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西：我的最后一届世界杯

张佳玮

梅西在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C组阿根廷对阵沙特阿拉伯的比赛中点球破门。

梅西毕竟为阿根廷国家队鞠躬尽瘁了：截至2022年10月，164场出赛历史第三，90个进球历史第三。剩下的，就是足球历史学家们争论的话题了。毕竟太多人习惯把他放在贝利与马拉多纳那一线，毕竟他在俱乐部领域创造了无数纪录，在技巧方面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但总有人觉得，他该拿一届世界杯。

而压力最大的来源，是他背后的阿根廷球迷。实际上，自梅西披上阿根廷的蓝色球衣的那天，阿根廷球迷就对他有一种奇怪的高要求。不只要成功，还要复刻马拉多纳式的成功——少一点都不行！

梅西第一次参加世界杯是在2006年。那时他年方19岁，是队里的少年替补。那届阿根廷队王牌10号，是指挥大师里克尔梅。阿根廷队被德国队淘汰后归国，主帅佩克尔曼遭到媒体抨击，认为他过于保守，没敢大胆任用梅西，没能释放他的全部活力。

为什么一个19岁少年就会背负那么厚重的希望？毕竟那会儿他在巴萨都没坐稳首发呢。也许因为，那年巴塞罗那的当世第一人小罗，看着梅西感叹“我甚至不是巴萨最好的球员。”也许因为，那年马拉多纳已经说了：“我已经看到可以继承我的球员了，那就是梅西。他跟我是一个类型。他是个领袖，他踢着美妙的足球，他和其他球员都不一样。”是啊，既然马拉多纳说了，那梅西就可以创造奇迹！

很少人记得，要到2009年3月28日，梅西才第一次身穿阿根廷10号出赛：那是里克尔梅留给他、马拉多纳曾经穿过的，阿根廷队光荣的10号。

2010年南非世界杯，阿根廷队表现不好，被德国队4比0淘汰回家。但梅西表现不差，还被国际足联选为当届世界杯最佳十名球员之一，但球迷们还是要闹：他们对梅西寄予厚望，认定他是马拉多纳的继承人，那他就理该如1986年的马拉多纳那样带队创造奇迹，拿下世界冠军才是！

我们都知道2014年世界杯，阿根廷队拿下世界杯亚军，这是1990年之后阿根廷队取得过的最佳战绩了。然而梅西得到的还是批评：远在阿根廷的马拉多纳还唠叨。成为最佳球员，拿下世界杯亚军，达到了马拉多纳1990年的成果，依然要被诋毁，只因为没复刻1986年的神迹——这就是梅西面对的压力。

至于在2018年世界杯，阿根廷队被后来的冠军法国队淘汰。但一直关注阿根廷队的人自然明白他们的成色，前阿根廷国家队球员奥斯瓦尔多·阿迪勒斯承认：“这是史上最差的一支阿根廷队。即便拥有当世最好的球员（梅西），也缺乏竞争力。球队所有的退步，都被梅西的光芒遮盖了。”而克罗地亚队的核心球员莫德里奇，更是直言说：“梅西不可思议，但他无法独自完成一切。”

1986年那支世界冠军队的一员塞尔吉奥·艾尔米隆曾挑剔地说“当马拉多纳面对挑战，他会踢得更好；也许梅西还太年轻，无法面对那份压力……他有一个西班牙头脑，他觉得自己是西班牙人！”这句话实在是很主观了。

梅西被一遍遍追问与马拉多纳的关联，这让他感到疲倦。他爸爸曾抱怨：“国家队征召过百来个球员，就只盯着里奥一个人？不公平！他在巴萨被所有人爱戴，然后回到阿根廷，面对这一切批评。”

那么，阿根廷球迷怎样才会满意呢？这就得说到阿根廷这个国家，以及马拉多纳了。阿根廷地处南美，主流讲西班牙语，然而民族精神又很神奇。阿根廷大文豪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曾半开玩笑地说：“阿根廷人是说西班牙语的意大利人，并自以为是住在巴黎的英国人。”何塞·埃尔南德斯1874年的英雄史诗《马丁·菲耶罗》，讲述了主人公一生不幸的遭遇和顽强的斗争，将高乔人描绘为阿根廷精神的象征。结论，大概这就是阿根廷人：他们觉得自己有欧洲人古典的那一面，却又对混乱世界、悲剧命运和顽强斗争颇为着迷。

整个南美洲对足球的热爱超乎一般运动，1958—1970年间，巴西拿下4届世界杯足球赛中的3届，球队功臣贝利成为全球足球的传说，巴西人民也借世界杯冠军的凝聚力，度过了工业化和现代化时期。阿根廷人对足球的狂热丝毫不减。1978年，刚经历军事政变的阿根廷在本土举办世界杯并夺冠，便凝聚了阿根廷的民心。然后他们就迎来了自己的传奇球王：迭戈·马拉多纳。

马拉多纳是足球史上最可怕的存在，矮壮，却拥有不可思议的平衡与球感。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理球，拽不倒、拉不动、围不住。他可以独自击破对手整条防线。除了球感技艺，还有他的混不吝与坚韧，他是天使与魔鬼的合一。

于是在马拉多纳退役之后，阿根廷一直在寻找他的接班人。而在马拉多纳之后，阿根廷也确实出现了许多足球天才：阿列尔·奥特加、巴勃罗·艾玛尔、罗曼·里克尔梅、安德烈斯·达利山德罗、哈维尔·萨维奥拉……只要是个身材不高、技艺灵巧的天才，阿根廷人就觉得那会是马拉多纳的接班人。这应该也是许多老一辈对梅西挑剔的缘故：他们嫌他没有马拉多纳那份狡猾、热情、拼命、疯狂——简言之：为了胜利不择手段。

但这种审美，真的合理吗？马拉多纳时代的球技战术与如今大不相同。他和马特乌斯、坎通纳、奇拉维特、卡恩这些曾经的热血好汉，是1990年代世界足球领袖的主流。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说句讽刺的话：马拉多纳在1986年的手段，在2022年不一定行得通——这个时代的防守布局，不会容他那么轻松施展世纪奔袭，而VR判定，更会让他的上帝之手进球灰飞烟灭。

而梅西的性格，真的不对吗？2004年10月16日，身披30号球衣的里昂内尔·梅西代表巴薩一队，踢了生平第一场正式的西班牙甲级联赛。当然有人谈论说，梅西年纪轻轻就暴得大名，后来在一则广告中梅西如是说：“我起早贪黑地训练，我用了17年114天，才完成了一夜成名。”他谦谨温和，他才华横溢，但他相信一步一个脚印。

梅西的性格和球风出自在拉玛西亚的训练，这里出产的不只是梅西，还有他的队友哈维与伊涅斯塔——后两位不仅与他一起引领巴萨获得成功，在西班牙国家队也一口气拿下了2008年世界杯、2010年欧洲杯和2012年世界杯。他们与梅西一样谦谨温和，静静地努力。值得一提的是，那支巴萨也有过刺头。性格高傲的瑞典巨星伊布拉希莫维奇曾在巴萨待过，并不顺利。后来他在自传《我是伊布拉希莫维奇》中认为：巴萨更衣室过于沉默，梅西、哈维与伊涅斯塔明明是巨星，卻像学生似的老实。

但这不妨碍梅西、哈维与伊涅斯塔得到4座欧冠，而伊布一生进球无数，却没有过欧冠。大概张扬跋扈的性格，并不是胜利的充要条件？

2021年，梅西带阿根廷拿到了美洲杯冠军——28年来第一次。赛后阿根廷人疯了。他们顶着疫情期间的禁令，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方尖碑周围庆祝。110米宽的七月九日大道，塞满了阿根廷球迷。一位阿根廷朋友告诉我：这一年南美深陷疫情，经济不太好，阿根廷出了名的内耗严重。也就是足球，能让矛盾重重的大家重聚起来。

2021年美洲杯冠军也算是一个证明：梅西可以不必用马拉多纳那种做派领导球队，却依然能拿下冠军，而且依然能获得爱：赛后阿根廷球员们一起跳跃庆祝，高唱：“利奥·梅西！”

在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现场观战的阿根廷球迷。

2021年8月11日，梅西来到巴黎。我在王子公园球场有幸采访过他。正午阳光下，他站在一整条边线，暴晒中连轴转接受3个小时访谈，不动声色。每次坐下起身、问候告别、轻轻碰拳的礼节——还被一位女士要求合影——一个都没缺。绝大多数我听到的问题，他的回答都不出意外的谦和。即便在提到拉莫斯、内马尔和姆巴佩这些巨星时，他也尽量再追加强调“其他队友”。我听到一法国摄影大叔一边卷线一边跟旁边的人说，“利奥人挺好。”他也许少了点山大王似的匪气，但他从不缺少人格魅力。也许他从头到尾并没做错什么，只是阿根廷有过马拉多纳，又因为他像马拉多纳，于是被拿来当做精神慰藉。明明阿根廷足球乃至南美足球整个已不在世界巅峰，但阿根廷球迷总带着一种近乎迷信的想法，认定他可以一己之力改变一切——还得用马拉多纳的方式改变一切。

梅西的老教练费拉罗曾说过一句公道话：“我总是维护梅西。阿根廷球迷有着冲突的一面：拥有美好时，我们不懂珍惜，总是看着阴暗面，总是不能就好好欣赏梅西。他是我们的好孩子，我知道梅西热爱阿根廷。”

关于不懂珍惜这事，还真有过波折。2016年夏天，梅西带阿根廷拿了美洲杯亚军后一度宣布退出国家队。当时智利教练皮齐说了句很客观的话：“我那一代人也许认为梅西不如马拉多纳，因为马拉多纳为阿根廷足球所做的那些事过于伟大；但我个人认为，梅西是有史以来最好的球员。”

之前还致力于批评梅西的阿根廷媒体，至此才意识到问题严峻。国家队飞抵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时，球迷对他高呼“不要走，里奥！”阿根廷总统马克里也敦促梅西留下：“我们很幸运，在这样的足球国家拥有世上最好的球员，这是上帝的礼物，是生活的乐趣。梅西是阿根廷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事物，我们必须好好对待他。”布宜诺斯艾利斯市长拉雷塔在首都为梅西的一尊雕像揭幕，以说服他重新考虑。2016年7月2日，5万球迷更是前往方尖碑呼吁梅西留下。

于是梅西归来，发挥神勇，连续完成对乌拉圭队的制胜球，对厄瓜多尔队的帽子戏法，带阿根廷晋级了2018年世界杯。他是曾经想离开的，但还是回来了。他只是温柔，但并不缺对阿根廷的爱。

无论结局如何，这都是他的最后一搏了。无论能不能拿到世界杯，阿根廷球迷至少该明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很难再找到另一个梅西来挑剔了，就像他们等不到另一个马拉多纳。毕竟1990年世界杯后30年，也只有梅西2014年带阿根廷进过世界杯决赛。

美好的事物并不总是呼之即来的——梅西，尤其如此。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