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的电视

2023-03-13 23:01李云雷
北京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婶子板凳

电视让我们相聚,电视也让我们分离。大约10年前,我就很少看电视了,但我时常会想起全家围坐在一起看电视的场景,以及我们去别人家看电视的时光。我们正好赶上这个时代,亲眼见证了电视的生命周期。

1

我们村刚通电的时候,时不时就会停电。那一天正好全村停电,我家里又点上了煤油灯。我在路口电线杆下等着我爹,正好明河叔骑着自行车来了。明河叔跟我家住在同一条胡同,是我家的对门,在县里的供销社上班,是我们村很少的在城里工作的人。他每天早上骑着自行车走出家门,在城里上一天班,到了黄昏时刻,下了班,就骑着自行车从西边一路走来。路上遇到村里下地回来的人,就笑着跟人打招呼。夏天的时候,明河叔头上戴一顶草帽,穿着白衬衫,脚上是明晃晃的皮鞋,自行车也是锃明瓦亮的,在我们村里人眼中,是很风光的。明河叔也很得意,在路上骑得慢悠悠的,跟这个问候一声,跟那个说笑两句,笑起来很爽朗。

这一天,明河叔仍然骑着自行车,车后座上捆着一个纸箱子,车子摇摇晃晃的,他骑得一头大汗。见到他,我喊了一声,“明河叔,你驮的这是什么呀,看着这么沉?”明河叔下了车,擦了一把汗,拍拍车后的纸箱子说,“这是电视,晚上吃了饭到我家来看电视吧。”我一脸茫然地问,“电视?什么是电视呀?”明河叔哈哈大笑着说,“这就是电视呀,就跟电影一样,能出人、能演故事,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我听了很兴奋,那时候我只看过村里的露天电影,看着那个纸箱子,我心里有点疑惑,问明河叔,“那么大的电影能装到这个箱子里去呀?”明河叔笑着说,“比电影小一点,也能看清人呢。”他说着话在前面走,我好奇地跟着他,扶着车后座上的纸箱子,拐进胡同,到了他家门口。

明河叔家有一个气派的门楼,院门和院墙都是红砖砌成的,在村里数一数二。明河叔进了大门,喊一声,“我回来了!”明河婶子正在厨房里做饭,听到声音跑了出来,她腰上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但她的眼角满带着笑意,说,“买回来了?”明河叔说,“买回来了!”说着他将车子闸在院中那棵大梨树下,动手将捆着的绳子一圈圈解开,将纸箱子抱下来,穿过院子,抱到堂屋里,放在桌子上,又找剪刀将纸箱上的透明胶布剪开,这才从箱子里面抱出一个黑色长方体的东西。他将这个东西摆在桌子上,又找到插头,插在了线路板上。

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不敢乱动,生怕一乱动弄坏了什么东西。明河婶子也在旁边看着,她看得入神,手上的面粉也没擦。插上插头后,明河叔在那个黑色长方体的按键上摁了一下,然后他离开两步,静静地等着,但那个东西却没有什么反应。明河叔检查了一下线路,把插头拔下来,重新插了一次,又走到那个东西面前,按了一下,又退后两步,静静地等着。过了一小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明河叔有点着急,明河婶子也问,“不会是坏了吧?”明河叔说,“不会,我特意让百货商店的人试了试,在那里好好的呀,回来怎么就不出人了?”说着他走过去,在那东西背后拍了拍,又退回来看,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明河叔的脸色明显变了。他又走上去察看,我也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在那东西光滑的黑色表面上摸了一下,还想再摸,明河叔扭头朝我瞪了一眼,“你!……”像是要发脾气,明河婶子赶紧把我拉到怀里,说,“你跟孩子生什么气,快想办法修修吧。”

这时我灵机一动,突然喊道,“明河叔,我知道咋回事了!”明河叔转过身来,有点生气地说,“你知道什么?……”我说,“今天停电呀,没有电,是不是它就不亮了?”明河叔听了,三步两步跨过去,去拉他家的灯绳,一拉,不亮,又一拉,还是不亮,他长舒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是停电了!哈哈,没电当然不亮了!我还以为电视坏了呢,瞧这出的一身汗!”他笑着摸摸我的头,又说,“你这个坏小子,脑袋瓜还真灵。”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明河婶子也明显松了一口气,说,“没坏就好,等来了电再试试。”说着她甩甩手,去厨房继续做饭了。

这时我听到我娘在胡同里喊,“二黑,回家吃饭了,这孩子不知又跑哪儿去了!”我连忙跑出明河叔的家门,一看,我娘已经向北走了。我喊,“娘,我在这儿呢!”边喊边追了过去。这时我娘停下来,在胡同口那棵大槐树下,跟三奶奶说话。我飞快地跑过去,她说,“叫你去接你爹,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说,“明河叔家买了一个电视,我去看了看。”我娘跟三奶奶又说了两句话,便带着我往家走,我说,“不去接我爹了?”我娘拍了一下我的小脑袋说,“你爹早回来了,在家呢。”

我听了,拔腿就往家跑,跑到院子里,看到我爹的自行车正停在东屋窗前。我喊着爹又往堂屋里跑,我爹从门里走出来,笑吟吟地说,“急什么急?别跑那么快。”我跟着我爹进了屋,趴到缸沿捞起舀子,舀了一舀子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我爹又回到八仙桌旁坐下,问我,“你娘呢?”我说,“在后面。”这时我娘正好走进来,对我爹说,“你问问他跑哪儿去了?”没等我爹问,我就说起明河叔家买了电视,我跟着他去他家看的事,说到明河叔插上插头,电视不亮,最后还是经我提醒,他才明白是停电了,我说得眉飞色舞,我爹则哈哈大笑起来,我娘也坐在小板凳上呵呵笑着。

笑了一会儿,我娘才问我,“你刚才说的是啥?电视?啥是电视呀?”我爹也转过头来看着我,说,“是啊,电视是啥呀?”原来我爹我娘竟然也不知道电视是什么,还得问我,这下我可逮着机会卖弄了,便站起来,指手画脚地说,“明河叔跟我说,电视就跟电影一样,也能演戏,也能出人,就是小一点。”我娘瞥了我一眼,说,“别瞎说了,电影能搬到家里来?”我说,“这回我可没瞎说,就是个小机器。”我娘说,“你看见了?”我说,“看见了啊,黑色的,这么大,我还摸了摸。”说着拿手比画了一下。我娘说,“我不是说机器,是说你看见出人了?”这下我有点着急了,说,“刚才不是说停电了吗?停电了就放不了,得有电才能出人啊,反正明河叔就是这么说的,不信你到他家去看。”我娘好像终于识破骗局一样,得意地说,“我就说嘛,电影咋能搬到家里?你明河叔一定是逗你玩呢。”我白了她一眼,有点赌气地说,“你不信就拉倒!”这时我爹却说,“我倒是听果园的双喜说,好像是有这么一种东西,能出人、能说话,他那年到省里看病时见过,说是那玩意儿贵得很。”这下我更占了上风,对我娘说,“你看看,是有吧?”我娘抢白我爹,“你还帮着他瞎说,听说听说,你是亲眼见到了?那你去买一个呗。”我爹嘿嘿笑著说,“那玩意儿,见都没见过,咱这穷家破业的可买不起。”

2

正在这时,院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二哥在家吗?”我跑出去一看,原来是明河叔,我爹也走出了堂屋。明河叔说,“二哥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爹说,“刚到家一会儿,快到屋里坐。”明河叔说,“不坐了,二哥,你晚上没啥事吧?没事就到我那儿,咱哥俩好好喝点。” 我爹笑着说,“好啊,好久没一块儿坐坐了。”我娘说,“别到你那院里了,就在这儿喝吧,我给你俩炒菜。”明河叔说,“别忙了,嫂子,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和二黑也一起过去,咱们拉呱拉呱。”又说,“二黑跟你们说了吧?我今天从城里买了个电视,等会儿来电了,一起看个新鲜。”我爹说,“那好啊,刚才他说了,我们还都不信,原来你真买了啊,那得去看看。”我一听心里愈发得意,得理不让人地看着我娘,那意思是说,“你看看,还是我说得对吧?”我娘却没有看我,只是对明河叔说,“我还以为他又说瞎话呢,还真有电视呀?这电影咋还能搬到家里放,咋放的呀?”明河叔哈哈笑着说,“二嫂子,我也说不明白,等会儿你看看就知道了。”又说,“二哥,咱走吧。”我爹摸摸后脑勺说,“这样吧,你先过去,我稍微收拾收拾,随后就到。”明河叔说,“有啥好收拾的?一起过去吧。”我爹说,“你先过去,我洗把脸就来。”明河叔说,“一定来呀!”说着他走出我家院门,回去了。

回到屋里,我娘就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刚才你看我那是啥眼神啊?你胆子大了,敢笑话我了是不?”我边跑边说,“你说错了,还不让人说呀?”我娘笑着说,“不就是知道个电视吗,有啥了不起的?”我跑到院子里,回头做了个鬼脸说,“那也比你强呀!”我娘抄起笤帚疙瘩,做了个要打我的姿势,自己也气笑了。

这时我爹坐到八仙桌东边那张椅子上,点了根烟。我娘对我爹说,“你晚上又要去喝酒呀?”我爹说,“人家都到家里来叫了,要不去,显得多不好。”我娘说,“那就少喝点啊,别再喝多了。”我爹说,“我知道。”说着他去洗脸盆架子那里洗了手脸,我娘拿过毛巾,我爹接过来擦了擦,挂在那里,说,“那我走了。”我娘说,“早点回来。”我爹点点头,从床底下拿出他珍藏的一瓶酒,拿报纸包了他带回来准备给我们家里吃的一小块酱牛肉,又抓了几个石榴放在兜里,就走出家门,我蹦蹦跳跳地跟在我爹后面。

到了明河叔家,一进屋,酒肴已在桌子上摆好了,见我爹进来,明河叔连忙让我爹坐,我爹把带来的东西放下,明河婶子看到了,说,“家里啥都有,你还拿这些东西做啥。”我爹说,“没拿什么东西,叫孩子们尝尝。”说着他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一抬头看见了摆在斜对面橱柜上的电视机,我爹说:“这就是电视啊?”明河叔笑着说,“就是这玩意儿!”我爹走过去,围着电视机左看看,右看看,又伸手摸了一下,嘿嘿笑着说,“这玩意儿能放电影?”明河叔笑着说,“能放电影,还能放新闻,就跟家里的小喇叭一样。”那时候我们村里有大喇叭,家家户户也都有小喇叭,小喇叭都是有线的,直接通到每一家的屋里,挂在屋顶或墙角上,可以播放新闻、老戏和歌曲。我爹一听像小喇叭就熟悉了,不由得点了点头。明河叔又说,“跟小喇叭不一样的是,电视上能出人。”我说,“是能出真人吗?有打仗的吗?”明河叔说,“有啊,啥都有,你就等着看吧。”这时我爹走回去,又坐到椅子上,问明河叔,“这玩意儿不便宜吧?”明河叔哈哈笑着说,“可是不便宜,好几个月快半年的工资呢,关键这玩意儿太难买了,不光要钱,还要票,我托了好几个人才弄到。”

明河叔说着,从盘子里烧鸡上撕下一条鸡腿,递给我说,“快拿着,吃吧。”我接过鸡腿,坐在小板凳上,啃了起来。明河叔拧开酒瓶,倒上酒说,“好久没跟二哥喝酒了,今天正好你回来,咱哥儿俩好好聊聊。”说着端起酒杯,对我爹说,“二哥,来,碰一个。”我爹也端起酒杯,跟明河叔“啪”地碰了一下,然后嗞儿的一声,干了一杯。放下酒杯,我爹说,“好酒,劲儿真大!”明河婶子说,“快吃点菜,你们俩别喝这么急,容易醉,我再去厨房看看。”明河叔说,“不是说叫二嫂子一起过来吗?二黑,你娘怎么没来?”我啃着鸡腿,嘴里塞满了,呜呜的,来不及说话,他又转向明河婶子,说,“你再去叫叫二嫂子,剩她一个人,就别在家做饭了,过来随便吃一口吧。”明河婶子唔了一声,就走出去了。这边明河叔和我爹又喝起酒来了,他们边喝边聊,聊我爹果园里的事,明河叔供销社里的事,也聊我们村里和家里的事。

明河叔跟我爹是堂兄弟,但平日里我很少到他家里来。他家的孩子比我要大很多,玩不到一起了。那时燕姐十六七岁,中专毕业,已在县城上班了,斌哥十二三岁,也在县里读初中,他们每天骑着自行车来去匆匆,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小孩。明河叔家也比我家过得好,他家的房子修得气派,用的东西也讲究,桌子床铺都很整洁,不像我家里那么乱,我一到他家里就有点拘谨,生怕一不小心弄乱了什么。喝着酒,明河叔和我爹又说起他家的两个孩子,小燕到了说婆家的时候,最近不少人上门提亲;小斌学习不好,在学校里总跟人打架,都让人不省心。他们说着话,天色暗了下来,明河叔点亮了一盏煤油灯,继续喝酒,两人谈兴很浓。

正说着话,院子里拐进了一辆自行车,騎车的正是燕姐,不等她停稳,斌哥从后座上一跃而下,挎着书包飞奔进屋,边跑边喊,“电视买来了吗,买来了吗?”明河叔说,“早就买来了,你看看那不是。”说着往对面橱柜一指。斌哥飞跑到电视机前,不停地用手摸着。这时燕姐在院里闸好车子,也走进屋,说,“爸,你真买了电视呀?”明河叔笑得合不拢嘴,说,“真的啊,我还骗你不成?”燕姐转眼看到电视,眼睛一亮,她说,“你和我大爷摸着黑喝酒,怎么也不开灯呀?”明河叔说,“咱村停电了,说八点来电,现在几点了?”他的话还未说完,燕姐拉了一下灯绳,啪的一声,屋里的电灯竟然亮了。“啊,来电了!”斌哥惊呼一声。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明河叔突然说,“可以看电视了,快打开看看!”又说,“小斌,你别动!我来!”说着他快步走到电视机前,对斌哥说,“你可别乱摸,别电着你了!”他找到插头,小心翼翼地插在插线板上,又站起来,一按右下角那个按钮,电视的画面闪了闪,刺啦刺啦响着,一片雪花,他再拧上面的旋钮,突然一下跳出人影来,声音很清晰,画面上的两个人正在打斗,拳来脚去,立刻吸引了我的视线。

明河叔后退两步,看了看,又上前将电视摆正,对着堂屋的八仙桌。这才回去重新坐下,对我爹说,“二哥,你看看咋样?”我爹也被荧屏吸引了,笑着说,“真不赖,真不赖,还真能出人呢!”明河叔哈哈笑起来,说,“是啊是啊……”我爹说,“演的这是什么片儿啊?”明河叔说,“我也不知道,先看看吧,来,我们再碰一个。”他们两人又端起杯来喝酒。我和燕姐、斌哥站在电视机前,都被画面吸引着,不知不觉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明河叔说,“你们仨,搬个小板凳坐下看,别挡着!”又说,“小斌,你到西院去叫你娘和你大娘,就说电视开始演了,叫她们快来看!”斌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爹也喊我,可我根本就听不见,这时燕姐说,“我去吧。”说着她站起来,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才一转身跑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我娘、明河婶子和燕姐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完全被电视上的画面吸引了,那两个人正打得不可开交,突然从树丛后跳出一个老人,只用一条胳膊就把他俩打败了,正当老人得意扬扬之际,倏地又从树丛中跳出一个白面书生,他看似弱不禁风,却又实际武艺高强,三五招下来,就把老人打得落荒而逃。这时原先那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他们对白面书生不仅没有感谢,反而说他偷师学艺,将他押了起来。到这里,电视突然结束了,听着片尾铿锵的歌声,我才慢慢回到现实之中。但在那时,我却不知道这是一集完了,还在问,“怎么不演了,把他押到哪里去了?”明河叔哈哈笑着说,“这是电视连续剧,今天演完了,明天再接着演。”我说,“为什么不演了呢?”明河叔说,“电视台就是这么安排的呀。”我又问,“啥是电视台啊?”明河叔摸摸我的头说,“长大你就知道了。”我默默地听着,眼睛还盯着电视画面,那上面只有一片雪花,刺刺啦啦响着。明河叔站起来将电视关了,说,“今天没有了,明天再看吧。”

我娘说,“好了,你们也喝够了吧,咱们回家吧。”我爹跟明河叔干了一杯,站起来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明河叔也站起来,说,“那行,今天咱就喝到这儿,改天再喝!吃点饭再走吧。”我爹摆摆手说,“不吃了,不吃了,吃菜就吃饱了。”说着迈步往外走,我和我娘跟着他走到院子里,明河叔和明河婶子、燕姐和斌哥也跟出来相送。走到院子中间,我爹看了看那棵老梨树,说,“这棵梨树今年长得好,挂了不少梨呢。”明河叔说,“每年这棵树都结不少果,看不好,就被鳥雀糟蹋了。”说着话来到了他家的门楼口,我娘说,“快别送了,你们快回去吧。”明河婶子说,“有空再来玩呀。”说着他们在门口站住,我们走过胡同,走进自家的院子。

3

第二天,我到村南小河边的山坡上去放羊,见到三见哥、黑五,我就迫不及待地跟他们讲起电视上的故事,什么两个人正在打架,突然飞出来一个独臂老人,把他们都打败了,怎么又突然飞出来一个人,又把独臂老人打败了,“你们说厉害不厉害?”三见哥和黑五听了都很兴奋,连连说,“真厉害,太厉害了!”又问,“你是在哪里看的?”我说,“在明河叔家看的,他家新买了个电视,今天晚上还演呢。”三见哥说,“太好了,晚上我们也去看看!”他又让我比画一下,那两个人是怎么打架的,独臂老人是怎么跳出来的,白面书生又是怎么把他打败的?我回忆着电视上的画面,在草地上一招一式地比画着,那些招式太快,我也记不清,只能按照自己的记忆,随意挥舞着拳脚。但是他们却看得很认真,三见哥说,“咱们也多练练,到时候跟高小虎好好打一仗,非把他们打趴不可!”那时候,后街的高小虎、高小豹是我们的对手,他们的父亲原来也是我们村里的人,年轻的时候闯关东,这两年我们这里生活好了,他就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高小虎、高小豹在东北长大,说话有点侉,打架下手狠,跟我们势均力敌。三见哥这么一说,我们的劲头就更足了,在草地上拳打脚踢地练了起来。

七成叔在边上放羊,见我们练拳,笑眯眯地看着,说,“这帮小家伙火力真旺啊!”我们打累了,围坐在他身边说,“七成叔,你给我们讲个故事吧。”七成叔是我们村里的老光棍,一辈子没娶媳妇,以前生产队的时候他做饲养员,天天跟驴、马、骡子、牛打交道,也住在牲口棚里,生产队解散以后,他就养了一群羊,在这片山坡上放羊,他很诙谐有趣,爱讲笑话,也会讲故事,什么事情只要他一讲,就很有意思,我们这帮小孩很爱跟他玩。他说,“你们想听什么故事呀?”我说,“七成叔,你能讲一个电视上的故事吗?打架的!” 七成叔搔着花白的头发说,“电视,电视是啥啊?” 我失望地说,“你怎么连电视也不知道呀,就是那种摆在家里就能放电影的小机器,能出人能说话的。”七成叔愣住了,“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听说过电影能在家里放,你不是说瞎话吧?”他这一说,三见哥和黑五也疑惑起来,转过头来看着我,“你小子没骗我们吧?”我急赤白脸地说,“你们想想,刚才我讲的那个故事,精彩不精彩?这么精彩的故事,我能编出来吗?就是从电视上看的!”三见哥和黑五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说,“那倒也是。”七成叔说,“你讲的什么故事啊?”我就把昨天看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又讲了一遍,七成叔说,“是不错啊,难道真有电视这玩意儿?”七成叔竟然也不知道电视,这让我很意外,也让我有点得意,我竟然比他知道的都多了!

吃完晚饭,我早早就到明河叔家去了。没想到有人比我来得还早,三奶奶、三见哥和黑五、七成叔,还有我们周围几家邻居,有大人,也有小孩,人群挤挤挨挨的,大人在喝茶说话,小孩则跑来跑去,又喊又叫的。屋里坐不开,明河叔就把家里的小地桌搬出来,摆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将电视机放在桌上,让大伙在院子里看。来的人太多,他家里的小板凳都不够用了,明河叔看见我,高声叫起来,“二黑,你来得正好,快到你家去搬几个小板凳来,三见和黑五,你们也一起去,多搬几个!”我们三个听了,挤出人群,飞快跑到我家,一人揽着两三个小板凳,抱到明河叔家。明河叔把小板凳一排排摆正,让众人坐好,才把电视打开,刚开始刺刺啦啦的,明河叔拍打一下,电视里才跳出人影。但让我们失望的是,出来的并不是武打片,而是新闻。明河叔说,“别着急,演完新闻才演电视呢。”我们看着电视上那些人说来说去的,也不知他们说些什么,看了一会儿,都有些不耐烦,有的大人站起来,到梨树下去抽烟说话,小孩又是笑又是闹的。

三奶奶坐在最前面,她是明河叔的娘,年龄大了,往常天黑就吃饭,吃了饭就睡觉,本来不愿意凑热闹,可是燕姐和斌哥非要请她来瞧个新鲜,这时她坐在那里,眼睛有些昏花,瞅着电视上的人影看不清,说,“那两个小孩咋老是坐着说话,他们说啥呢。”明河叔跟他解释,“那不是小孩,是英国首相来访,咱们跟她举行会谈呢。”三奶奶说,“不是小孩那为啥这么小啊,咋还有个女的?”明河叔说,“是咱的电视机小啊,才14寸,看上去就小,等你有钱了给我买个大的吧。”说着哈哈笑起来,又指着电视说,“那个女的就是首相。”三奶奶说,“首相是啥呀?”七成叔说,“首相就是丞相,一国里边最大的官。”三奶奶说,“这么大的官咋到咱村来了?你给支书说说,咱得好好招待人家,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明河叔说,“没到咱村来,在北京开会呢。”三奶奶说,“在北京,咱这里咋看得到?有一千多里地呢。”明河叔站起来,拍拍电视,“这不是有电视吗?就相当于神仙的千里眼,多远都能看到。”三奶奶说,“哪儿有神仙,政府不是说那是迷信,不让信了吗?现在又有神仙了?”明河叔说,“不是有神仙了,是这电视比神仙还灵呢。”三奶奶点着头说,“那可得好好拜拜。”正在此时,这条新闻播完,换了下一条,三奶奶说,“这女的咋说走就走了,也不打声招呼?”这时明河叔站起身,跟别人说话去了, 坐在她身边的明河婶子和燕姐忙跟她解释。

七成叔坐在三奶奶后面,电视一打开,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嘴里不时发出惊叹,“吆嗬吆嗬”“我的娘呀”“我的天呀”,其他邻居也都又惊讶又怀疑,有的好奇电视上的人是从哪里来的,跑到电视机后面去看有没有真人,还有的羡慕明河叔能买得起“这玩意儿”,不停地询问着买电视的细节。明河叔则像招待客人似的,抽着烟满院转悠,跟这个说两句,跟那个说两句,时而哈哈大笑着,整个院子洋溢着欢快的氛围。这时只有斌哥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在盯着电视看。我走过去问他,“斌哥,昨天那个武打片,啥时候演呀?”斌哥看了看我,说,“霍元甲呀,一会儿就演了。”

我又走回来,跟三见哥、黑五坐在一起,他们有些烦躁,我说,“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好不容易新闻演完了,又是天气预报,又是广告,明河叔指着一家酒厂的广告说,“这家酒厂我去过,他家的酒根本就不行,这做广告的东西都是没人买的,卖不出去了,才做广告让人去买。”那时电视上的广告很少,每次看到这个广告,他就重复一遍这些话。广告演完,霍元甲终于出场了,那精彩的打斗立刻攫住了我们的眼睛。一直等到片尾曲唱完,我們才恋恋不舍地搬着小板凳,三三两两说笑着,离开了明河叔家。

4

从此以后,晚上去明河叔家看电视,成了我们这条街上的保留节目。每天晚上,吃完晚饭,我就搬着小板凳,匆匆忙忙跑到明河叔家。有时我去得太早,明河叔家还没有吃完饭,我就坐在小板凳上等着,明河婶子问我,“还吃点不,二黑?”我摇摇头说不吃,眼睛却禁不住朝他们的饭桌上瞟,要是明河婶子做了好吃的,比如包了饺子,或炖了鸡,也会塞给我一点,我不要,她就推推搡搡地硬塞给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娘说,“你去那么早干啥,等人家吃完饭你再去啊。”此后我就不再去那么早了,总是约摸他们吃完了饭再去。可是去得晚了也不行,有一次我娘从地里回来天都黑了,等吃完饭再去,人群挤挤挨挨的,根本就无处放我的小板凳了,燕姐见我急得团团转,连忙把我拉到她的位子,她站起来坐到后面去了。到后来,我跟三见哥和黑五约好,让他们到明河叔家去的时候,在门口喊我一声,我就拎着小板凳飞奔出去,跟他们一起去明河叔家。有时我饭还没吃完,一听他们叫,放下筷子就往外跑,我娘在后面着急地喊,“急什么呢你,跟小鬼催着似的。”

现在想想,那时我们每天晚饭后到明河叔家去看电视,也干扰了他们家的日常生活,但是在那时,我们乡下过惯了集体生活,也没有什么隐私观念,只觉得是一件平常的事,你家有电视,我们家没有,我们就到你家里去看,就像我家有一头牛,你家没有,犁地的时候你到我家来借一样,或者我家有一套桌椅,他家有锅碗瓢盆,你家要过事办酒席,就要到我们这里来借,甚至不用你来借,我们就会送过去,人也会留下来帮忙。那时的乡村就是这样互通有无、彼此帮扶的。到你家去看电视也不用你出什么力气,再说你家的电视,你一家人看也是看,好几家人看也是看,又不多花你家的电费,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这是当时我们村里人的逻辑和心理。而从明河叔的角度说,他在县里上班,家里的生活比一般乡村人家要富足宽裕,又是我们村第一个买电视的人,或许是想要缓和他和我们一般人家的对立情绪,或许是想要炫耀“我过得比你们好”,也或许是真的想要和乡亲们一起分享。在刚买电视的那些日子,明河叔对我们去他家里看电视颇为热情,有时骑车在路上遇到了就会招呼,“晚上到家里去看电视啊!”对于周边的几家近邻,他甚至还亲自上门去邀请,“家里买了个电视,晚上去看看热闹啊!”我们到了他家,明河婶子也是热情招待,把小板凳一排排摆好,沏上茶水,还预备了烟,这是给大人的,给小孩还准备了花生和瓜子,所以我们去明河叔家看电视就像过节一样,欢声笑语不断,明河叔家呢,就像开了一个饭店,不停地迎来送往。

对于明河叔的热情邀请和招待,我们村里人的反应也是各式各样的,有的嫌他显摆,“不就是有俩臭钱买了个电视吗,有啥了不起的?”有的劝他低调,“支书家还没有电视呢,就你一个人能?”更多的人则是温和地夹杂了羡慕和嫉妒的复杂情绪,“这玩意儿可真不赖,我家啥时候能买一个就好了。”但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则不会想到这么多,只是感觉又新奇、又热闹,电视就像一只有魔力的盒子,在生活中打开一个窗口,让我们看到了远方的世界,那是一个多么丰饶、神秘而富有魅力的世界啊!

这时每天到山坡上放羊,我们把羊往草地上一撒,就迫不及待地练起武来。但让我们苦恼的是,不管我们怎么练,都没有电视上的招式厉害,明明我出掌已经很快了,可还是不能把黑五打得飞起来,也不能把地上的石头打得四处飞溅,只是打得我的手生疼。三见哥背着手,像一个武师,给我们讲解动作要领,一会儿说,“你的脚抬高点”。一会儿说,“你出手要快!”七成叔坐在石头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自从发现他连电视也不知道以后,他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就低落了,不再是无所不知的人了。这时我们见他在旁边看,仍然自顾自练着,心里还有点不顺气,那意思是,你看啥看,你又不懂。谁知七成叔看着看着,慢慢走到我们身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边看边摇头。我有点气不忿,对他说,“七成叔,你摇头干啥呀,我们练得不对呀?”七成叔说,“不是对不对,就不是这么练的。”三见哥和黑五围过来,说,“那你说该怎么练,你会吗?”我也说,“你会,就给我们练一个呀。”

七成叔站起来,在草地上扎了个马步,对我们说,“来,你们推推我看。”我走上去,用力推了他一下,七成叔纹丝不动。三见哥和黑五也上去推,他们两人竟然也没推动。我们三个一起用劲推,七成叔还是没动。我们向后退了十几步,又飞奔过去推他,他的脚底像是长了根一样,一动不动。我们惊讶地问,“七成叔,我们怎么推不动你呀?”七成叔对我们一笑,从草地上一跃而起,摆个架势,便练了起来。他出拳的招式快速敏捷,舒展自然,如行云流水,看得我们眼花缭乱。等他收了招式,我们不禁啪啪鼓起掌来,拥上去说:“七成叔,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七成叔,你教教我们吧!”七成叔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有啥的,不过是些花架子。”又说,“你们想学,我慢慢再教你们。那是谁的羊跑远了?快去看看。”

此后,晚上我们去明河叔家看电视,白天跟着七成叔在山上练武。闲下来,我们就围坐在七成叔身边,问他练的是什么拳,七成叔告诉我们这就是著名的查拳,起源于我们县。他年轻时到马颊河挖河,跟张尹庄一个姓杨的师傅学的,他还跟我们说,他师傅的师傅武功高强,是江湖上的一代宗师,全国都有名,还到天津去跟霍元甲比过武,两人打成了平手。“啊,这么厉害呀!”我们听了都惊叹不已。三见哥还问七成叔,“他俩到底谁更厉害,为啥就打了个平手?”七成叔说,“他们那是切磋武艺,不是要拼个你死我活,高手过招,都是点到为止,再说那时候主要是对付洋人,我们中国人之间不能打来斗去的。”我们听了纷纷点头,但也有点遗憾,“要是咱师爷打赢霍元甲就好了”,“那咱在电视上看到的就是师爷了”,“等咱们长大了,再到精武门去跟他们比试!”七成叔哈哈笑起来,“就凭你们这几招三脚猫功夫,也敢去精武门?”

高小虎、高小豹在另一片山坡上放牛,远远地看到我们在练武,就跑过来看,还问我们,“你们练的是啥呀?”刚开始我们不搭理他们,我们练武主要就是为了对付他们,跟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可后来我不知怎么说漏了嘴,说我们练的是迷踪拳,他们就问,“啥是迷踪拳呀?”我们说,“你去看看霍元甲。”他们又问,“啥是霍元甲呀?”我们说,“你去看看电视呀。”他们又问,“电视又是啥呀?”看着他们茫然无知的样子,我们不禁嘲笑他们,“你连啥是电视都不知道,还瞎打听啥呀,快回去看好你的牛吧!”他们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让人看着很解气。

5

可是没几天,当我们晚上到明河叔家去看电视的时候,却发现高小虎、高小豹竟然也在,他们每人搬了一个小板凳,挤在人群之中,在等着电视开演。看到他们来到这里,让我感觉很意外,也很奇怪,按照我们默认的规矩,前街是我们的地界,后街是他们的地盘,现在他们竟然闯到我们的地盘上来了,但又坐在那里做出一种温顺的姿态,这算不算是一种挑衅呢?明河叔不认识他们,听七成叔说是后街高家的孩子,很高兴,他一直想在村里落一个好人缘,现在连后街的孩子也吸引了过来,又怎能不高兴呢?连忙招呼明河婶子给他们抓一把瓜子,又和蔼地说,“你爹在家干啥呢,咋没一起来?回去跟他说,叫他有空来玩啊。”说着他又哈哈大笑起来,摸了摸他们的头。

常来的邻居见到突然来了后街两个陌生的小孩,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高小虎、高小豹这两个家伙,平时跟我们打起架来简直不要命,此刻竟像乖顺的小猫一样,红着脸低下头抠自己的手指甲,又不时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直到电视开始演,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沉浸于剧情,不再关注他们了,他们才自在了一些。

那天晚上演的是最后两集,当看到霍元甲被日本人害死时,我们这帮小孩都哭起来,也都气坏了,纷纷说,“日本鬼子真坏!”“揍那个坏蛋!”“打死小日本,打死小日本!”坐在前排的三奶奶看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喊声受了惊吓,吃惊地说,“小日本咋又来啦,小日本咋又来啦?”说着站起来,拖着裹了的小脚就要跑。明河叔一见,赶忙上去扶住了她,说,“娘,娘!日本鬼子没来,这是电视上演的,编的,假的!”明河婶子和我娘也过去搀住三奶奶,说,“娘,现在哪还有日本鬼子呀,早被我们打跑了。”“是啊,婶子,日本鬼子再也不敢来了!”三奶奶这才吁了一口气,慢慢坐下来,说,“我就说呢,日本鬼子咋还敢回来呢。”明河叔急得出了一身汗,说,“这上面的日本鬼子都是假的,是咱中国人演的,就是要让现在的小孩看看日本鬼子有多坏。”三奶奶喃喃地说,“日本鬼子就是坏呀,那还用演……”休息了一会儿,明河婶子和我娘才把三奶奶送回去。回来以后,明河婶子没少数落明河叔,“要是真把老太太吓出什么毛病来,可咋办呀?”明河叔为难地说,“我也没想到电视里会有日本鬼子呀,以后再有日本鬼子,就不请老太太来看了。”

这个突然出现的小插曲,让我们这帮小孩都很惊讶,也觉得很好笑,一个大人怎么一听日本鬼子就吓成这样。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日寇曾在我们这个地区发起过细菌战,一场瘟疫夺去了30多万人的生命,村落荒芜,尸横遍野,很多村庄都成了无人区。那时三奶奶还年轻,她都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当我意识到这些问题想问三奶奶时,她却已经不在了。她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常年搬个小马扎,坐在自家门口的土墙邊晒太阳,那道墙的南边是一排粗壮的榆树,风吹过,就会将细密的叶影筛落在她身上。

但对我们这帮小孩来说,当时最吸引我们的只有故事。霍元甲演完后,让我们很失落,我们每天到山坡上放羊、练武,仍然谈论着霍元甲。高小虎、高小豹也凑到我们身边,我们练,他们也跟着练。我们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他们就坐在旁边听。他们只看过最后两集,对故事的了解少得可怜,只能从我们的谈论中知道一些片段。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我们不禁感到又可气又好笑,你们打架时的那种威风哪儿去了?你们这么想看电视,怎么不让你们家的邻居买一台,为什么要跑到我们前街来看呢?依我们的意思,是要把他们赶出这片草地的,但七成叔是个好脾气的人,劝我们说都是一个村的人,不要太计较。

每天晚上,我们仍然到明河叔家里去看电视,这段时间电视上演的,要么是农村的故事,要么是体育比赛。农村的故事我们看得懂,但不感兴趣,讲的都是些家长里短,还没我们村里的事有意思呢。可我娘却很喜欢看。以前我饭还没吃完就往明河叔家跑,我娘还说我“去那么早干啥”。现在我娘早早刷完锅,就坐在那里看着我,问我,“今天咋不去你明河叔家了?”我说,“作业还没写完哩。”这时我已经上学了。我娘等了一会儿,见我还在磨磨蹭蹭地写,就说,“那我先去,你在家好好写吧。”我听了,赶紧把铅笔一扔,说着“我跟你一起去”,抱起小板凳就往外跑。到了那里一看,发现来看电视的也都是妇女,有的抱着孩子,有的系着围裙,有的手上还做着针线活,她们一见面就是说呀笑的,婶子大娘地喊着,互相打趣。生产队解散以后,她们不在一起干活了,明河叔家买了电视,倒为她们见面说话提供了一个场合。电视开演了,她们也是边看边议论,“你看这个人像不像咱村老支书?”“这咋跟咱村的事一样啊”“这个女人的命可真是苦呀!”

体育比赛有足球、篮球和田径,但那时播的最多的是排球。排球比赛我们看不懂,不明白为什么两队人非要抢一个球,黑五说,“抢啥呀抢,再买一个不就行了?”斌哥很鄙夷地看着我们,说,“你懂什么呀,这是国际比赛,中国女排要卫冕世界冠军。”黑五说,“国际比赛咋了,一个国家还买不起一个球?”我则悄悄地问,“啥是卫冕,啥是冠军呀?”斌哥没好气地说,“冠军就是第一名,你咋连这都不知道啊。”明河叔正好端着茶杯走过来,对斌哥说,“好声好气地说话,别那么大声,他们都是你的兄弟,不懂你就给他们多讲讲。”小斌白了我们一眼,又去看电视了。电视上一个球滚来滚去,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只有明河叔、燕姐和斌哥看得兴致勃勃,我们这帮小孩和村里人开始哈欠连天,便陆陆续续跟明河叔告辞,抱着小板凳回家了。

有一天,我们刚走到胡同里,就听见从明河叔家的院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和叫嚷,难道霍元甲又重播了?我和三见哥、黑五赶紧往回跑,到了那里,却见明河叔和斌哥又是跳又是叫的,“我们是冠军,我们是冠军!”燕姐也红着脸跟他们一起跳。我们跑过去一看,电视上演的还是排球,画面上也有一些人在欢呼,还有人举着标语口号在游行,兴奋地高喊着,“团结起来,振兴中华!”明河叔和小斌也激动地跟着喊,我们的情绪受到感染,也跟他们一起大声呼喊,这声音激荡着我们这个小村深沉的夜,但其实我们还是不明白,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6

慢慢地,我们晚上去明河叔家看电视不那么热心了,吃了晚饭,我们就搬着小板凳到明河叔家去看看,演的要是球赛,我们看几眼就走了。走进胡同,我们就开始追逐打闹,整条胡同里充满了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像是在敲鼓一样。玩累了,我们就爬上三奶奶家西边打麦场上的麦秸垛,躺在上面看星星、看月亮。这时我们才发现,自从明河叔家买了电视,我们天天去他家,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月亮了,但天上的月亮却仍是那么皎洁明亮,在云层中自在地穿行着。

一天晚上,晚饭后我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三见哥和黑五气喘吁吁地跑到我家,“二黑,快点,快点!演武打片了!”我一听,抱起小板凳就跟他们跑。到了明河叔家,只见人群都坐满了,我们赶紧找个地方挤着坐下,电视上那个壮汉正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演的这是啥啊?”我悄悄问黑五,黑五说,“明河叔说是啥打虎,一会儿这个人要打老虎哩。”我吃了一惊,“啊,他能打老虎,老虎还不把他吃了?”这时坐在前面的斌哥转过头来,说,“你俩别说话了,要看就好好看。”我和黑五便都闭了嘴,开始看,很快我们就被故事吸引住了,这就是我们山东电视台最初的《水浒传》。等看完了,搬着小板凳走出明河叔家的大门时,我们都被武松的英勇神武征服了。

以后接连几天,每天吃完晚饭,我们就早早跑到明河叔家去看电视。在看“醉打蒋门神”那一集时,我看得太投入,忍不住冲到电视机前,大声冲着武松喊,“打他,打他,使劲打啊!”惹得周围的邻居哄堂大笑。明河叔还笑着说,“这小子,看得走火入魔了!”再到山坡上放羊时,我们也开始练武松的武打动作,在草地上打来滚去,还爬上一块大石头一跃而下,模仿武松从狮子楼上纵身跳下的动作。武松有一个动作很漂亮,但是很难练,就是腾空跳起左右脚连续飞踹,三见哥说这叫“鸳鸯连环腿”,七成叔说要练成这一招得好几年,但我们还是锲而不舍地一次次练,摔在草地上,爬起来仍然练。

那天晚上,我们到明河叔家去得早,明河婶子在刷锅洗碗,明河叔没在家,斌哥在桌前写作业。我们把小板凳摆好,占住位置,便在明河叔家院子里转悠。明河叔家的院子比我们这些邻居家的院子都要整洁、宽敞。一进院门,他家有一座高大的迎门墙,上面画着一大幅国画——松鹤延年。迎门墙东北有一株很老的梨树,开花的时候像漫天大雪,堂屋门前还有两棵石榴树,花开起来就像烈火在烧。这些我们家里都没有,但是我们村里常见的鸡窝、狗窝、猪圈、羊圈,明河叔家却没有,这一多一少,就显出他家院子的洁净敞亮。

我们正在院子里玩,高小虎和高小豹就到了,他们把小板凳放在我们后面一排,便凑上来跟我们打招呼,“听说你们在练鸳鸯连环腿,练成了吗?”三见哥不动声色地说,“你们在练什么,还在练迷踪拳吗?”高小虎说,“我们练得晚,七成叔教的查拳动作,还没练好呢。”黑五说,“那你们就大大落后了,鸳鸯连环腿我们练成了!”他俩立刻露出了羡慕的神色,“那你给我们练练,让我们看看吧。”黑五说,“这是绝招,哪能随便看。”高小豹说,“那你怎么才能练呢?”黑五说,“除非你喊我三声爷爷,我才给你练。”高小虎本来笑着,一听这话立刻生气了,“你说什么?”三见哥连忙上去挡在中间,说,“有话好好说啊。”高小虎仍然对黑五说,“你刚才说什么?”黑五仗着在我们前街,三见哥等人也在身边,仍然梗着脖子说,“我说喊三声爷爷才练,怎么了?”高小虎说,“你不要欺人太甚!”黑五说,“你在我们前街也敢撒野?”高小虎说,“前街咋了?我又没去你家。”说着一扬手,给了黑五一巴掌,黑五一愣,没想到他竟敢打自己,反应过来之后恼羞成怒,挥拳就朝高小虎打去,高小虎一闪身,这拳打在了高小豹身上,他痛得叫了一声,高小虎见状大怒,一拳朝黑五打去,三见哥急忙阻攔,但这拳却打在了他肩上。三见哥也恼了,跟高小虎对打起来,我和黑五也跟高小豹扭打在一起,激烈的打斗把小板凳都撞倒了,场面陷入混乱。

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你们在我家里打什么打,要打就出去打!”只见斌哥正拿着一根长棍,怒不可遏地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我们都住了手,望着他,他又说,“看什么看,别看了!你们快走吧,我们家不放电视了!”明河婶子跑出来,喝止他,“小斌!你别乱说!”斌哥却像火山爆发一样,根本不听明河婶子的劝阻,冲我们大声嚷道,“滚吧你们,快滚!我早就受够了!天天来、天天来,弄得家里乱七八糟的,啥事也干不成!”说着,他开始用棍子击打小板凳,那些小板凳噼里啪啦歪倒在地上。

我们都愣住了。高小虎最先反应过来,他的脸腾一下红了,快步上去捡起自己的小板凳,就向院门走去,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喊高小豹,“你还不快走,愣着干啥?”高小豹也红着脸,捡起自己的小板凳,紧追几步,跟着高小虎出去了。黑五看着他们走出院门,长吁一口气,说,“这两个小侉子,终于被赶走了,太解气了!”说着他转脸去看斌哥。斌哥仍然板着脸,怒气未消地对他说,“你不走啊?”黑五惊愕地说,“你也赶我走啊?”斌哥瞪着他,不说话,又把棍子啪地一扫,几个小板凳相互撞击在一起,跌得更远了。明河婶子伸手想拦他,没拦住,大声斥责道,“小斌,你不要胡闹!”这时燕姐也从屋里跑了出来,说,“小斌,你做什么呢?”斌哥突然痛哭起来,“我受不了了,你们都滚吧,快滚吧!”说着把棍子一扔,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明河婶子和燕姐一时都手足无措。三见哥低声说,“咱快走吧。”说着上前拎起小板凳就向外走,黑五也跟着他走,只有我还愣在那里。黑五拍了我一下,“快走啊!”我说,“我还等着看电视呢。”三见哥走过去,抓起我的小板凳,拉着我走出了明河叔家的院子。

我们每人抱着自己的小板凳,在胡同里走,在大街上转。天早就黑下来了,我们不想回家,又没有电视看,不知该往哪里去。转来转去,又爬到了三奶奶家西侧的麦秸垛上,但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四处黑魆魆的。我们没想到竟然让人家赶了出来,心里很难受,想看电视又看不上,心里就更加难受了。在夜色里待了一会儿,黑五说,“咱们再去明河叔家看看呢?明河叔回来,就能管住斌哥了。”我也很想去。三见哥说,“你被人家赶了出来,还好意思再上人家的门啊,也太没羞没臊了。”我俩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黑五说,“那咱怎么看电视呀,就一直不去明河叔家了?”三见哥说,“等过几天再说吧。”愣了一下,他又说,“我倒是有个主意。”我和黑五忙问是啥,三见哥说,“电视看不上了,但咱可以偷偷地爬到明河叔家房后面去听。”黑五兴奋地说,“太好了,这不跟蹲墙根听房一样吗?”三见哥笑着说,“我们不是听房,是听电视。”

说干就干,我们从麦秸垛上跳下来,回到胡同里。明河叔家的房子后面,还有一堵墙,在房子和墙之间形成了一个夹道,明河叔在夹道里种上了一排榆树。我们先摸进明河叔后面的邻居家,从那里爬上墙,再抱住榆树向下滑,滑到底,正好就是明河叔家房子后面的窗户,在那之前,我们把小板凳都放到我家的羊圈里,防止磕碰出声音。我们蹲在窗户后面,可以听到电视上的声音,以及明河叔一家人的说话声。电视上演的是《武松》的最后一集,和《上海滩》的第一集,我们的心刚随着武松去了二龙山,又跟着许文强来到上海,我也是紧靠墙根蹲着,第一次听到了著名的“浪奔,浪流”。

这天晚上,因为没有外人,明河叔家的电视没有搬到堂屋门口,就放在八仙桌上,我们在窗外听得很清楚。《上海滩》刚开始,明河叔就回到了家,他一进屋惊讶地说,“今天咋没人来看电视啊?”明河婶子说,“我刚吵了小斌一顿,他拿着棍子把那些小孩都赶走了。”明河叔说,“你为啥赶人家啊?”斌哥说,“他们在这里乱吵乱闹的,我根本就没法学习。”明河叔说,“那也不能往外赶人家呀,乡里乡亲的,人家就是来看个电视,还不让看?”斌哥说,“那也不能天天来呀,弄得家里跟鸡窝一样,一天天乱得不行。”明河婶子说,“小斌说的也是,你说自打买了这个电视,家里就没消停过,有时候乱得我也脑仁疼。”明河叔说,“乱是乱了点,可家里也热闹了,跟街坊四邻的关系也好了,总的来说还是利大于弊,我们还是要看主流嘛……”明河叔还要继续发挥,被燕姐的声音打断了,“爸,在家里您就别卖弄名词了,咱看电视吧!”明河叔哈哈笑起来,说,“看电视,看电视!”

7

随后几天,我们每晚都爬墙滑树,躲在明河叔家窗后听电视。但是听电视也有不便之处,只能听见声音,看不到画面,尤其在故事紧张的时候,让我们很着急,要是以前没看过电视还好,现在明明知道那里有画面在放,却还要当作小喇叭听,感觉很不过瘾。我们听的时候还要小心翼翼的,想笑的时候不能笑,生怕发出一点点声音。蹲在那个黑暗的夹道里,蹲的时间长了脚会麻,坐在地上的话,有不少小虫子和蚂蚁爬来爬去的,让人很痒,有的还会咬一口,虽然不是很疼,但一会儿胳膊上就长出了一片红点。那时我们就是这样,一边靠墙蹲着,一边挠着红点听电视,眼睛望着黑暗中的那堵墙,墙边那棵高高的榆树,树上随风飘动的那些树叶,以及偶然划过的一闪一闪的萤火虫。

不久后,三见哥告诉我们一个消息,后街的混白七儿家也买了个电视,比明河叔家的还要大。我们一听都很高兴。混白七儿是我们村后街的一个能人,本来在大队里干,生产队解散以后,他先是在309國道边开了一家饭店,后来又建了个砖瓦厂,红红火火,在我们村率先走上了致富之路。据说他已经成了“万元户”,参加过县里的表彰大会,还披红挂绿地站在大卡车上游街,比村里的老支书都风光。他家里买个电视,我们不奇怪。可说要到他家里去看电视,我们心里还是有不少障碍。但看电视的渴望更强烈,我们想,高小虎、高小豹都敢到前街来看电视,我们就不敢到后街去吗,难道我们竟然还不如他们吗?这让我们最终下定了决心去后街闯一闯。

这时还发生了一件事,也帮我们下定了决心。那天傍晚,我放羊回来,赶着羊穿过胡同回到家,发现明河婶子正在我家院子里跟我娘说话,我把羊赶到圈里,把那只带头的“大花”拴好。这时就听明河婶子说,“二嫂子,我跟你说,我们家可能是招了贼了。”我娘惊讶地说,“啊,咋回事呀,丢了啥东西啦?”明河婶子说,“倒是没丢啥东西,下午我到后夹道里找东西,看见墙上有人爬的印子,还不是一个,可吓人了,我跟你兄弟说了,你兄弟让我别声张,说可能是招贼了,贼是来探路呢,你兄弟说等晚上多叫几个人,在那里守着,等贼一来,就把他们抓住。我二哥今天晚上回来不?”我娘说,“回来倒是回来,等他回来我叫他过去,就是这贼太吓人了,也没听说咱村谁家招贼了呀,我倒是听说,三里韩村有一家晚上睡得实,叫人把牛牵走了。”明河婶子说,“谁说不是呢,一看到那些鞋印子就吓得我这心里怦怦跳,嫂子你也知道,我这人不怕鬼,就怕贼,咋说鬼也是虚的,这贼可是实实在在的人呀,要是当头给你一棒子,谁受得了啊,咱又是妇道人家……”她们两个坐在院里那棵大榆树下说着话,听得我心惊肉跳,原来明河婶子竟然把我们当成贼了,晚上还要抓我们,但我也不敢挑明了说就是我们爬的,只当作没听见她们的话,从羊圈出来就往堂屋里走。

明河婶子叫住了我,说,“二黑,这两天你咋没去看电视呀?”我说,“我跟三见哥跑着玩去了。”明河婶子说,“晚上跟你爹一起过来玩啊。”我嘴里“唔唔”着,跑到堂屋里趴在缸上灌了一阵凉水,我想我得抓紧给三见哥报个信,商量一下怎么办。我走到院子里,跟我娘说,“我去接我爹了。”说着就往外走。

明河婶子和我娘却又换了一个话题,“嫂子你说,真是儿大不由娘,就说这小燕,也到结婚年龄了,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你兄弟单位上也有几个小伙儿喜欢她,可她一个也看不上,咱在这里干着急,她倒一点也不急,问她就说,我的事我做主,不用你们管,你说这事可咋办呀?”我娘安慰她说,“现在的年轻人可不都兴这个?兴啥咱就随啥,咱小燕还怕找不到婆家,长得这么好,条件这么好,年纪轻轻就能挣钱了,你还管她做啥?”明河婶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在胡同里,我想起了那天晚上躲在明河叔家窗后听到的对话,那天也是演着《上海滩》,明河叔说,“小燕,我们单位那个小陈,你考虑好了吗?”燕姐说,“有什么好考虑的,我不是跟您说了吗,我不同意。”明河叔说,“我跟你说啊,这小陈可是个正式工,他叔叔是县领导,小伙子年轻有为,很有前途,你别不当回事。”燕姐说,“他有没有前途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不喜欢那样的。”明河婶子说,“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你个小妮子到底喜欢啥样的呀?”小燕说,“我就喜欢许文强那样的,多帅呀!”明河婶子说,“这个许什么强,是哪个村的?”明河叔笑着说,“她说的是电视上的人,你瞧,就是那个拿枪的!”明河婶子愣了一下,说,“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别打岔,我问你小燕,你跟那个临时工还有来往吗?”小燕说,“什么临时工,那是我同学,我们就是同学关系,妈,你别问了行不?咱就不能好好看会儿电视呀。”

燕姐说的这个同学,我们也见过,他时常送燕姐回来,但只送到我们村的小桥边。我们在山坡上放羊,遥遥地可以望见他们各骑一辆自行车,相伴着从南向北慢慢骑来。道路两侧种满了白杨树,他们的身影在树与树之间的空隙中不时闪现。那时候我们这里的风气很保守,很少看到青年男女并排走路,即使是新婚夫妻回娘家,骑车也是一先一后,在路上并不交谈。我们看到燕姐和这个小伙子并排骑着车,说笑着,一路走来,感觉既新奇又兴奋,便一直看着。到了我们村的小桥边,他们下了车,说两句话,燕姐拢一拢头发,便骑上车,跨过小桥回我们村了,那个小伙子站在桥头的大树下,一直看着她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骑上车向回走。

8

那天晚上,吃完晚饭,我和三见哥、黑五搬着小板凳,到后街混白七儿家去看电视。走在路上,天色越来越暗,路越来越陌生,我们的心里也很忐忑。走到后街那个大水坑边,再从那里向东走一段路,混白七儿家就在路的北边。他的房子是新近翻盖的,高屋大院,一抹红砖水泥,很是洋气。门楼高大宽敞,看上去有一棵老榆树那么高,宽得可以开进去一辆拖拉机。我们站在他家的大铁门前,感觉有点压抑,但既然来了,怎么也得进去。三见哥硬着头皮去敲门,铁环敲击着门上的铁皮,发出当当的声响,但没有人来。三见哥将门一推,大铁门竟吱呀呀开了,我们便往里走,这时突然冲出一条大黄狗,汪汪叫着朝我们扑来,我们都被吓了一跳,赶忙躲闪。

“别乱叫!这狗拴着呢,咬不着人”,说着话,一个胖胖的女人走过来,我们都认识她是混白七儿的媳妇,她在夜色中却认不清我们,说,“你们找谁呀?”三见哥说,“四嫂子,我们是前街的,听说你家买了个电视,我们想看看,行不?”混白七儿媳妇拉亮灯,这才认出他来,“是三见呀,还有黑五和二黑,大老远的你们咋来啦?想看电视,那还不简单,快进来,快进来!”说着就把我们往院子里领。我们跟着她拐过大门道,进了院子,才发现坐了半院子人。这些人正在说笑着,抽着烟,见我们进来,他们平静了一下,随即又热闹起来,窃窃私语,“这不是前街那谁吗?”“前街不是有电视吗,他们咋跑咱后街来了?”“自己还带着小板凳,准备得还挺好!”

我们望着半院子的人,心里有点打鼓,这些人虽然都是我们村的,但却是后街的,很多面孔看上去很陌生,不像明河叔家都是我们的邻居。他家的电视机也摆在堂屋门前的小桌上,混白七儿媳妇带着我们穿过人群,“都让让,都让让。”她把我们带到了前几排,“你们就坐这儿吧,这儿看得清亮。”看来她还是把我们当客人待呢。我们把小板凳放在地上,紧张地坐下,看看周围的人,看看前面的电视。一会儿她又跑过来,给我们每人抓了一大把瓜子,“多吃点,吃完了再抓啊。”我们很不好意思地摊开手接住,她又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注意到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转头一看,原来是高小虎,他旁边坐着高小豹。自从上次打架被斌哥赶走之后,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们了,在这里见到他们,我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见到他们,我竟然生出了几许亲切感,禁不住朝他們点了点头——是呀,在一大堆陌生人中,他们可以说是我最熟悉的人了,尽管他们是我们的对手。见我点头,高小豹也朝我点了点头,高小虎却瞪了我一眼。我向三见哥和黑五指了指高小虎坐的位置,他们转头看见了高小虎和高小豹,先是一愣,后来也点头示意,高小豹笑了笑,高小虎仍是梗着脖子,不理我们。

混白七儿家的电视摆在那里,正播放着新闻,他家的电视是17英寸的,看上去比明河叔家的大了好多,里面的人也大了好多,刚看时我还不大适应,不禁嘀咕着,“这上面的人咋那么大呀。”旁边的人说,“大吧,这可是17寸的哩。”我像被噎了一下,转头看看,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觉得自己好丢人。伴随着熟悉的“浪奔浪流”,《上海滩》终于开演了,我们第一次在荧屏上看到了许文强——燕姐喜欢的许文强,他的一举一动都吸引着我们的视线。随着故事的进展,人群里不时发出“哇”“哇”的惊叫声,枪声一响,还有人吓得抱住头,引来旁边人一片笑声。还有人说他去过上海,旁边的人就羡慕地问他上海是什么样的,他就喋喋不休地讲起来,什么外滩、黄浦江、苏州河。另外的人说,“别讲了,是看电视还是听你讲啊?”那人说,“不想听你别听呀,我又没叫你听。”这人又说,“你这么大声,不影响别人呀。”“影响你啥了?不服咱就出去练练。”“练练就练练,谁怕谁啊?”两个人撕扯着,就要向院外走。混白七儿叼着烟走过来,把烟头往地上一吐,说,“咋着爷们儿,要在我这儿打架呀?”这俩人一见混白七儿,嚣张的气焰立刻灭了,像老鼠见了猫,弯腰点头地说,“哪儿能呢,七哥。”混白七儿瞪了他们一眼,说,“要玩回家玩去,别在我这儿瞎闹,愿意看电视就在这儿看,不愿看就滚蛋,听见了没有?”“听见了,七哥。”两人不断躬着腰,互相看一眼,就又坐回去了。

看完电视,我们从混白七儿家走出来,正好与高小虎、高小豹相遇。高小豹突然说,“你们还在练鸳鸯连环腿吗?”这时候我们练武的兴奋劲儿过去了,不怎么练了。三见哥说,“我们最近练得少,等放羊的时候再练吧。”说着转身要走,这时高小虎走过来说,“你们咋到我们后街来看电视了?”三见哥说,“后街又不是你家的,你管不了这么宽吧,你能到前街去,我们为什么不能到后街来?”高小虎说,“那还不是被你们前街赶出来了?我一直就咽不下这口气。”黑五说,“我们还不是也被赶出来了?又朝哪儿出气去?”黑五还要再说,三见哥止住了他。他是嫌丢人,有点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不料这倒让高小虎、高小豹很吃惊,“你们也被赶出来了?”高小虎看我们的眼神由愤恨转变成了同情。三见哥却不领情,轻描淡写地说,“也说不上赶吧,天天去人家家里也不是事儿。”黑五说,“还不是跟你们打架打的?”高小虎这时大度起来,“我说你们咋到后街来了,以后常来啊,后会有期!”说着像武林中人一样,一抱拳,拉着高小豹走了。黑五愤愤地说,“后街又不是你家,还用得着你客气?”三见哥扯了他一下,我们三人便抱着小板凳,穿过漫漫黑夜和曲曲折折的胡同,向前街走去。

回到家,我爹已经从明河叔家回来了,他喝了酒满脸通红,带点醉意地说,“你小子跑哪儿去了?今天你明河叔家演的电视可好看了,可惜你没看上。”我想跟他说我也看了,看的比明河叔家的电视还大,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见我不说话,我爹又说,“你明河叔还问你哩,说你这两天咋没去看电视呀。”我娘正坐在床头做针线活,听见这话,说,“你就少说两句吧,他不去正好,让人家好好歇歇,自从买了电视,天天家里都坐一大帮邻居,搁谁受得了?你们男的也是不自觉,在人家家里抽烟,说话响得就像吵架,有人还随地吐痰,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小孩更乱,这个跑,那个叫,吃得满地瓜子皮,光扫地就得半天。”我爹抬起眼睛,问,“他婶子给你说的?”我娘说,“人家哪好意思说,你就不能有点自觉性呀,你想想刚买电视那会儿是啥待遇呀,好烟好茶地伺候着,一人一把瓜子,现在呢,现在烟没了,茶没了,瓜子也没了,想想也是,你到人家家里看电视,人家凭啥把你当客人一样供着呀。”我爹搔着头发说,“住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不至于吧?”我娘笑着说,“不至于?那是你没摊上这样的事,换你买个电视试试?” 我终于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赶紧插嘴问,“爹,咱家啥时候买电视呀?”我爹搔着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等以后吧,等以后吧。”

这不是我第一次提出这个请求,在明河叔家刚买电视的时候,我就问过我娘,我娘说,“等你爹回来了问你爹。”好不容易盼到我爹回来了,他却说,“等以后咱家有钱了再买吧。”又说,“你明河叔家就有,离咱家这么近,你想看就去看,咱还买啥呢?”我想想也是,就没再追问。等我们被斌哥赶出来之后,我才明白明河叔家的电视并不是我们家的电视,也不是大家的电视,不是我们想看就能看的,想明白这一点让人难受,却也让我更加渴望我们家能有一台电视。我也问过我娘,我娘说,“你明河叔家不是有电视吗,咱还买啥?”我说,“明河叔家能买电视,咱家为啥不能买?”我娘说,“咱哪能跟你明河叔家比?人家是吃国粮的,哪个月都有工资,咱家里有啥?你的学费还得攒呢。你在学校里好好学习,长大像你明河叔一样吃国粮,咱就能买电视了。”我娘一说就说到学习,让我有话也说不出来了。事实上我家买电视也确实比较晚,直到好几年之后我上初中时,我爹才买回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每天晚上我下了晚自习,从县城一路骑车回到家里,一边啃着我娘给我馏在锅里的馒头,一边眼睛盯着电视画面不停地看。

但是在这个晚上,我却想不到这么远。我娘问,“他婶子说是招贼了,你们抓住贼了没有?”我爹哈哈笑着说,“哪有贼呀?我们等了一晚上也没等到,后来拿着电棒子去后夹道里看,倒是找到两只猫,他婶子说的那些印子,可能是猫爬墙爬的。”我娘说,“你们这么大喊大叫地去抓,有贼也吓跑了。”我爹说,“现在日子都过好了,哪有贼呀。”说着又拍拍我的头说,“别不高兴了,等咱家攒了钱,就给买电视啊。”我点了点头。

9

我没想到,斌哥会到我家里来找我。那天傍晚,我放羊回来,把羊赶到圈里,家里没有人,我家的钥匙一般都放在东屋窗台上的鸡窝里,我伸进手去摸到钥匙,打开堂屋的门,正趴在缸上舀水喝,斌哥匆匆忙忙跑到我家,对我说,“二黑,快来给我帮个忙。”我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问,“咋啦,斌哥?”他说,“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他拉起我就往他家跑。

到了他家堂屋,我一看,傻眼了,只见满地都是零件,电视的壳子丢在一边,我吃惊地问,“斌哥,电视怎么摔坏了?”斌哥说,“不是摔的,是我拆的,我想看一下电视是怎么出人的。”我一听来了兴趣,忙问,“你看明白了没有,是怎么出人的呢?”斌哥着急地说,“这个等会儿再说,现在的关键是,你叔还有半小时就到家了,在他回来前,我得把电视再装上,要是让你叔看到这一大堆零件,我就惨了!这玩意儿拆的时候好拆,要装上就难了,不知道插哪儿,又对不准,这屋里光线太暗,你就拿着这个电棒子(手电筒),我安哪里,你就照哪里。”说着他打开电棒子,一束光照射出来,又说,“就这样照着,你懂了吧?”我点点头,他把电棒子递给我,开始低下头摆弄那些零件,插插这个,试试那个,一会儿就出了满头大汗。他手忙脚乱地摆弄着,还不时抬头看挂在墙上的那只石英钟。时钟的分针咔嗒咔嗒地转着,我眼看着一地零件在斌哥的手上慢慢组装成了一台电视机,简直太神奇了!

我已听到了明河叔的自行车拐进院子的声音,斌哥将组装好的电视抱到橱柜上,我问他,“斌哥,能出人吗?”斌哥把手指放在唇边,说了一声“嘘”。明河叔下了车,嘀咕着,“家里没人呀。”斌哥将插头飞快地插在插座上,一拧电视开关,电视里竟然跳出了人影!此时明河叔正好推门进来,说,“你俩在家干啥呢?”斌哥说,“看电视呢。”明河叔狐疑地说,“你咋出这么多汗?跑哪儿玩去了?”斌哥说,“我刚从奶奶家回来,她说家里没煤了,叫你有空去一趟。”明河叔把电视关了,在椅子上坐下,说,“大白天的看啥电视,也不好好学习!”又说,“你去跟你奶奶说一声,我吃了饭就过去。”

斌哥带我走出大门,长长吁出一口气,朝我做个鬼脸,说,“多亏有你,要是让我爸知道了,非得打我一顿不可!”我连忙说,“没事,没事!”他又说,“你咋不来我家看电视了,是不是还怪我呢?那次我也是气晕了,作业没写完急的,你可别往心里去啊。后来我爸还把我骂了一顿,让我到你家去叫你,我去了好几次,你都不在,大娘说你出去玩了,你见到三见和黑五,也跟他们说一声,就说那次是我不好,还请他们来看电视啊。”我看斌哥一脸真诚,点了点头,他又说,“你要是见到后街那俩小孩,也跟他们说说,我爸非要我去叫他们,我都不知道他们家在哪里。”我说,“斌哥,等我见了跟他们说。”

那天晚上,我跟三见哥和黑五说了斌哥的话,三见哥沉吟着说,“斌哥那天是有点过分,发起飙来不给人留脸面,不过他既然這么说了,我们还是去明河叔家看看吧。”黑五说,“他伤我们的脸,我们还给他什么面子?村里又不是只有他家有电视,不去他家,我们可以到混白七儿家去看,比他家的电视还大呢,哼!现在知道求我们了吧?”三见哥说,“也不能这么说,电视是人家的,人家犯不上求咱呀,这事说到底还是咱有求于人,斌哥这么说是给咱台阶,咱也给他个台阶就过去了,有啥过不去的坎儿呢?”

吃完晚饭,我们三人抱着小板凳,又来到明河叔家。这时明河叔家的电视搬到了屋里,天气渐渐凉了,坐在院子里看太冷。明河叔见我们来了,哈哈笑着说,“你们仨坏小子,这些天跑哪儿去了,咋不见人影了?”明河婶子热情地给我们每人抓了把瓜子,燕姐正在跟几个女孩说话,看到我们也笑了笑。斌哥走过来,拍拍三见哥和黑五的肩膀,说,“不好意思啊兄弟,上次都怪我!”三见哥笑着说,“没事啊斌哥 ,都是自己人,客气啥!”黑五却“哼”了一声,转过了脸去。

但那天晚上,却出现了意外,电视演到关键时刻,突然不出人了,荧屏上只有一片刺刺啦啦的雪花。我说,“是不是没电了?”可是抬头一看,电灯明明还亮着。人群有些骚动,明河叔走到电视机旁,用手掌拍了拍,以前也有出现雪花的情况,明河叔一拍,就跳出人影来了,但这次却很奇怪,电视上的雪花亮了一下,整个荧屏突然暗了下来,明河叔奇怪地说,“今天这电视是怎么了?”说着又用力拍了两下,突然电视的外壳脱落,从橱柜跌落下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吓了明河叔和我们一跳。众人议论纷纷,明河叔愣了愣神,将电视的外壳捡起来,看了看说,“这玩意儿咋这么不经拍呀?”又说,“对不住了大伙,今天电视坏了,没法看了,等我去修一修,你们改天再来看吧。”大家听他这么说,纷纷抱起小板凳,说笑着就要往外走。

这时坐在我身边的斌哥突然站起来,说,“大伙先别走,我修一下试试。”众人都停住了脚步,明河叔也满脸怀疑的神色,“你咋会修?”斌哥说,“我们物理老师家开了个修理铺,我看他修过。”说着他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襟,说,“来,二黑,你给我照着!”我跟他来到橱柜边上,他将电棒子揿亮,递给我,拔下电视插头,将电视抱下来,蹲下,开始检查那些零件,将一些零件拔下来,又将另一些零件插上,我拿着手电筒,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变换着光线的方向,众人围成一圈,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俩。明河叔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斌哥,不大一会儿,斌哥将零件整整齐齐地插好,他再将外壳套上去,用手一拍,整个电视机便完整地呈现在眼前。他把电视抱到橱柜上,插好电源,用手一摁按钮,荧屏上竟然跳出了人,刚才那一集还没结束。众人纷纷将小板凳放下,坐下来接着看,边看边议论着,“没想到小斌还有这本事!”“这技术可以开个修理铺了!”“学校里咋教这个呀。”

明河叔却始终板着一张脸,他把斌哥叫过去,说,“你没少拆电视吧?动作很熟练啊!”斌哥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嗫嚅着说,“我们物理老师……”“什么物理老师教这个?”明河叔怒喝一声,“你跟我说说!”斌哥低下头不说话了,明河叔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说!你瞒着我拆了多少回了?”斌哥跌跌撞撞的,就要摔倒,七成叔一个箭步跳上去扶住他,其他人也围过来,纷纷劝明河叔。明河叔苦笑着说,“你们也不用劝我,我就是给他一个教训,带电的东西都危险,电视拆坏了倒没什么,修修就行,要是把他电着了,你说怎么办?小斌你听见了没有,以后不能再拆了,再拆,你就当着我的面拆!”斌哥低着头,说,“听见了。”明河叔大手一挥,说,“大伙都回去看电视吧。”

后来我问斌哥,那天为啥要当众修电视,这不是很容易暴露他拆过电视吗?斌哥说他知道明河叔怀疑他拆了电视,等大伙都走了,少不得要审他,说不定会打得更重,大伙在的话,明河叔打他还有人拦着,他说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啊。我说,“明河叔踢你那一脚疼不疼?”斌哥笑着说,“不疼也得装疼呀。”我没想到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他的思路还这么清晰,难怪他后来读了电机系的博士。

那天以后,我们又开始每天晚上去明河叔家看电视,每次我去了,斌哥都很热情,有时候我去得晚,好节目快开始了,斌哥还会到家里来叫我。那年大年三十,天上飘着雪,我正在家里吃饺子,斌哥跑到我家,跟我说有一个晚会很好看,我撂下筷子,就跟着斌哥跑到他家。电视上一个胖胖的人正在给人让烟,他说的话太有趣了,笑得我们前仰后合的。那天的晚会一直演到深夜,我们很晚才回家。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胖乎乎的人是马季,他让的是“宇宙牌香烟”,我们看的就是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

10

这时发生了一件让我们吃惊的事,那就是高小虎家也有了一台电视。听说他家的电视比明河叔家、混白七儿家的都好,是24英寸的,还是彩色的,这太让我们震惊了,我们还不知道电视有彩色的呢,更让我们震惊的是,他家的电视不是买的,而是从台湾寄来的。高小虎、高小豹的爹,那个闯过关东又回来的汉子长声叔,突然接到这么贵重的礼物,有点不知所措,怕村里再像前些年一样批判他,赶紧将电视连同箱子,一起用自行车驮到了大队,说是要上缴给组织,请村里处理。我们村里的老支书骑车往乡里、县里跑了几趟,回来跟他说,现在我们的对台政策发生了变化,要和平统一,他那逃往台湾的父亲和哥哥,虽然是国民党老兵,但已经不是敌人了,而是我们统一战线的对象,所以他们寄来的东西,他们家可以收。我们的老支书特意叮嘱长声叔,要注意两点,一是不要被对方的糖衣炮弹迷惑了,二是介绍我国新时期农村的繁荣景象。说完后,他就让长声叔将那台电视驮回去。长声叔表示可以将电视捐献给大队,老支书摆摆手说,“是谁的就是谁的,你快驮走吧。”

后来我们才听说,长声叔的爹和哥哥撤退到台湾后,因为隶属于不同的部队,很长时间都不知道对方的生死,也不知道对方在台湾,他哥哥吃不惯米饭,爱吃我们这里的山东大馒头,他们军营的人跟他说,这城里有一个老头推着小车在路边卖馒头,那馒头蒸得很筋道,听口音也像山东人。他哥哥便去找这个老头,找了好几次才找到,在买馒头的时候,才发现这个老头原来就是自己的亲爹!“我的爹呀!”“我的儿呀!”父子俩在台北街头抱头痛哭。两岸可以通信之后,他哥哥写了不少信寄到我们村,询问家里的情况,也说他和他爹的情况。长声叔一开始很警惕,将信上缴给了村里,也是老支书问清了政策,才跟他说可以写信,只是谁都没想到,他哥哥这次直接寄来了一台大彩电!

我们这些小孩不懂这些,只是听说有一种电视能出彩色,比混白七儿家的电视还要大,便都一窝蜂跑到高小虎家去看。高小虎家在后街的最东头,走到后街那个大水坑,路过混白七儿家,还要继续向东走,一直走到路的尽头,路南有一处垫得很高的地基,那就是高小虎家。他家房前屋后種满了刺槐树,据说是为了防小偷和野地里的动物——从这里再向东,就是野地了,那里有黄鼠狼、野兔和狐狸,不时会窜到村里把鸡叼走。我们搬着小板凳,在去高小虎家的路上,一个个都心惊肉跳的,这个地方很偏远,那时候大人吓唬我们,也会说让黄鼠狼把你叼走之类的话,在我们的意识中,这里似乎是豺狼虎豹和妖魔鬼怪游荡出没之地,让我们从内心里感到害怕。

我们是第一次到高小虎家来,到了这里才发现,他家是一个很平常的院落,土坯、土房,草房顶,看上去比我家还要贫穷残破,更不能和明河叔、混白七儿家相比。在这么杂乱的环境中,却摆放着一台崭新的24英寸大彩电,显得是那么不协调。高小虎、高小豹和长声叔,似乎也没有从生活的突然转折中回过神来,以前都是他们去别人家看电视,还不受人待见,现在村里人怎么一下都涌到他家来了?长声叔站在院门口,来一个人,就赔着笑脸递一支烟,高小虎和高小豹站在他身后,流露出又兴奋又惶惑的神情。电视开演之后,长声叔也是一会儿给这个倒茶,一会儿给那个抓瓜子,还吩咐长声婶子和高小虎、高小豹做这做那的。长声婶子陪着长声叔的娘六奶奶坐在一起,六奶奶边看边抹眼泪,“这死老头子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撇下我一个,苦熬死熬的,就当他死了,哪想到,这又有信儿了……”长声婶子劝她,“娘,别哭了,有信儿了还不好啊。”

高小虎、高小豹倒显得很平静,他们躲在一个角落里,像在别人家看电视一样,当我看向他们的时候,高小虎看到了,还转过头来冲我笑笑。新闻演完了,电视上出现了一块石头,突然迸裂,从里面蹦出一只猴子来,一飞冲天,这就是《西游记》的片头,伴随着欢快激昂的前奏,这部电视将我们带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从高小虎家走出来,我们兴奋地、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孙悟空,高小虎家的大彩电也让我们大开眼界,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电视,第一次看到彩色的电视,那里的色彩是那么鲜艳、绚丽,比我们生活的世界更美、更真实。

在高小虎家看到大彩电之后,再看明河叔家的电视,就会觉得又小,又没颜色,我们到明河叔家去的就少了。有一次我在路上碰到斌哥,他问我,“二黑,你咋不来看电视了?”我说,“高小虎家有个大彩电,我们去他家看了。”斌哥惊讶地说,“他家买了个大彩电啊,什么样的?我还没看过彩色的呢。”我说,“可好看了,又大,又有颜色,斌哥你也去看看吧。”这时斌哥可能想起了他曾把高小虎、高小豹赶走的事,笑笑说,“我倒是很想看,可怎么好意思到他家去呢。”我说,“没事,斌哥,上次你说的话我跟他们说了,他们说一开始也生气,但是后来想想,天天晚上都来你家看电视,打扰你学习,也觉得很过意不去。”斌哥挠挠头说,“那我也不去了,还是看我家那个黑白的吧。”

过了几天,我们村里又停电了,但这次只是前街停电,后街没有停电。吃完晚饭,我们抱起小板凳就往后街跑,正好在胡同口碰见斌哥,他问我们,“你们到哪里去?”我们说,“到后街去看电视。”他说,“不是停电了吗?”我们说,“听说后街没停电,我们去看看。”斌哥一听兴奋起来,说,“那你们等我一会儿。”说着他飞快地跑回家,搬了个小椅子,跟我们一起向后街走去。一路上我们兴奋地谈论着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奔波儿灞和灞儿奔波,虎力大仙、鹿力大仙和羊力大仙,我们才发现斌哥也是这么喜欢看电视。斌哥虽然生长在我们村,但明河叔在城里上班,他也算是半个城里人,平常里我们总感觉斌哥高高在上的,跟我们有些隔膜,他在城里上学,也对我们村里的人和事不是很了解,走在路上他问,“这是谁家的房子呀,盖得这么气派?”我们说,“这是混白七儿家的,他家开了个饭店,现在可有钱呢。”走着走着他又说,“后街的路咋这么难走呢,一个胡同连一个胡同,曲里拐弯的,要不是跟着你们,我都不知道怎么走。”三见哥笑着说,“咱们前街的路也难走,就是咱们走熟了,不觉得。”斌哥想了想,也笑了,“那倒也是。”

到了高小虎家,一大群人已围坐在那里观看了,斌哥和我们一走进来,大家的目光都转过来,注视着他。斌哥以前没来过,算是一个陌生人,而且他的衣服穿戴也很整洁,更像个城里孩子,不像我们整天水里泥里跑,衣衫褴褛的。我们都熟悉斌哥,不觉得哪里奇怪,但在后街人的眼里,突然看到一个“城里孩子”来到这里,难免会感到意外。在一片沉默中,长声叔快步迎了过来,说,“你找谁呀?”斌哥尴尬地笑了笑,说,“叔,我是来你家看电视的。”长声叔愣了一下,说,“那快请,快请。”这时高小虎走过来,对长声叔说,“爹,这是前街的斌哥,是明河叔家的。”长声叔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说,“我还当是干部呢,原来是小斌呀,你咋长这么高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斌哥说,“叔,我这几年在城里上学,在咱村里时间少,难怪您不认识。”看电视的人听说他是小斌后,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看上去就像个城里人呀。”“走在村里他要是不打招呼,真不敢认了。”

高小虎接过斌哥手里的小椅子,带着他往前走,村里人不断跟斌哥打着招呼,“小斌,你还认得我不?”“你家里不是有电视吗,咋跑到后街来看了?”“你爹在家干啥呢?”斌哥边往前走着,边跟这个那个打招呼,嘴上还回应着他们的问题,一时忙得简直像个下乡视察的干部。我们跟着他往前走,见到场面这么热闹,我也感到高兴和自豪,斌哥可是“我们”带来的,他的光荣也有我们一份,但我转过脸去看看三见哥和黑五,他们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想想也是,人家欢迎的是斌哥,也不是我们呀。

看完电视,往回走的时候,斌哥说,“这24寸的大彩电看着就是过瘾,我家那台小的也该淘汰了。”又说,“今天也没跟高小虎说句话,想想我还把人家赶出去了,真是不该!”黑五说,“你把他们赶出去,他们还对你这么好,这不是犯贱吗?”斌哥说,“人家那是既往不咎,是懂禮,都是一个村的人,谁还跟谁记仇呀……”

11

现在去山坡上放羊,我们手上都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那是我们的金箍棒,一到山上,把羊撒开,我们就拿着金箍棒厮杀起来,“快吃俺老孙一棒!”“呔,你这泼猴!往哪里逃!”我们互相追逐厮打着,直到累得跑不动了,才躺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七成叔这些天没看电视,不知道在演《西游记》,见我们使枪弄棒的,以为我们还在学武松,就跟我们说,“武松的兵器不是齐眉长棍,而是两把戒刀。”三见哥说,“七成叔,我们学的是悟空,不是武松。”七成叔笑着说,“我看你们学的是狗熊掰棒子,掰一个丢一个。”黑五说,“不对呀七成叔,武松打虎那一集,他不就是使的棍子吗?”七成叔想了想说,“你说得也对,行啊小子,学会动脑子了!”我们在这边练武,高小虎和高小豹也在山坡那边练,高小虎手里拿着一根金箍棒,高小豹却还在练鸳鸯连环腿,他总是慢半拍,跟不上我们的节奏。但我们当时没有想到,我们也只是练练而已,只有高小豹当了真,并在多年后成了查拳这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继承人之一。

那天晚上,明河叔又来叫我爹喝酒,我爹说,“就在这边喝吧,让你嫂子弄两个菜。”明河叔哈哈笑着说,“去我那儿吧,他婶子菜都炒好了,咱哥俩儿喝着酒还能看电视,多热闹啊!”又对我说,“二黑也来呀,正演孙悟空呢,打得可好看呢。”边说边走了。我爹从床底下掏出一瓶酒,带上半只烧鸡和一兜葡萄,准备停当,对我说,“咱去你明河叔家吧。”我磨蹭着说,“我不去。”我爹很奇怪,说,“你不是喜欢看电视吗,咋不想去了?”我说,“明河叔家的电视太小,又不是彩色的,不好看!”我爹哈哈笑着说,“电视大小还不一样看,快走吧!”说着他拍拍我的头,我噘噘嘴,跟他走了。

明河婶子看到我,高兴地说,“二黑来啦,这两天咋不来看电视了?”听她这么说,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明河婶子又给我夹了一块肉,说,“吃吧,快吃吧。”我爹和明河叔坐下来喝酒。电视已经打开了,刺刺啦啦响着,看惯了大彩电,再看这么小的黑白电视,确实有点别扭,但不一会儿也就习惯了。先是新闻,后是广告,我耐心地等着孙悟空出场,但那天不知怎么回事,广告结束后,出来的不是那熟悉的前奏,而是一大片草地,上面有十几二十个外国人跑来跑去的,在拼命地追着一个球。我很着急地問明河叔,“这是怎么回事,电视是不是坏了?”明河叔正在和我爹喝酒说话,抬头看了一眼电视,说,“这是转播足球赛呢。”我说,“那孙悟空什么时候演?”明河叔说,“这是插播,很快,演完了球赛就会演。”我只好耐心地坐下等待。

但那场球踢起来好像没完没了,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没踢完。我爹喝着酒,看看电视上的画面,说,“这帮人追着一个球跑什么,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明河叔哈哈笑着说,“这是世界杯,水平最高的,踢赢了就是世界冠军,好多城里人都爱看呢。”我爹也笑着说,“城里人也是吃饱了撑的,要叫我说,这帮人就应该弄到庄稼地里出大力、流大汗,看他们还踢不踢?”他们正说着,我看到一个长头发的家伙跳起来,想用头去顶球,好像没顶到,但不知怎么一来,球竟一下撞进了球门,解说员的声音嘶哑亢奋起来,“这个球太漂亮了!”场上也是一片欢呼、跳跃、拥抱。我百无聊赖地看着,希望他们快点踢完。——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个球就是马拉多纳著名的“上帝之手”,这也是我看的第一届世界杯,但是在那个晚上,我只是为没有看到孙悟空而怏怏不乐。

那天放羊回来,我赶着羊群走进胡同,斌哥正迎面走来,他看到我说,“正好,二黑,你没事儿吧?”我说,“没事儿啊斌哥,你又把电视拆了?”斌哥笑着说,“还拆啥电视呀,我姐姐有个事儿需要帮忙,咱快把羊赶回去,到家再说。”说着他便帮我一起赶羊,我们将羊赶到我家羊圈里。他说,“正好你在这里先洗洗手。”说着跑到压水井边,用力压着那根木杆,一股清澈的井水便流了出来,我用手接了一捧水,搓了搓,又抹了一把脸,斌哥说,“好,快走吧。”说着就带我向他家跑。

到了他家,明河叔和明河婶子却不在,只有燕姐一个人在家,她正坐在那张小桌前,一只手托着腮,眼睛注视着橱柜的方向——电视上正演着《西游记》,是昨晚那一集的重播。燕姐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缀着白色小圆点,这是城里正在流行的款式,下午的阳光照过来,在两扇打开的门之间,将她的身影勾勒得很美。听到脚步声,燕姐抬起头来,见我和斌哥跑过来,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问斌哥,“你把二黑叫来了?”斌哥说,“你这么着急,到哪儿去找人呀?我在胡同里正好碰见他,就把他叫来了。”又说,“二黑上学了,也认字,不信你问问他。”燕姐转过头来问我,“你也上学了?上几年级了?”站在燕姐面前,我一时有些紧张,连忙说,“三年级。”燕姐笑着说,“都这么大了,你写两个字让我看看。”桌上就摆着纸和笔,她推到我这边,我半蹲在桌前,拿起笔,不知写什么,燕姐说,“写你的名字就行。”我拿着笔,在那张供销社用笺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我的名字,像鸡爪子扒的一样,燕姐拿过去看了看,笑着说,“写得还不错,能认出来。”

燕姐让我和斌哥搬个小板凳,在她身旁坐下,又指了指电视,跟我们说,“等会儿电视上会唱一首歌儿,我要把歌词记下来,可上面的字出得太快,我一个人跟不上,到了唱歌的时候,你们也帮我一起记。她一唱,我就写第一句,小斌写第二句,二黑写第三句,我再写第四句,你再写第五句,他再写第六句,就这样分头记,你们听明白了吗?”——那时没有录像机和录音机,也没有歌词和磁带,电视也无法暂停,燕姐竟然想出了这样的办法来记歌词,至今想来仍然让我感觉不可思议。但在那个时候,让我感到疑惑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昨天的电视我也看了,里面没有歌呀,我只记得孙猴子跟琵琶精打斗的惊险场面,哪有什么歌呀?斌哥也很疑惑,不过他的疑惑跟我又不一样,他说,“你这么着急回来,就是为了记歌词呀,记这玩意儿有啥用啊?”燕姐说,“我觉得这个歌好听,想学一学不行呀?你别管那么多了,说了你也不懂。”斌哥白了她一眼,说,“就你懂,一天天的,就知道臭美!”燕姐拿起笔,做了个姿势要打他,斌哥哈哈笑着跑远了。

闹了一会儿,燕姐说,“小斌你别乱跑,快到了!你看人家二黑多专注!”斌哥笑着坐到了桌前,燕姐给每个人发了纸笔,摆好,我们就一起抬头看电视。电视上昨天的琵琶精还没出现,女儿国王正领着唐僧逛御花园,音乐响了起来,燕姐说,“就是这首歌,按我说的,快点记啊,别落下字了。”于是,我们随着那首歌的旋律,抬头看一眼荧屏,就低头奋笔书写,最后我们三人或娟秀或杂乱的笔迹,终于拼成了一首歌,就是那首著名的《女儿情》:

鸳鸯双栖蝶双飞

满园春色惹人醉

悄悄问圣僧

女儿美不美

说什么王权富贵

怕什么戒律清规

只愿天长地久

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

爱恋伊,爱恋伊

愿今生常相随

我也学会了这首歌,这是我在学校里教的歌之外,唯一会唱的一首歌。那时我不懂歌里的情感与情绪,只觉得很美,一想起这首歌,我就会想起燕姐那天下午坐在桌前的神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与后来的事情是否有关,但是一听到这首歌,我就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忧伤。这是一种似乎独属于我,但又跟我的年龄不相称的忧伤。在学校里,我也时常哼唱这首歌,黑五问我唱的是什么,我说是西游记里的歌。黑五说,“西游记里的歌不是‘你挑着担,我牵着马吗,哪有这个歌?”高小豹说,“也不对,西游记里的歌是这样唱的: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啾啾——”我感觉跟他们说不清楚,说了他们也不明白,便看了他们一眼,默默走开了。

12

《西游记》演完了,我们就很少到后街去看电视了,一是天黑,路远;二是无论混白七儿家还是高小虎家,最初的热情过后,对家里来这么多人都开始感到厌烦了。虽然他们没像斌哥那样拿着棍子赶人,但是混白七儿家晚上两扇大铁门时常紧闭,敲也敲不开;高小虎家没有铁门,可他家的木栅门也会关上。那天晚上,我们去高小虎家看电视,没想到他家的木栅门竟然是关着的,我们摇了摇,还从里面锁上了,我们就一起咚咚咚咚地敲门,黑五还爬上墙头,高声喊叫,“高小虎,高小虎!”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听到有脚步声慢慢走过来,打开了门,是长声婶子。我们见她开了门,就要进去,长声婶子拦住我们,说,“你长声叔感冒了,刚吃了药躺在床上睡呢,今天就别看电视了,等你叔好了,再来看吧。”三见哥忙说,“行,长声婶子,那你让我叔在家好好睡觉吧。”说着就领我们往回走,长声婶子在我们身后关上栅门,将门闩插上了,那门闩磕碰锁鼻的声音分外刺耳。

我们默默地走到大路上,黑五突然说,“他们肯定是躲在家里自己偷偷看呢,刚才在房后面,我都听见电视的声音了。”三见哥说,“人家自己家的电视自己看,算啥偷看?人家愿意让咱看,咱就看,不愿意让咱看也合理。”黑五说,“说是这么说,但也叫人憋气,等明天我非问问高小虎不行,看看他爹是不是真病了!”三见哥说,“别问了,即使问出来长声叔不是真病,那又能咋样呢?”“那……”黑五一时窘住,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去山坡上放羊,我们一眼就看见了高小虎和高小豹,还没等我们上去问,高小虎就走过来说,“昨天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跑一趟。”黑五气势汹汹地想要说话,三见哥拦住他,对高小虎说,“昨天听婶子说,长声叔感冒了,今天好点了吗?”高小虎皱了皱眉说,“我爹是病了,不过不是感冒,是心病——”我们都吃了一惊,三见哥忙说,“怎么了?”高小虎看了看周围没人,但依然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也知道,我爷爷不是在台湾吗?前几天他叫我大爷寄来一封信,说要回乡祭祖,我爹收到信后就愁眉不展的,这两天饭也吃不下了,就知道坐在那里发愁,都愁出病来了。”三见哥说,“这是好事呀,有啥可愁的?”高小虎皱起眉头说,“按说是好事,我奶奶一辈子都盼着他回来呢,眼都快哭瞎了,可是你们不知道,我家的祖坟那年叫红卫兵砸了,祖坟都没有了,还祭啥祖呢?我爷爷要是回来看到了,还不得气死呀?我爹现在也是两头为难……”我们没想到这么复杂,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高小虎的爷爷还是回来了,我们县里、乡里和村里组织了盛大的仪式,欢迎爱国台商返乡祭祖。高小虎的爷爷和奶奶在分离30多年后终于相见了,执手相看泪眼,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幸亏长声叔提前在信中简单说了祖坟的情况,老爷子才没有当场昏倒,但本来计划中的大笔投资也搁浅了。这次欢迎仪式还上了我们县电视台的新闻,那天我们坐在明河叔家,等着看《射雕英雄传》,这是新一部让我们兴奋入迷的电视,没想到却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了熟悉的人——长声叔有点拘谨地跟各种人握手,我们村的老支书和五大爷也表情严肃地跟在后面,把我们都看呆了。

那天三奶奶也在,她摩挲着眼睛说,“那不是老支书吗,他咋跑到电视上去了?前边那个人,看着咋像后街的长声呀?”又说,“那是不是长声他爹,他不是跑到台湾去了吗,这还乡团咋又回来啦?”明河婶子忙低下头跟他解释着。明河叔却指着电视上的老支书和五大爷,哈哈大笑说,“你看他俩平常咋咋呼呼的,不是吵这个就是熊那个,一上电视还装得人模狗樣,谁不知道他俩呀,哈哈……”这条新闻很长,我们自始至终都在盯着电视看,播音员的声音我们很熟悉,我们村里的人我们更熟悉,但播音员一播我们村的人和事,却让我们感到很陌生。

看到老支书、五大爷和长声叔上了电视,我们才想到身边的人原来也可以上电视,这让我们很兴奋,也萌生了要上电视的想法。黑五说,“长大了我也要上电视,我要当孙悟空。”三见哥说,“你当孙悟空,我就当如来佛祖,你怎么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他们看我不吱声,就问我,“二黑,你当谁呢?你当猪八戒吧,要不沙僧也行?” 我说,“我才不当猪八戒和沙僧呢,我要当个编故事的人,把你们都编到故事里去!”他们俩哈哈大笑起来,“你就吹牛吧!”

在那之前,在山坡上放羊时我们天天都演《西游记》,有一天七成叔拿来一本没头没尾的书,他说这本书才是真正的《西游记》,电视上就是按书上拍的。我们都不相信,他就给我们念。我把这本书拿回家,磕磕绊绊地,竟然读完了。我问七成叔:“这本书是从哪儿来的呀?”七成叔说,“是从铁匠王二家拿的。”我说,“我说的不是书,是里面的故事,从哪儿来的呀?”七成叔说,“这是一个人编的,你看前面不是写着他的名字——吴承恩,就是他写的。”我说,“原来是个人写的呀。”有一天,我又问七成叔,“为啥书上有的妖怪,电视上没拍呀?”七成叔说,“有吗?”我说,“有呀,你看这上面写的六耳猕猴,长得跟孙悟空一模一样,连观音菩萨都分不清,电视上没有这一集呀。”七成叔想了想,挠了挠头说,“可能是还没拍完吧。”我说,“那什么时候演呀?”三见哥和黑五也跳过来,兴奋地说,“什么时候演呀?”七成叔说,“快了,快了吧。”我们一直在等着,但新《西游记》总也没有演。

这时明河叔家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燕姐跟那个临时工跑了,私奔了。本来燕姐的一切都很正常,她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晚上跟我们一起看电视《红楼梦》,这个电视我们小孩不爱看,觉得哭哭啼啼、婆婆妈妈的,但燕姐却看得很投入,有时看着看着还哭了,用她的小手绢偷偷擦泪。此时燕姐也按明河叔的要求,跟那个县领导的外甥见了几次面,小伙子也到明河叔家来过,他长得相貌堂堂,很板正,但他说起话来总仰着头,似乎有点看不起我们乡下人。听说燕姐跟他快要订婚了,但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天,燕姐就不见了。最先发现燕姐不见的是明河婶子,那天晚上看电视时,她不时地往门外看,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小燕,都这么晚了,咋还不回来?”她到燕姐屋里去了一趟,回来慌慌张张地向明河叔招手,“她爸,你过来一下。”明河叔正跟七成叔说笑着,见明河婶子叫他,便也走进房间,等他出来的时候已是面色铁青,但他故作镇定地说,“各位街坊邻居,对不住了,今天家里有点事,就不放电视了,等改天再来看啊。”说着走过去,把电视关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搬起自己的小板凳向外走,也有人关心明河叔发生啥事了,明河叔却摆摆手说,“回头再说,再说。”

刚走出院门不久,我们就听到明河叔家传来茶杯摔在地上的碎裂声,随即是明河叔压抑着的怒吼,“这个小妮子,竟然还敢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你跑吧你,我看你能跑到天边去!”明河婶子低声劝慰,“别生气了,快想想怎么办吧,你再气出病来,这个家更没法过了……这个小妮子也是,看电视看电视,一天到晚就是看电视,还不是看电视闹的,你说你买个电视干啥?”明河叔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这么说就怪我了?还要这电视干啥,干脆把它砸了!”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声音,斌哥的声音,“爸,别砸,别砸!”明河婶子的哭泣声,“我又没说你,你发这么大火干啥!”过了好一阵,才慢慢平静下来。

那天晚上,我们院里20多个青壮年都被发动起来,分成好几路,去临时工家的村庄、我们县车站、邻县的车站等地去寻找,但是找了三四天,也没找到燕姐的影子。我爹也参加了追寻,到第五天才回来,他满脸胡子,一身疲倦,颓然坐在椅子上说,“这个小燕,真不懂事!”就在那几天,明河叔的头发突然一下全白了。各路人马都回来之后,他说,“不用再找了,她爱去哪儿去哪儿,从今以后,我没这个女儿!”一年以后,当燕姐和临时工抱着他们的女儿,提着大包小包礼物上门时,也被明河叔赶了出去。

十几年过去了。小时候我们觉得2000年似乎遥遥无期,但只是一眨眼,我们就来到了新世纪。这一年过年时,我从北京回到家乡,我们当初渴望的《西游记》终于出了续集,也在这时上演了,电视上的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还跟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我们的生活却发生了巨大变化。这时三见哥和黑五在外地,斌哥在美国读博士,他们过年都没回来。我去明河叔家拜年,见到了燕姐和那个临时工,当年的临时工这时已成为一家公司的老總,说话很亲热,燕姐看上去也很幸福。明河叔早就跟他们实现了和解,他和明河婶子一起坐在沙发上,乐呵呵地看着燕姐的女儿跑来跑去的。

那天,我一个人登上我们放羊的那个山坡,山坡还是那个山坡,可是当年的少年都已不见了。我向远处眺望,依稀看到当年燕姐匆匆忙忙从村里跑出来,跨过小桥,临时工骑着自行车从南向北而来,他们两个人越走越近,终于在桥头那棵大树下相遇,燕姐纵身一跃,跳上自行车的后座,两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远了。

作者简介

李云雷,1976年生,山东冠县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为《小说选刊》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委员会委员。著有评论集《重申新文学的理想》《新时代文学与中国故事》等,小说集《再见,牛魔王》《沉默的人》等。曾获冯牧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2008年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诗刊》2020年度陈子昂青年批评家奖、中国文联中国评协“啄木鸟杯”年度优秀作品奖等。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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