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看两不厌

2023-03-13 20:25杜梨
北京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冬宫掌门

1

香香阁伫立在寿桃山的顶端,是冬宫的心坎儿。宫内的建筑以它为中心呈对称排开,形成了众星捧月的格局,统领冬宫、圆明园与畅春园。香香阁有八面三层四重檐,这也就意味着,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它都长得一模一样。香香阁通高41米,坐落在20米高的石台基上,内部用八根铁梨木擎天柱支撑,历经几次大地震依然完好无损。

香香阁的本意是“佛陀众香之阁”,意为人们求神拜佛的心愿飘到了天上,神明便知晓了一切。前些年,在香香阁的几块匾额后面,还住着五种不同的蝙蝠。在古代建筑艺术里,无疑有着“五福捧寿”的吉祥寓意。可惜,它们很快就随着时代的变化,消弭于天际。

第一次听到香香阁的真名儿,我笑得不行。香香阁第一层牌匾“云外天香”也是那么逗,仿佛这匾挂在这里,是要每时每刻地向世人宣告这座小阁是香的。冬宫咖啡里的招牌,那座拥有白、蓝、粉、黄等各种颜色的香香阁奶酪,也是软嫩鲜滑、入口即化。若遇到朋友或者服务员说“你们那座塔”,我一定纠正,这是阁,不是塔。

我活了28年,竟然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香香阁,没想到一来冬宫就被发到了香香阁。

香香阁的小船姐睁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置信,“什么?这不是特别有名吗?北京还有人不知道香香阁呢?”

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2

在进冬宫之前,北京对于我来说,只有长城、天坛、故宫、北海、景山和圆明园。父母很少带我出去玩儿,他们忙于工作,疲于奔命。况且,两人的字典里就没有“冬宫”这个词。他们对于北京的认知只有动物园,因为离我们家最近,小时候每周六必带我去动物园看猴儿。他俩不会开车,长城又太远,亲戚来了也往动物园赶。

于是,在我来冬宫上班以前,我只来过两次冬宫。

第一次是大学做暑期兼职,我带一家意大利人转北京市。妈妈带着两个儿子来北京玩儿,需要一个北京本地的导游兼翻译。他们个个人高马大,都是米兰医院的医生,称“胡同儿”为“虎童阁~”(Hu Tong 结尾的g按照意大利语的发音准则必须发出来,和汉语拼音里的g发音很像)。

紫禁城里,我们经过某个殿门,有个陌生男人忽地冲到大儿子面前,昂起头,怒气冲冲地盯着他,恨恨吐一句,“八国联军!哼!他们又来了!”

隔天,我们去了冬宫,这个曾两次受到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侵略、盘桓和抢劫的地方。毒日头把我晒成了干柳叶儿,米兰人晒得白里透红,直摇着手叫“Acqua Acqua ” (意大利语的水),一说喝水,我也开始喊,“阿瓜阿瓜”。

我们爬了香香阁,但我将它忘得一干二净,恍惚记得有位菩萨,没想到菩萨从那时就惦记上了我。走到山门处,看看波光粼粼的知春湖,迎面吹来的风擦掉汗粒,游船在湖面上很清凉。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冬宫划船,给握着湖边榆叶梅树枝的松鼠果仁儿拍照,它满满的瞳仁看向我。我脚踏着小船滑向十七孔桥,果仁儿在我膝头,看着偌大的湖面,有点儿害怕,我和香香阁拍了一张模糊的照片。湖面上的风很凉,带着水草腥味的香,温柔地拂过果仁儿的毛。

这就是我关于冬宫的全部记忆了。

3

香香阁坐落在寿桃山上,寿桃山的前身是瓮山,因它长得像一口倒扣在地上的瓮而得名。耶律楚材很喜欢这儿,给自己取号叫玉泉老人,临死前也想回到这里。

1261年,元中书令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铸遵照父亲的遗愿,将耶律楚材及其夫人合葬在瓮山东南麓,并为其修墓建祠。24年后,耶律铸夫妇也葬在了耶律楚材祠的东南侧。后来,耶律楚材的祠堂被痛恨元代统治的百姓给毁掉了,其墓不知所终。

1750年,乾隆在瓮山的圆静寺旧址修建大报恩延寿寺,工匠在瓮山脚下挖地基时,发现了耶律楚材的棺木。乾隆赶忙下谕重修耶律楚材祠及墓地,题诗、塑像和竖碑,好好地夸了一下耶律楚材。著名作家叶广芩小时候管耶律楚材的塑像叫“白胡子老头儿”。如今的楚材祠被迁移到了紫薇阁里,属于文物修复的部门,经常有游客闯进去,想一探究竟,进去以后才发现啥也没有。

乾隆第一次南巡,就看中了杭州开化寺六和塔,十分想拥有。六和塔是北宋开宝三年吴越王建的,塔身高60米,平面八角形,周围有十三层木构外檐。回京后,他以为母祝寿的名义下令,仿照其形制,在寿桃山修建了一座高九层的大报恩延寿塔,取“殿宇千楹,浮屠九级”之意。

不料,1758年9月10日,工匠们修到第八层,延寿塔即将建成时,塔身却出现了坍圮迹象,工匠们只能遵旨停修。

乾隆忽地写了一首《志过》,在日记里发誓永不建塔,觉得这是上天在明示他“自满福招祸”,大概有点不可高声语的意思。他命令工匠把建好的塔给推倒,仿杭州六和塔与武汉黄鹤楼的形制,取两者之精华,重新造了一座阁,并取名为香香阁。

就这样,前后历经十五年,初代香香阁终于面世,它只有三层,依旧保持了平面八角形的格局,外檐四层,内檐三层,八角攒尖顶。

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冬宫,木质的香香阁被烧毁,其中供奉的千手观音铜胎佛像一并被毁,寿桃山上只剩下了大报恩延寿寺的残骸。直到1890年,慈禧挪用了北洋水师78万两白银,按照原样重修了香香阁。五年后,二代香香阁正式上线。

1900年8月15日早晨,慈禧和光绪从紫禁城出逃,中午到达冬宫,在乐乐堂内用膳休息,从冬宫逃至西安。当天下午,沙俄军队首先占領了冬宫,英军与意大利军也相继进驻。

17日,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进入北京,随后下令准许军队抢掠,冬宫内陈设文物遭到洗劫,无梁殿和多宝塔二处墙壁上嵌砌的琉璃小佛头也被砍下带走。随后,联军们在冬宫里盘踞了一年,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文物。唯一庆幸的是,这次大部分建筑主体得以保留,二代香香阁逃过一劫。

1976年,唐山丰南地区发生里氏7.5级地震,波及北京,冬宫震感较强,香香阁、德乐园、寿仁殿、乐乐堂、山色湖光共一处、听莺馆等皆有损坏,宫墙倒塌126处、1008延长米。经过整修后,冬宫依旧照常开放。

4

在我眼里,香香阁可爱又敦厚,是神的孩子。

初冬,我们小组要进行主要殿堂的轮岗分配。我和数学天才漠漠开玩笑,寒冬腊月的,万一给咱们一竿子支到香香阁,那每天不都得爬山吗?

我们还没笑完,就在接下来的宣布中听到了“香香阁:扈漠、杜梨”。

没想到笑了半天,要爬山的竟然会是我俩。从此我和漠漠约定,“以后在宫里,咱可千万不能说任何关于工作的事儿了,这也太准了,谁受得了?!”

漠漠在一个多月以后就去了冬瓜门检票,躲过了“如果在寒冬,一个守阁人”的命运。

我和漠漠在德乐园的小侧室里,盼来了当时香香阁的总管——风掌门。风掌门的短发齐耳,烫的金黄慢慢褪去,小波浪卷儿在脸边游荡。她没有像其他殿堂的掌门那样热情客气,只用两只眼睛瞟了瞟我们,略带叹息道,“走吧。”

风掌门是东北人,在如今遍布老北京的冬宫里,她一口东北话很是稀罕。她早年是体工队的篮球运动员。如果正常发展下去,她应该去当篮球教练,而且她的做事风格也的确适合部队。

时局变化,她转业来了冬宫,给皇帝看大殿。她个儿很高,一头短发烫染适度,喜欢漂亮包包和美甲。风掌门家境不错,为人仗义,做事很严谨,喜欢亲力亲为,有时容易着急。还有两年,她就要退休了。

早些年,风掌门凭着极为认真的工作态度,荣升为山下碧霄殿的掌门。碧霄殿,二宫门,金水桥到国华台,无一处草木不经她亲手照拂。岗位调动后,她去了碧霄殿之上的香香阁,主管香香阁、转轮藏和珍云阁。前几年,香香阁大修时,她们几个负责人顺着脚手架搭成的楼梯,登到41米高的阁顶,三人环抱,才能将将围住那颗圆润的金顶。人在金顶边,不过如一撇一捺。

风掌门告诉我,在上个世纪的传说中,一天夜里,香香阁的夜班师傅定点起来打更,看见一白胡子老头儿站在香香阁的金顶边,对他说,“不许你再到这儿来了。”

他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他继续打更,白胡子老头又出现了,“你不许再来了。”

第三天,夜班师傅辞职回家,说什么也不再回来了。

我猜,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是耶律楚材。

5

香香阁的办公室在转轮藏对面,走进去,是一条一人宽的走廊,左手边是个小矮冰箱,上面放了同事的摩托头盔。右侧小房属于风掌门,屋里有一张盖着玻璃板的木桌子,一把木椅子和一张陈旧的小床,夜班师傅有时住在这里。墙面上有乌涂涂的污渍,充满上世纪的余韵。

我们小组的其他人都在山下的主景区,掌门们交代两句就打发回家了。而风掌门带我们上了山,让我们在小黑本上写了整整一页注意事项。从告诉我们如何应对各类游客,到在大殿里该穿多厚的鞋。

风掌门一再强调,“要记住,咱们是站立式服务,没事不要靠着柱子,也不要躲菩萨身后去。”

然后她又嘱咐我们千万不能招投诉,“咱们就在阁里的窗口站着,游客也进不来,咱们不直接接触游客。如果这都能招投诉,那也挺能的。”

我俩哧哧地笑了。

风掌门问道,“咱们香香阁每天都得爬山,干活儿啥的都需要体力,你们行不?”

我说,“我可以,我常年健身跑步,我最爱爬山了。”

风掌门一脸吃惊,眉梢带着喜悦,她希望来人帮她在山上干点活儿,最好是男孩儿,毕竟爬山、清洁和搬东西都需要体力。

末了,风掌门又问我们是哪儿毕业的。我们自报家门,风掌门很是吃惊,“你们知道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吗?咱就是服务员儿,就是服务员儿啊。你们读那么多书,那么高的学历,不都浪费了吗?”

漠漠回答,“我们的旅行社倒闭了,找个单位稳定一些。”

我有点难为情,“我写小说活不下去,五险一金交不起了。”

风掌门转身穿好大衣,拿起她的小饭盒,瞥我一眼,长叹一口气,“可是,妹妹啊,写作哪儿有那么快啊,你得等啊!”“你们肯定受不了这儿的工作的,这儿不适合你们这些有文化的,站殿容易把人给呆废了。”

我们嘻嘻笑着,“为人民服务。”

她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缓缓地说,“你们马上就知道什么叫为人民服务了。”

她在我们身后关上小门,跟夜班师傅打了招呼,我们便一同下山去了。

6

香香閣曾地处大报恩延寿寺的第四进,之下有一石砌高台,有100级八字蹬道,修得极为陡峭,大概是工匠有意为之,意在突出求神拜佛和西天取经的艰辛。

每逢初一十五,大报恩延寿寺会供饼一次,用苏拉两名。苏拉是满语对宫廷内务仆役的称呼。1757年的五月初一,京内差遣了两个苏拉来冬宫送供饼,外加一个苏拉念经,四个苏拉送取铜、锡、瓷器等家伙什儿。

这一年,是苏拉给大报恩延寿寺供饼的开始,同时也是苏拉供饼最频繁的一年。过了那一年,苏拉就很少过来送饼,可能一年才几次。宫中颇阔,少人看管,自然偷窃频发。有个叫康宁的宫户偷了大报恩延寿寺的铜环,按实犯死罪例斩,锁送去刑部监候,秋后处决。乾隆时期的苛察很厉害,史书中多有佐证。

除了喇嘛们会偶尔过来,皇帝和皇太后很少登高,后世的官员也很少上来。1780年,班禅额尔德尼就坐着插有绣龙旗的“喜龙”御舟,坐船过貅漪桥,前往大报恩延寿寺去烧香礼佛。

乾隆每次来,听听政,乘轿游览,去大报恩延寿寺拈香,去岛上的广润灵雨祠祈雨拈香,在知春湖上坐杉木船玩儿,似乎从没爬过香香阁。乾隆又曾对天下发誓,此生不在冬宫过夜。所以他都是上午在冬宫玩一阵儿,中午再坐着轿子去圆明园。去了圆明园,先喂金鱼池里的金鱼,再回九州清晏歇息用膳。

而嘉庆爱去广润灵雨祠拈香,还给龙神的 “安佑普济” 的神号下加了 “沛泽广生” 这四个字,并规定仿照致济黑龙潭和玉泉山的礼制,每年春秋都要来知春湖祭拜龙神,供奉同等规格的食物。

1816年的七月初七,嘉庆本来约了英吉利的使臣斯当冬和马礼逊见面,并精心为其安排好行程,什么七月初八去圆明园正大光明殿赐宴颁赏,再去同乐园用膳;七月初九来冬宫的寿桃山玩儿;七月十一日在太和门颁赏,赴礼部筳宴;七月十二日再派人送回英吉利。

不料,七月初七那天,俩使臣到了宫门,为了不向嘉庆下跪,都说自己病了难受,走不动路。嘉庆都快走到大殿了,听到这借口气不打一处来,立刻给他俩遣回了英吉利。随后,他給英王写信抱怨,朕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没礼貌的人,您以后可别再派使者过来了!

后来,咸丰在位的时候,也因跪与不跪的问题多次拒绝了英国派使者的建议。

道光、咸丰也是例行公事,去龙神庙拈香,遣官祭安佑普济沛泽广生龙王之神。而慈禧在碧霄殿过万寿庆典,常驻在德乐园听戏,每次都要求光绪和官员们作陪。

因此,香香阁从古至今都堪称全冬宫最香的地方:风景好,领导少,天高任鸟飞。

7

不同于冬宫里任何一个殿堂和门区,香香阁作为全园的顶端,我们每天都要比其他人提前半小时到地铁站或停车场,从德乐园或北鸢门、北灵芝门三个方向冲上山。

刚上班没几天,我就在前山因为想抄近道而迷路了。清晨,大雾弥漫,经过管弦老年合唱团,洪亮的歌声逐渐变得缥缈,我也被歌声推得越来越远。山上信号奇差,导航在乱跑,眼前是乱石的尽头,再看看右手边成群的柏树和光秃秃的山石,想起风掌门的严格要求,不得不连滚带爬地翻上去。

刚翻过了一座山,又在岩石上狠磕了一下。想起之前那句“我最爱爬山了”,我觉得这是香香阁故意看我笑话。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北小门,给香香阁的小参事凌凌打电话,让他开门。

弹跳的脚步声敲击着山石,小凌凌一溜烟从屋里跑出来,忙叫着梨姐,笑嘻嘻地开了门。

凌凌只有23岁,是殿堂区最小的员工。他从小就跳了级,19岁英语本科毕业,看到冬宫的招聘就来了。他是个漂亮男孩儿,眉似柳叶,眼如甜杏,鼻梁挺直,皮肤细腻,白得发光。他见人就笑眯眯的,干活认真靠谱,有种小葱刚从地里蹿出来的活泼。

几年前,凌凌还很瘦,白玉似的小人儿站在后山检票,有经过的小姑娘透过岗亭看见他,向他要微信。他刚好赶上交接班,立刻抱歉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冲进休息室。好看的员工总会被人注意,但在宫里长得好看不是什么好事儿。凌凌绝不冒险,他对很多事都充满了谨慎,放在桌子上的水过了夜就绝对不喝。疫情期间,他除了吃饭喝水,总是戴着口罩。

一来冬宫,凌凌就被定在了香香阁。起初他很高兴,没有被定在最苦的冬瓜门,冬瓜门是冬宫的正门,一到节假日,客流量犹如洪水泄闸,压力也堪称全宫之首。

山下的外务府和德乐园里经过翻新装修,长方形的玻璃灯,白如新雪的墙壁和光洁的木头桌子给了他很多幻想,让他觉得香香阁的休息室也差不了。

一进门,凌凌的心就凉了半截,墙面涂着山水画般的污渍,墙角落款似的印着霉斑,他还以为墙至少都应该是雪白的。后来凌凌才知道,这两间休息室是由上个世纪的洗手间改建的,休息室自然也分了男左女右。

每次迎接检查,风掌门都会带着我们从香香阁干到休息室,把领导发的心灵宝典放在最高处,报纸抹布乱飞。可惜无论怎么擦,那两间小休息室还是黑的,为此,我们从未得到过表扬。

上个世纪,香香阁的休息室里连暖气都没有,靠生炉子取暖,每个员工每天上班都要拎两摞蜂窝煤上来,男员工两摞,女员工一摞。进入新时代,终于有了集中供暖,小屋里装了一长条扁暖气片,怕失火,温度调得也不热。下了岗,大家都围绕着它坐,恨不得揽入怀中。空调很少开,开了怕忘关,造成安全隐患。

休息室分两间,左侧的那间里有冰箱、饮水器和洗墩布的水池,里间是张被同事睡塌了的沙发,一张灰黄的床和一排柜子。右侧的休息室是我们常待的地方,两扇小小的横窗,露出后山的斜坡,时不时冒出一些猫猫头,喵呜喵呜地看着屋里的人吃午饭。

8

小船姐喜欢那些猫猫头,家里养不了,碗里的饭都给了他们。野猫都怕人,鼬哥招安了一只小猫,让摸让抱,给她买猫粮。

冬瓜门的小安姐自掏腰包,雇人去抓猫做绝育,她尽量给宫猫都做了绝育,绝育对科学控制流浪猫的种群来说,是非常必要的,既能延长猫的寿命,提高猫的生活质量,也能减少很多流浪猫惨剧,宫中鸟、鱼、鸭子和松鼠来说也是件好事。野猫是取之不尽的,平时的猫都缺吃少喝没人管,再生一窝小猫,天寒地冻,一只也活不了。小安姐是个热心肠,来过山上几次。

有只特别漂亮的小白猫绝育回来,发生意外死了,可能是野狗咬伤,也可能是其他问题。但香香阁的人们觉得是绝育的错,从此将小安姐彻底拒之门外。

小安姐又前去几次,做了几次工作,无功而返。

曾经有两只隼在香香阁的牌匾上做了窝,孵了六七只小隼,因喂食和排泄的原因,争渡争渡,惊起一些投诉。无奈之下,经过请示,工作人员只好搬了梯子将鸟窝挪走,并送到了野生动物救助中心。

从此那两只隼,每日都飞来香香阁盘旋,一圈一圈地寻找它们的孩子。风掌门看了,委实于心不忍。过了一个月,隼们终于放弃了,再也没回来过。

我一直觉得,古建上最迷人的部分,不是那些精致的雕绘和五色的油彩,无论是旋子彩画,苏式彩画还是和玺彩画,都不及瓦檐上长出的野草,牌匾后的蝙蝠和筒瓦里的雨燕,后者才是古建活着的、呼吸的部分。总会有游客怪鸟粪沾污了红墙,有碍观瞻,拿皇家园林的帽子狠狠一扣,指点江山。可是经过技术人员化验,鸟粪对于古建并无半点腐蚀性。

当代的城市居民注定无法住进这深宫大院,但看见这些动植物还能陪着古建,就嫉妒起这些生命来,想拿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驱逐它们。古建永远比人要宽容很多、很多。就算是最破败的庙宇,也有小耗子的一席之地。

9

每天上早班,需要开阁门和开窗户,把高挑的顶门杠从门边窗棂处抱下来,方可打开门窗。阁门直对山门,山门宛若取景框。

有时大雾弥漫,一池三山迷失在云雾中,正是古代帝王所神往的蓬莱、方丈与瀛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有时天光极好,湖水的颜色分了松绿、浅蓝和湛蓝三种颜色,伸手探去,仿若浸入一片柔软的凉玉,沁入心肌骨缝。

入冬后,湖水开始结冰,大块的寒冰结出不同的纹理,从高处看过去,成片的白冰截住未冻的湖水,有永昼极地的味道。随着风一日日寒吹,湖变得坚不可摧,仿佛一方巨兽进入冬眠。很快,便会有小人儿在湖面上走,测试冰的厚度,看看能不能开始滑冰。

疫情第二年,湖面都插起了小旗,试冰的小人儿走了好多天,盼呀盼,冰场也没能开放。

疫情第三年,冰场终于开了。骑冰车从鸭先知码头到西之堤,横跨知春湖面只需一眨眼。仰头看香香阁近在咫尺,当下便觉得自己仿佛来自安佑普济沛泽广生龙王之神的家族,可以像虾兵蟹将一样在湖面上横行霸道。

10

古建需防火,所有殿堂一律不许有空调暖风暖气等设施,只能靠物理保暖,穿上单位发的大红棉袄、黑羽绒裤、厚底靴和小热水袋过活。同事菲菲总觉得冷,甚至同时穿两件齐膝羽绒服,两层毛裤,戴两顶帽子和厚棉手套。她又瘦,远远看过去,像大棉袄自己在走路。

发工服的时候,大家都要选比平常大几个尺码的,里面才好塞毛衣。可惜,到了我们那届,常穿的三合一防风衣只剩了尾货,给我们瘦子发的都是没人要的小号,里面塞件毛衣都紧绷。

羽绒裤虽然大了几号,但套上以后,膝盖打不了弯儿,像大清的僵尸。为了防滑,羽绒裤的下端还有健美裤似的脚蹬子,姿态别提多美。大家品鉴道,“也就咱冬宫能干出这种事儿!”

冬天的一些时候,我们站在大开的窗口边,寒潮过境那些天,睫毛都会结冰。大家在窗口边上侧着站,头微微倾斜,勉强让窗框顶顶风。为此风掌门鼓励大家聊天或者在阁里打扫卫生,这样就不会冻僵。如果俩人在阁里互不交流,她还会问凌凌,同事之间是不是闹矛盾了?

正值购物节,我趁打折买了两麻袋暖宝宝和一麻袋暖鞋垫,当我幸福地塞进鞋里以后,才发现鞋垫根本不热,脚趾依然冻成冰豆儿。我看着这一麻袋鞋垫,陷入了沉思。至今,两年过去了,我也没用完这些暖宝宝和鞋垫。

看我背了两兜子不中用的鞋垫,小船姐又笑得不行,“啊怎么会?我买的鞋垫儿都烫脚,有时烫得受不了,只能背靠着窗台,把脚稍微立起来才行。”

小船姐非常爱笑,经常说着话就乐。参加全宫的讲解比赛,台下同事冲她挤眉弄眼,她扑哧笑出声,不得已下了台。我们只要一挨风掌门批评,菲菲便说,“今儿又挨呲了吧,天天呲成大呲花。” 仅仅“大呲花”这三个字就能让小船姐笑半个月。

小船姐从柜子里给我拿了两双鞋垫试试,烫倒是不烫,我总算是活下来了。

大家站岗都穿着松糕底的厚靴子,像唱戏的皂靴。她们说,如果长期在阴冷的环境下站岗,可能会影响女性的生育,体质差的女性,生理期都会被冻乱。

我想,假如我有天要离开冬宫,绝对是因为这儿太冷了。一个避暑的地儿,冬天来真是疯了。

11

寿桃山上,唯有一个人不怕冷,那就是鼬哥。

在众人都开始裹紧棉袄时,鼬哥依旧穿着白衬衫,挽起袖子,在山上跑上跑下,仿佛夏天只为他一人而存在。他说自己扛冻,几乎没有穿过羽绒服。

他早先在北鸢门轮岗检票,北鸢门向北,检票亭在阴影的风口里。最冷的那些天,北风如刀,像切西瓜似的切倒一大片人,鼬哥只穿着白衬衫和长棉袄站在风口处,面不改色地迎接挑肥拣瘦的大爷大妈,那条长棉袄只有一层外皮儿,他把里面的瓤儿给卸了。

自此,他在北鸢门一战成名。

鼬哥大我3岁,整个人像行走的楷体,清瘦有力。一双猫头鹰似的大眼睛嵌在脸上,面容清秀,看起来仍是个日本漫画里的少年。他每天五点准时起床打羽毛球,打两个小时羽毛球,收拾妥当后直接穿工服来上班,中午固定吃一顿黄焖鸡米饭。下班后直接飞奔下山,开着那辆炫酷的“铸就你的梦”奔上四环,和妻子吃饭散步看电影,晚上十点准时入睡,过着很多人梦想的生活。

鼬哥看上去很安静,很少跟人主动说话。只要他一说话,就好像是拆开了一袋彩虹糖,不仅有丰富的视觉,还有不断变幻的想法。我问他,“游客会找咱们吗?都会问什么?”

他说,“放心吧,他们一定会找你的,而且会叫你 ‘服务员。”

风掌门居然说的是真的。

很巧的是,我和鼬哥的初中门对门,高中的名字也很像,甚至高考分数都差不多,上的都是外国语大学,都考了英语的专四和专八,都喜欢玩手办做模型,人生的梦想都是过上平静的生活,平时坚持运动和健身。他当过英语辅导班的老师,起初很认真地做辅导教材,发现培训机构太过压榨,索性考来了冬宫。而我是混遍了大小媒体,觉得实在没意思,也考来了冬宫。

我当他是香香阁里的另一个我,加强抗冻版的。

下岗后,鼬哥或窝在小沙发上倒头休息,或带着游戏机玩单机游戏。天气好的时候,他就拿一把小椅子坐在外面,对着满山的柏树吃饭。阳光极好,天也很蓝,等饭的喜鹊、上班的乌鸦、啾鸣的麻雀团和擦擦的柏树枝。他对着山,猫兒在不远处盯着他,馋得口水直流。

虽然站岗很无聊,但和外面的工作一比,他还是觉得很幸福。他只想在香香阁里度过一生,不参与这世上的任何纷争。

今年秋天,我回香香阁探亲,鼬哥笑眯眯地从菩萨旁边旋出来,对我说,“我今年过敏得特别厉害,有点儿那个……”

“你哮喘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突发哮喘!”

“因为我也是突发哮喘!”

我们都在这一年捡了一只宫猫,也同样在秋季因各种综合原因突发哮喘。命运的齿轮也不知怎么,竟这样诡异的相似。

我们就像一颗花生里出现的两粒果仁儿,在宫中像三维弹球那样四处奔走。

12

鼬哥和凌凌都是散淡的人,不受野心的折磨,就像香香阁上偶尔生发的野草。

每当上面想把凌凌和鼬哥借去机关,他俩都会立刻推辞,“谢谢您的信任,我还是在基层再锻炼锻炼。”

实际上,鼬哥去过很多岗位借调,他不喜欢加班,也不喜欢写材料,还是觉得站岗最香。凌凌虽然年轻,在风掌门和同事之间斡旋,总能将一碗水端平,游刃有余,滴水不漏。

凌凌曾经也报过全国导游考试。他跑了很多次手续,才将材料办齐送过去,对方却临时改口,说一定要冬宫的总管签字。他又跑回来,总管恰好不在,隔两天才能回来。

他彻底失去了那次机会,他再也不去考了。

说起这些,他还是笑眯眯的,“凡事折我一次,我绝对不会去第二次。”

那时香香阁还要售票,他们得从冬瓜门拖板车,把票运到后山。门票像小砖头似的堆一车,几个男同事一起,连拉带拖地拽上山。票虽卖不了多少,每周还是得去拖。没有小骡子和小毛驴,他们只能过一个台阶,搬一个台阶,往往要一个多小时才能上山。

这对不爱运动的凌凌来说,简直是酷刑。

有段时间,主景区还有志愿讲解,每天半小时一次。无论寒暑,他们都要拿着大喇叭站到古建前喊一声,“有要听免费讲解的游客吗?”

开始用喇叭,被大爷大妈投诉后,只能靠人力喊,打掉的牙往肚子里咽。有时凌凌一天需要讲很多遍,哪怕嗓子发炎都要喊。有一天,他发着高烧,还得站在阁前讲解,声音嘶哑,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替他,有游客大喊,“大点儿声!听不见!”

他感觉天旋地转。

好在电子化时代来临,志愿讲解终于取消了,得知这一切结束的那天,凌凌欢呼雀跃。

凌凌说,来宫里的第一年,他还会换衣服上下班。现在他索性穿着工服坐地铁,再也不讲究什么花里胡哨。他笑眯眯地评价自己,“油腻得不行不行的。”

13

现在回想起来,香香阁的冷是入了骨头的。早晨阳光只进来八九点的,千手观音的脸上稍稍有点儿光亮,转瞬即逝。这尊菩萨名为南无大悲观世音,铜胎鎏金,现在已经剥蚀得厉害。它诞于明代万历二年,高五米,重万斤,有十二面,三十六只眼,二十四只手臂,脚踩999朵莲花宝座,有极乐净土之意。

依照乾隆最初的摆放,初代香香阁里,有一尊千手千眼观音,跟承德普宁寺菩萨出自同一尊蜡样。当时香香阁中层未封,那尊千手千眼观音应高12米以上,有统领千佛众神之意。1860年,佛像焚于火海,往极乐去了。

而在二代香香阁的一层,慈禧安置了泥胎接引神阿弥陀佛和他的两位从神,阿难和迦叶。1900年,迦叶被联军推倒,两个联军摸着阿弥陀佛两侧的袖子,拍了张照片。文革期间,阿弥陀佛身上贴满了大字条,正中央的是“对它判处死刑”,它被推倒后不知所终。香香阁也在那时改了名叫“向阳阁”。

因着历史变迁,香香阁送走了很多佛爷。如今这座观世音菩萨是1989年人们从鼓楼的万寿弥陀寺里运过来的。万寿弥陀寺在鸦儿胡同小学里,文革时,鸦儿胡同小学教师陈长庚等人冒着生命危险将菩萨封在了弥陀寺的墙体里。

1989年9月15日,官方商量好了将观世音菩萨移运到香香阁的事宜。23日,菩萨从二环的大悲殿启程,4天后,它终于来到了西北郊的冬宫。当天夜里,300名职工用杉篙支搭马道,人们徒手接力,将菩萨从山脚下运上了香香阁。

2006年,冬宫又从弥陀寺里拿回了菩萨身体里装的佛脏28袋(箱),里面皆是明代佛经、铜镜等珍贵文物,也一并入了馆藏。

如今菩萨的体内,已是五蕴皆空,不知这是不是阁里太冷的原因。

14

我佛度众生,却独独忘了我。我在阁里很冷,我看菩萨更冷。有时我甚至怀疑,菩萨是否向我彰显了神迹。我绕着菩萨一圈一圈地走,地板上有历年走动磨白的痕迹,从窗口处慢慢踱步到菩萨身后的原色,光线越来越暗,我踏入了循环的一个圈。

我开始明白动物们在笼舍里的刻板行为,它们想从这儿逃出去,甚至不惜为此受伤,如果实在逃不出去,只能重复着同样的行为。它们一定还拥有很多想象,很多冲破高墙的想象。

前来拜佛的人倒是很多。从早年开始,大家都一直传这菩萨很灵,不停地往他身上扔钱和布施箱里投钱。为了保护菩萨,现在不允许大家进阁投钱了。

香香阁内部还开放时,风掌门坚决不碰菩萨一分钱,同时严格要求下属不要动一分一厘。有些时候,香香阁里满地都是扔进来的零钱,人们只管扔,我们捡起那些有零有整的小钱卷儿,从须弥座边捡起叮叮当当的硬币上交。

有外省市来的拜佛小团,大多由一个中年妇女带领,整齐划一地祝祷。每人手里都有糖,许完愿后吃掉。领头的妇女硬要给菩萨供糖,风掌门就让我们把糖放在菩萨的抽屉里,如果有低血糖的游客,就拿出来给他们吃。

更多的游客,会直接将各种水果和零食铺在阁门前,小砂糖橘从袋子里滚出来,滚进了青石板的沟里,苹果和梨也不甘示弱,带着人们朴素的心愿,咕噜咕嚕冲进阁里。

有天,一个戴墨镜的年轻姑娘打着伞,夹着一大束鲜花,拎着两兜子水果,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兴冲冲地来问我,才发现香香阁不接受供奉。

“啊!我还带了这么多水果,太沉了,我不想带下去了怎么办呀?”女孩无奈,有些局促,笑起来像风铃。

“您要不送给其他游客看看?”

女孩道了谢,连忙发起水果,还热情地塞给我几根香蕉。我把香蕉给了两位拿了橘子和苹果的老太太,老太太高兴地下山了。

等我再转了几圈回来,女孩已经拜完,将那一捧香水百合放在廊座上,下山去了。桃色的花瓣热烈盛放,它让这座阁再次香了起来。

15

山顶没有洗手间,站岗一次一个半小时,只能找人短暂替岗,去半山腰的洗手间。这时,我就只能向嫣嫣姐求救了。不多时,我就能从阁子的窗口,看见嫣嫣从后山急匆匆地颠下来。

嫣嫣姐有一头黑亮的短发,在耳边荡来荡去,单眼皮大眼睛。她近视,有时看远处的物品就眯一下眼睛,动作慢悠悠的,有一种老北京人的沉稳和体面。她除了开车以外,坚决不戴眼镜。她觉得上班不值得她戴眼镜儿,她不想将这世界看得太清楚。

嫣嫣姐上班的时候,我习惯性地依赖她。她性格好,脾气顺,看见我们因各种事生气,总是眨着眼睛,劝我们别生气,说那人在欺负自己呢,好让我们宽心。

嫣嫣以前在冬瓜门做副掌门,一到旺季或节假日,整个广场就像一袋破了皮儿的黑芝麻,洋洋洒洒全是人。凌凌也补充道,每年十一,香香阁的景观也是颇为壮观,台阶就像长城一样,栽满了郁郁葱葱的人。

据嫣嫣说,疫情前的手撕票时代,他们和保安一起检票撕票,散客都是一人撕一张,碰上团体便撕一整本的票。一整本,50张或100张,成本成本地撕。

有带散客的各路黑导游,利用年票带着游客多次硬闯,被抓住以后绝不认账,常常企图翻杆而逃。被烈日咬破的汤圆大巴里,黑芝麻馅汩汩地流出来,不断有人冲击闸杆、逃票或者装作听不懂,“什么?要门票?不知道?啊?”

嫣嫣作為负责人之一,必须得能扛下各种事。门区总是不够人手,她只能早连晚,从早晨6点一直工作到晚上7点。这直接导致了她的身体机能失调,有时一下班就去医院连输三天液,有时甚至忍着剧痛站在门口检票或者调解纠纷。

最后,她的身体不能支持她的工作,她的工作也不能再支持她的身体。医生下了最后通牒,让她必须换工作环境。

经过一番艰难的申请,她来到香香阁,重新做回了普通员工。嫣嫣的心思都在家庭,她觉得能有个编制,将孩子平安带大,便很满足了。

我们一同站在窗前,我像上海半导体那样给她讲各种动植物故事、社会工作传奇和平常遇到的奇葩事儿,她恰到好处的捧哏总能激起我的抑扬顿挫。有次,我看着刚回北京的雨燕,跟她讲了很多看来的动植物冷门故事,把她逗得直拍手。

她说,“你应该去动物园儿工作。”

我说,“我今生的一个最大心愿就是去给大象叉干草。”

16

下岗时被大爷大妈抓住,是件顶恐怖的事儿。有些大爷大妈非要进入不开放的区域,从后山下去。山阶陡峭,安全隐患极高,冬天下雪结冰,我们都在山石上摔过。三年前,疫情伊始,出于各种安全原因,后山封闭了。然而,至今仍有无数大爷大妈会来堵门、投诉和打电话,试图通过各种手段穿过去。

每当人们换岗回休息室时,总有几率被大爷大妈拽住,他们试图通过激烈的辩论,穿过那道小门。而此时正是我站了快两小时后,最想去洗手间的时候。女员工被大爷抓住的几率更高。有时碰见凌凌,他还能帮忙抵挡一下。

最严重的,当数遇到“老干部们”那次。那天,我和嫣嫣下完最后一岗,正准备松口气回家。突然就被一个穿军绿色冲锋衣,戴着眼镜的大叔拦住了。他们呼朋引伴,气势雄浑,质问为什么不给他们开后门,凭什么不让过?说他们是老干部协会的,这个处长那个主任的,试图以此来引起我们重视。

我的灵魂出窍,像看一出浮世绘。

我们作完解释后,对方根本不听,开始说自己年过五十,不想从前面下山。

随即,冲锋衣大叔在石台上开启疾走,不断挥舞着胳膊对我们指点江山,“你们到底有没有领导?有没有管事的人了!我们可都是老北京!”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尤其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在这种当口儿说自己是老北京。

后来结实的售票小哥沉卿也遇到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早年间有很多想逃票的人,站在窗口跟他磨,“我们老北京!从小儿就来!怎么现在还要票了?”

沉卿耐心地解答:“老北京?就算是老外地也不行啊!没有票,无论您是老北京还是老外地都不让进啊,您说是不是?”

正值风掌门休假,主事者只有凌凌一人。我开始录音,怕矛盾激化,保留一切证据。

嫣嫣见状,赶紧给春和殿的凌凌打了电话,又跑下山去找他。

凌凌接到电话,正从春和殿往上跑。几个大叔呈围攻之势,见我形单影只地守在小绿门口,连正眼也不瞧一眼,像一枚变幻的折纸老虎,“怎么你们领导还没来!耽误我们时间了知道吗?耽误我们时间你们赔得起吗?”

几个人开始叫骂,拍着大腿,此起彼伏。冲锋衣边笑边嚷,“耽误时间赔钱!让他们给赔钱!赔三倍!再把我们八个人一起开小车儿送出去!”顺便回头关照,“李主任呢?”

“李主任已经从前面下去了!”一大叔回复。我很感谢这位李主任。

凌凌皱着眉头,大步流星地来了,他果断地和他们交涉,又请示了半天,最终也不了了之。

我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最终吞噬了我,甚至贯穿了我去检票、查健康宝甚至接电话的所有时候。

每每看见站在东南西北四个检票口的大姐们,在岗亭里一站,那股无时不昭告天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和威严时,我都由衷地感到敬佩。

我常常想,一个女孩儿要吵多少架才能变成一个掐着腰站在门口的大妈呢,我什么时候可以拥有那种神威呢?

17

如果上晚班,最令人惆怅的事,莫过于清山。每当到了规定的关门时间,那些爱好摄影的人绝对不走,一定要寻找好最后的角度,拍上几十张在我们看来一模一样的照片。金光穿洞的时候,香香阁常常得持续性地加班。

姐姐们不理解,“这金光穿洞到底怎么火起来的?”

“这一年四季不都穿呢吗?咱们不是天天看呢?”

“真不明白。真的,我不懂。”

香香阁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山下的碧霄殿,碧霄殿的人必须得等所有的游客出来,关上大门才能离开,更别提金光穿洞的时候了。

无论怎么提醒,有些拍照的游客都不肯离去,像打游击似的在廊院里走,四处按着快门。有时我只能放着单位要求的学习强国,一圈一圈地转。

有时游客会想出各种古怪刁钻的话来骂我们。凌凌往往绷着脸,站在山门处,一声不吭。

碧霄殿提前半小时才止票,很多外地来的游客不知道几点关门,可能到达的时候,菩萨就关门睡了。如果没有按时为菩萨关门,属于违规。

有次,一位本地大姐爬上山后,发现大殿已经关了,她强烈要求必须开放,反正今天必须要看。凌凌只得一遍一遍地给她解释,古建关门后,要贴上封条,如无紧急情况,再开属于责任事故。那位游客不依不饶,一定让他赔钱,他便给游客赔了钱。

此时,关门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游客要求加凌凌微信,说以后还来找他,这才下了山。

凌凌一直等着那游客再来,等了几年,游客也没再来。

乐乐姐住在香山,容貌古典,一看她我就想起燕国人,一双飞曳的丹凤眼,鼻梁极高,细致又端正,行事比凌凌更为谨慎。她总会在晚班时按时关门,同时也让我严格执行这个标准,怕那类事故再度发生,“你的未来很美好,我不允许你遭遇这种事。”

我怕很多外地来的游客来晚了看不到菩萨,岂不是等于白来。于是,我常常提前半小时下到山台处,一遍一遍地提醒他们,上上下下来回跑。最早下那台阶,我还得扶着墙小心翼翼,最后我就像学会了轻功,穿着沉重的羽绒服,端着小喇叭,下那山阶如履平地。

外地来的游客们都很配合,甚至可以说令人感动,他们往往听到关门的消息,一下来了兴致,前呼后拥地往上走。往往我回到山上,还能听见游客们的赞许之声。白天看菩萨,人们除了朝拜,也看不太懂,往往觉得兴味索然。快关门时看菩萨,越看越舍不得,香香阁的菩萨在入睡前,总能获得比平时更多的心意和热爱。

后来,大家都提前下到山台处提醒游客,这样就避免了很多问题。

夜班师傅是个精瘦的大爷,被晒成巧克力色,常年穿着红秋衣或红背心儿,外面套着一件有点年头儿的小黑夹克,白天必去香山跑一圈,再爬上寿桃山和我们一起清山。

凌凌说,早期的夜班师傅更逗,是个练家子,每天穿着绸缎裤儿,总夸是上好的料子。清山时,他对着知春湖,将腿一搭,一面压腿,一面清山,闻者无不称奇。

18

休息室地处北面,小白炽灯泡摇摇晃晃,光线不充足,大家一下岗就想抱着暖气睡觉。我看着考博的复习资料,眼皮也经常打架。

忽然有一天,新的大领导来了。她是讲解员出身,受过铁与火的淬炼,多年前曾在香香阁提过蜂窝煤,颇有香香阁情怀,说当年只用了16天就背下了《寿桃山知春湖记》,二十多年也未敢忘怀,对我们更是寄寓颇高,说自己以后会常来,“咱们同事是不是觉得,下岗后睡睡觉,刷刷视频,就可以了?咱们一定要有些上进心,比如可以背背石碑上的《寿桃山知春湖记》。”

大家面面相觑,转轮藏都没开,隔着外廊窗棂,连那块石碑上的大字儿都看不清,背这《寿桃山知春湖记》有何用啊。

风掌门让我赶紧做了《寿桃山知春湖记》的古文注疏和中文翻译,并带着大家从头到尾朗读一遍,有人抗拒,有人无奈。我用一个中午做出来,风掌门夸我厉害,我唯有苦笑。

在大领导的要求下,每个人都要考香香阁的讲解。我老笑場,胡乱发挥,每一遍背得都不一样,风掌门气不打一处来。临考前一天,我站在镜子前连续背了五遍,风掌门才让我下班。结果,一站在菩萨身边,凌凌和我的声音都像尖叫鸡。我只能摘了眼镜,怕同事们对我挤眉弄眼,目光放空背完,几乎笑场了两次。凌凌见状,背过身去对着窗外偷笑,大领导的镜片闪着寒光。

老同事们如八仙过海。菲菲虽然一字也没有背过,但她考古专业出身,对冬宫了如指掌,很多词看两眼就能背下来。她拉着大领导在缂丝图面前足足讲了快半小时,大领导大吃一惊,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领导隔三岔五就来爬香香阁,就是乾隆也没来这么勤,简直是历史性的突破。

在我之后轮岗的小瞬荣幸地赶上了这个时期,隔着一整个知春湖,他一边蹲在地上刷地毯缝,一边对我发出叹咏,“如果你以后做了领导,能不能不要老上香香阁,求求了,真的。”

19

风掌门做事极为细致,虽然膝盖有旧伤,每天也必须从春和殿爬100级台阶上香香阁检查,风雨无阻。每次虽然只有一人,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她上山以后,你是看不见她的。她先避开前窗的视线,在香香阁的回廊走上几圈,才从背后绕到窗前,吓你一跳。

她狡黠地盯着你,藏在口罩下的,是一副洞悉一切的微笑。她盘问几句,又轻哼几声,再交代一些她的要求。

风掌门每次开会都能开一个多小时,到点儿她也不让下班,继续举着小黑本儿念。哪怕都下到半山腰了,她也能一个电话给你拽回来。徐姐和乐乐姐就遇到过一次,半小时后才下班。

“到哪儿了?”风掌门问。

“下班了,后山上厕所呢。”

“来,回来吧,咱们交代一下会议要求。”

她俩灰头土脸地从厕所里出来,总结道,就不应该说自己在厕所!应该说已经下山了!

有次,我和嫣嫣实在不想开那会,我俩准备一下班就跑。风掌门有时会从后山回来,因此我俩决定从前山的碧霄殿下去。

到了下班点儿,我们夹着小饭兜子,瞬间飞下了那100级悬阶。从山台到春和殿之间,还有最危险的转轮藏,风掌门可能会随时推开侧面那扇小门,对我们喊,“别跑啦,开个会!”

我俩贴在山台边看了看,确定无危后,立刻像复仇的子弹,旋进了春和殿。正值周一,春和殿的正门没开,我们便从两侧罩廊的搓衣板路下山。山两边的两条登山步道大概是专门给苏拉们走的,凿得像搓衣板儿,我们都叫它“搓衣板儿路”。

我俩一前一后地飞快下山,脚步笃笃,廊间回声阵阵,那斜着的长廊极具有镜头感。嫣嫣的蘑菇头在前方有规律地晃动,我俩彼此沉默,一言不发。我以为我俩正在拍《卧虎藏龙》,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

到了碧霄门,大门不开,我心都凉了。到底是老员工,嫣嫣不慌不忙地推开了远处的小门,招呼我出碧霄殿,并让师傅锁好了门。我俩快步走在知春湖边,心脏狂跳,感到湖水从未如此静谧美丽。

风掌门给嫣嫣打电话的时候,我俩已经快到了紫薇馆。

那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20

每逢周一闭馆,风掌门必带我们大扫除。沙尘暴袭来前后,不仅要将周边院子冲洗一番,还要爬到二三层打扫和除尘。有时还要把防尘的罩布抱到院子里,用高压水枪冲洗一遍,再拉着大家一起扫水,把整个庭院打扫得像乾隆刚建成似的。

香香阁内部的台阶陡峭狭窄,台阶快有小腿那么高,仅容前脚掌,幽深漆黑,还没有任何照明设施,独自走上去觉得心惊胆战,更何况拖着东西,从上往下俯瞰都眼晕。凌凌从台阶上摔下来过,他从不娇气,只是忍痛继续干活。

我们都害怕从台阶上滚下来,于是每当周一大扫除,嫣嫣便主动去香香阁二三层,一手扶着拖把,一手抵着墙,在凌凌的手机打光下,一步一步地挪上去,就这时候她还是不戴眼镜。真不知道当年那些穿着长袍的喇嘛们是怎么上下的。

嫣嫣说起一次拍节目,节目组要登香香阁。有位明星刚蹬上几节楼梯就下来了,不知是害怕还是心情不好。两个摄影蹲在香香阁外面,一脸惆怅,“这还怎么拍呀?”

对此我们表示理解,那黑得真有些恐怖。

二层只有一片落尘的防水布,罩着零星的家具。三层的顶层则画着敦煌的飞天,有升极乐净土之意。夏天,一只雨燕趁打扫闯了进去,赖在了阁顶层,不走了。人们冲它呼唤,又在下面挥了半天抹布,也无济于事。过了些时候,雨燕缓过来神,自己飞走了。

最早我觉得新鲜,喜欢在香香阁顶层掸尘。那时只觉得自由,那时刻的景致和心境,与在一层的菩萨面前受冻,全然不同。我拿着鸡毛掸子,蹬于亭台之上,扶栏眺望,延续冬宫小苏拉的往事。右手侧的建筑物上有千佛琉璃,浅黄、青瓜绿和柔紫,琉璃独有的温柔光芒和冰凉的触感,仿佛就在鼻尖。

我的身后便是转轮藏,在英法联军侵占时,转轮藏的建筑主体和那块乾隆手书的《寿桃山知春湖石碑记》石碑一起逃过一劫。除了它是琉璃建筑之外,寿桃山的土方也阻隔了山火。

转轮藏旁大多是当年挖知春湖时扩出的土方堆叠,一摞一摞地成阶梯状放着,在真山上堆叠假山,渲染出佛寺本身的宏大气氛,做成盘曲的蹬道来逐步递进,来烘托出皇家的威严。这假山内藏有洞穴,连接这蜿蜒曲折的走道,将香香阁、转轮藏、珍云阁和无梁殿连通一起,僧人和太监们在山间暗道行走 ,不至于惊动佛爷。

以前也有违规翻山的游客,翻过转轮藏的栏杆,企图攀上山石,爬上香香阁的山台外廊,甚至翻到后山,走向千佛琉璃大慧海。凌凌发现后,立刻开门劝返,把那些人轰进香香阁里。

在上方的石台上面有一座二层正殿,正殿上立着福禄寿三仙,中间为老寿星,额头极寿桃,正应了寿桃山的美誉。这福禄寿本是道家的神仙,落于为帝后祈福的转轮藏之上,别有一番风味。冬天落了雪,三仙身上便有掸不掉的积雪,神仙亦变得可爱起来。

据文物学家分析,这三位是光绪年间重安的,2005年大修缮,给送到了文物库房保存,现在在转輪藏上的是仿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福禄寿三仙都很小。凌凌却说,“梨姐,你看福禄寿那三个小人儿,实际上它得有一米多高,老寿星比其他两位还高15厘米。”

一逢大展览,福禄寿三星准得被请出来,给大家拱拱手。这让我想到了燕郊的福禄寿大酒店,41米高的三位福禄寿站了一排,进了吉尼斯世界纪录,是一种跨越300年的后现代审美碰撞。皇帝要福禄寿,民间也要福禄寿。

正殿两旁有以游廊相接的两座彩亭,彩亭分为上下两层,里面有木制彩油4层木塔贯穿其中,木塔上放着经书和佛像,中间有轴和机关,每次都需要太监下去推动机关,转动木塔就起到了诵经祈福的作用。帝后前来,只需用手轻轻一扶,因而得到神佛庇佑。正如我前面所说,帝后总有偷懒之道。万历身着青服,从大明门走到天坛去祈雨这种事,早已成了过往。

再望向遥远的知春湖,湖水被吹成一头柔软的水兽,鳞片泛起金色的光,冰凉的风,明耀的光,站在高处,阳光将身体蒸得暖洋洋的,和一层的昏暗阴冷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总想到空中楼阁这个词语,甚至觉得在这阁楼外可以再待一百年,静坐观山,读书打坐,喝咖啡喝茶。

但我只能拿着鸡毛掸子,站在那儿发呆。

21

一次傍晚,夕阳裹在云里,整片天阴了下去。风掌门忽然来了电话,她说在转轮藏,看见了游客故意贴在回廊外沿的透明金色贴纸,贴纸正迎着夕阳闪着金色的光。

那一刻我以为她成仙了。几十米的高度,她竟然能从半山腰看见那些透明贴纸。回廊外沿是封闭的,可以亲临山中,游客无法进入,有人会把手从窗棂里伸出去,乱扔垃圾或乱贴东西。

我进了后山,走到香香阁山台的外回廊,行走在悬空的回廊中,没了窗棂的遮挡,如武林高手,飞檐走壁。依据风掌门的指示,我沿着东西回廊各走了一圈,检查并清理了那些游客偷偷粘的贴纸和随手扔的垃圾,甚至还有一柄儿童小花伞。

当我走到山门边,游客们隔空投来了羡慕的目光。他们眼里,我是飞檐走壁的大侠,脚下人流如织。

待我检查完所有外墙,高大的她站在转轮藏前,浓缩成一个小小的人儿。我觉得好笑,给她拍张照,冲她挥挥手,她也冲我挥挥手。

每年都要例行检修满山的锁头,前一天风掌门带着漠漠和菲菲去东侧的转轮藏,后一天风掌门带着我和凌凌、鼬哥去西侧的珍云阁。我们需要重新给每一只锁上油,包保鲜膜,以防锁头锈烂。

僻静的西边,珍云阁的楼梯下,风掌门手里握着一板圆形的老式钥匙板,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钥匙,还有两三个银色的钥匙箱,箱子一打开,整整满满两面钥匙,每一把都有明确的标记。

风掌门招呼凌凌打开箱子,我仿佛看见了当年大内总管,眼前欻啦啦一片都是宝殿的秘匙。她说,当年这些钥匙交给她时是一本乱账。她爬遍春和殿、转轮藏、珍云阁和香香阁的大殿小门,所有门都检查了一遍,给每把钥匙都找到了相应的锁孔,一一贴上了标签。

从前车马都很慢,一个人,能检查很多把锁。

打开门,眼前是坐落在汉白玉须弥座上的珍云阁,象征着须弥山,殿内供奉释迦牟尼佛,周围缭以回廊周匝。周围有东南西北四大配殿,象征着四大部洲。四偶位还有配亭,代表的是珍云阁上的佛、菩萨所居住的分位。

珍云阁是现世仅存的几座铜殿之一,高7.55米,重207吨,重檐歇山顶,其飞檐斗拱、柱枋门窗的精致程度,与木结构建筑不分上下。珍云阁整体用失蜡法、砂型和泥型铸成,大概是用蜂蜡雕出局部构件,再以耐火泥料包裹住其空芯,外部包裹上泥制外范,待定型后使其受热,内部的蜂蜡因此融化,形成了空腔。此时,将高温的铜水浇进泥铸模型中,待冷却后,敲掉里外的泥壳,就可以得到精美的铜铸件,拼接完成即可。

每一尊大铜宝殿面世时,都应是金光闪闪,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现在已变成了蟹青冷古铜色。那种美似被冰冻,被凝固在了某个时空中,与周边的暖色琉璃一相照,像是突然的降临,外星的造物。珍云阁的四角悬挂着古老的风铃,风一吹过,满山都听得到那醉人的铃声。我爱站在山巅,听珍云阁唱歌。

每逢初一十五,喇嘛都在此为帝后念经祈福,在北面配殿五沧阁前的大石壁上,悬挂着密宗的一面“威德金刚护法变相”的巨幅绣相。英法联军火烧寿桃山时,大铜宝殿因为是铜的,大火烧不坏,才得以幸存。

八国联军来后,将铜殿内的佛像和其余铜制品再次洗劫一空,连十一扇铜窗也拆下来运走了,剩下的窗子不得已入了库。殿内就只剩了一张重2吨的铜铸供桌。日军侵华时因战争需要,开展了“金属品献纳”的活动,一切铜制品统统列在“金属类回收法”的清单之中,这张铜桌被拖走,运去了天津。1945年,日本投降时,那张铜铸供桌才回了家。

当时,日本人盯上的不止珍云阁,河北的承德避暑山庄珠源寺宗镜阁的铜殿,建于乾隆二十六年,三间四方,重檐歇山顶,斗拱上下檐都用五彩重昂,整体用铜207吨。日军用大锤砸,用炸药炸,把零件按大小装箱打包,装车后用苫布盖住,铜件大小不一,有長有短,秘密用火车运走,如今不知所终。

就这样,珍云阁变成了一座四面透风的亭子,里面孤独地放着一张供桌,不明真相的人们叫它“铜亭”。十一假期,我在香香阁巡视,偶然听到一位大爷向一群大妈炫耀,上个世纪,他们一行人故意把铜桌从珍云阁里抬了出来。工作人员看见,无力阻拦,也没敢说什么。

等他过段时间再回来看,铜桌子又回了家。

大妈道,“那人家肯定得搬回去呀!”

大爷回,“那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搬的!那个可沉了!反正我们二十多个年轻小伙子才搬得动!”

大妈答,“那人家肯定也有办法呗!”

1993年,美国工商保险公司董事长格林伯格花51.5万美元买了那十扇铜窗户,无偿送了回来。1996年,法国又送回了一扇铜窗,至此完璧归珍云。

珍云阁上有“大光明藏”这四字匾额,硕大的蛛网已蔓生了半扇飞檐,在空中颤抖。珍云阁和转轮藏一样,都在修缮,不对外开放。这里没有人,只有偶尔经过的大白猫,凌凌管它叫老鳌拜。老鳌拜腮边的白毛向两边飞着,往山顶一卧,有戴翎子的气势。后山的几只野猫,各有自己的名字,看见陌生人便一骑绝尘。香香阁的人一唤,它们才出来。

老鳌拜走在凌空的假山石边,渐行渐远。鼬哥跟凌凌说,“我想来这儿站岗,这儿没有人,谁也不会来烦我。”

凌凌觉得这儿确实不错,但如果白天一个人待在这古旧的楼阁间,委实觉得有点儿瘆得慌,再加上打雷下雨就该吓坏了。

鼬哥很坚定,“我不害怕,我就想一个人待着,永远没人来打扰,多爽。”

穿过西侧的回廊,进了西配殿,攀上浮土沉积的扶梯,窗户皆用锁链锁着,透不过光,一股久败的沉木味儿,一片檀黄的阴霾。凌凌微笑地打量着这间二层小阁楼,“这儿打扫一下做办公室不错!鼬哥可以过来了。”

风掌门笑笑,“不可能的,孩子,别想了!以前这里倒是有夜班师傅看着门。”

我们从小屋折出去,从北面随山势往上走,有一长条山石铺出的叠落廊,能爬到五沧阁。五沧阁内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四方小屋,我刚觉得无聊,风掌门就开始解锁隐藏地图了,“来,丫头开开眼,今天就给你们看看这个著名的悬崖高窗。”

说罢,她拧开窗户,检修完毕,推开那扇齐门高的小窗,蟹青色的珍云阁出现在眼前,脚下凌空,几层楼高的断崖,走出去就摔下山了。行到山穷处,坐看云起时。风掌门让鼬哥拽住她背后的衣服,她探出身去张望。随即我们一个拽一个,都探出身子去看了看。

南向的阳光洒进来,烘得很暖,风吹过来也柔软,抚摸我冰凉的脸。

22

风掌门虽然要求严格,但她体恤保安保洁,很少让那些大爷大妈们去危险的地方。

保洁师傅们来自第三方的合作公司,大多都是外地来务工的大爷大妈,工作极为认真负责。比如冬瓜门的洗手间,人流量很大,常年配备两名清洁工,一大爷一大妈,穿着发白的浅蓝保洁服,身形晃荡着,眼角的皱纹入木三分。每次去厕所,大爷大妈都神情严肃,手撑在池子上,看向洗手间外的世界,一边的杂物间,是他们的休息室。镜面和水池都一尘不染,一有人出来,他们便紧随打扫,间或二人有交谈,或去松树下走一走。墙面上贴着意见本,写着负责人和清洁工的名字。负责人的名字居然叫光绪,倒是很符合冬宫的角色。

香香阁后山的洗手间很窄,只有五六个小小的隔间,非常干净。保洁阿姨竟在一个厕所隔间里休憩。靠墙的地方堆着一系列清扫工具和卫生纸卷,旁边放着一把常见的栗色小圆凳,撑着四条细长的黑腿儿,她坐在上面吃饭休息和刷视频,偶尔给家里人打打电话。旁边格子间里的人传来流水声。这是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的。每次见我们,保洁阿姨都会笑笑,说天气好冷,问我们工作如何。

这洗手间里唯一好处就是空调吹得很暖,冬天冻不着。

而香香阁的保洁要负责半个山,春和殿、珍云阁、转轮藏、香香阁和几间休息室,山上山下,从左到右,积雪落叶,这些活儿全都指着一个老大爷。有时夜班的看家狗馋得不行,会翻我们的垃圾桶,大爷上班后还要扫。有时垃圾桶没盖严,那狗将垃圾翻了一地,我上早班还以为遭贼了,赶紧挥起巨帚将其打扫干净。

香香阁的保洁师傅深藏不露,他年纪很大,头发花白,瘦小白净,衣服罩在他身上像个壳儿,他小小而有趣的灵魂躲在里面,平日温柔热情地跟大家打招呼,山上山下一肩挑。我在悬空巡检时,师傅还帮我拍照录像,调整角度。

疫情期间剪不了头发,他网购了电动推子,让乐乐姐帮忙理发。他还爱跑马拉松,经常去跑比赛,向乐乐姐打听,“听说有个叫亚必士的鞋跑步很好是吗?我也要买一双。”

23

入了冬,风掌门想清空假山上的落叶,她不愿让大爷去爬转轮藏,怕他有什么闪失,便号召我、凌凌和鼬哥去打扫。假山上落了整整一个秋天的落叶,伏着最后的秋老虎。风掌门率先爬到一堆山石上,用柳树枝扎的大扫把将落叶都扫到山石下,漫天爆起落叶和尘埃。身后的古建在缤繁的落叶中影影绰绰,寒风也被这一树的武功击溃,旋成不同片的黄沙秋色。

等她把一高处的落叶扫掉,我们便钻进假山。凌凌和鼬哥上到山顶,把石台上的落叶扫下来,我再舞动这洪流般的落叶,让它们流淌至山边。树叶越扫越多,也不知黄袍怪到底使得是什么法,早知道我就不该洗头。四五个小时后,夕阳西下,我们清出了十几包落叶,几个人的肺都沉甸甸的,黄土埋了半截。我们灰头土脸地从转轮藏出来,风掌门给我们一人递了一罐饮料。

那天,风掌门非常开心,终于将落叶扫净,仿佛买斧破竹,清除了胸中块垒。我也很高兴,这比站殿有意思多了,整个人都盘活了。此次扫转轮藏的人,竟然都考过英语的专四专八,也不知是不是寿桃山想报八国联军的仇。

风掌门的较真儿碰上北京人的随意,自然发生过不少沖突,大家常常苦不堪言。碧霄殿出来的姐姐后来对我说,“怎么样?跟着风姐,老得有活儿干吧?国华台的花儿总是搬来搬去。”

初春,又是一次大扫除,风掌门安排我和乐乐姐把嵌在后山砖缝里的碎叶扫干净,扫不干净不许下班。那一刻我希望我聋了。

我们拿着断了的扫把头,用扫把尖一点点把碎叶扫进山坡。老来吃剩饭的大喜鹊看了,嘎嘎笑着飞过,它并没有像灰姑娘的鸟儿那样,邀请众鹊一起帮我们扇一扇翅膀。

不久,鼬哥和凌凌再一次扫完转轮藏后上来,看见我俩正像斑鸠一样从地缝里找碎叶,几乎惊呆。鼬哥看了一会儿,“我实在受不了了!你们真的太认真了!你们歇会儿,我来帮你们!”

话音未落,他挥起那扫把头,疯狂起舞,大片大片地将碎叶往山里扫。

虽然我们很感激,然而大部分碎叶还是落在了砖缝里。最终,我和乐乐姐还是像蚂蚁搬家似的扫完了,地面如虹吸般纯净。

小船儿姐她们上岗经过,笑眯眯地看热闹,“怎么着?还不如站岗呢吧?”

“那你以为。”乐乐姐平静地说。

24

喝水在全冬宫都是一个问题,夏天没有冷水,冬天只有100度。山上只有那种老式热水器,近些年才换了全自动式的接引水。早年间,师傅们用脸盆接了自来水直接往里泼,那个盆可能还会用来洗脸。为此,凌凌每天从家里带两瓶水,坐一个多小时地铁,都舍不得喝。

山上吃午饭也困难,点外卖都要上下山去北鸢门拿,那边下山陡且快,来回只需二十五分钟,还得掐准骑士到来的点儿,要等很久。只有星星咖啡的速度超乎寻常,星星咖啡有两个骑士大姐,名字像侠客,骑车也如万箭齐发。刚下单没几分钟,她就能风驰电掣地将咖啡送到。

好几次我刚准备下山,大姐就已经到了,只能拜托她放在北鸢门的休息室,再硬着头皮去敲门。总麻烦人家不是办法,我只能再掐掐时间。于是下一次,我奔到山下,到了北鸢门的石狻猊那儿才下单。结果,那天我在北鸢门前等了半小时,大姐才南征北战过来。

要是休息时间短,可以直接去冬瓜门外的便利店买个玉米或关东煮,来回半小时。有一次买饭,顺便送资料到仁政殿。小灿刚好在仁政殿的休息室,见我来,让我吃了再上山。

知春湖在一边起伏,窗外的游人来来回回,我一边啃玉米,一边听他给我讲以前见过的案子。比如,一男子将女孩子入室杀死,放在滚筒洗衣机里,用快递车运到了荒郊抛尸,发现尸体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

有时他会去死刑现场,行刑后,书记员必须要确认犯人死亡,才能结案。他的老同事还经历过枪决现场,不过现在基本取消了枪决,都是注射死刑。以前的工作压力大,经常要熬夜加班,小灿变得越来越内敛,聚会时他经常沉默,撬出几个故事不容易。

吃过饭我就上山了,休息十多分钟,继续上岗。

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自己带饭。爸妈给我做好健身餐,小船姐只带几个饺子,乐乐姐每次都吃得很丰盛,风掌门的小饭盒里也是山珍海味。凌凌存了一些泡面,中午将就着吃,吃了几年油腻的泡面,原来的海瓜子脸变成了珍珠脸。

而鼬哥每天必带一份黄焖鸡上山当午餐,因此被誉为 “全冬宫最爱黄焖鸡的男人” 。每天他都吃着同样的午餐,还是过得有滋有味,就像在香香阁的生活,九九归一,“香香阁哪个男人不爱黄焖鸡呢?”

嫣嫣就不同了,她和爱人都在冬宫,因早起要照顾孩子,没时间做饭。俩人也很少点外卖,有时候去父母家带点儿,经常要轮流下山,走路去几公里外的食堂打饭。这一来一去就是一个多小时,基本岗下就没了休息。这是最不划算的午饭,也是最划算的午饭。

我有时候站岗,经常看见她拎着打包的饭菜和馒头从碧霄殿爬上来,将头探出山门,“今儿饭菜不错,可以带回去给孩子吃。”

25

那个春节假期,我们一天都没休息,连上很多天,鼬哥为了照顾我,特意和我换了个晚班。菲菲从二环艰难地开车过来,给我们带了一个旺旺春节大礼包,徐姐每次都会带来几包金鸽瓜子,嫣嫣从山姆买了牛奶钙片,乐乐姐和小船儿姐也带了点心和零食,真是过年了。

我们坐在昏黄的小休息室里,不断地嗑着瓜子,我才知道金鸽瓜子居然这么好吃。碧霄殿和香香阁的疏导喇叭不断地喊,“请游客戴好口罩,保持安全距离,注意脚下台阶,山门处请不要停留……”

全宫停休,宫内的停车场全炸了,一个停车的地儿都没有。大年初一,我从山上整整跑下去三趟,不停地给各个岗位的人挪车,创造了香香阁人的单日下山纪录。

很多游客为了拍照,不断跳上外延的悬壁,脚下便是陡峭的台阶。如果摔下去砸一片人,咕噜咕噜滚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我实在担心,不断跑到山门处,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不领情的大哥会说,“这里哪儿有牌子,哪儿说不让站了?”

“我这不是来提醒您了吗?”我条件反射,脱口而出。

嫣嫣心疼我,说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应该要学会对自己负责,让我别太挂在心上。

我说,“不行啊,我还是担心,能说一句就一句吧。”

那个春节,我为了攒点休息,连上了十六天班,每天拿着喇叭,几乎累得半死。

我在宫里干活尚且如此,那些抗疫的一线人员呢?应该比我还辛苦一万倍。在庙堂之中的人大概永远无法感受到那种心酸和美丽。

不料,刚过完年,我们就迎来了延时的噩耗,据说是一些游客嫌开门太晚,耽误晨练,又嫌关门早,耽误遛食儿。

坐在休息室里,大家都很沮丧。嫣嫣说,“待遇也没说涨,工资也没说涨,这不能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这么着了?”

我们越聊越不开心,抱怨声此起彼伏,“这还怎么干啊,干不下去了!”

很快,嫣嫣又把双手相叠一拍,睁大眼睛,哭笑不得,“还干不干了?还得干!咱还指着这个吃饭、养孩子呢。”

26

很快,香香阁被人盯上了,要求阁外必须有人巡视。我开始走更大的圈,绕着回廊走,一天下来能有三万多步。那时我想,只要我跑得够快,大爷大妈就追不上我。

山上冷,人们就像鸟儿一样,在能晒得到太阳的地方,背着风对着墙,挤挤挨挨地坐成一排,而阴影的另一侧空无一人。人真的是很有意思的生物,他们背着大包小包的食物,爬上寿桃山,进了香香阁,转一转就坐在回廊边,拿保温杯倒一杯热茶,拆一包玉米小香肠,有滋有味儿。

有人在寒冬投湖,湖的冰心便因此破碎几块。天渐渐暖了,湖边的巨冰会发出深邃的破裂声,春雷自冰下隆隆响起,水底绽放冰晶的烟花,鱼儿又游了上来。

守阁六个月后,我终于从香香阁离开了。香香阁有两只大猫的后腿不知被什么动物给咬掉了皮肉,鲜红的肉沾着泥点儿,颤颤地走过去,低头嚼着米饭。野猫们从不让人靠近,猫咪们忍着痛苦,一言不发地走在寿桃山上。

有只猫咪跟鼬哥很要好,有次死活缠着他,不让他去接岗。他只好打开柜子让猫咪住进去,很快,猫咪分娩,生了几只小猫在他的柜子里。山上没什么条件,小猫体质也很差,大概是近亲结婚,一只也没活下来。

小瞬赶上了一年一度的换灭火器,山上四十多个灭火器,都要靠香香阁那几个人更换。他们从春和殿、转轮藏、珍云阁和香香阁搜集完畢,搬着灭火器爬上山,再拉着小车去冬瓜门进行替换。女员工每人搬四个,男员工搬得更多。

这对凌凌来说,又是一次酷刑。

27

几个月后,风掌门因为过于操心出了纰漏,被革职成了普通员工,此时,她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她再也不用气喘吁吁地爬上香香阁,为香香阁的风吹草动而担忧,心里总怕出事,为它夜不能寐。

她有时会想起老一辈人给她讲的白胡子老头,以此来安慰自己,觉得香香阁让她走,是为了保护她。

我逗她说,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是耶律楚材。她一本正经地问我为什么,确定吗?

我笑嘻嘻地跟她说,当然啦,他就葬在这儿,还给她讲了讲寿桃山的前世今生。

她恍然大悟,“所以说,我喜欢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你看我又跟你们学到知识了。”

我想起她刚刚扫完落叶,气还没喘匀,“丫头,所以你知道我这个掌门是怎么当的吧,就是干上来的呀!”

她还是部队出身的运动员,她也知道,孩子们早已不是这样想的了。

凌凌又重新站起了大殿,他很高兴自己不用再写材料了,但也会怀念风掌门的时代。

风掌门最后悔的事,是让凌凌干了那么多活儿,却没能把阁主的位子传给他,永成遗憾。

冬宫定岗后,部门拉壮丁考全宫景点的讲解,我也在其中滥竽充数。到了香香阁下的春和殿,我张口就来,“拜佛时帝后会行至此处,出于劳累进行沐浴更衣。”

查讲解的老师们又好气又好笑,“山上哪儿来的水,在大殿里能洗澡吗?”

我睁着眼狡辯,“可是拜佛就要焚香沐浴更衣啊!”

讲解员老师们拂袖而去。

考核完,我再次回到香香阁,姐姐们在岗下绣花或种花儿,鼬哥照旧睡得迷迷瞪瞪,大家都处在一种迷蒙的幸福中。凌凌见我来了非常高兴,拿出一盒速食的兰州拉面,殷切地泡给我吃,一片冰心在玉壶。

后来我把复试考完,却因为政策原因没能上成。写了篇关于冬宫的小品文,文章莫名大火,虽然冲淡了些许心酸,到底意难平。我可以切肤地体会到,古代诗人们那失意的心情。我吃着爽滑的兰州拉面,跟乐乐姐说起此事,依旧感觉万箭穿心。

乐乐姐又流露出那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宿命感,“小梨,你现在已经很好很好了,你的生活一切都很顺利,即使不读博,你也很优秀。为什么一定要读博士呢?”

我说,我放不下执念,三年的努力,哪吒都生出来了,我居然还没上岸。

她说,“现在都有人来香香阁问起你。我们打算把 ‘云外天香 的牌匾换了,换成 ‘杜梨故居。”

我才稍微笑了笑。

她又说,“小梨,命运给你什么你就要什么,可能是还没到时候,你先别强求,要知道你已经很厉害了。” 说罢,她塞给我一块香山的冰箱贴,是圆灵应现殿的牌匾,沉甸甸的九龙金匾,珐琅蓝地儿,四个烫金大字:圆灵应现。

我也像风掌门那样安慰起自己来:云外天香,圆灵应现,原来是香香阁舍不得我走。

作者简介

杜梨,莱斯特大学英语现代文学和创意写作硕士,青年作家、译者。作品见《人民文学》《西湖》《花城·2021年长篇专号春夏卷》等。获香港青年文学奖,“澎湃·镜相”非虚构奖,“钟山之星”文学奖,贺财霖科幻文学奖首奖,老舍文学院一等奖学金。出版短篇小说集《致我们所钟意的黄油小饼干》,长篇《孤山骑士》,译有帕蒂·史密斯《白日梦》,菲利浦·肖特《宠物医生爆笑手记》第一、二部。

责任编辑 张颐雯

特约编辑 蓦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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