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特里亚:历史深处的五彩文明

2022-12-08 05:15王兢
世界博览 2022年23期
关键词:特里亚巴克波斯

王兢

阿富汗地形复杂,以高原和山地为主。

亚历山大大帝与巴克特里亚贵族罗克珊娜的婚礼。

巴克特里亚—马尔吉尼亚考古遗址中挖掘出的双峰骆驼雕像。

深入研究众多古文明浮沉涨落的兴衰史之后,“俯瞰”人类历史长河的阿诺德·汤因比提出以“文明”而非“民族”“国家”作为历史研究的最小单位。汤因比的历史研究由此摆脱了现代民族国家叙事的此疆彼界,更加注重于“文明”这个依据制度、文化、价值观定义的共同体。汤因比的史学实践显示,“文明”与“民族”“国家”甚至“地域”绝非一一对应,更不用说诸多在现实中没有民族国家继承者、早已消失在历史深处的文明了。

谈到阿富汗,“帝国坟场”(graveyard of empires)恐怕会是一个被频繁提起的字眼。的确,大英帝国、苏联、美国3个近代以降呼风唤雨的世界性大国,都在阿富汗这块千沟万壑、重峦叠嶂的“世界岛心脏”栽了跟头。普什图、哈扎拉、俾路支与中亚诸民族各据一方,连接四境的道路既蜿蜒曲折又崎岖坎坷,“倔强”地拒绝任何企图染指的大国取得完全的战略胜利。

不过,阿富汗这个国家并非古已有之,“帝国坟场”的叫法也是20世纪下半叶以后才为人熟知。事实上,阿富汗的国土之上早已不知有多少个古代帝国、王国、酋长、将军来了又去,破碎的地形结构与复杂的族群构成,也使其一直无法形成一个稳定长久的民族国家。这块土地上的古文明不但名目众多、旋起旋落,而且往往还自成体系、自有传统,族群、信仰、制度、语言、文化都各不相同。现代阿富汗的国界是“国土边界不符自然疆界”的典型例证。

巴克特里亚(Bactria),就是阿富汗这处“帝国坟场”北缘的小小绿洲。南枕兴都库什山脉,北接帕米尔高原,阿姆河上游灌溉形成的这块谷地,从来都是相对封闭但难以独立的争夺之场,无数外来者与定居者交换着角色,这里独立的区域文明在世界史的中古时代就消失在了大帝国的阴影里,直至今日依旧分处3个不同国家(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与阿富汗)之内。

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巴克特里亚在古代世界绽放的五彩文明光芒。从公元前2000年开始,巴克特里亚地区孕育的文明发光发热了2000年左右,留下了时至今日依然在现代社会举足轻重的文明成果。奥克索斯河(今阿姆河)流域的水土滋养,群山环抱的相对封闭地形,本身即是绝佳的文明发源地。断代于公元前2200年到公元前1700年的“巴克特里亚—马尔吉尼亚考古遗址”显示,青铜时代的人类就在这块沃土创造了高度发达的文明。这里水源充足、土地肥美,是人类最早进入农业定居的地区之一。

公元前6世纪,异军突起的波斯帝国成为中东地区的主宰。居鲁士大帝征服了巴克特里亚并将其纳入波斯帝国版图,波斯语“Bakhdi”也成为“巴克特里亚”的词源。波斯统治的200多年里,巴克特里亚的“希腊化”就已开始了。波斯帝国在与希腊世界的战争中占据了相当长时间的主动,落入波斯帝国统治的不少希腊人一路向东来到了这里。古希腊作家、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历史》里记载,波斯帝国将很多被俘的希腊人流放到了巴克特里亚。这是巴克特里亚第一次与世界主流文明产生交集,由此也进入了文献史料的关注范围。传说古代波斯哲人琐罗亚斯德的一个可能出生地正是巴克特里亚,他正是尼采笔下那个拥抱大地的查拉图斯特拉,为世人留下了至今仍在人文艺术领域传颂的古波斯智慧。

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是第一个接触并统治巴克特里亚的大帝国,波斯文明至今仍在影响着包括巴克特里亚所在地在内的阿富汗各地,波斯语也是阿富汗今天的第二大语言。巴尔赫城(Bactres)是古代巴克特里亚的中心城市,在波斯文明的滋养下成为中亚丝绸之路的商业中心。

亚历山大大帝是人类史上第一名成功的“全球征服者”,他的帝国从希腊一直绵延到印度河流域,横跨欧亚非三大洲,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希腊文明播撒到50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面积,开创了“希腊化”的历史进程,这也是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全球化”进程。亚历山大大帝20岁登基,只花了5年时间就击溃波斯占领巴比伦,又花了5年时间继续向东开疆拓土,追击波斯残余势力,兵锋直抵巴克特里亚与中亚,并翻越兴都库什山南下印度。兵败绝望的波斯王大流士三世率众退守巴克特里亚,组织雇佣兵与骑兵进行最后的抵抗,但最终还是兵败身死。

亚历山大一路东征的时候发现,离希腊最远的巴克特里亚反倒比那些更近的新征服领土拥有更多的希腊化特征。这里讲希腊语,盖希腊建筑,还有希腊式制度——原因就在于波斯帝国流放至此的希腊人。亚历山大鼓励马其顿的将士与当地人通婚,他自己就娶了巴克特里亚的贵族罗克珊娜为妻。

遗憾的是,“在众人对他最为渴念之际,他却撒手人寰”。亚历山大帝国仅仅维持了2年时间,就因他的猝逝分崩离析。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临终留下的那句遗言“王位给最强者”引发了几名部将持续10年的内战,这个帝国因此分裂为4大希腊化国家。尽管如此,亚历山大大帝在巴克特里亚等地建立的希腊化城市却持续存在下来,其中一个就是北边费尔干纳的“极东亚历山大里亚”(Alexandria the furthereast)。亚历山大去世之后,他的部将塞琉古占据了从叙利亚直抵巴克特里亚的地区,建立了塞琉古帝国,艾卡努姆城(Ai Khanoum)正是在这一时期成长起来,在200年间都是希腊化巴克特里亚的中心。

希腊化给巴克特里亚带来了新的文明沉积层,希腊建筑、希腊钱币、希腊神祇、希腊语在这里生根发芽,影响力持续近千年。塞琉古帝国重演了对极东疆土鞭长莫及的戏码,巴克特里亚在公元前256年成为独立的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公正者”阿加托克利斯(公元前190—公元前180年在位)是巴克特里亚史上第一个“兼收并蓄”的统治者,他铸造的“阿提卡式”钱币显示这是个原汁原味的希腊国王,而对波斯、印度乃至中国文明的吸收借鉴,让巴克特里亚进入了崭新的时代。

古罗马地理学家斯特拉博写道,“巴克特里亚出产油以外的一切物产,据此反叛的希腊人正是凭借丰饶的物产得以自立为主……他们对外拓殖的能力甚至还强于亚历山大”。“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是地理位置最偏东的希腊化国家,极盛期占据了今天阿富汗的全境與周边国家的一部分。在古代世界的空间尺度里,这里还勉强算是“西方”;但自世界进入罗马时代尤其是公元6世纪之后,“东西方分界”向西挪到了今天的中东黎凡特地区,无论是西欧人的“日出之地”黎凡特(地中海东岸),还是阿拉伯人的“日出之地”(呼罗珊),都已经比巴克特里亚更偏西了。此时的巴克特里亚的拥有者已经悄然改变,东方人与内亚人开始占据巴克特里亚的历史舞台。

就在希腊化王国逐渐落幕之际,东方的中国已经开始注意到这块比“西域”更西的土地。汉武帝派出张骞联络可以共抗匈奴的域外国家。张骞的此次“凿空”之旅,目的就是为了寻找那个与匈奴有世仇的“大月氏”。他两次出使,历尽艰辛,有过被匈奴扣押10余年的挫折,也有一路向西不断发现“新大陆”的喜悦。

《史记·大宛列传》详细记载了张骞一路的见闻。他到了大月氏,但没能说服已经心灰意冷的大月氏王。这里的大月氏,正是盘踞在巴克特里亚一带的中亚部落,他们刚刚击败了大夏也就是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建立了持续数百年的大月氏—贵霜国家。“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馀里妫水南。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无大(王)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大夏民多,可百馀万。”张骞在大夏竟然还找到了蜀地舶来的货物,由此生发出从川蜀出发前往印度的设想。他的出使虽然未能达到政治军事目的,但却成功地打通了汉朝与中亚的经济文化联系,带回了不少沿袭至今的“物质文明”,让中国古人知道在《禹贡》与《山海经》记载的极西之西仍有一个个文明国家:大夏、大月氏、安息……

“大月氏”与“吐火罗”从此成为汉文史籍上这块土地的名称,即便公元1世纪取而代之的贵霜帝国在与东汉交往时仍然延续了这个名称。在贵霜帝国(约公元60—375年)统治期间,巴克特里亚又有幸成为佛教文明的载体。贵霜王迦腻色伽在位期间(公元127—150年),希腊与印度文明的结合还创造了史上赫赫有名的“犍陀罗艺术”。佛教正是以这里为中转基地传入中国,从此开启了汉传佛教的历史,以至于后世将中国西域出土的经书残卷命名为“吐火罗文”(其实贵霜帝国的官方语言是希腊字母书写的巴克特里亚语)。几百年后慕名而来的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里写道,此时的巴尔赫城内“伽蓝百有余所,僧徒三千余人,有小王舍城之称”。

阿拉伯帝国兴起以后,巴克特里亚又成为伊斯兰文明的遥远文化中心,古城巴尔赫附近的马扎里沙里夫,至今都是传说中埋葬先知阿里的圣城。至此,巴克特里亚已经“集齐”了波斯、希腊、中亚、印度与阿拉伯的五彩文明。五种文明的精华有的沉入地下,有的完好如初,有的仅存吉光片羽,有的则是不绝如缕。

1961年,法国人发掘了艾卡努姆城遗址。

“文明的回响:阿富汗的古代珍宝”展览。231件来自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珍贵文物,已经在各国辗转展览十余年。

贵霜王子礼佛图。

蒙古帝国长达数十年的西征是人类文明史上一股惊天动地的特大风暴,巴克特里亚于这股自东而西的黑色旋风中首当其冲,数不胜数的美丽城市惨遭洗劫,千百年来累积的文明成果毁于一旦。蒙古西征也扫清了东西之间的商路,让唐代之后一度断绝的东西商路重新连通。不过,1405年帖木儿东征的戛然而止,标志着东西方又开始重新分离,巴克特里亚结束了从古代至中古的东西方中转站地位,就此消失在历史深处,几个波斯国家来了又去,但再也没能让巴克特里亚回复到千年丝绸之路时代的繁盛地位。

时间进入近现代,东西方在隔绝了数百年后重新相遇。这一次,从海路而来的西方人重新认识到巴克特里亚在历史深处的意义。1909年,英国学者H.G.劳林森就在《巴克特里亚:被遗忘的帝国》里写道,“人们对巴克特里亚的最大兴趣在于这样一个事实,这里是连结东西方的关键节点。”法国考古学家皮埃尔·勒里什也认为,巴克特里亚在中亚历史上扮演了关键角色。在特定时间段里巴克特里亚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地理边界的限制。

巴克特里亚这块沃土是东西方交流的“票据交换所”(clearing-house),其所孕育的现代波斯语,以之命名的吐火罗语,甚至是假托其名的“双峰骆驼”(Bactria Camel),都在显示巴克特里亚在丝绸之路上的枢轴地位:近代瑞典博物学巨擘林奈在为“双峰骆驼”这种古老动物命名的时候,立即想到的就是中亚骆驼商队的必经之地,巴克特里亚。

1961年,法国人发掘艾卡努姆城。20年后,苏联考古学家又发现了巴克特里亚—马尔吉尼亚考古遗址。当代阿富汗的考古发掘让巴克特里亚的诸多古老文明一一重见天日,印证了沉睡在古籍里那一段段彪炳煊赫的历史,阿富汗光是凭借这些出土文物的展览与文创就挣回了大量外汇。

从古代世界开始,巴克特里亚就是三大洲诸文明的交相缠结之地,就像一块大大的试纸一样,留下了各色各样文明的颜色。以巴克特里亚为观察点,亚欧大陆这个世界岛的历史更容易连成一个整体,因为它本就是五彩文明的交汇点,也是“古代版”全球化的最佳代言

(责编:刘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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