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艾嘉的活法

2023-01-05 11:34赵佳佳
南风窗 2022年26期
关键词:张艾嘉

赵佳佳

年近七旬的张艾嘉,依然站在电影创作的第一线。

这印证了,女演员的生命力,不会只局限于对“少女感”的随逐。

张艾嘉的再度现身让人惊奇。这位从1972年就开始活跃在银幕上的文艺明星,历经50年光阴变幻,竟还顽固地盘踞在电影行业的第一线,留守于众人瞩目的中心地带。

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她不仅仅作为演员存在,也作为歌手存在。与此同时,她还从电影的台前转身走向幕后,成为导演、编剧和制片人。

或许正是于台前与幕后之间的流转,许知远才评价张艾嘉说,她从来没有被鲜明地符号化,而是每个时代的介入者。

她的确从来没有像同时代出生的林青霞、林凤娇等人那样,真正成为某个足以被符号化的文化偶像,不曾真正走上被狂热追捧的巅峰。

但我们也可以将其理解为,张艾嘉是个更酷的、从不在某一缕具体的光辉中驻留的女人。因为那同时也极大程度地让她免于被固化在具体的框架中,使得她能够顺应内心的直觉,不断走向一个更加广大的世界。

这是被张艾嘉实践的活法:随心所欲。

从影的最初十年,因出演琼瑶电影《碧云天》以及家庭喜剧片《我的爷爷》,张艾嘉就已经拿下了自己人生最早的两个重量级奖项,进入了影后的行列。

奖项,是一种肯定,但这种肯定并不意味着张艾嘉进入了舆论关注的风暴中心。

演艺圈彼时当属林青霞与林凤娇炙手可热,虽然她们三人的年龄相差无几,但就关注度而言,张艾嘉似乎始终没有走向一个最极致的高处。

1975年,导演丁善玺想让张艾嘉在电影《八百壮士》中出演主角杨慧敏,但在角色公布时张艾嘉才发现,饰演杨慧敏的演员变成了林青霞。丁善玺在向张艾嘉道歉时非常坦诚地告诉她,公司觉得,如果从票房的角度出发,让林青霞出演主角会更好一点。

换角,对于演员而言,无疑是一种轻视甚至是放弃,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张艾嘉没有被这些来自外界的喧嚣遏制住她对电影的好奇心与行动力。

她曾说过,电影是她从很年轻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付出一生的时间去从事的工作。“因为我自己深深地感到电影是学不完的,所以它对我来讲是一个很大的生命的动力。”

1979年,她刚刚拍完胡金铨导演的影片《山中传奇》,与筹制该片的几位老板结识,成为很好的朋友。大家聚在一起想要共同创立一家公司,于是就有了比高电影公司的雏形。就在这一年,比高公司开始力推香港新浪潮导演,他们首先就选定许鞍华,拍出了后来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作之一《疯劫》。

我们可以看见从这个时期开始,一直到张艾嘉此后几十年的生命轨迹里,面目更清晰、更多样的电影作品逐渐出现,它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她作为导演创造出来的,而不单单是作为一名演员。

也正是这些作品,才奠定了我们如今对张艾嘉的认识。

在张艾嘉33岁那年,她自导自演的剧情片《最爱》面世,让她同时拿下两座最佳女主角奖杯。46岁时,她凭借《心动》拿下金像奖最佳编剧奖。65岁,她导演的《相爱相亲》再次为她带回了最佳编剧奖杯。

作为女性编剧和导演,她真正获得了为电影创造生命的权力。

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权力可以让她超越演员的演绎,而真正表达自己思想的流动,以及情感的挣扎。它驱动着她不断进取,同时也极大地延展了她的艺术生命。因而直到如今,我们还能有机会看见她仍旧在进行着难能可贵的、属于女性的表达。

1995年,张艾嘉正在拍摄《少女小渔》。那时的她想在影片中讲述的,是一个为了爱情远赴纽约成为非法劳工的女孩。为取得合法居留权,女孩与年逾六十的老头假结婚。

当时李安是影片的监制,起初,他的制片人詹姆斯·沙姆斯在帮张艾嘉修改剧本,结果张艾嘉拿到初稿后发现,对方写的故事全都是关于片中的男性,“没有小渔”。

她指出这其中的问题,说“小渔”才是这部影片的主人公。但制片人强烈质疑:“我根本不明白,这个女人除了每天到工厂去,然后等她的男人回来上床以外,她还能干什么?”

张艾嘉于是才明白,一个外国男人对于一个非法移民的中国女人的处境是无法具有同理心的。他无法理解她的漂泊与孤独,也无法理解她的爱与挣扎。

后来,张艾嘉告诉李安,片中的男性可以交给他们来写,至于小渔,“我自己写”。女性故事的叙述视角,应该要握在女性手里。

在张艾嘉近些年的作品《念念》和《相爱相亲》中,这种情感的幽微被放在了更加醒目的位置,被作为一个叙事的整体给呈现出来。她始终在关注爱,拆解爱的表现形式,促成角色对爱的认识,最终让他们在爱中达成和解。

她的柔情如此温厚,让观众一看就知道,这些是属于一位女性导演的作品。

无论是“少女小渔”,还是《念念》中的母亲,抑或是《相爱相亲》中的姥姥,这些女性角色全都出身于社会底层。在张艾嘉的镜头下,她们几乎全都坚守着人性中最美好的那部分特质。她们的精神、行为、语言表达,美好又清澈,通透得少见小人物身上那种刺拉拉的毛边。

这对于一名出身于中产的电影创作者来说,是可贵的。在《成为张艾嘉》一文中,香港导演林奕华曾评价道:“作为一颗明星(或偶像),张艾嘉是很中产的—甚至有点贵族的味道。我可以想象喜欢她或者愿意认识她的人,有部分是被她的‘中产女性’气质所吸引。”

此番评价的中肯之处在于,它一方面指出了张艾嘉身上的迷人之处,另一方面也解释了存在于她作品中的那种普遍的悬浮。

但她最让人敬佩的特点也正在于此,多少年过去,无论她是否成功地跳脱出了自身阶层的局限,她都始终很勤恳地在讲述关于爱的故事。她试图让一个最为通透的爱的理念贯穿自己的影像表达,戏里面的人无论怎样产生纠葛,最终几乎都在爱里达成和解。

张艾嘉的中产气质其来有自。1953年,她出生于台湾名门。她的外祖父曾任新闻局局长,叔叔是作家张北海,小姨是报社董事长,父亲是空军军官,她的母亲魏淑娟是社交名媛、那个年代享誉台湾的大美人。

在这样一个家庭中,她曾经接受的是最森严的教育,吃饭不准说话,睡午觉不准眨眼睛,要习得极其严格的礼节。直到她13岁那年,母亲将她送往美国读书,才倏忽解放了她自由自在的天性。

彼时正是美国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堡提出“Flower Power(权力归花)”的时期,人们拥向中央公园,唱着歌表达反战情绪。张艾嘉也打着赤脚进入人潮,身穿迷你裙,头顶花环,和所有人一起唱歌,成为了“花的孩子”。

她的父亲在她一岁时就经历空难去世,于是她的母亲就似白先勇在《一把青》里写的朱青那样,年纪轻轻就守了新寡,而父亲的角色则从此消失在张艾嘉的生命里。

她曾坦言自己因为父亲的缺席而产生了恋父情结,因此总是喜欢那些成熟稳重的男性。

张艾嘉似乎从小就喜欢谈恋爱,甚至在1969年时还因“太喜欢谈恋爱”而被母亲从美国召唤回国。此后她亮相影视行业,也始终不服膺于电影公司对艺人提出的“禁止恋爱”条文。

她和罗大佑谈恋爱,和离异的刘幼林结婚,又在舆论的狂风暴雨下未婚生子,最终嫁给香港富商王靖雄。而这些都不过是她缤纷情史的小小一隅。

如今看来,张艾嘉的这份对爱的渴望,随着岁月的流变已经不断变幻并逐步加深,最终注入了她所热爱的电影事业。

我们如今看到的《念念(Murmur of the Hearts)》与《相爱相亲(Love Education)》,已经脱离了她早期的琼瑶叙事,而进入了一个有关代际之爱的更深刻的层面。可以说,她对爱的渴望经年累月地沉积,最终在内心深处的湖底激起回响。

我想影像对张艾嘉而言,是人生中最迷人的一种途径,就像颜料之于画家,文字之于诗人,它们都将协助她通向自己的内心。曾经在人群中高呼Flower Power的孩子已然长大并逐渐衰老了,如今驱动着她的,是Love Power(爱的能量),它将指引她向更深更远处走去。

抛开电影批评的视角去看待张艾嘉至今为止的电影生命,我想它即便不够质朴,却也至少算得上足够执拗,并且足够诚实。

台湾乐评人焦元溥曾在自己的专栏中,写到一件有关张艾嘉的往事。

2014年,焦元溥开始与台湾的乐团进行尝试,以文学作品作为专题举办音乐会,选择相关的古典音乐作品,以讲述与演奏的方式呈现给观众。他选择的其中一首作品,是匈牙利音乐家李斯特的《雷诺儿》,以音乐诠释鬼魅的典范。

当时,他需要找到一位“有舞台戏剧表演经验、对诗歌朗诵有兴趣、对古典音乐不排斥”的演员。在林奕华的推荐下,他尝试着向张艾嘉发出了邀约。让他没想到的是,即便他与张艾嘉从未谋面,且能够给出的薪酬也十分微薄,她却一口应下。

他曾追问张艾嘉愿意参演的缘由,她给出的答案是:“无论作为演员或导演,我总是想做没有做过的事,迎接尚未遭遇的挑战,学习未曾获得的经验与能力。”

这番宣言式的自白乍听有些机械,但在张艾嘉的人生中,她始终在不遗余力地践行着她所说的话。这也是她区别于同时代女演员的一个最为显著的特质,她几乎从不乐意将自己隐没于历史的山头,反而是不断向前行进,不断自我更新。

在所有的媒体报道中,要数林奕华对张艾嘉的评价最为贴切:“张艾嘉直至60多岁,依然活得很现代、自我,从来不封锁自己。”

贾樟柯拍摄《山河故人》时,想要在影片中讲述一段超越年龄界限的忘年之恋,男演员董子健彼时只有20多岁,要为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对手戏演员成为令人困扰的难题。思来想去,贾樟柯还是找了张艾嘉。因为出演这个角色的演员首先必须是个“内心自由的人”。于是,才有了影片中二人在直升机上跨越年龄与代际的惊世一吻。

时代的更新与逐日的衰老,其实也曾让张艾嘉迷失自己的位置。

从50岁向60岁过渡时,存在于她内心的困惑渐渐加深:“你已经不是这个时代年轻人的偶像了,也不是年轻人的思维。但还要与市场保持接触,到底应该做哪个方向?在生活上,我的孩子也长大了,人家都会觉得你60岁应该退休了,你的位置在哪里?”

她最终之所以能从迷惘中走出来,依靠的还是行动。她经历的其实是衰老带来的自我社会性的消解,而她用以对抗这种消解的方式,就是继续拿起自己的笔,重新掌握她的摄影机,进一步加固自我的根基。只有当自我的根基足够稳固时,人才真正拥有了对抗衰老、对抗消解的力量。

在拍摄《念念》并进行长久的思索之后,张艾嘉问自己,我怎么能退休?

“现在是我的又一个新阶段,重新找回了快乐,不再顾忌市场有没有欢迎我。我还要拍很多的戏,有好角色我就去演。成功、名利,都不会是困扰,这样的状态下创作是很开心的,这是我与自己的一个和解。”

明年她就将年满七十,如今我们又看见她出现在“最佳女主角”的领奖台上了。她还在寻找艺术形式的创新,还在追问关于爱的一切问题。

2009年,张艾嘉参加《鲁豫有约》时,提到嘉禾创始人邹文怀曾说她不太上镜,但后来还是给了她机会,让她第一次学着导演电影。而这导演之路一发不可收拾,就这样延续至今。

在节目中,鲁豫问她:“他现在觉得你上镜吗?”张艾嘉大笑起来:“他现在觉得我很‘上进’!”

她已经成功改变了外界对她的评价方式。她如今得到的那些形容词,早已不再局限于女人的外貌如何俏丽、言行如何乖张、恋情如何驚世骇俗。时间会残忍地把所有诱人的皮相都削去,但对爱的追寻是永恒的,好奇心、自由、开放,永远值得推崇。

张艾嘉从不沉湎于逝去的岁月,她还将向着一个更加开阔的世界,持续不断地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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