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表情

2023-03-13 01:34熊红久
北京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博乐

熊红久

下一场雪是如此地艰难,不禁让播下冬麦的农民先是无奈地轻拂出芽的嫩苗,而后惆怅地仰视铅灰色的天空。冬至的时令似乎与气候所应对的景象大相径庭。林木都早早褪去了枯叶,惶恐地拥挤在瑟瑟寒风里,街上的行人用围巾和棉袄,将自己的外形和体温维护在冬季所应有的状态之内,而作为印证冬天最权威的雪,却迟迟没有落下。就像夜晚来临时,人们褪去了身上的衣饰,钻进厚厚的棉被,而睡意却没有到来一样。使得形势与内容相互脱离,雪让这个冬天变得更像一个逃课的学生。

直到离新年还剩最后的两天了,雪才期期艾艾地挤上了日历的末班车,把自己运抵博尔塔拉大地,让一个边城的冬季,做回了自己。起先是散散漫漫似有似无,像赶早市的人们,三三两两;后来像上班的人流,逐渐缜密;最后简直成了银行破产前的挤兑,蜂拥而至,前赴后继。整整三个小时,白色潮水淹没了整个世界,连瞳孔都蓄满了白色。

作为博尔塔拉州府所在地的博乐市,最宽阔的那条北京路,陡然间也开始忙碌起来。原本趾高气扬、呼啸而过的汽车,一下子老态龙钟了,首尾相接,礼让三先,好像这场雪里,蕴含了素质教育的内容。人们的举止文雅、彬彬有礼。在岔口和弯道处,交警挥动着落满雪花的手臂,让城市的血液,顺畅流动。

就像巴黎的埃菲尔铁塔,纽约的自由女神像一样,作为一个城市显著的标志,北京桥是小城最具特色的名片。尽管桥的长度不足百米,桥下只流淌着一条窄窄的小河,却是小城最具地标意义的存在,对博乐人而言,北京桥是情感最可靠的确认。两个陌生人在外相遇,一谈到博乐,一谈到北京桥,双手自然就会紧握在一起。一座桥,同时摆渡了两个人的乡愁。北京桥,用一个小小的桥名,就把祖国的首都与边陲的小城连接起来,这种皈依的情感,让这座小桥赢得了不少引以为豪的声誉。即使隆冬时节,北京桥依然成为风雪中的一道风景。夜幕降临时,桥头的几十盏彩灯,投射出橘黄的暖色,头饰一样让整条马路霍然间妖娆起来。

从天而降的雪让博尔塔拉对冬天的注释形象生动。其实,这纤尘不染的纯洁,把自己降落到草原和被草原拥围的城市,是对圣洁生命最高的礼赞,就像秀女选对了下嫁的人家。没有污浊,没有嘈杂,没有破败不堪的残垣断壁,没有藏污纳垢的泥塘浊潭,雪完全保持着原有的色泽和晶莹,个性鲜明地走下凡尘,给这个世界披上婚纱。而此时的草原,早在完成了草木一秋的轮回之后,敞开了宽阔的胸怀,期待着被一种纯净和宁静,悄然覆盖。即使整个冬季过后,这里的雪依然会用洁白来逼视人类的双眼,让你产生昏眩,这种洁净来自天空、大地和整座城市的呵护。没有林立的烟囱给蓝天书写浓墨,没有刺鼻的污水给大地注入危机,这让博尔塔拉的山水和人们都置身于清澈透明的境遇中。

很多的水面凝结成冰层,博尔塔拉河却冲破了寒冷的禁锢,让自己流动的思想穿行在白色的世界里,途经滨河公园时,瘦身蜿蜒的粼粼波光,泊下一湾碧水,在干枯的水草和芦苇的环卫下,构筑起一道水鸟嬉戏的乐园。天鹅是被白色修饰的精灵,游弋在雾气升腾的水波之上,十几只拥围在一起,远远望去,水面竟浮动着一蓬蓬绒雪。忽而离开水面,在岸边依次排开,成为长高的雪堆;或扇动翅膀,抖落水珠;或缓步走动,巡视家园。粉红的鹅掌在平铺直叙的宣纸上,小楷出许多意境幽远的诗句,一幅幅田园水墨,装裱了冬季。那群黄野鸭总也改不了轻浮的个性,在水里蹿来蹿去,你争我夺。两相比较,高下自明。天鹅的高尚,会让你内心的情愫充满爱意,原本简单的白色在目光里变得丰富而灵动起来。尤其是赤冠和红嘴,在光的折射下,成为醒目的感叹,彰显着生命的贵气。天鹅,是自然颁发给这座城市最有温度的奖牌。

从一个县城跨越到另一个县城,会有上百公里的间隔,这是辽阔新疆所特有的舒展和节奏。中间的区域,都会被田野和草场所填充。而此时,收割后的田野被皑皑白雪占据着,只有一些长短不一的秫秸秆,费力地刺破颜色,像一只只黧黑的温度计,测量寒潮的深浅。更远处是起伏的山坡,坡上一排排笔直的白杨,被寒风盤剥得只剩下了枝干。阿拉套山作为强大的背景,横亘在博尔塔拉的北方,这个从天山伸出的健硕的臂膀,将两万多平方公里的绿洲,揽在怀里。田野的后面是辽阔的草场,一丛丛顺着流水的自然沟壑逶迤而生的野生沙棘刺,让整个旷野显得错落有致,每丛沙棘的上面,都落着厚厚的雪,像胖厨师顶着的白帽,帽子下面橘红色的沙棘果,给整个旷野描了一道唇线。经历过一年的风吹雨打,果子紧紧攥在枝干上,把自己的一生交给对方。这些果实成为野兔和呱呱鸡最好的粮食。因此,驱车走在平坦的原野上,你会很轻易地发现,不时有惊慌的野兔箭一样把自己从刺丛里射出,而后落入远处的另一丛植物中。或发现一群呱呱鸡从觅食的深雪里探出头来,在你离它四五米时,才鱼贯而出,摆动频率极快的短腿,迅速逃离你的视线,沉稳娴熟,像在游戏。

这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场景,博尔塔拉广袤的原野,成为野生动物生活的胜地。冬季深厚的积雪,将干草深埋其中,一些体型较小的动物黄羊、鹅喉羚等都会从阿拉套山上走下来,小心翼翼靠近人类,寻找食物。起初,只在冰雪较浅的郊外,感受到了人类的无害,胆子渐大,慢慢靠近道路两边的绿化带。在通往阿拉山口口岸的博——阿公路两边,稍加留意就能发现,有大量的鹅喉羚在低头吃草,那些草是林业部门特意采购的干苜蓿,有专门的饲养人员定时投放,帮助这些野生动物安全越冬。这些动物第一次距离人类这么近,二三十米之外,就可以旁若无人地径自觅食。以往艰难的日子,变得舒心而安定起来。

这个时候,喧闹了整个夏季的赛里木湖,也彻底沉静下来。昔日湖滨的碧绿苍翠和姹紫嫣红早已隐匿在白雪之下,毡房、炊烟和牧人的琴声被骆驼驮向了遥远的冬草场,在湖中穿梭繁忙的游艇和络绎不绝的游客也都淡出了这个季节,这使得赛里木湖一下子有了离索寡居的况味。就像人生度过了青壮年,不再有透支生命的压力,不再有激烈冲突的矛盾,冬天的草原让一切荣华富贵都成为过眼云烟,没有了欲望,才变得从容。赛里木湖会慢慢结冰,先是从湖的东岸开始,再一点点往西延伸,冬至过后,冰完全锁住了湖面,昔日碧波荡漾的湖水,终于凝固了心中的波澜,变成了一面蓝色的镜子,或许只有这458平方公里的大镜子,才能照出赛里木草原的旷古和辽远。

我观看过在赛里木湖的冬捕,水产养殖站的员工们,用尖利的冰镐间隔五六米凿一个半米见方的窟窿,用竹竿把网顺着一个个窟窿串起来,张网以待。那些憋屈许久的鱼,终于找到了透气的窗口,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却未料已陷入生命的骗局之中。看着冰面上活蹦乱跳的高白鲑,我总会涌出些许帮凶的愧疚。

博尔塔拉的冬季,像是被许多音符联袂起来的合弦,需要用心去细细品味的。此时最好的去处是坐进温暖的毡房里,桌前排列开醇香的马奶酒,身后是一柄悠扬的马头琴,一条洁白的哈达,一曲蒙古长调,便是草原最高亢的和声。有奶酒的滋养,有哈达的佑护,这个冬天的醉意,就有了几分粗犷和雄浑。任何人都可以从蒙古包里踉跄而出,草原足够大,可以承载你脚步所有想去的方向;天空足够高,可以装下你心中所有想唱出的情愁。

对于博乐人而言,生活是绝不可以缺少美酒的,就像居住在牧区的牧民绝不可以缺少奶茶一样。以酒会友、以酒交心、以酒迎客、以酒送宾。在博乐人的心目中,举杯就像握手一样自然而真诚,喝酒就像解渴一样痛快而酣畅。很难想象,没有酒,人与人如何交往?不举杯,心与心岂能沟通?

在博乐,饮酒只是欢乐的序幕,三巡之后的载歌载舞,才是欢乐的开始。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把不同的风俗倒进一口锅里,熬出了酒歌草原的味道和认同。无论哪个民族,只要有酒,就必然会有歌,必然会有随着歌声伴舞的人,快乐变成了一种可听可视的形体语言,让粗犷和豪迈回荡在小小的空间里。在酒和歌的召唤下,人的戒备消除了,以往的隔阂溶解了,陌生的情感增温了,一曲终罢,举杯过头,便已是尊崇之极。

其实用“饮”来形容博乐人喝酒,是有些词不达意的,与生俱来的秉性使得他们举杯必空其樽,无论腔腹能否一次性容纳那么多的灼烈,都得面对斟满了的金碗、银碗、牛角杯。所以,第一次到博乐的朋友,三杯酒的仪式刚刚开始,大多都被恫吓得半醉了。没有足够的酒量,是撑不起草原生活的尊严的。奇怪的是,自称酒量不行的人,只要不停地唱歌跳舞,就不会醉倒,就像落水的人,只要不停地划动腿脚,就不会沉溺一样。敬酒献歌,成为外地人对博乐,津津乐道的风景。

如果认真考究的话,对酒当歌是有历史渊源的,早在两千多年前,曹公北征乌桓,胜利班师,途经碣石山登高望海时,就发出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慨叹。而博乐人只是将诗文里的情绪,结合自身的地域,进行了贴切的表达。这些悠扬的歌声和嘹亮的嗓音,被广袤的博尔塔拉草原所滋养,每个人胸腔里,都住着一个干净的草原,博大的气度和空旷的意境,让私心杂念无处藏身。

歌声在博乐人的酒桌上就像连绵不绝的山脉,你不知道如何会有这么多舒缓而悠扬的蒙古长调,诙谐而机智的哈萨克小曲,你的耳音一新再新。尤其是尊贵的客人,把酒歌毕,再将一条洁白的哈达恭谨地敬献在你胸前,再不胜酒力的推辞,也难以启齿,就像大海无法拒绝潮汐的汹涌那般,你已无法拒绝捧在面前的这满满一碗祝福,唯一能做的便是,接过,且一饮而尽。

如果恰好在度假村的蒙古毡房里宴宾的话,那更得歌声缭绕了。大家席“地”而坐,所谓的“地”其实是铺了厚毡的木板,就像在草地上那样,纵酒放歌。醉了不离台桌,倒下可睡;醒来举杯再战,此消我涨。欢乐和歌声拥挤在毡房里,可以通宵达旦;豪迈与真诚书写在眉宇间,当然乐此不疲。

没有见过比博乐人在酒桌子上更轻松的了,这种轻松当然来自他们对生活的豁达与热爱。只要去发现,其实生活中有许多事情,是值得我们开心的。比如读到了一篇好文章;比如你的感冒治愈了;比如孩子期末考出了好成绩;甚至临睡前想想,又过了充实的一天,这些都是开心的理由。生命的历程,不可能总是大起大落,要学会享受每一件细微的收获。生活从不缺少阳光,缺少的是走出室外。从这个意义上说,生活在博乐,的确是一件幸事。

其实,生活的快乐与幸福远不是用经济价值和物质尺度来衡量的,平凡的世界,给了我们平静的生活,发现美好远比等待奇迹,要充实得多。

快乐一杯酒,幸福一首歌。

   此时,我走在博乐大街上,走在阳春四月的清明里,就像走在一條怀旧的录像带上,原本很多散漫漂浮的情绪,渐次归寂于一条思路之上。这让我很快就感觉到了一种叫作温暖的物质,通过目光所波及区域的光合作用,在身体里慢慢升腾。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故乡带给我的精神依恋吧。它约定了我们内心的走向。如果一个思念是一束光的话,那么故乡应该呈放射状的,多少游子,从四面八方投过来能量,作用于同一个家园。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步行一条街道了,大多的时间,来去匆匆,身边的事物都是一晃而过,快的节奏,让我们忽略掉了许多宝贵的细节。

观察的想法一旦形成,我的步履便有了一种阅读的分量。一些沉淀在岁月深处的画面,被记忆打捞出来,冲刷掉泥沙,竟然熠熠生辉。对号入座的故事,把很多情节散落在这座我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散落在每一条路的枝干上。开始想它们的时候,我觉得,那些凋敝已久的往事,抖落掉灰尘,排列有序地站在路边,桃花一样地,开了。

脚下是笔直的北京路,也是初始工作时,上下班每天必经的一条道。我甚至闭上眼睛,都可以挨个叫出从宿舍到单位这两公里间街道两侧所有店铺的名字。有着古典八角楼建筑风格的益文斋工艺美术店、门口摆满了自行车的兴鹏五金商行、橱窗挂着巨幅婚纱照的海燕照相馆、门两边外墙上挂满了色彩鲜艳服装的海潮服饰、躺在长椅上在阳光下打盹的方圆印章店店主……这些店铺的门楣上,都端端正正地举着一幅牌匾,我每天骑车路过,都要侧头看他们。起初是辨认,时间久了变成了端详,到后来仅用余光就可以飞落匾上,那简直已经是用心抚摸了。我时常可以感受到与一幅幅牌匾的对视和交流,它们比我更早地伫立在路口,等待着四目汇合。有时我也会走进店里,随意欣赏摆放在柜台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以表达对牌匾的敬意,这是我和牌匾之间的秘密。当然,去得最多的是“一心书屋”和“蓝天花卉”了。书是我常常要阅读的必需品,稍有闲钱便跨进书店,随性选购。即使囊中羞涩,也并不妨碍在书架前捧书阅读。而花店,则是那里弥散的芬芳味道和叠花掩映中俯身插花的芬芳姑娘。到现在也不知晓她的名字。但这并不妨碍我把她和花仙子毗连在一起,成为情感懵懂时梦境的主角。时常摒弃惶恐,踯躅良久,才装作植物爱好者,踱进门槛,寻找一些有关花的科普知识。当终于鼓足勇气,在某个该买玫瑰花的节日里,准备走进花店,挑选一支最大的送给她时,店老板才告诉我,她表妹回内地定亲去了。

时间久了,这些店铺便和我的生活有了联络,就像一条条输血管扎进了我的身体里,它们有了温度,是从我的血脉里分流出去的一些热量,附着在了街道和这些店铺的身上。每当见到一些早已熟知的牌匾被换下来,我都会心生悲哀,总有亲朋罹难的酸楚,它们以自己独有的生命方式,告别了我和这座城市。

我还认识街道两旁笔直的天山杨和茂盛的白蜡木。很多次,我蹒跚出喜来登饭庄门口,只需往前跨七步,就可以依靠到一株10年树龄的天山杨上,它当时笔直而高耸,完全可以支撑住一个醉意深重呕吐不止130斤重的酒鬼的。我还曾于某夜,依偎一株白蜡树身旁小解,醉醺中连小树一起扎进了腰带,还埋怨有人拽着自己,不让回到酒桌。几经拉扯,伤及树皮深处。这株行将枯萎的幼苗,终于熬过了岁月,把自己艰难长大,还带着星夜被腰带划伤的印痕,慢慢搞过了我的头顶。每行至此,都要驻足仰望,内心哑然。这些被我熟知的故事和树的年轮一起被季节一圈一圈收藏了,我知道,其中的一圈,就记录着我的秘密。

每一盏路灯和昏黑下发出的光线,是我熟悉的,它们橘红而柔媚。阑珊之夜,骑车从灯下经过,影子会被第一盏灯推在前面,越拉越长,再被第二盏灯慢慢压缩,行至灯下,已被压成一张饼,再猛然弹开,然后又被第三盏灯重新压缩。我就在伸缩之间,走完全程。现在想来,这种影子下的游戏,竟似模仿现实中的人生。

穿过友谊路的红绿灯,就听见了德德玛悠扬的草原牧歌,这是从八音斋发出的旋律,店主悠闲地靠坐在门口的沙发上,双眼微眯半似欣赏音乐,半似关注行人。阳光斜照下来,让他横贯右侧半边脸原本暗红的伤疤,显得鲜艳了许多。他是我初中同学的姐夫,生意一直做得挺好,在博尔塔拉开了六家音像连锁店。两年前花十几万买了一辆新车。盛夏傍晚,心血来潮,非要驱车50多里,到五台去吃一碗杂烩汤,把驾驶新车的欢畅心情,抒发成了对交通法规的漠视,结果,翻入边沟,新车报废,妻子毙命,自己也摔得支离破碎,昏迷十余天,终于从鬼门关折回。住了大半年医院,以五家连锁店的转让费用,换回了脸上这条不规则的标志。怕引起伤感,我想扭头躲过他的视线,却见他猛然弹起,伸过右手:兄弟,好久没见了,还在公安局吧!单凭声音,洪亮中透着热情,根本感觉不到是从大祸中游离出来的。你咋样?还好着吧马哥。我有意回避自己已经转变的身份。我想通了,人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只剩这一个店了,生活是没任何问题,我现在真正觉得把每一天活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他笑的时候,右边面孔的表情是被伤疤分割开来的,这使得他的表达不能上下同步,有了一种参差不齐的杂乱感。老马,这盒带子多少钱?我听见从店铺子里传出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老马冲着我挤了挤眉毛,现在又有人管了,你先忙着。

往前十余步,另一只大喇叭里传出嘶哑呐喊:好消息!好消息!清仓大血买!每条裤子29元,只需29元,你就能穿出白领品质,贵族气势!嘶哑具有铲车的功效,很快就把德德玛覆盖了。

再往前几十米是买买提抓饭馆,门前支一口大海锅,油晾凉的米粒、金灿灿的黄萝卜、鲜嫩的羔羊肉,加上幽默的吆喝:哎嗨!刚出锅的新抓饭,最有力量的黄萝卜配上没有结婚的羊羔子,男人吃上一碗,一个晚上不睡觉,女人吃上一碗,一个晚上不让男人睡觉,两个人都吃上一碗,一个晚上不让邻居睡觉了哎!来来来!大多数人都会哈哈大笑,即使腳步走了过去,心却被吆喝抓回了店里。

北京路上有一座桥,叫北京桥,桥东侧有六七家擦皮鞋的小摊,老刘一直坚守在这里,无论春夏秋冬。十几年前,我就寻着他的摊位。位置每天变动,大家轮庄排序,老刘时而龙头,时而末尾。人从摊位走过,所有的摊主都盯着你的鞋,嘴里急切地喊着:老板!擦鞋!老刘不,没活时,他叼着一只细细的烟嘴,冲着你的目光微笑,见你望他了,才冒出一句:老板,打个亮撒!既不迫切,又不轻待,浓浓的川味。一只小靠椅,一个小木箱,摆放成了主顾的服务态势。他就坐在对面的木箱板上。椅子与他的双脚的位置,刚好构成了很好的视角,能很轻易看见老刘脚上两只擦得锃亮的皮鞋,尽管多有广告的意味,却插播得非常自然。每次都是,仿佛十几年从没落过灰尘。低头劳作时,能看见他灰白的头发,我说,刘总,焗一下么。他呵呵笑两声,并未停止手里的活计,都六十多岁的人了,焗啥子哟。他的头随着身子晃动,我的视线被搅得一片灰白。若是夏天,脱掉鞋子,老刘会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木制的脚踏,上面有许多突出的疙瘩,来回滚动,按摩足穴。冬天他会掏出一只厚厚的手工缝制的棉脚套,让脚暖暖地蜷缩在里面,右侧有一只烧得通红的小铁炉,他不时地把手凑上去,把鞋油和自己的手都烘烤一下。给鞋面抛光时,他把鞋子凑近嘴边,猛哈几口热气。温度通过白色哈气传递到我的鞋面上,也传递到了我的感动里。我不知道这道工序是不是有助于提升擦鞋的质量,但他对鞋的重视,至少提升了我与服务者之间情感的亲近。

我站在北京桥头,没有见到一个鞋摊,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时间,我觉得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改变了这些人业已为继的生活轨迹。刚转过身准备离开,身后传来浓浓川音:老板,打个亮。老刘背着箱子,从一间小门面房出来。四处回顾,小心放下箱子。我看了半天像是你,好久没来了。老刘不知我姓什么,他也从来不问,他记住了每个不同的面孔,那是他记忆里的姓。老刘说,这里干不成了,新来了领导,要打造北京桥这条城中河的景观,他们都被清理了。他暂时寄居在这个小门面房,下月小门面房也要拆掉了,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在这儿蹲了十几年了,有感情了。我听出了老刘嗓音里的伤感,他俯身擦鞋时,头还是怀旧式地晃着,一片雪白了。

对这条道路的熟知,让我一直以为,自己才是路的主人,可以随性改变自己的速度和方向,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来丈量马路。一双脚来来回回的,把多少鞋印叠加在了路面上。谙熟每一截路段的坑坑洼洼,掌握每一处拐弯、每一个岔口。其实,路一直在测量着我们,测量岁月的深度和生命的高度。我们每天一次来回,都被路做了刻度,但我们不知道,路默默记录下了我们人生的过程,但不说。直到有一天,一个落魄的男人,重回故乡,走在儿时的路上,正低头回顾自己的人生,却看见一辆失控的小车冲向道外,撞在路沿石上,又被弹回,一些碎片,一辆破损的车,一排稍加犹豫绕行而过的车流,路还是过去的路,车已不是原来的车了。男人是否读懂了,路不去判定,只摆出不变的姿态,包容所有的足迹,承载不同的车轮。

站在千里之外,我时常抚摸中国版图西北端的这座小城,感恩上苍,让她成为我的故乡。那里有许多同我一样热爱这片土地的人们,他们没有离开,他们让自己的脸庞长成了土地的样子,让自己的胃长出了玉米的样子,让自己的眼神长出了奶酒的样子,让自己的生命,长成了祖国想要的样子。我不全认识他们,但我知道,他们都是家乡那块土地上,最朴素的表情。因为爱,而生动;因为情,而生辉。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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