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 味

2022-11-11 18:31李学辉
广州文艺 2022年7期
关键词:三爷鞋垫疙瘩

李学辉

天上的星星蚂蚁一样乱跑时,茄辣西赶到了巴子营。夜风鸡毛般扫过他的脸,院里的人听到车响声,没有一个人出门。一盏昏黄的灯把院中围坐的人弄得长长短短。

茄辣西坐在了草垫上,他数了数,围坐在院内一块石头旁的人,都是村里的人。年岁最大的是念三爷,狗一样吐了吐舌头。

你是云彩你是雨。茄辣西的耳旁莫名地飘来一句歌词。一阵风扫来,念三爷的拐杖落在了他的肩上,他直了直腰,念三爷眼里闪出的蓝光,让他的天空开了一道缝,缝中的一双眼睛,瞪了他一下。

一滴雨,麻雀一样跳到了他的头上。

好去好去好好去。念三爷吼了一声,围坐的人站起身,拍拍坐在主位上的观音保的脊背,朝院门口挪去。

茄辣西立在门口,看着念三爷和村人离去,他拉上院门,发动了车。车灯下,念三爷的脸干瘪成霜杀后的葫芦。

“观音保的女人临死时喊了你的名字,你不能走,他心里有疙瘩呢。”

“我和她只是初中同学而已。”

念三爷抡抡拐杖,拐杖头敲击在车头上发出的声响空旷得让旁边的树歪斜了一下身子。

“今日逢七。你陪观音保过三个七,他心里的疙瘩一解开,你就没事了。”

“本来就不关我的事。”

“这由不得你。”

退回院中,念三爷锁了院门。

院内的灯下,观音保睡成了一条狗。

巴子营中学圈在村子中间,那时的理想苹果一样吊在学生的树上,酸中变甜。观音保和茄辣西的家在村子的最西头。结伴而行的自行车在韭菜般的土路上扬起飞尘,呛得路边树上的乌鸦声里带有了沧桑。

“奶包条好大的胸脯。”观音保的车链子掉了,茄辣西单腿拄地,看着观音保一圈一圈搅动链条。链条恢复了正常,观音保冒出了这句话。

茄辣西眼前的山峰耸立起来。

山峰很远,远得像城里醋缸的醋一样滋味悠长。

那一天,茄辣西上课时头老往后望。等老师的粉笔头溅到他脸上时,他收回了目光。

老师问他朝后望什么。

他说望山。

老师的脸上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迷茫,说茄辣西是不是发烧了。

观音保笑了,老师问他笑什么。

观音保说,他望的是奶包条。

全班的目光聚焦。

他们这才发现,虽然墙壁挡住了远处的山,奶包条胸前的山确是独立地存在。

镇班之宝啊!老师说你们的理想不能挂在山上,要挂在远方。

老师眼里的迷离让背着诸葛亮《出师表》的学生们有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冲动。

“山后面是什么?”老师问观音保。

“墙。”观音保站了起来。

理想鱼一样含到嘴里时,茄辣西课桌上的课本亲切了起来。晚上煤油灯的光泽下,几只飞蛾微笑着扇动翅膀,小中专的门开了又闭,门内是山包,门外是巴城师范门卫的眼睛。

奶包条咧了一下嘴,茄辣西吹灭了煤油灯。

煤油味里的暧昧跑向被窝。茄辣西用手一摸,床单上湿漉漉一片。

老师发现茄辣西的成绩麦穗般往上蹿,观音保的成绩则如倒伏了的麦子,麦叶上爬着锈斑。在巴城的乡村中学,巴子营中学三年没有考取中专生了。巴子营中学校长的脸化肥般被水泡开,他常常坐在办公室的破椅上,看着几只麻雀在伙房门前嘻嘻哈哈捡拾影子,他猛地吸一口烟,脸在烟雾中生动成一座山包,山包的缝隙中清泉长流。

他让炊事员中午留一碗饭,饭里的肉块要超于他的。炊事员应了,用筷子夹拣着锅里的肉片,放置在两个碗中。教师们吃完饭走了,校长叫来茄辣西,把那碗肉片比较多的饭推给了他。

茄辣西望望浮在面上的几片肉,看着校长一脸的期待,转身出门。校长的叫喊声冲出校门,一直追逐着茄辣西。茄辣西跑到巴子营中学东边的一条沟道中,掏出了书包里装着的一只馒头。

馒头是黑面的。

他啃完馒头,把手心里的馍渣扔在沟沿上,枕着书包睡了。梦里的山包拥挤着,他的胸口沉闷起来,他用手一拂,一只白面馒头雨意淋淋地滚下胸口。

他看到了奶包条的背影。

奶包条的辫子在碎花衣服的陪伴下,快乐成春天的柳树。

毕业典礼在一碗大肉炒韭菜中落幕。校长把二十元钱夹在一本书中,送给了茄辣西。那个下午,日光长得像大杈河里的水,老是猛涨。河水里没有鱼,只有树枝在偶然的过程中荡一下身子,被水拉成蛇的样子在晃动。茄辣西发现韭菜一样的土路在夕阳下美丽成奶包条。他坐在河沿上,望着观音保从桥上骑车驰过。细碎的声音铜钱一样落在河中,他看到了桥面上的那双鞋垫。

鞋垫上绣着“奶包条”三个字,附在并蒂莲花的中间,热烈得像蒸笼里刚出笼的花卷。

那时,莲花只是课本上的概念。

他拾起鞋垫,观音保蹿过来,抢了鞋垫,消失在路的另一边。

巴子营人找到茄辣西时,他正在翻阅一盒离婚卷宗。作为巴城主管离婚案件的副院长,他觉得当代人离婚就像尿尿一样随便。眼前的这桩离婚案让他有了跳楼的欲望。一个女子因早晨男人未给她倒一杯水就对簿公堂。他面前的杯子是透明的。茶叶们在杯中翻滚一阵后便静在杯底,他喝水时才摇动一下。来人说奶包条死了,念三爷让他去解疙瘩。他问这事与他有何相干。

来人弯着腿,说奶包条临死时喊了你的名字,据说还有一封信。

茄辣西把水杯往桌上一掼,几点水溅出来,来人低着头,说念三爷是这么说的。凡是巴子营死了人,大家都有这个义务。

茄辣西摆摆手,来人说念三爷说,解疙瘩的二十一天中,你只管逢七来就行。观音保心里有疙瘩呢。

合了卷宗,茄辣西眼前的山包从窗子里挤进来。他闭了眼睛,思绪拴狗绳一样拉长,哗啦成一堆稀泥。考上小中专,他被分配到法院工作。初中的过往风一样扫过后,就成了夏天。妻子的高胸脯也未能让他想到奶包条。接了父母进城后,他很少回巴子营。一次母亲说奶包条嫁给了观音保,俩人老是吵架,他笑笑。妻子耸着胸脯说奶包条这名字好怪。那一双鞋垫便船一样飘来,在他眼前晃荡,晃出了当年桥上的那幕。

他将打火机扔到了地下。

妻子将打火机踢到一边,说心里有奶便成包,拿打火机出什么气。

他把手中的烟头摁死在烟灰缸中,下了楼。

楼下的花园里,流浪狗如人一样在林荫小道上跑来跑去。几个跳广场舞的,把裙幅摆成春天的苜蓿,大腿上的赘肉甩动,苍蝇一样煽情。

父母走了。先后不到一年。居丧期间,巴子营人一到晚上,就派代表到他老家的院中,坐在草垫上。不说话。他把烟酒放到他们面前,围坐的人便抽烟喝酒。烟酒的数量如秋后的蚂蚱一样,消失得快。他偷问一个喝得坐不住的人,那人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烟酒,不抽不喝亏得慌。

不到主事者说起身,围坐的人是不能随便走动的。一圈人有的低头,有的咧嘴,他坐在被指定的位置,一动不动。爹死后疗伤的时候,他多喝了一杯水。两个小时后,他憋不住尿,刚一抬屁股,旁边的人便扯住了他的衣襟,说不能起,不能站,否则对坐着的人是不敬,对死去的人是不孝。围坐者看到他憋紫的脸,谁也不笑,冷冷地把表情扔在中间的那块石头上。坐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到了午夜,主事者说死的已经死了,该放下的放下,该忘掉的忘掉吧。一大片的声音便应和。一个呜咽了几声,主事者说,无非他没让你去当兵,你不也好好地活着吗?那个当了兵的,不也死在了西藏吗?大家说就是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众人说,解了,解了。主事者起了身,围坐的人也起了身。

他揉着腿,看着裤裆里的那片湿笑了笑,娘拽着他起身。他回到炕上,换了裤头和裤子,清爽着喝了一杯茶。

娘人缘好,死后没有要解的疙瘩。围坐的人轻松着,可以说说话。那次围坐的都是女人。他闻到了不同的味道,汗馊臭让他不停地翘起上嘴唇顶捂着鼻子。女人们不喝酒抽烟,便吃瓜子和糖,一大盘一大盘的瓜子和糖下去,有的人口袋鼓了起来。等仪式结束,他扫了整整一大塑料袋的瓜子皮和糖纸。

这一扫,院子就空了。

那把铁锁,将他锁在外面,将巴子营锁在里面。

当年那个主事的人,是念三爷的爹。

又逢七,念三爷让他晚上早点儿来。那天他处理了一桩案子。老子的旧房子被拆了,补偿了70多万元。儿子从外地赶回,要钱。老子不给,儿子便编了一条短信,说他老子强奸过儿媳妇,给钱就私了,不给钱就发布信息,让世人了解他老子的丑恶嘴脸。他看到丑恶这个词,叹口气,书记员说现在啥人都有,啥事都会发生。他没有接言,点了一支烟,烟跳动着跑到了门外。

门外,一大批的雨蜂拥而至。

听到他又到巴子营去,妻子递过来一个尿不湿,让他带着。妻子脸上挂着一层霜,从霜下爬出来的满是不解。驱车出城,巴子营竟然没有下雨。来到观音保家,围坐的人已坐在院中。那块石头上被裹了红布。灯光下,裹了红布的石头变成了奶包条,男人们一个一个用手摸。轮到他,他伸手摸去。红布柔软,他看着男人们的眼神,一个坐在他旁边的男人附嘴过来,问他当年摸奶包条时,是不是比这过瘾多了。他抬起了手,那个男人缩回了头。念三爷一棍敲在那个男人的背上。那个男人咧着嘴,咝咝地抽气。

念三爷说,熬熬吧,再熬一个七,观音保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观音保放了一个屁。念三爷怒了,用拐杖敲着地,说你娃娃顺气,也不是这么个顺法。你若气顺了,我们就走。观音保跪了下去,说他这两天肚子胀气,实在忍不住。

一大群人笑了,院内有了活气。念三爷进入状态,几只飞蚊围着他的胡子转。胡子一抖动,飞蚊便到另一边去了。人们的视线转到了那几只蚊子上。观音保盯着茄辣西,嘲弄和自得挂在嘴角。茄辣西回应着目光,感到屁股下面生疼,伸手一摸,手指上被划了一下。念三爷瞪着他。他直了直腰,脱下衣服垫在屁股下,屁股下那种生疼减缓了不少。

这一次,念三爷没有强留他。回到家,妻子已睡了,脱了裤子查看,有血迹。躺到床上,睡意遮罩着他。这一觉,睡得妻子惊讶不已。说他自从当了院长,还从没有这么安稳地睡过觉。心中的女人走了,瞌睡便到了心中。

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吃早饭,就到了单位。女书记员提着豆浆和油条,庄重地放到他桌上,说她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没有吃早点。

出差去学习的城市不远,来回三天。脱离了卷宗,一大片离婚的男女跑到了笔记本上,吵吵闹闹着向他涌来。旁边的人都在刷屏。左边的邻县的一个女法官穿着便装,他逃离了目光,奶包条便跃上了纸面。

那次在桥上,他记住的是那抹不要脸的夕阳。那双鞋垫上的莲花模样,他在若干年后才见到了本容。“含情默默向层漪,语语幽怀定未知。”见到莲花的时候,他已经结婚三年。结婚三年的男人在莲花面前,有羞耻的感觉。他的生活本来就没有诗情画意。娶了一个有贵妃胖的女人,让他的生活轻松成荷叶上跃动的青蛙,嘴一张就能捕到一只蜻蜓。

女法官侧过头,见茄辣西在笔记本上画了几个圆圈,笑了。一股幽香袭来,他无端想起了一个词,叫法官香。法官香如法官一样刻板,一旦释放,鼻子们便会兴奋。他扫视了一下,旁边男法官的鼻子和他的一样受用。

他听到讲台上省城法官的声音高了起来,便向大屏望去。大屏上的字小,看不清楚。他拉开女法官的笔记本,上面空白一片。

三七到了。念三爷没有打电话。妻子递给他一个袋子,让他早点儿去一趟念三爷家。又抽出一个垫子,让他在陪七时垫在草垫上面。

念三爷家的门开着,茄辣西探了一下头,不见狗,便叫了一声“念三爷”。念三爷说他来得早了点儿,他说他提前来是拜望念三爷的。

念三爷看到烟酒的牌子,在衣服上擦擦手,握住了他的手。

念三爷的手不粗糙。茄辣西知道,念三爷作为主事婚丧嫁娶的人,很少劳作。法官无法解决的纠纷,念三爷一到,程序就会简化。

“年轻人都跑了。”

茄辣西发现念三爷把孤寂在手里搓成了一个小团,揉捏着。纠纷一少,念三爷在村里的作用就像秋草,吹一次风黄一次,黄到冬天,一脚就能蹍得粉碎。

念三爷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茄辣西。

打开信,信纸已发黄。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的。信不长,大意是说这辈子非茄辣西不嫁。她绣了一双鞋垫,放在桥头,算是定情物。可恨的是茄辣西竟然无动于衷,把一个少女的心丢弃在了桥头上。

他骂了一句,王八蛋。

念三爷笑了,抖动着胡子。说这就是观音保心中的疙瘩。

茄辣西反身出门,念三爷追上来,拉住了他。

熬也要熬过这一夜。

念三爷要回了信,揣在怀里。

“让你提早做了一回明白人,我这已经破例了。按规矩,这信是不该让你看的。三七一完,有疙瘩无疙瘩的都会不了了之。信一烧,疙瘩是解了,谜却留了下来。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明白别人心里的疙瘩结在何处,解在何处。”

拉着念三爷到了观音保家。观音保说办了两桌席,三七夜过后答谢一下陪他解疙瘩的人。念三爷说,好。便到主位上坐了。

裹了红布的石头被移走了,围坐的人长吁一口气,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

念三爷掏出那封信,对着蜡烛烧了。纸灰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念三爷说解了解了,还趴在地上干什么。一阵风吹过,纸灰飘悠着走了。

“解了,解了,一了百了。”

念三爷话音一落,围坐的人都跟着应和:“解了,解了。”

念三爷站起身,走到了酒桌边。

围坐的人都坐到了桌边。念三爷端起酒碟,递一杯酒给茄辣西,又递一杯酒给观音保,说:“都是老同学,喝完此酒,心中的疙瘩便一了百了。”

茄辣西喝完酒,把酒杯往地下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念三爷看着没有摔碎的酒杯,拾起来,擦掉酒杯上的土,说:“喝。”

众人都端起了酒杯,说:“喝,喝死他个观音保。”

回到家,妻子说:“怎么这么早?”

“还不都是你的功劳。”他撂给了妻子一句话。

妻子看着茄辣西一脸的怒意,问观音保的心结在何处。茄辣西冲了澡,躺到了床上。他总觉得哪里不对,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封信上的那个“爱”字,被写成了“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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