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耻感”是文学批评的底线

2022-11-10 21:08牛学智
文学自由谈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学文化

□牛学智

近来,人们对文学批评的讨论激情好像又有点高涨。这当然不奇怪,因为对文学创作的讨论一直没有停止过。不同的是,后者的热闹主要表现在对墨迹未干的作品极力推介和意义赋形上;而对前者的态度则有些隔山打牛的味道,背景有点遥远,没几个来回便暴露出了疲相。何以如此?仔细分析讨论者的文本,其话语方式、价值模式、姿态口气等,不外乎突出两点。一是文学批评之所以为批评,顾名思义就是要站在宏大叙事或初见端倪的宏大构架高度,输出与之相匹配的大气派、大经验和大精神,否则,小里小气、小鼻子小眼、小玩意儿,就是萎靡,就是琐碎,就是站位不高的私人隐秘经验;二是应该而且必须要有理论上的自觉传承,也应该而且必须有我们自己的大师作为表率,否则,批评就是飘零的无根浮萍,就是混乱的无标准的琐碎和杂乱。

由此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当前批评需要有大视野,或者至少要深研理论,乃至于往五四甚至更久远的土壤游走,应该说才能找回曾经的文化自信。

视野阔大总比视野狭小或者没视野就事论事要好很多,找到批评的先师最好写得也像先师那样肯定是个不错的建议。但是,恕我直言,就我的印象来看,这恐怕都不是批评的根本问题。首先,一直研究或论评文学的人,从文章也能看出来,他们的确有着比较广阔的阅读面。虽不能说上至日月星辰下到国计民生都熟知,起码,他们企图想在一篇文章中展示大千世界最新信息或发展趋势的雄心,一点儿都不小。这批人的文章中,意欲彰显或已经显示出的就是丰富的知晓度和庞杂的经验概念。也就是说,视野问题、知识问题和理论问题,都不是批评的问题。其次,说当前的批评无根无自信无师承,因而琐碎混乱无标准,则更没有什么切实根据了。体会他们文章的“气韵”和“知识基础”,远者基本能勾连起刘勰的《文心雕龙》或者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近者多数离不开鲁迅,至少都能在李健吾诸先贤身上停留好长时间,怎么能说没有“学统”呢?其实,拼“理论”拼“谱系”拼“知识”梳理,本就是这些批评的长项。

那么,问题来了。当前批评的问题究竟在哪里?

我的看法比较浅薄,我的认识也比较肤浅。依我之见,当前批评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耻感。这里的耻感特指感觉什么都懂,因而把批评对象看作是“懂”的用武之地、“懂”的话语生产基地的无边无沿、无羞无耻刷存在感的批评行为。如果它是一种自媒体产物,那么,它理应也算是一种批评取向,姑且叫无耻感的批评吧。

耻感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之一,这在先秦时期就已打下了坚实基础。无论儒家,还是法家,都非常强调“知耻”的重要性,因此,“耻”意识被古人用心构建成了道德发展的前提和基础。孟子“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讲的就是这个意思,生发开来,有无“羞恶之心”,是衡量“义理”“辞章”的前提条件,是使这两者能否合情合理推衍下去的保障。后来,“耻”意识被逐层细化,并分解而成为“礼、义、廉、耻”四德,遂形成了广义的为人处世的基石。自然而然,它也就上升为衡量行为好不好的一般标准。在孟子那里,这个标准由大到小,层次分明,富有操作性。“物耻足以振之,国耻足以兴之”,是说大前提,也是大的逻辑起点;推而广之,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则是临界点,往前半步则是万丈深渊;更极端乃至无望的时候,他终于憋不住了,说“无羞恶之心,非人也”,这已经说到极致了,其所有言论自然不会流传至世面。这是我们哲学、文化、思想史上所说的“鼎盛时期”的情况。“鼎盛”在哪里,不言而喻,肯定不是肆意纵情生产无效的知识,输出庞杂臃肿概念的时期。

即使我们经常拿来批判的宋明程朱理学,对“耻”的警惕也从未放松。朱熹就有名言“人有耻则能有所不为”,言外之意,到了“无耻”的地步,恐怕就无所不为了。这也可以解释我们眼里那个曾经招人厌烦的“理”,好像感觉它在“扼杀”我们的个体不断生产的“个性”,其实它抑制的只是“耻”的部分,而这部分内容正是因为人的局限性而不能消除的东西。既然注重实践的执行力,相比孟子泛泛的“羞恶之心”,朱熹的标准已经接近于完备。他不是抽象的谴责,也不是情绪激动的愤怒,而是从做了什么这个终端回头来反观。也即是说,“耻”不再是理论话语,而是平时日常行为准则。这样的传统,到了清末大儒龚自珍更有其升华。除了留下经典诗文供我们磨砺审美神经外,他的“廉耻论”又进了一步,他认为“士”这一阶层的动静,牵一发而动全局,是衡量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文化道德的底线。底线不可突破,这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根基。所以他说,“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想必文学圈里的人没几个不知道的吧!“士”者谓何,从龚自珍的语境来理解,在今天不就是被排除在“仕”之外的大量人文精英知识分子吗?

由此可见,儒家不仅早就认识到耻感在指导和制约人的行为、引导社会风气等方面所起的作用,并将其视为修身齐家、安邦治国的有效手段。表面看与儒家相距甚远的法家呢?法家虽然主张“信赏必罚”,以“专任刑法”以臻于治,但其在强调法治、主张“一断于法”的同时,也同样重视“知耻”对治理国家、安定社会的重要性。管仲“国之四维,礼义廉耻。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四维张,则君令行,故省刑之要在禁文巧,守国之度在饰四维”,即是明证。什么文化选择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实践什么文化,都应有普遍性的底线,那就是警惕“文巧”。这说明,法家虽有法家主要的文化选择,但在“耻”的意识上与儒家却是有着深度共识的。

当然,“耻”更是一种人类普遍的心理反应,它也就构成了我们进行中西对比的理由。与中国“耻感”文化相反,西方则是“罪感”文化,这一点的成果已是汗牛充栋,无需过多赘述。稍应强调的是,西方起源于“原罪感”的“罪感”文化,所生成的忏悔意识、怀疑态度和批判精神,正是我们突出“他审”甚至只有“他审”的传统文化至今所忽视的。即便我们的古人愤怒到了把“无耻之极”视为“非人”的程度,然而,其主要镶嵌在文史哲话语字里行间的“耻”,似乎已经赦免了发话者,他们是一批无冕之王。大约有感于此,余英时在《中国近代个人观的改变》(《中国思想传统及其现代变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第28页)一文中,甚至把“启蒙”一路人文知识分子耽于自我内在批判的狂妄自大,认为是导致现代以来至今中国“自我观”枯萎的源头。一方面现代教育教材的设置,使年轻人无从接触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体现人生日常生活意义的传统文化;另一方面,新文化运动倡扬的科学乃至于将科学极端化,俨然成了包治百病的良药。至此,人们变得都是采取功利主义观点来看人生,表现出来的就是什么事都要“立竿见影”,一切事情都是以功利的观点来衡量。对西方文化的这种选择性引进、学习,甚至到了为科学主义所俘虏的地步,“为知识而知识、因真理而自由”的精神反而丢掉了。极端功利主义的一个次贷反应便是,张口闭口“批判精神”,实际上却只假“启蒙”之名“批判”别人、“怀疑”别人,很少、或几乎不对自我做深入的内在批判。这种“权威性”姿态与其打造的新的传统一起,在以“遗传”的隐秘形式推动下,成了“自我”在精神内涵上不断走向贫困的一种表征。

是不是源于这个久远的传统,自然不好说,也无法指名道姓去指责,那不也犯了“他审”的毛病吗?但我对当前文学批评中突出的那么一种风气,的确多有些看不惯。

这种批评大概是这样的:一是快,明显在赶时间,如同猎人进山打猎,大有晚了就没了猎物似的。作品明明刚刚发表、出版,墨迹尚未干透,面对此类现象,正常的思维当然是现象论评,不可能是文学史甄别、学术史定位。可事实却是,“快”的逻辑就是为了保质保量多快好省送进文学史,担心慢了就过气了。如此一来,批评的效率倒蛮高,可是水平的层次感呢?质量的参差性呢?至少不可能所涉作品都是一样的“灵魂”、一样的“深刻”、一样的“独特体验”,这明显是睁眼说瞎话。二是滥,明明是书评,总能起承转合营造得像一个复杂的新生世界或者世所罕见的摩天大楼,里面似乎样样功能都齐全。甚至左冲右突,恨不能深文周纳、旁征博引,倘不能一次性穷尽平生所学,好像就不足以对得起该文学。其结果是,评了半天,对象是什么反而不清楚,清楚的只是该作品中蕴藏着哪些“新趋势”“新方向”。由此可见,“滥”的本质其实就是“预言”满天飞,神龙见首不见尾。三是杂,明明是一部小说、几则散文、若干诗歌,或是一批同类作家、一束同类作品,如果真要抠出点什么新意,常态思维下的判断肯定是要有所侧重,侧重点明确,判断才接近准确。比如侧重主旨,价值叙事就是重点;关注审美起伏,技巧有无创新便是焦点;眷顾语感语式,个性化话语方式则不可遗漏等等,总能发现点有分寸感的东西。可我看到的大多数情况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萝卜青菜一锅烩。看起来社会学、经济学、民族学、人类学、神话学、文化学等等“最新”的信息应有尽有,其实这些芜杂的“学”,被评对象是否知道,是否有意识化用在其中,则完全不在批评的考虑范围。导致的后果是,每一篇文章写得都很像“教材”原理,可细加推敲,每一篇文章却可能都是繁冗的饶舌和漂亮的废话。要么不错的作品被“拆解”得什么也不是,要么本来有问题的作品一通“同情之理解”后哗变成“经典”。对具体作品的超越就像跳高运动员的比赛,在前人基础上能突破0.1或0.01就十分了不得了,但如果批评硬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种批评就不单是“滥”的问题了。

我在前面说过,写这类批评文章的人,根本点不是知识少看不透作品真相,不是理论经验稀薄需要车轱辘话来填充,不是心中没有“精神”“信念”,亦不是对批评“学统”继承得不够,更不是不懂批评何以为批评,而是碰到批评对象就刹车失灵,有意为之,抛“羞恶之心”于不顾,弃自我怀疑于脑后。非但如此,他们总是把泛滥的“知识”、臆想的“经验”和进化论催生的先进“思想”,“合理”整合进人们心中对美好文学的期待视野,“内置”于人们心中对完整文学形象的构建流程之中,与某些理论批评版面一起,相互鼓荡、相互引诱,以“新”字为由,打造所谓的文学理论思潮“趋势”,最终目的是在话语上绑架文学作者、文学读者、文学编辑和文学评价标准,以达到他们所认为的文学和理论批评的“革新”,这就很接近“无耻”了。当然,这样的一种“趣味”,相信很多人都有切实体会。之所以能从个人“趣味”升级为某种集体性“潮流”,其背后原因当然非常复杂,可以说是某种系统性转向所致,但根本的一点,恐怕不能说与某些假市场之名的紧要平台的合谋无关。

所以,有无耻感是当前文学批评的最核心障碍,也是最大的主体性危机,这绝不是下几道红头文件就能解决的问题,更不是张口闭口鲁迅就能释然得了的心结。它只需要批评者冷静下来,理性一点,拒绝一些,有分寸感一些而已。

猜你喜欢
文学文化
文化与人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国潮热”下的文化自信
街头“诅咒”文学是如何出现的
谁远谁近?
中外文学中的“顽童”
文学小说
文学
文学社团简介
融入文化教“犹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