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宫毯铺在地上的皇家礼仪

丨雷虎 丨天际

王国英与她织造的宫毯

每个人到故宫，都会惊叹于其“南北一条中轴线，四方对称布局严”的空间布局。紫禁城的建筑把皇族的规制和气派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说紫禁城是皇家礼仪在三维空间上的扩展，那“燕京八绝”中的宫毯则是皇族规制在二维平面上的投影。

宫毯因为通常被铺在地上，因而是“燕京八绝”中最“低调”的手艺，但即使铺在地上，却是诸多手工艺中最讲“皇家格律”的一个。

在“皇家”消失后的百年，那些为皇家礼仪而生的工艺，大多灰飞烟灭。最讲“皇家格律”的北京宫毯，也因为其“恪守格律”而成为很多人眼中的“不合时宜”。

宫毯在最兴盛时期，做宫毯的手艺人有5000多人，但如今依然从事宫毯织造的只有王国英和她仅有的几个徒弟。她们在北京城离故宫最远的城区顺义，日复一日编织着失落的皇家礼仪。

宫廷手艺京城“打游击”

宫毯是一门以“宫”命名的手艺。历史上宫毯皆出自给宫廷提供御用器物的宫廷造办处，因而宫毯也被称为官坊毯。但寻找最后的宫毯艺人，我们却出宫越来越远，直到出了北六环进入一处偏僻的工业园。

这个园区格局与普通的工厂并无两样，只是建筑稍显奇怪：明明是混凝土房子，却在外立面用木头做出斗拱飞檐——原来，这里是一处传统手工艺创意园，宫毯、铜铁器等各种为宫廷服务的手工艺，因为耗工占地都被“流放”到这里。可能为了表示对这些宫廷技艺的重视，手艺创意园的建筑外墙加了一些古典建筑的元素做外衣。

仿古建筑中走出一位50 多岁的阿姨，身上穿着普通的工作服，但衣服的袖口和下摆上的皇家御用海水江崖纹图案却暴露了她的身份，她便是宫毯技艺传承人王国英。

王国英把我们引进宫毯织造作坊的展示厅。仿古朱漆大门终于让现代的手工创意园找回一点宫廷造办处的感觉。

展示厅四周墙壁上悬挂的巨幅挂毯把这里变成了工笔国画展：有织福字、寿字的吉祥图案；也有织梅花、仙桃的花草树木；还有织仙鹤、蝙蝠等飞禽走兽。但更多的却是龙凤、麒麟等瑞兽。

这些图案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各处主体图案居于宫毯中央，图案四周则被琴、棋、书、画、轮、螺、伞、盖、花等传统器具点缀。

“宫毯图案都有严格的构图模式，夔纹居中心，四角纹样对称。学术上称这种构图方式叫‘格律体’”。王国英指着一条九条龙的巨幅宫毯说。因为使用的人群是等级森严的皇宫贵族，因而宫毯从纹样到颜色都有严格区分。手艺人在织宫毯时，宫廷织造处会派专人监督织造，不允许乱了分寸。宫毯织完，哪一条宫毯送给谁，铺在什么场合，那更是有专门的官员负责调度。就像是沙和尚在天庭时的职务是“卷帘大将”，卷帘这个标准动作都要由大将来完成。铺织毯这样体现皇室成员存在感的大事，也得是大官。

那时宫堂织造的手艺不是什么人想学就能学，也不是普通人能织的。得由专门的家族负责职造，一代织宫毯，世代织宫毯。这种专门为皇室织宫毯的家族，人称“匠户”。匠户，人以艺贵，成为一种体现皇家规制的身份象征。

但自从大清亡了后，宫毯织造便江河日下。到解放前，整个北京地区只有几家小作坊有几十位工匠会这门手艺。而宫毯中的最高技艺“盘金毯”在这时便已经失传。

直到改革开放初期，出于出口创汇的需要，宫毯织造才再度兴盛起来。上世纪80 年代初，是宫毯织造最兴盛的时期。北京有11 个宫毯厂专门从事宫毯织造。最多时北京的宫毯匠人有5000 多人。王国英所在的北京地毯五厂是几个宫毯厂中人数较少的，但也有500 多人。这时，大量精美的宫毯都以极低廉的价格出口到国外。到上世纪90 年代初，机织宫毯开始大行其道，因为大量生产低廉的宫毯供出口，粗制滥造成风，宫毯国际美誉度降低。再加上随着中国国力上升，各种工业化产品竞争力越来越强，国家对工艺品出口的支持力度下减，很快手工宫毯便无人问津了。

王国英与她的徒弟们

曾经北京好几个宫毯厂，都在北京城最中心城区。但后来因为宫毯生产不景气。宫毯厂纷分改制。北京11 个宫毯厂，所有的厂房都成了房地产项目。现在还有宫毯生产能力的只有宫毯五厂，但生产车间却一直像打游击一般四处搬迁，最终被搬到了北京顺义这偏僻的角落。

“这图像不像一桌菜？盘在中央的这条巨龙就像桌上的主汤，周围环绕着的祥云、海水、仙鹤和小龙像不像四碗小菜？我们都称这种图案叫‘四菜一汤’”。织宫毯本是一门繁复而枯燥的手艺，但现存的宫毯匠人们却深得“治大国如烹小鲜”理念真传，在最艰苦的条件下，把宫毯传承变得活色生香。

用一门工艺编织一个体系

2003 年，王国英所在的北京地毯五厂接到国家通知，要求恢复宫毯织造中的最高品类盘金毯。王国英有幸和师父国家级宫毯传承人康玉生一起加入盘金毯修复专家组。但盘金毯的复制难倒了修复专家组所有的成员。

因为盘金毯是一种特殊的地毯，这种地毯织造有个特点就是要用纯金线来织造，正面盘金，背面盘金丝，通常是用来织龙纹，体现皇帝的尊荣华贵。

自清朝灭亡之后，大量宫毯艺人流落民间后，继续以宫毯手艺谋生，用宫毯中的绒线给普通百姓织地毯。但最体现宫毯特点的盘金毯，因为用的材质实在太贵，民间没有人能用得起，便没有人再织了。于是自民国后期，盘金毯便失传了。

要恢复盘金毯的织造，遇到的问题不是用什么样的织造技法，而是当时的宫毯艺人从来都没有见过盘金毯。

最终，国家协调故宫博物馆，从故宫馆藏中调出了两条盘金毯，一条是从未向外展出过的乾隆年间莲花牡丹纹盘金毯，另一条是栽绒盘金银线玉堂富贵壁毯。“盘金毯倒是见着了，但是问题又来了，盘金毯故宫馆藏也很少，这两条盘金毯都是国家文物，故宫同意让我们进宫参观，但是只能看不能摸，更不能拆开来看金丝的走线。这难度好比让人看着模型造航空母舰。我们都硬着头皮上，结果失败了！”

第二次进宫，故宫考虑到盘金毯修复意义重大，在康玉生师徒参观盘金毯时，给他们带来了一只放大镜，这样专家组可以透过放大镜观察到盘金的股理，进而反推盘金毯的生产工艺。

织造宫毯不仅是细致活，也是体力活，目前从事的人数越来越少。

“盘金毯是一种特殊的金线纵经纬交织而成。经纬线越细道数越多，织成的盘金毯就越密，规格也就越高。师父通过放大镜观察到，故宫馆藏的盘金毯是100 道的。也就是每平方英尺有经纬线各100 道，这样织出来的盘金毯，每一平方英尺就要打10000 个结。这个水平，在盘金毯中，属于中档水平。所以既然做盘金毯复原，就要啃最硬的骨头，最终我们决定做120 道工艺的盘金毯，也就是编织时，每平方英尺要打14400 个结。”王国英把我们领到宫毯织造车间。车间巨大的宫毯织机上，有几位年轻人每个人手上拿着两只金花色的线团在走线。

用放大镜看清了盘金毯的质地，反推出织造工艺，但更大的问题出来了——制作盘金毯时需要用到的金线，是用纯度为98%的黄金做成的金丝缠绕棉线制成。但织盘金毯的金线制作已经失传很久了。因为盘金毯从清朝之后，已经有上百年没人做了，金线便没有市场需求——金线制作是一门因盘金毯制作、盘金绣等皇家织造工艺而衍生的技艺。当盘金毯生产停止时，金线的生产的技艺传承也就难以为继。如今，要恢复盘金毯生产，没有金线宫毯手艺人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王国英跟随师父寻遍了全国，最后在南京金箔厂找到两个已经退休的老师傅。老师傅们曾经在年轻时听他们的师父说起宫毯金线的故事。于是南京金箔厂成立了金线技艺恢复组，经过两年多时间终于恢复了传统的金线制作技艺。原料问题解决后，修复宫毯的各种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从2003 年到2005 年，宫毯修复专家组辗转南京北京，历时三年，终于织出了一幅《九龙图》，成功复原了盘金毯织造技艺。在复原盘金毯的同时，南京金箔厂也复原了盘金线制造的这项技艺。如今，这两项技艺都成为了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盘金毯是一种特殊的金线纵经纬交织而成。

盘金毯织造。

盘金毯用金线，如今只有南京金箔厂在做。

恢复盘金毯织造技艺，不仅仅是一门简单的织造工艺，更是在恢复一个织造体系。

织《女娲补天》易，让宫毯回天难

从南京金箔厂定制好金丝，还不能直接把金丝用来织盘金毯。因为这些金丝极细，通常一两重的黄金，要捶打成一亩地大的金箔，最终裁剪成8 万米的金丝。这些金丝非常容易断，无法直接用来织造。因此需要先把这些金线盘在绒线上。因而每个宫毯织工，需要掌握的第一道工序，便是捻金线。

当金线盘在绒线上成为一根金包绒线后，王国英把两股金包绒线线头对齐，开始像编织麻花辫一样把两股金包线缠绕在一起。这样织造的金线就变得致密而坚韧，就可以进行织造了。

织造盘金毯时，织机的上方，悬挂着一幅类似于马赛克组成的龙纹。王国英说，这组图案，名叫“意匠图”。就是用马赛克的方式模拟出经纬走线，就像是计算机的编程。告诉织手如何一步步把金丝绒线编制成各种图案。

做意匠图是盘金毯织造中最关键的部分，画意匠图就相当于建房子时画设计施工图。当设计师把意匠图画出来后，织手就开始准备各种物料，开始配各种金线、棉线。尤其是织龙纹时要用到的金线，因为只有南京金箔厂一家能生产，因而通常需要订制。

燕京八绝中另一绝“京绣”中也需要用到金线，也是用金线来做龙纹。不过京绣中金线是用来绣龙本身，而盘金毯中，金线则是用来给龙做背景。因而织宫毯要用的金线量非常庞大——恢复故宫馆藏的《带子上朝》盘金毯，一幅盘金毯就用了上万米金线，仅金线的价格就达上百万。

编织是整个宫毯生产的重要环节，工人的技艺水平会直接影响地毯成品的质地，所以具备过硬的编织技艺，才能打好地毯高品质的基础。宫毯织造上手容易，要织出精美的宫毯，需要沉得住性子。尤其现在宫毯的用途，已经成为铺在地上彰显皇家礼仪的地毯，变成了挂在墙上用来看的挂毯，对织造的要求就更了。

王国英作品《女娲补天》

以前，皇家用的一般只需要织100 道就够了。但如今，王国英和她的徒弟们通常都把盘金毯织成120 道。但工艺的提高，意味着物料和成本的上升。展览厅里有一幅《女娲补天》的巨幅盘金毯，王国英和同事花了整整一年才织成，曾经在拍卖会上拍出了三千万的天价。王国英说，她和她整个宫毯作坊的同事，一辈子的工资凑起来也买不起自己一件作品。

和师傅一起恢复的盘金毯《九龙图》，就因为工程量太大，所以售价高达千万，无法实现市场化生产。为了和市场接轨，王国英推出了《九龙图》的简化微缩版《苍龙教子》。每一幅售价也高达50万，但销量很好，一直苦于产能跟不上。

现在仅有的宫毯手艺人，绝大部分都是女性。其实，在历史上，宫毯手艺人全部是男性。因为宫毯都非常沉重，产量又大，需要不断来回搬物料和成品，是一件沉重的体力活儿，只有男工才能胜任。

现在宫毯厂只剩下几个工匠，已经无法大规模生产。现在每年只能织几匹，只能是保护性生产，维持宫毯技艺不失传。一年也产出不了几件成品。这间狭小的宫毯作坊中的宫毯手艺人，便是北京宫毯的全部传承人。从兴盛时5000 多名工匠，到如今不到10 名手艺人，一门手艺从盛到衰，只用了不到20 年时间。

宫毯作坊中的两位男丁，已经很难想象当年宫廷造办处织宫毯时，男织工搬盘金毯搬得汗流浃背的场景。

这是北京宫毯制作工艺最后的保留地。仅剩下的几位宫毯匠人在最后的几台织机前织盘金毯。织宫毯的绒线球悬挂在织机之上，丝线经过织女们的手连接到宫毯之上。远远看上去，织机上的宫毯就像重症病人，而织女们就像护士在给病人打点滴。

宫毯作坊中仅有的两个男学生之一，似乎对织就那些“格律诗”中固定纹样的图案不感兴趣。正在织机上编织着一只戴墨镜的狮子，这传统宫毯中从来没出现过的图案。这图案很苦，相信年轻人看到这样的宫毯，心理压力会小得多。

我问王国英：“不符合‘四碗菜一碗汤’标准的宫毯，还叫宫毯么？”

王国英笑了笑：“将来的宫毯是年轻人的菜，要做什么他们说了算！”

复原盘金毯的同时，也复原了盘金线，如今，这两项技艺都成为了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