“隔壁租客陈老板愿意给咱们预支那么多租金救急,要好好感谢他。树确实影响他生意,咱们同意了就别再说了。人家也那么爽快。”爸爸说。

阿禾赶紧钻了出去。她大叫:“你们别砍,我可以把它的虫子都抓干净!”可已经来不及了。

锯子的声音,一圈圈一层层地震荡着芒果树。叶片振翅的声音。叶子细细碎碎地落下。树突然在枝头晃一下这些干叶,啪一声把叶片尽数甩出来。好像丢手绢的人。猫在围墙上用倒刺舌头舔手。人们走过,灰尘扬起来,发出轻微的鼓胀声。阳光映照,整座岛屿都在发光。头顶的温暖和根部的深寒开始断裂开。

阿禾感觉到,有从高天降下的一滴泪水。源自清晨的露水,从枝头凝结,滴落,融入她的眼眸里。阿禾不敢靠近,但偷偷从地上剪了一根树枝,打算永远存起来。她也确实把那根树枝放进了自己的宝箱里,搬家的时候也没有丢掉它,在二十年后回家偶然找出这个箱子,还想了很久,为什么在一堆点石贴纸、圣诞贺卡和贝壳里,还放了一根枯枝。

大门打开,有几个人在门口看着砍树。他们身后,是街对面的木棉,再远一点的紫荆,那些在深夜里招手的树木。它们再过十年,会在正面袭击这座岛屿的超强台风中同时被折断,平躺着被抬走。只有那棵街心公园的老榕树还一直存在着,或许还会再活一百多年。

这本就空心的芒果树不需要太多时间,就慢慢斜歪着倒下来。鹭禾也跟着他,慢慢蹲在墙边。

这时候,油葱伯从外面走了进来,对着蹲在角落的鹭禾说:“它不怕的。芒果树不怕刀砍的。”鹭禾过了许久,才慢慢站起来。

树砍完以后,爸爸和阿嬷又冲去了医院。鹭禾想看看树被板车工拖去了哪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走出去,只是待在家里,对着盆栽继续练习抓虫。她累了,就追着看《花王国的朋友》。从那天开始,她把那几个不多的频道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节目了。故事还没有完,怎么节目就不见了呢。花王国的朋友们,都消失了。

好无聊哦。她拿出布娃娃,假装哄娃娃睡。哦哦困,哦哦困,一瞑大一寸。布娃娃还是睁着眼睛。你怎么不肯午睡,阿禾叹了口气。那我给你念个故事吧,她随便翻开,读起《老栎树的梦》。

雾气还是来了又走。

老芒果树的树墩,逐渐被浓厚的青苔覆盖。没多久,竟发出新芽来了。

第一片叶子,是被阿禾的妈妈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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