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 路

2023-04-26 07:42
上海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东阳

荆 歌

很多年前,他们两人去青藏自驾的时候,汽车还是稀罕物。一辆丰田陆地巡洋舰,是东阳的车。东阳二十二岁的时候,就跟着干爹搞建筑,后来跟干爹闹翻了,自己成立了建筑公司,专为在苏州的日韩外资企业盖厂房,日夜不停,工人招了一批又一批,还是忙不过来,钱赚得自己都以为是在做梦。他最早买了一辆桑塔纳,很快又换成了奥迪。打算要开车去西藏,便把奥迪卖了,买了丰田越野车。

剑斌不放心,说:“开到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有危险?”

东阳说:“那里的人都信佛,都是好人。”

剑斌说:“我倒不是怕被抢被杀,而是担心路况,那么远的路,据说经常塌方——”

东阳打断他说:“我都做过功课了,这个季节,即使是川藏线,也很安全。保证比你在家里还安全!”

从青藏线进藏,一路虽然小问题不断,但总算还都顺利。只是住在那曲县城的那个晚上,“高反”让剑斌胸闷气急,后脑勺疼痛欲裂,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睡在床上,他不敢让自己陷于黑暗,觉得在黑暗中特别无助,身体好像一直往下沉。但是东阳却不愿意开着灯睡觉,他说:“开了灯睡觉,你还是闭着眼,这跟关灯不是一样吗?又为什么要开着灯呢?”剑斌愁眉苦脸地说:“我睡不着,吃不消了!”东阳说:“吃不消更要好好睡!睡眠不好,‘高反’就更厉害!开灯不是更加睡不着吗?”剑斌说:“你睡觉反正也是闭着眼,那么灯开着也没有关系呀!为什么一定要关灯呢?”

两个人各执一词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东阳提起听筒,那头传来娇滴滴的女声,问要不要特殊服务。东阳很干脆地把电话挂了。剑斌努力欠起身,问:“谁呀?”还没等东阳回答,电话铃又响了。东阳这次拿起听筒,没等对方说话,就大吼了一声:“是要杀人呀!”

剑斌笑了起来,说:“这种地方,呼吸都困难了,还有这种服务呀!”但他马上忍住了笑,因为他一笑,呼吸更困难了。

东阳熄了灯。

两个人在海拔近五千米的高原之夜,躺着回忆了一些他俩一起去歌厅的往事。他们相识的时候,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因为生意上的合作而认识,很快就成了很好的朋友。每次去歌厅,都有一大帮子人,都是各种各样的老板,有大老板,也有小老板。每次都会有一些姑娘来陪他们喝酒唱歌,总是每人边上坐一位小姐。有趣的是,每次东阳都对身边的小姐不理不睬。最早大家还以为他是对小姐不满意,便提出来换一个。但是任你换了谁,他也还是老样子,一副坐怀不乱的冷漠腔调。有一次,剑斌实在看不下去了,觉得那被冷落的小姐很可怜,便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两条手臂把两位小姐一左一右搂紧了。东阳也不恼,也不表示高兴。剑斌对他说:“你是不是喜欢男人?”东阳想了想,说:“我肯定是喜欢女人。但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欢的!”

两个人在缺氧的黑暗中,很荒唐地陷入了这样的回忆。剑斌觉得自己好像不再胸闷了,头也不像刚才那么痛了。他倒是希望房间里的电话铃再度响起。如果这样,他会抢先拿起话筒,请她进来。他想看看,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会走进来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可是电话沉默着。它被黑暗吞噬。剑斌不知道,是东阳悄悄将电话线拔掉了。

德格这个地方,太让他们感到神奇了!街道狭小拥挤,都被挤在了高高的山峰上。满街尽是穿绛红色衣裳的喇嘛,空气中飘荡着酥油和焚烧植物的气味。“我就像在做梦!”剑斌说。

东阳有点得意,说:“听我的没错吧?就应该出来走走。我们要不是开车出来,怎么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呢?”

剑斌高高举起手臂,说:“天上的云都捞得到!”

东阳说:“夜里看到的星星,会有黄豆大!”

剑斌说:“我们平时看到的星星,不也有黄豆大吗?”

东阳说:“那这里就应该有蚕豆大!”

剑斌感叹道:“这个德格,真是好地方!我下次还要来!”

“跟锦佳一起来吗?”东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

剑斌说:“为什么要带老婆来?”

东阳没有回答,而是指着远处向他们走来的一个小喇嘛说:“你猜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刚才提到锦佳的名字时,东阳的内心有一种暗暗的喜悦。在这个距家千里的地方,他似乎突然有了一点点乡愁。这愁思,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想家,而是提到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让他忽然感到了一种秘密的温暖。

剑斌二十八岁才结婚。他的妻子锦佳跟他同龄,两家是近邻,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婚宴上,剑斌非但一点都没有新郎该有的兴奋,反而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大家都说,当新郎确实是很累的,光这一天,接新娘,一桌桌敬酒,就太疲劳了。但是剑斌自己知道,青梅竹马,可能两个人感情会很深,但是就像亲兄妹一样,新鲜感早就没有了。

小喇嘛走到他们面前,普通话说得就像背课文一样:“带我去印经院好吗?”她一开口,答案就再明白不过了。她是女的,是个小尼姑。

她是来搭车的,她要去印经院。

东阳他们上午已经去过印经院了,所以路是认识的。

剑斌开车,东阳坐在副驾上,他回过头,递给小尼姑两颗巧克力。她接过去,一直紧紧地抓在手里,也不说话。问她是不是喜欢吃糖,有没有吃过巧克力,她都不回答。“你是不是听不懂我们说话?”东阳问她,她还是不答。

到了印经院,小尼姑下了车。她一下车,就蹲下来哇哇呕吐。她是晕车了,怪不得不愿意说话。

剑斌说:“这个小尼姑,长得真是漂亮。她那双眼睛,清澈得就像纳木错的湖水!”

区域上属于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区,四季分明、气候温暖、光热充足、雨量充沛、无霜期长,云雾较多、日照偏少,具有春早、夏长、秋凉、冬暖特征,夜雨多、风速小、湿度大,夏季雨、热集中,多旱涝,降雨多集中在5~9月,约占全年降雨量的70%,秋季绵雨频率高。多年平均气温17.6 ℃,极端高温40.2 ℃(最热月8月);极端低温-3.70 ℃(最冷月1月)。多年气象平均值:日照数1 285.7 h,降水量1 025.8 mm,蒸发量1 168.3 mm,相对湿度82%,雾日47.4 d,无霜期314 d。主导风向为东北风及西北风,平均风速1.4 m/s,最大风速17 m/s,静风频率36%。

东阳说:“你怎么对人家小尼姑动歪脑筋?”

剑斌赶紧解释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想,要是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儿就好了!”

东阳说:“那还不容易,让锦佳给你生一个呀!”

“女儿一般像爸爸,我不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儿。我的女儿肯定像我,小眼睛。”

东阳突然有点想入非非。“若是我跟锦佳生一个女儿,肯定是大眼睛!”他这么想的时候,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个闪着美丽大眼睛的小女孩,就像刚才搭车的小尼姑。

本来还要在德格多逗留一天,他们两人都喜欢上了这里。用东阳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有神性的地方。而剑斌则说,要是哪天自己决定出家做和尚了,就要跑到这里来。东阳嘲笑他说:“即使世界上所有男人都出家做和尚了,你也不会!”剑斌笑了,说:“这倒也是,我舍不得美丽的红尘,还有红尘中的女人花!”

东阳说:“你到底有几个女人?”

剑斌很认真地看着东阳,回答说:“我最爱的还是锦佳!”

他的眼光,让东阳有些胆怯。仿佛这眼光,是可以看穿一些什么的。东阳便抬头看天,说:“刚才还是蓝天白云的,怎么一下子阴成这样?这乌云好黑好重哦,好像压下来能把一切都压扁!”

有个身材魁梧的喇嘛,手上提着一串念珠走近他俩,问他们要不要买念珠。剑斌接过来,还没仔细看,东阳就说:“假的!”

喇嘛生气了,说:“那你说真的是啥样子的!”

东阳对喇嘛说:“对不起,我乱说的。”

他从剑斌手上取过这串念珠,问喇嘛道:“多少钱?我买下了!”

剑斌说:“这个我要的!”

喇嘛从脖子里又解下一串,对剑斌说:“这个给你!”

插图/戴未央

他们每人花了六百元,从喇嘛手上买下了两条一百零八颗的菩提籽珠串。喇嘛告诉他们,这叫星月菩提,在人的手上捻了已经有一百多年,是殊胜之物。他拍了拍东阳的肩头说:“马上就要下雪了,大雪封山,你们要是不尽快离开这里,就得明年再走了!”

“明年?”剑斌惊叫起来,“下个月还有一个绿化招投标呢!”

东阳把念珠在腕上绕了四圈,拉着剑斌就走:“马上去酒店整理行李,明天一早就出发!”

过雀儿山的时候,雪大了起来。不是那种大片鹅毛般飘下来,而是像盐,细细密密地从天空洒下来。很快世界就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前后左右上下西东了。

东阳把车停了下来,说:“看不见路,不能开了!”

剑斌问:“这是什么地方?”

东阳说:“雀儿山,海拔五千多米。”

剑斌深呼吸了两下,说:“怪不得胸闷。”

东阳说:“你下去吧,用脚踩,探探雪下面是路呢,还是悬崖。”

剑斌说:“我踩一步你开一步吗?”

东阳说:“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剑斌说:“那要开到什么时候?”

东阳说:“如果不开,停在这里,我看车子很快就会被雪埋了。”

“那怎么办?”剑斌大声嚷嚷。

东阳说:“急也没用,只有慢慢开!”

剑斌苦着脸说:“一边是悬崖,还看不见路,不是一不小心就翻下去了吗?”

东阳冷笑了两声说:“翻下去就只能明年来收尸了,现在估计什么车都进不来!”

剑斌埋怨道:“出来的时候你说的,比在家里还要安全。”

东阳说:“下去踩吧,小心踏空了掉下去!”

“我不下去!”剑斌说。

“那怎么办?”

雪打在车身上,沙沙地响。玻璃上很快积了厚厚的雪,雨刮器都刮不动了。

“真要埋在这里了!”东阳轻声说。

剑斌拿起矿泉水瓶,是空的。下车打开后备厢,发现竟然也没水了。

“这倒没问题,吃雪好了!”东阳故作冷静地说。

“你下来!你下来!”剑斌突然吼道。

“怎么啦?”东阳推开车门,惊愕地看着他。

剑斌带着哭腔说:“你下来,我来开!”

东阳说:“你能开吗?”

剑斌说:“不管能不能,我来开!”

东阳说:“又看不清路,你怎么开?开几步就下去了,风筝一样落下去,响声都没有的!”

剑斌的脸有点狰狞,咬着牙说:“车是你的,对不对?”

东阳点点头。

“命是我的,对不对?”剑斌夸张地指着自己的胸口。

东阳缩紧了脑袋,说:“那又怎样?”

剑斌说:“不能在这里等死!我开!你不要上来,你跟着车走,我往前开。如果掉下去,你丢了一辆车,我丢了一条命。这样公平。”

“看不见路你怎么开?”东阳的嗓门突然大了。

剑斌说:“你舍不得车吗?”

东阳说:“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

剑斌说:“这雪会停下来吗?在这里等死有意思吗?”

“你怎么开?”

“少废话!”剑斌钻进驾驶座,把门狠狠地拉上了。

剑斌完全凭着感觉,把车开动了。东阳跟在车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着。有几次,他看到车身倾侧的角度,大到瞬间就会落下悬崖。他大声地叫喊,却没人理会他。他的声音,被满世界的雪吸收了,车内的剑斌,也许根本听不到。

东阳跟着车走,渐渐喘不过气来。他好像再也走不动了。世界安静下来,没有了所有的声音。他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剑斌开着他的车,将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剑斌是蓄意这么做吗?他不顾死活地踩着油门,要尽快开出这雪的世界,把东阳扔下,让他被冰雪埋葬吗?

“嗷——嗷——”东阳像狼一样吼叫。

汽车在前面突然像一片叶子一样飘走了。

东阳使足了劲奔跑起来。他没想到自己还能跑,而且跑得这么快。他想跑过前面那个弯道,就可以看到悬崖下面,是他的车。车一定是小小的,栽在雪里,就像一个香烟屁股。

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这满世界的雪,是一朵朵的白花。在剑斌的葬礼上,锦佳一身素白。她哀怨的眼睛里,滚动着晶莹的泪珠。她扑进东阳怀里,一边哭,一边还咬了他一口。

翻过雀儿山,仿佛劫后余生,两个人傻乐着,眼泪却淌了下来。

东阳说:“没想到你车技这么好!”

剑斌说:“不是车技好,我就是想通了,宁可掉下悬崖,也不想被大雪埋了。是老天爷帮我,一直都开在硬路上。”

“你感觉真好!”东阳说。

“这命就像是捡来的,要好好庆祝一下!”剑斌说。

“晚上要好好喝一杯!”东阳说。

剑斌说:“喝!我们去歌厅喝,找两个小姐!”

东阳笑了:“出来这么多天,把你憋坏了吧?”

剑斌说:“你不也一样!”

东阳说:“我不要小姐!”

剑斌说:“真的假的?”

东阳说:“当然是真的!我看你也别想这个事,在外面安全第一,再说——”

见东阳把半句话吞回了肚子,剑斌说:“再说什么?你怎么变得这么胆小了?是被雀儿山的大雪吓痿掉了吗?”

东阳说:“你不是说锦佳怀上了吗?老婆肚子里有了自己的孩子,却还在外面——你不觉得这样不好吗?”

剑斌好像被人戳穿了什么,恼羞成怒地说:“你怎么像个伪君子?”

东阳说:“我说的是实话!”

剑斌猛地踩了一脚油门,汽车差一点从桥上掉进湍急的溪流中。

坐在至少能容下二十个人的大包间里,东阳觉得非常不安,总觉得哪个角落里,或者厚重的窗帘后躲着一个人。

“来都来了,就不要三心二意!”剑斌说。

进来了五个小姐,她们自报了家门。剑斌坚持让东阳先挑。“我无所谓的!”他说。他的意思是,他对女孩子并不挑剔,即使是东阳挑剩下来的,他也会很喜欢。

东阳把五个小姐反反复复看了,最后选了其中一个。

“你喜欢屁股大的啊?”剑斌一点也不避讳地大声说。

东阳很诧异剑斌会这么说。是的,他就是看上了她的丰臀,他确实喜欢大屁股的女孩。没想到剑斌会一下子看出来,更没想到他会口无遮拦地说出来。东阳一开始觉得有点尴尬,但很快也就释然了。剑斌只是心直口快,并没有多心。

其实五个小姐一进来,东阳就特别注意到她。不仅是在屁股大这一点上,其他很多地方,她都很像某个人。她不是很像锦佳吗?她微微一笑的样子,也跟锦佳像极了。在剑斌的婚礼上,东阳的眼光,经常落在新娘的身上。她的大臀细腰,令他十分着迷。

为什么剑斌没有发现这一点呢?看见一个与他妻子极像的人,他怎么完全无动于衷?难道说她与锦佳其实根本不相像,两者只是在东阳的眼里混为一谈,是他的心魔幻象?

剑斌显得很快乐,跟一个高挑白皙的姑娘搂搂抱抱,一首接一首地对唱。因为包间很大,他们离得很远。那边唱那边的歌,这边两个人悄悄地说话。

这个姑娘的一颦一笑,在东阳看来都跟剑斌的妻子锦佳神似。尤其她站起来倒酒,把她的大臀对着他的时候,他更是心旌摇荡。

可是当她脱去外套,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时,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气味几乎要将他熏倒。这就是传说中的狐臭吗?这要命的异味,竟然出现在一个性感迷人的年轻姑娘身上,真是叫人感到绝望。

他轻轻推开她的时候,她反而更亲昵地贴紧了他。

他想对剑斌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但见剑斌正和怀里的姑娘缠绵悱恻,好像已经忘了他们之外的一切。

“时候不早了!”他终于对剑斌说。

剑斌不知是没有听到呢,还是根本不理他。他正把头埋在姑娘的胸前,嘴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跟猪猡一样。

“我们回去吧!”东阳大声说。

“再玩一会儿吧,回去又没什么事!我还不想睡!”剑斌说话的时候,脑袋依然埋在温柔乡里,脸都没有转过来。

东阳正襟危坐,努力保持着与姑娘的距离。场面有些尴尬。姑娘不停地倒酒,跟东阳干杯。东阳勉强喝了几杯,便不再喝。姑娘于是独自喝了起来。她一杯杯地喝,先是啤酒,然后开了洋酒,还是一杯杯地喝。她的酒量令东阳吃惊。即便是水,这么一杯杯灌下去,肚子也装不下啊!难道她的大臀也是空囊,可以装进大量液体吗?东阳有点下流地想。

后来他就担心她喝醉。他知道一个喝醉的女人是极难对付的,于是劝她别再喝,并且动手夺下她手里的酒杯。姑娘倔强地甩开他,竟抓起洋酒瓶子,咕噜噜地直往嘴里灌。

酒瓶掉在茶几的大理石台面上,发出了很响的破碎声,这才将剑斌惊醒。

“醉啦?”他抬起头问。

刚才那个瓶子,也许是失手掉了。但是这回,姑娘抓起一个空啤酒瓶,分明是故意在台面上砸碎的。玻璃碴子飞起来,她白皙的面孔上很快就出现了一点鲜红的血。东阳也觉得额头疼,知道自己也被碎玻璃溅到了。伸手一摸,却并没有摸到血。

姑娘呜呜哭了起来。

东阳有点不知所措。剑斌走过来,摸了一下姑娘的脸,说:“没事,一点点血,哭什么!”

姑娘放大音量,号啕大哭。

东阳感到不安,站起身来轻声对剑斌说:“走吧!”

姑娘的身子从沙发上滑下来,抱紧了东阳的腿,呼天抢地地大哭大叫。

这时候两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们的身材,高大得让东阳暗暗吃惊。

“怎么回事?欺侮人吗?”头上盘着辫子的汉子声若洪钟。

“不是!没有!”东阳说,“是酒瓶子倒了,碎了。”

“我都出血了!”她歇斯底里地说。

“那是你自己——”东阳说。

姑娘说:“是你搞的!你赔!你赔!”

剑斌赔着笑脸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汉子说:“有什么话说?”

剑斌说:“结账,结账!”

另一个男人转身出去,一会儿就拿了账单进来,说:“消费一万八千八,再加砸伤了人,赔五万,一共六万八千八。”

“什么?”剑斌激动起来。

汉子将手搭住剑斌的肩膀用力一按,就把他按得跌坐在沙发上。

东阳很是恐惧,他感到自己的腿比过雀儿山的时候还要软。

剑斌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用脑袋顶向汉子的胸口,把他顶了一个趔趄。

汉子站稳之后,猛一脚把剑斌踹翻了。剑斌的身体几乎是飞到空中,然后落下来,落在茶几上,把一些空酒瓶和酒杯茶杯砸出了稀里哗啦的声响。

两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空旷的包间里,很奇怪地只剩下四个男人。

东阳看到了剑斌手上的血。不止手上,他的一只耳朵好像也变红了。

“我给钱!”东阳故作镇定地说。

“早说不就行了!”汉子说。

他的胳膊长长地向东阳伸过去,手掌几乎要碰到后者的下巴。

“身上没有!”东阳说。

那只下巴边的手掌,突然就把东阳的喉咙给卡住了。它就像一把铁钳,那么有力,一下子让东阳说不出话来,身体也无法动弹。

东阳觉得自己要被卡死了。他后背发凉,喘不过气来。他想动一下自己的腿,发现腿已经不听使唤。

剑斌怪叫的声音,传到东阳的耳朵里。这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又像是在梦里听到的一样不真实。

是的,他听到了剑斌的叫。他知道,剑斌一定是什么地方痛,才会发出这样凄惨的叫声。此刻东阳觉得自己像云朵一样飘浮在空中,剑斌的惨叫在他听来,一点都不恐怖,反倒觉得好笑。他可是从来都没听到过剑斌发出这样的声音。他斜过眼想去看清楚剑斌那里是什么情况,身体却突然被抛起来,真的就像一朵云,升到了空中。

不过他很快落下来,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这回,他听到的是自己身体落地的声音,随之而起的是一声痛苦的叫唤。这叫声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是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

东阳觉得应该也有哪个地方是在流血。他确定是这样。但是,他无法知道出血的点在哪里。

他躺在地上,终于可以扭过头去看剑斌了。他看到了剑斌,他已经坐在沙发上,嘴里还叼上了一根烟。他的一只耳朵上都是血,就像一片鲜红的花瓣。

“我去拿,等一下,我去车上拿给你!”剑斌吐出一口烟,很镇定地说。

是的,车上有钱。但是车上的钱,是不是够六万八,东阳心里没有底。现金分别装在一只黑色塑料袋和公司的信封里。信封就在副驾前的储物箱内,黑色塑料袋则在后座踏垫下的暗箱里。

真的要把钱拿给他们吗?东阳突然心里一紧。他觉得窝囊。他有点怨恨剑斌,都是他,坚持要来歌厅唱什么歌,还一定叫来两个,结果惹出这么大的祸来!不给钱!不给钱吗?那么还要不要命呢?这条命,没有丢在雀儿山的悬崖下,却要丢在这里了!

东阳和剑斌都确信,要是不把钱交出来,他俩一定会死在这里了。比起性命来,钱又算得了什么!钱没了,还可以赚。他们一天到晚一年到头所想的所做的,不就是赚钱吗?赚了钱干啥?不就是花吗?赚再多的钱,最后也还是花掉。不是花在这里,就是花在那里。而人的生命,却只有一次。能用钱来换命,丢了钱,保了命,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

外面下起了雪,天气特别寒冷。这种冷,是冷进骨头里的。东阳忍不住发抖,他确定是因为天冷才抖个不停的,而不是因为害怕。他仿佛听到剑斌的牙齿在咯咯响,便断定他也被冻得不轻。两个跟着他们的大汉冷不冷呢?他们的嘴里,没有牙齿磕碰的声音,只有“咔咔”的脚步声,响得很夸张。

“我把发动机打开吧,车里太暗了,看不见!”东阳的声音是颤抖的。这一次,他感觉到自己不光是冷,而是被恐惧和紧张的情绪像飓风一样吹着。他像树叶一样颤动着。

“快点!快点!”外面的汉子说。

车灯打开,原来夜是白茫茫的。

剑斌拉开后座车门,他的手臂立刻被汉子一把抓住了:“想跑?”

剑斌说:“钱在踏垫底下,我拿给你!”

剑斌拉开车门钻进去,立刻将车门关上了。像是两个人商量好的,东阳随即一脚油门,车就射了出去。

他们差点儿要欢呼起来。他们的心,也像发动机一样突突吼着。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地面白花花的,也许是结了冰,路在车轮的碾压下,发出声响。

快,快,把车开得飞快,快得飞起来!快快飞,快快逃走,逃离危险,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拐过两个弯,却听到车窗啪啪地响。剑斌转头一看,吓得毛骨悚然。车窗外怎么会有一个人?这不是刚才那个汉子吗?他的大手,正在猛拍车窗,仿佛要把玻璃砸碎。

“别停!”剑斌大喊!

“把他推下去!”东阳吼道。

汉子紧拉着门,他的手仿佛是焊在了门把手上。剑斌猛推了两次门,都没能将他甩掉。

东阳把车开得像疯了一样。根本看不清路,只是凭着感觉狂奔。要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哪怕只是地上有一块石头,车子就一定会翻掉。

事后回忆起来,两人都觉得后怕。那样的车速,在那种地方,在下着雪的夜里,能不翻车真是一个奇迹。他们的汽车疯狂地向黑夜深处冲去,仿佛要一头扎进这白茫茫的夜,如坠入无底的深渊。

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东阳猛地一个急刹车。剑斌的头和胸部,狠狠地撞在了驾驶座的椅背上,痛得差点儿要晕过去。

车停了,车窗外的人也不见了。

他们从车上下来,万分惊愕地看到,车的侧面最多一尺之外,就是万丈悬崖。天知道东阳是怎么开车的,他又是怎么能把车开得这样快!只要稍微再偏一点点,车就会掉落悬崖。

“他掉下去了吗?”东阳说。

“他掉下去了吗?”剑斌也这么说。

东阳说:“我问你呢!”

剑斌说:“我怎么知道!”

“不是吊在你这边车门上的吗?”东阳说。

“没了!”剑斌说。

“那就是掉下去了!”东阳说。

剑斌说:“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么深,怎么会有声音?”东阳说。

“他肯定死了!”剑斌说。

“死了就死了!”东阳冷酷地说。

剑斌突然惊恐地说:“我们杀人了!”

东阳说:“你给我闭嘴!”

“快跑!快跑!”剑斌喊道。

所幸的是两个人尚未入住酒店,行李也都还在车上。在白茫茫的黑夜里,他们的车幽灵一样飞驰着离开。

开到成都的时候,雪停了,天也已经大亮。

自驾青藏回来,剑斌患上了失眠症。白天犯困,晚上却很难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总是被噩梦惊醒。

锦佳说:“你不是说高原反应才睡不着觉吗?怎么回来反倒睡不着了呢?”

剑斌说:“可能是醉氧。”

锦佳说:“瞎讲!我听说,醉氧就是一天到晚想睡,睡不着根本不是醉氧!”

剑斌开始吃安眠药,不吃药就无法睡着。

锦佳对他很不满意,说:“你去了一趟青藏高原,回来就变了心了,怎么碰都不碰我一下了?”

剑斌说:“吃了这个药,困得就像要死了一样。”

锦佳说:“你不会完事了再吃药吗?”

剑斌说:“还是算了吧,你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别碰坏了里面的小孩子!”

锦佳哭了起来,说:“医生也没说不能碰!叫你别去,你偏要去,把人弄废了回来!”

剑斌说:“我也不想去的,都是东阳拉我去,说什么不去一趟青藏,就白做一世人,就不能算完整的男人!”

锦佳说:“可是呢,还完整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剑斌的心头,就像堵着一团东西,闷闷的没有精神,也就不想跟老婆争吵。他几乎每天都会做噩梦,在梦中不是被人追杀,就是被公安铐了起来,有一次还被枪毙了。吓醒之后,一身冷汗。

他对东阳说:“每天都做噩梦,我真的吃不消了!”

东阳说:“梦都是反的,有什么好害怕?”

剑斌说:“你不做噩梦吗?”

东阳说:“做啊!”

剑斌说:“梦见什么?”

东阳说:“我梦见最多的,就是那个人。他人头兽身,扑上来要把我撕碎!”

剑斌说:“你不害怕吗?”

东阳说:“醒了就不怕了。”

剑斌说:“也不知他死了没有。”

东阳说:“不可能活的,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

剑斌打了个寒战,说:“要是他还活着,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我们!”

东阳冷笑道:“肯定死了,死了怎么来找我们?”

剑斌说:“会不会变成鬼来?”

东阳说:“鬼才相信有鬼呢!”

“但是,”剑斌忧心忡忡地说,“肯定有人报警了,警察会来找我们!”

东阳说:“他们怎么找到我们?别多想了,不可能找到我们的!”

剑斌说:“我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没法过日子!”

东阳说:“你还是不是男人?”

剑斌苦笑道:“锦佳也这么说我。”

东阳惊愕地问:“你告诉她了?”

“没有,没有!”剑斌说,“告诉她,她不急死啊!肚子里怀着呢!我想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告诉她。”

“不能说!”东阳的表情有点狰狞,“任何时候都不能说!永远不能说!”

看着东阳的脸,剑斌感到害怕。他担心东阳会突然拔出一把刀来。他的样子,像是要杀人灭口似的。

“我,我——”剑斌后退了两步。

东阳以命令的口吻说:“上车,到牛舌头湾去喝酒吧!”

剑斌喝了八两高度白酒。这对他来说,是创纪录的。他从来都没喝过这么多。如果不是倒在厕所里爬不起来,他可能还会继续喝。

东阳把他送回家中,放平在沙发上躺下,他又吐了一次。刚才他在车里吐得一塌糊涂,回到家竟然还吐出这么多。

“真是作死!”锦佳抱怨道。

“对不起,嫂子!”东阳说。

锦佳扫了东阳一眼,说:“不要叫我嫂子!”

“好的!”东阳很听话。

“喝!喝!”剑斌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说。

“喝你个死!”锦佳说。

明显看得出来,锦佳的肚子很大。东阳忽然有点恍惚,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夜晚待在剑斌家里,站在锦佳的面前。灯光也像梦境一样昏暗,屋子里的气味复杂而浑浊,有厨房的气味,还有酸腐的酒气,以及一缕暗香。这香,犹如寒冬的腊梅,它一定是从女主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是来自她的睡衣呢,还是她有点蓬乱的头发?

“我,我走了——”东阳这么说着,却并不迈开脚。

锦佳没说什么,她从厨房取来扫把和簸箕,把男人吐出的秽物扫了,倒进了马桶。

看到锦佳拿了拖把从卫生间出来,东阳上前想接过拖把,却被推开了。

“真不好意思!”他嘟哝着。

“没什么的,你们男人天生就是这个样子的!”锦佳的脸上,竟然有了笑意。

东阳说:“他不该喝这么多!”

锦佳抬头看着东阳问:“你呢,也喝多了吗?”

东阳慌张地说:“我,我没有!”

“你酒量好呀!”锦佳低下头去拖地。

锦佳拿走拖把,从卫生间出来,头发已经扎在了脑后。她的脸在灯光下白得就像一张悬浮的面具。

“坐吧,我给你倒杯茶!”她轻声说。

“不用了。我,我走了——”说着,他就向门口走去。

“回来!”她几乎是厉声命令。

他转过身,发现她的肚子比刚才好像又大了很多。很快就要生了吧?儿子还是女儿?如果是儿子,多半长相会像她,那一定是个很帅很俊的小子!他想。

“我有话问你!”她严肃地说。

他坐下来,接过她递上的茶杯。不知是因为茶叶太老,还是水不烫,杯子里浮着厚厚的茶叶,吹了两口还是没办法喝到茶水。

他们挨着餐桌坐着,一边沙发上躺着死人一样的剑斌。

东阳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突突地跳着。他不知道锦佳会向他提出什么样的问题,也不知道在这个越来越深的夜里,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什么。

这时候他不再看得见锦佳的大肚子,餐桌只裁剪出了她的上半身,呈现于他眼前。她的皮肤真白,脸、耳朵、下巴、颈项、锁骨,还有手和裸露的手臂,都是这样的清洁而白皙。剑斌凭什么娶到这样的美人?东阳在内心暗暗感叹。他比剑斌大三岁呢,至今却还是单身。他单身不是因为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而是他太挑了。他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够得上成为他太太的女人。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也不知道。是锦佳这样的吗?

看着锦佳白洁的脸,想到她掩藏在餐桌下的大肚子,以及她的丰臀,他突然有了一种感动。女人真是奇妙,她们的存在,让世界变得特别有意思,也因此特别叫人惆怅。

“你们去西藏,到底做了些什么?”她突然发问,将想入非非的东阳惊醒。

“没,没做什么呀!”东阳说。

“没做什么怎么他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怎么了?”东阳也觉得剑斌变了,但他还是想听锦佳怎么说。

“变得晚上睡不着觉,而且——”她迟疑了一下,脸忽地绯红了。

东阳听懂了锦佳的话。剑斌是吓痿掉了吗?东阳的心里,竟涌上了一阵邪恶的快感。

“可能是高原缺氧,脑子受了一点损伤吧!”东阳说。

“你怎么没有?”锦佳的眼光犀利起来。

东阳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也好像,好像也有点。”

“那你还会讨老婆吗?”

东阳瞥了一眼沙发上的剑斌,发现他的眼睛好像露了一条缝。他醒了吗?他是故意装睡,在偷听吗?

“我给你介绍一个吧!”东阳没想到锦佳会说这样的话。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方,她竟然要给他介绍对象。

“你想要什么样的?”锦佳的眼睛,变得特别明亮。

东阳看着她,准确地说是看着她的眼睛。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想,我要你这样的,我就想要你这样的!

如果剑斌死了,他会娶锦佳吗?把这个白洁美丽的丰臀女子,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娶回家?

是坐得实在太久了吗?好像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鸡鸣。

躺在沙发上的剑斌,翻了一下身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呵欠是会传染的,没错,东阳跟着打了一个。接着,他看到,锦佳也张大了嘴。他看到了她鲜红的舌头,就像一个柔软的牡蛎。

东阳接到剑斌的电话,让他快点儿开车去他家。

“什么事?”东阳问。

剑斌的声音很急促,狗一样喘着粗气:“我的车坏了,你快来嘛!”

“我又不是修车的!”东西说。

“少废话,来了再说!”听上去剑斌确实很着急。

东阳的内心很紧张。自驾回来之后,他似乎有了一个心病,这个病,显然是跟剑斌有关的。他有充足的理由不要见到这个人。他不愿去触及那噩梦一般的经历。然而与此同时,他又特别地想见到他,因为见到剑斌,就意味着有了接近锦佳的机会——而这正是他既想要又害怕的。

十来天之前,剑斌也是这样打电话给他,语气慌张得仿佛能看到他恐惧的面孔。“我看见那个人了!”他慌慌张张地说。

剑斌在皮市街卖鸽子的摊位边看见了一个大汉。这人见到剑斌,便用直勾勾的眼睛看着他,直看得他心里发毛。难道就是他?就是那个被他们甩下悬崖的人?他看上去没那么胖,也没有那么高大。但是,这双眼睛,分明是熟悉的。那咄咄逼人的眼光,一天都没有离开过剑斌,不仅出现在他的梦里,甚至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眼光像冰雪一样冷,又像刀一样锐利。它是冤屈和仇恨的目光。

剑斌惊恐地倒退两步,不慎踩到了一笸箩鸽子蛋。卖鸽子的人抓住他的胳膊不放,要他赔钱。剑斌给了钱,跑进公厕就给东阳打电话:“我看见那个人了!”

“哪个人?”东阳问。

剑斌说:“就是那个人呀!”

“什么?”电话那头东阳的声音也显出了恐慌。

“我看到他了!”剑斌躲在厕所的门后面说。

“他不是死了吗?”东阳变得冷静起来。

剑斌颤抖着说:“可是我看见他了!”

东阳问:“你在哪里?”

剑斌说:“我在皮市街,他也在这里。”

“那你还不快跑!”东阳话还没说完,剑斌就看到那个人走进公厕了。他吓得没敢马上拔腿逃跑,而是故作镇静地摸了两把自己的脑袋,故意将头发撸乱,然后装作嫌弃臭味用手将口鼻掩住,擦过他的肩膀,出了厕所。

“他不可能找到我们!”东阳说。

这一整天,东阳和剑斌两个人都在一起。危险像乌云一样向他们压下来,他们只有两个人共同面对,才不会被恐惧击倒。

剑斌说:“他那双眼睛,看着我,虽然没说话,我却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说,我终于找到你了!他的眼睛是喷着火的,是冰一样冷的!”

东阳说:“到底是冰还是火?”

剑斌说:“反正是毒辣辣的,黑洞洞的,像枪口一样对着我,也像蛇吐着信子。”

“别自己吓自己了!”东阳说,“那个人肯定早就死了!即使他活着,也不可能找得到我们!”

“如果他变成鬼——”剑斌说。

东阳打断了他:“鬼才相信有鬼呢!”

剑斌说:“我是说如果。如果他变成了鬼,就能找到我们,对不对?人可能不知道我们是谁,也不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但是鬼能知道,鬼和人不一样。”

东阳看着剑斌,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两下。

剑斌眨了几下他的小眼睛,说:“如果真是他,咱们要不要——”

他说了半句话,不再往下说。

东阳说:“你能把鬼杀了吗?”

剑斌说:“我是说人。”

东阳冷笑道:“你这胆子,杀一只鸡都不敢!”

剑斌说:“我爷爷以前在屠宰场工作。去年春节,我爸还亲手杀了一头猪。”

东阳说:“你有他们的遗传基因吗?”

剑斌说:“我爷爷说过,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不敢动刀子,怕见血。他说第一次杀猪,真的就像杀人那样难,心里非常害怕!但是,眼一闭,心一横,一刀子下去,杀了一头猪,以后再杀,就不害怕了。杀惯了,就一点都不会再害怕。”

东阳说:“我舅舅就是被我舅妈杀死的,她把他切成一块一块的放在冰箱里,放了好几年。”

剑斌瞪大了眼睛,说:“这是真的吗?”

东阳点点头。

剑斌说:“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东阳说:“这种事,说出来光荣吗?”

剑斌说:“你才有遗传基因啊!”

东阳说:“那是我舅妈,跟我没有血缘关系。”

剑斌说:“女人也会那么狠吗?”

东阳说:“潘金莲男的女的?你没听说过最毒妇人心这句话吗?”

“那可真要当心点!”剑斌说。

“不过,”东阳说,“男人杀老婆也很多的!”

“别说这些了好不好?”剑斌说,“晚上又要做噩梦了!”

“是你先说的!”东阳说。

“那个人不是他,对不对?是我看错了对不对?”剑斌自欺欺人地说。

东阳说:“肯定不是!他们那里人看上去都很像。”

东阳急急忙忙向剑斌家驾车而去,夜晚的马路上车少人少,风呼呼地从车窗里灌进来,带着草木和花卉的香。春夜的美好让他不由得羡慕起从前的自己来。从前多好啊,多么的轻松,用剑斌的话来说,没有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尽管生活中也有许许多多的麻烦,但是,那一切,跟把一个人抛向悬崖(拿剑斌的话来说,是杀了一个人)相比,就不算个事了!

如果时光倒退,那么,他们就决不会去什么青藏。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那个大汉,东阳至今还觉得将他抛入悬崖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他死死拉住车门的呢?拉住一辆飞驰的汽车,不是找死吗?如果停车,如果他没有跌落悬崖,那么也许死的就是他们了。

要他立刻开车去剑斌家,东阳认为一定是跟他们的青藏之行有关。说实话,他既怕见到剑斌,又难以抗拒地要见到他。怕见是因为,剑斌是跟一个恐怖事件牢牢联系在一起的。只要想到它,东阳就会被不安的情绪笼罩。但他又总是不可抗拒地会跟剑斌在一起。这是因为,当恐惧如乌云一般压下来的时候,两个人在一起扛着,就不会那么喘不过气来了。恐惧与孤独叠加,是更难承受的。

当然,除此之外,更为隐秘的原因是,见到剑斌,就意味着离锦佳不那么遥远了。甚至能在剑斌的身上,嗅到一丝她的气息,就像这车窗外呼啸着的春夜的暗香。

一道黑影在他面前掠过。

他点了一下刹车,并没将车完全刹住。是一只猫,他确定。他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不应该把一个无辜的小生命碾死。但这也许不是他的错,它出现得太突然了,简直就是有计划的自杀。

他如此安慰自己:不是有一种危险正在路上向他飞来吗?那可是一种要置他于死地的危险。但是这只猫,它神秘地在今夜出现,它是替他死了。是的,他做出了迷信的解释。他在为猫哀伤之后,心头涌上了感激。

剑斌接连打了几个电话过来,只是问他到哪里了,催他快点,就是不说为什么。

原来是锦佳要生了。

“为什么不打120呢?”东阳说。

剑斌说:“打了,但他们还没来。你先来了,就送我们到医院去吧!”

锦佳痛得厉害,始终闭着眼睛。到了医院她才睁开眼,对东阳微笑了一下,然后重新闭上眼睛,从嘴唇里吐出来两个字:“我怕。”

剑斌安慰她,让她不要怕。他说,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生出来的,忍一忍就好了。

锦佳在病床上翻了个身,把后背对着两个男人。

东阳看到,她的衣裳被压得皱巴巴的,他很想伸手替她拉拉好。但他没有伸手,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剑斌。

剑斌轻声对东阳说:“我出去一下。”

东阳说:“做什么?”

剑斌做了一个抽烟的动作。

病房里只留下了东阳和锦佳。她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他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皱得有些不堪的衣裳,以及她显得越发浑圆的臀。

东阳听人说过,大屁股的女人利于生产。那么,对于锦佳来说,生孩子应该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吧,总比别的女人要容易一些。

“谢谢!”锦佳对着墙壁说。

原来她清醒得很呢。她不用眼睛看,就知道背后站着东阳。而她的丈夫,则到楼下抽烟去了。

“哦,不客气!”东阳马上说,“要喝水吗?”

锦佳吃力地把身体转过来,她面前的衣襟也扭歪斜了,露出了一点白皙的肚皮。

她的面容是这样的漂亮,好像比之前更好看了。东阳曾听人说,女儿是打扮娘的。意思是,怀了女儿的孕妇,看上去会比平时更好看。

“帮忙起个名字,好吗?”她看样子此刻并不疼痛。

“我,我,”东阳没想到锦佳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支吾着说,“唔,起名还是让剑斌吧!”

“他哪有你有文化啊!”锦佳移动了一下臀部说。

东阳说:“这是当父亲的专有权力。”

锦佳不屑地说:“他只会翻字典。”

东阳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锦佳说:“我也不知道。”

她接着又说:“男孩呢,怕他长大了闯祸;女孩呢,容易吃亏。”

“双胞胎呢?”东阳有点唐突地说。

“不不,你不要吓我!”锦佳赶紧说。

剑斌进来的时候,医生刚刚给产妇做了检查。医生说:“恐怕要剖腹产!”

锦佳听到了医生的话,脸上露出愉快的神色,说:“我就是要剖腹产,我怕痛!”

剑斌说:“剖腹产就不痛了吗?”

医生说:“要用麻药的。”

剑斌对医生说:“不能试试自然生吗?”

“留下一个疤,总是不好!”剑斌还在嘟囔。

医生说:“我们试试吧,尽量!”

“我要剖!就是要剖!”锦佳情绪激动地说。

医生看了一眼剑斌,又看东阳,说:“家属来签个字吧!”

他对东阳说:“你?”

东阳窘迫地后退了一大步,说:“不是。”

剑斌跟着去医生办公室签字,病房里又剩下了东阳和锦佳两个人。

阵痛又开始了!

她张大了嘴。他闻到了她嘴里呼出的女人的气息。

汗珠出现在她的额头上,像几个透明的水泡。

“要叫医生吗?”他轻声问。

她没有理睬他,只顾着呻吟。

虽然当着锦佳的面拒绝了为她的孩子起名,但是,东阳却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起名的纠结之中。他的脑子里,蜂群一样嗡嗡地响着无数个名字,都是男孩的名字。

锦佳生的是男孩。

剑斌姓白,他的儿子叫“白李”倒是挺好的,因为锦佳姓李。或者叫“白太李”,倒过来就是李太白。或者,从字形上看,白比日多一小撇,两个字长得很像,就叫“白日”好不好?这个名字很别致,东阳有点得意地独自笑了。不过转念一想,“白日”两个字,太容易使人联想到“白日梦”了,总是不妥。而且,这个“日”字,太那个了吧!东阳想到它邪恶的意义,笑得自己都觉得有点下流。

叫“白天”好不好呢?又自然又顺口,而且阳光明亮,是个好名字呀!

东阳差一点就要打电话给剑斌,告诉他,他给他儿子起了一个很好的名字,白天。白天,多么好!东阳甚至还要对剑斌说:如果你们再生个女儿,就叫白夜!

锦佳那天在病床上,让他给她的孩子起名,是真心的呢,还是只是随口说说?如果他答应她,帮她把名字起好,她会真的采用吗?她会喜欢他给起的名字吗?

除了“白天”,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方案。白东方、白野、白大地——如果锦佳是在冬天生下这个孩子,那么“白大地”这个名字是再好不过了。冬天下了雪,大地一片白。白色的大地,既圣洁又深沉,是一种大意境,大美。而且,“大地”两个字,跟“大弟”谐音,表示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儿子,这不是很棒吗?

后来听剑斌不无得意地说,他给儿子起名为“白雄杰”的时候,东阳暗暗叹了一口气。

如果孩子不姓白,姓他东阳的姓,那么,他可以叫易水寒,或者叫易不难、易而简、易帜——每一个都是好的。东阳对自己的姓氏历来都特别自珍,觉得它既稀少又文艺,它是那么的不凡。

可是,剑斌和锦佳的儿子,为什么要姓易呢?这不是太荒唐了吗?想到这一点,东阳感到无比失落。

白雄杰小朋友的百日宴上,他的爸爸白剑斌很高兴,喝了很多酒。

但是乐极生悲。他喝醉了,抱着自己的孩子,大声嚷嚷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这是他娘的谁生的?”

边上的人就对他说:“你真的是喝醉了,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呀!”

剑斌说:“怎么一点都不像我?”

有人好心地说:“像啊,怎么不像!你看,这眉毛,不是跟你一样吗?还有下巴,也像得很呢!两只耳朵更是跟你一模一样!”

剑斌把儿子举起来,左看右看,说:“不像不像,就是不像我!”

边上的人就说:“那还会像谁?”

酒桌上一时有些混乱,许多人趁机开起了恶俗的玩笑,说什么的都有。

锦佳的脸色,早就一阵红一阵白了,但是没人理会她。

东阳出面制止大家,说:“他喝醉了,大家别闹了。都是朋友,不作兴这样闹的!”

有人就指着东阳道:“是不是像你?我看很像你的!”

“不要吵了!”剑斌的声音,突然间如霹雳雷霆,“我看他就像一个人,很像很像!但我想不起来了!”

有人起哄道:“喝多了,想不起来了。没关系,明天就想起来了!”

东阳很生这帮人的气,但他不跟他们计较。他担心的是锦佳。看她气得脸都歪了,他很心疼。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没敢过去安慰。他甚至连目光都不敢在她身上多逗留,生怕这帮下流的东西看见了又要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来。

看着剑斌颠狂的样子,东阳感到十分诧异。他是真的喝醉了呢,还是确实发现这小孩像某一个人?东阳的心里,竟也生出了好奇心。像谁呢?我认识这个人吗?东阳这么想着,心里竟然有了一点醋意。

锦佳突然站起来,冲到剑斌面前,把儿子夺了过去。

“真丢人!死了算了!”说着,她抱着儿子走出包厢的落地门。

“要出事!”有人惊呼。

大家这才紧张起来,停止了啰唣,也都往包厢外的阳台上挤。

要不是人们及时挡住锦佳,她真有可能抱着儿子从楼上跳下去呢!

把锦佳母子连抱带拖弄进包间,大家发现剑斌好像不见了。

他正瘫在餐桌底下,吐得一塌糊涂。

入秋之后,东阳把公司搬到了状元府对面,室内做了考究的装修,沿街的门面,还左右蹲着一公一母两只石狮子,搞得像一家银行。

石狮子是去木渎订购的。运到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女人,自称是他妻子,说她正值本命年,想要一根红绳系在身上。东阳抽出自己的一根血管,细细的红红的,就系在了她的腕上。

第二天来到公司门口,竟见母狮子的前肢,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绳,令东阳大为诧异。问是谁系上去的,都说不知道。

后来在三元坊遇见锦佳,见她腕上系着一根红绳,东阳心头一颤,痴痴地问:“今年是你本命年吗?”

锦佳摇摇头说:“不是啊!”

“那为什么系个红绳子呢?”

锦佳灿烂地笑了,说:“哦,这个呀!哪是什么红绳子,是橡皮筋,我扎头发的!”

锦佳说:“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跟你说真的,那个姑娘非常好!”

“不会有你好!”东阳只是在心里这么想,并没有把话说出口。

锦佳好像有读心术,完全明白了东阳在想什么,便说:“肯定比我好!你见了就知道,一定会喜欢。要是这样的姑娘都不要,那只能一辈子打光棍了!”

生了孩子之后的锦佳胖了,屁股看上去好像更大了。东阳的脑子里,没来由地又想到了遥远歌厅里的那个姑娘。

锦佳说,“见一见,就该见一见!她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

他们约好三天之后在七阳山寺见面。“你把胡子刮刮干净!”她说,“不要用摩丝,头发弄得太整齐显老!”

东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这个人突然之间已经不像是年轻人。眼角是什么时候有了皱纹的呢?两鬓竟然有了几根白发。

一进七阳山寺,东阳就被一棵大银杏吸引了目光。这树真大,满树的叶子,仿佛每一片都是金箔。它们在秋风中沙沙地响动,跟大殿里和尚们的诵经声呼应着。为什么要选择七阳山寺?是因为“那个姑娘”住得离此近吗?和尚诵经的声音和银杏叶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这是一棵多好的银杏树呀!如果这样一棵树,把它买下来,至少也要一万块钱吧?东阳抬起头,看到了金黄叶子之间闪烁的蓝天,他突然决定,等自己成家之后,就要在院子里种一棵银杏,不管它有多贵,他都买得起。

随着约定时间的临近,他的内心开始不安起来。这种紧张的情绪,是因为将要见到陌生的姑娘,还是只因为锦佳的到来?他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仿佛自己是瞒着剑斌要跟锦佳约会。剑斌知道吗?他一定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早就打电话给他了。他会在电话里说:“东阳,迟来吃厚粥啊,你捡到便宜了,这个女的确实漂亮!”锦佳什么都没有跟丈夫说,仿佛守着一个秘密,这是她与东阳之间的一个秘密,不能让别的人知道,尤其是剑斌。东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合着诵经声里笃笃的木鱼节奏,那么重,那么紧迫,不再从容。

“那个姑娘”并没有到来,来的只是锦佳一个人。

她穿了米黄色的风衣,化了妆。她身上的香气,不知是化妆品呢,还是她用了香水,很好闻,仿佛这气味,是银杏那满树金黄叶子摇出来的,带着秋天的声响。

似在意料之中,东阳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仿佛,他如约而来,来七阳山寺,就是来跟锦佳约会的。而她所谓要带一个姑娘来给他相亲,其实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借口而已。

只不过锦佳说出的理由,还是让东阳错愕。她告诉他,“那个姑娘”是她的表姐,她确实是个美人,身材脸蛋都要比她长得好。“只是皮肤有点黑,”她说,“就是黑里俏!”可是,她昨天才从大姨嘴里获悉,表姐竟然已经有了身孕!她还没有结婚,大家也都不知道她有男友,怎么就怀上孩子了呢?

锦佳说:“我气得不得了,真是气死我了!”她轻声说着重话,嘴里芳香的热气喷到东阳的脸上,让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像是表姐背叛了她,锦佳气成这样,这是真的吗?还是她装出来的?抑或整个事件,根本就是锦佳的虚构,极有可能她从来都没有一个什么表姐,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个姑娘”。

东阳无所谓,他没有丝毫的失望。也许这样的结果,正是他想要的。他之所以答应锦佳,愿意来七阳山寺见一见“那个姑娘”,其意并非在“那个姑娘”,而是可以有一种理由见到锦佳。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还会对他说什么呢?他又要对她说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在一起。

“你等等,让我先去拜一拜!”她快步向大雄宝殿走去。

他跟在她的身后,看到她的风衣,在秋天里旗帜一样飘动。

跟着她走到大殿门口,就看到她已经在蒲团上跪下了。她的丰臀,好看地对着他,让他内心暖暖的。

仿佛这眼前的美好,可以为他所拥有。

他也想跪下来,跟她并排跪拜。但仅仅是有了这样的想法,她就已经从蒲团上站起来了。

“我认识这里的住持海通法师,我想去问他一点事!”她脸红红的,对他说。

他突然多心了,猜疑她今天到这里来,并不见得真要给他介绍对象,而是她要来找海通法师。那么,她又为什么要约上他呢?难道,她要问的事,会跟他有关吗?

“你知道海通法师吗?听说过吗?他是个帅哥!”她有点兴奋地说,“是许多女人心中的男神!”

看着她变得明亮的双眼,东阳心里泛上了醋意。年轻英俊的和尚,也是她心中的男神吗?

“你在外边,我进去一下就来!”她说。

她要独自一人去见海通,与年轻的男神交谈。她不让他跟着,让他待在外面,他因此有了被戏弄被抛弃的感觉。他很想一把将她拽住,把她拉走。如果她甩脱他,他就会拽得更紧。

可是,他有资格这样做吗?

她对他回眸一笑,有百般的妩媚。“等我哦!”她嗓音甜美地说。

他在外面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

以为她很快就会出来,可是,那扇法门,始终紧关着。他一次次期待它“吱呀”一声打开,它却就像被古老的时间死死地焊住了一样。秋风吹拂着万物,高天的云,大地上的树,以及人心里的各种情绪,都被吹得流动翻动响动,唯有这扇门,安静沉着得就像是一块岩石,纹丝不动。不要说风吹不动它,就是用力去推它,使劲踢它,或者用身体粗暴地撞击它,它也不会打开。它厚重牢固,把红尘阻隔在外。他与门里,俨然是两个世界,互不相关,无法沟通。

有好几次,他都想去敲门。他已经在想像中敲过几次门了。第一次开门的是一个小和尚,他说他师傅海通法师今天出门去了,而里面也根本就没有一位女施主。另一次开门的竟是一位尼姑。她轻轻打开一道门缝,对他双手合十,说了一声“阿弥陀佛”。他仔细看她,眉眼间透露出来的气息有几分熟悉。“你,你是锦佳吗?”他怯怯地问。她便把门关上了,似乎还轻声嘀咕了一声“神经病”。

他不是没有想过赌气走掉。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女人了!她只是朋友之妻,他不该被她的美貌诱惑,他应该趁着什么都没有发生,便弃她而去。

但他就是迈不开腿。

勉强挣脱泥塑石雕一般的站立,他走了起来,却并没有向寺院外走去,而只是绕着高大的银杏转圈,似乎走不出寺庙,走不出这个秋天。秋有些深了,银杏的落叶掉下来,落到他的身上,落了一地。他踩着金黄的树叶,缓缓走着。心里想着,再绕上一圈,就走吧!

焦灼的等待,慢慢变成了愤怒。

东阳是有理由对锦佳发火的,她几乎是将他诱骗到这里,然后,自己却与一位年轻的和尚躲在密室里迟迟不见出来,让他像傻瓜一样立在这里。他可以大声责备她,对她咆哮,甚至报之以老拳。

当他转身过来,突然发现了她,她正楚楚动人地站在他面前,他毫不犹豫就一下把她抱住了,抱得紧紧的、死死的。他感觉到了她的挣扎。不过,她的挣扎不仅无力,而且短暂。她很快就伸手回抱,两个人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贴紧了,粘在了一起。

东阳把车开出寺院,停在了七阳山坡的一片枫林下。他们迫不及待地绞在了一起。夜幕悄然降临,车内的两个人,将世界彻底遗忘。他们相互抱着,碾压着,翻滚着,撞击着。从锦佳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不知道是欢乐的呻吟还是痛苦的哭泣。东阳腕间的念珠,在剧烈的运动中被扯断。珠子散落在座椅上、地上,有的还飞弹到车窗玻璃上和他们裸露的身体上。

他们借助车内暗淡的灯光,寻找四散的珠子。“真的有一百零八颗吗?”锦佳问。

“就是一百零八颗,不会多,也不会少!”东阳说。

“可是,为什么只有九十七颗呢?”

在座椅的缝隙里,在踏垫下,又找到了十颗。

“一,二,三,四——”锦佳又数了一遍,确实只有一百零七颗。

还有一颗,竟是躲在她散乱的发间。东阳将她的脸轻轻捧住的时候发现了它。他把珠子吸进嘴里,藏在舌头下面。“我找到了!”他含糊地说。

“在哪里?”锦佳说。

“你猜!”

锦佳掰开东阳的左手,又去掰他右手。他右手握紧了拳头,她怎么用力也掰不开。她便低头咬他的手指。她把他咬痛了,手掌展开了,里面并没有珠子。

“快说,在哪里?”锦佳假装愠怒道。

珠子从东阳的舌头底下滚出来,出现在了他的唇间。锦佳笑了,将嘴贴上去,把珠子抿了过来。

“好了,一百零八颗齐了!”她像孩子一样快乐地说道。

“告诉我,你们去西藏到底干了什么?”锦佳说。

东阳说:“没什么呀!”

“嫖了吗?”锦佳直截了当地问。

“不不!没有!”东阳慌张地说。

“男人的话是最不能相信的。”锦佳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说。

东阳说:“相信我,没有,绝对没有!那个地方,气都喘不过来,嫖什么呀!”

他把她搂紧了,她却推开了他。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女人我都不要,只要你!”他说。

“那你告诉我,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真的没做什么!”

锦佳说:“你们一定是做了什么,否则他不会变成这个样。你不说,那我们就算了,不会再见面了!”

“我,我可以明天再说吗?”本是缓兵之计,但是说出这句话,东阳立刻后悔了。这样说,不等于就是承认了吗?他要把那段经历说出来吗?他一直担心剑斌会说出来,他再三叮嘱他不能说,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了他们两个,世界上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但是,现在他决定要告诉锦佳了吗?让她知道,他们在那儿弄死了一个人,是吗?她会害怕吗?她能替他们保守秘密吗?

如果不说呢?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她不会放过他。她死死地咬定,他们一定是在外面惹出了什么事,她一定要问清楚。剑斌不肯说,她要逼着东阳说。事到如今,东阳还能不说吗?

“现在说!我要你现在就说!”锦佳躺下来,洁白丰满的身体,摊开在东阳面前。

他们做到一半的时候,锦佳推开他,把身体像虾子一样蜷缩起来。但他用力打开了她。他力大无穷,不顾一切地撞击她,似乎要将她粉碎。

他跟这个女人,已经完全融为一体。他把那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他以为她一定会感到吃惊,可她却像听一个故事那么平静。她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长发像水一样流进他的怀里。

“你们两个杀人犯!”她几乎是以玩笑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我们真不是故意的,我们没办法,他不该吊着车门!”他说。

锦佳说:“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这话应该在法庭上讲。”

“你要报警吗?”东阳假装惊恐地说,“你要出卖我们吗?”

“是又怎样?”锦佳说,“你想灭口吗?”

东阳的双手,卡住了锦佳的头颈,轻轻的,只是假装要掐死她。锦佳却猛地坐起来:“你做什么?”

东阳笑了。

锦佳说:“你别杀我!”

东阳说:“怎么会呢!要是这样,我也不会告诉你!”

锦佳说:“我听说,只要杀过一次人,就会再杀人,再杀就不会手软。”

东阳说:“你说什么呀!你真把我看成杀人犯呀?”

锦佳说:“难道不是吗?那个人,不是被你们杀死的吗?”

“是他自己掉下去的!”东阳说。

“你不急刹车,他会掉下去吗?”

“我开车没有权力踩刹车吗?”

“你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知道车门上吊着人吗?”

“那是他自己吊在上面的!”

“就是你们把他甩到悬崖下面去的!”

东阳始终在车里躺着,他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想把它忘了,忘记这件事,忘记那个人,忘记那一切!”

锦佳说:“要是能忘记,他也不会变成这副样子了!”

东阳说:“我很担心他,确实很担心,我怕他总有一天要说出来!”

“你们坐牢,我会去看你们的!”锦佳开玩笑道。

“我不想坐牢!”东阳突然吼道。

锦佳一边穿上衣服,一边说:“我真不应该问你,我不该知道的。跟杀人犯睡在一起,实在是太可怕了!”

东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锦佳似乎在他眼里看到了凶光,说:“你要杀我吗?”

东阳抱住她,与她亲吻。接着又吻她的脸,她的耳朵,吻遍了她全身所有的地方。

“你不舍得杀我的,对不对?”她说。

“当然!”他说,“我可以为你死!我不会让你死的!”

“愿意为我做所有的事吗?”

“当然!”

“我要你杀了剑斌,你会干吗?”

“这,这——”东阳看着锦佳的脸,像是仔细研究,她说这个话是真的呢,还是玩笑。

“你会吗?”锦佳的表情很严肃。

“为什么?”

“你不想得到我吗?”锦佳说,“你是只想有机会就睡我一下吗?”

“可是——”

“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知道了又怎样?”

锦佳冷笑道:“你不怕他杀了你吗?”

“他不敢!”东阳说。

锦佳说:“你为什么不让我离开他?你不想我们离婚吗?我离开他,你会娶我吗?”

“会!”东阳说,“我要娶你,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除了你,我不会要任何女人!”

“可是,他会答应吗?”

东阳抱住自己的脑袋,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春节将近的时候,锦佳告诉东阳,她又有了身孕。“是你的!”她说,“青藏回来之后,他就不行了!”

“那,那,生下来吗?”

“为什么不生下来?”

他又惶恐起来,心想如果是个女儿,那相貌一定像他。女儿的长相总是随爹!她如果跟他长得很像,像得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事情不就昭然若揭了吗?

剑斌会放过她吗?等她的肚子隆起,他当然就知道,肯定她是外面有了人。那还怎么瞒他?她会如实对他说吗?

他会打她吗?还是疯狂地折磨她?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不要她了,主动提出跟她离婚。会有这样的好事吗?

然后呢,东阳就跟她结婚吗?光明正大地迎娶她,从此日日在一起,这不正是东阳求之不得的吗?

剑斌会甘心吗?他会接受这个现实吗?

或者,等一切都还没有明了,东阳可以主动去跟剑斌谈。告诉他,他爱上了他的妻子,而她也爱他。他请求他成全他们。但是为什么要成全?剑斌为什么要答应?剑斌不是说过吗,他是有过很多女人,但他最爱的还是锦佳。虽然他现在不行了,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但是,这能成为他放手的理由吗?她是他的妻子,他不可能将她拱手给了别人。即使只是出于尊严,他也不能这么做。

剑斌在医院遇见了他们。

东阳陪锦佳产检出来,在二楼的楼梯口跟剑斌狭路相逢。剑斌说:“什么都不用解释了,你们进医院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我一直跟着你们,看你们进去的。你们出来后,我就进去了。我问医生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锦佳冷静地说:“知道了就好!”

剑斌说:“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东阳说:“剑斌,别误会,听我解释。我们出去,到外面去,我跟你解释。”

锦佳拉了东阳一把,说:“都这样了,有什么好解释的!”

剑斌扭歪了五官说:“是没什么好解释的!”

锦佳突然哭了,她转身跑了起来。她跑得很快,就像是从楼梯上一路滚下去的。

东阳不知道该不该去追。他也不可能去追,因为剑斌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们到外面去说吧!”东阳说。

“有什么好说的!”剑斌说着就在东阳的脸上打了一拳。第二拳几乎把他的下巴打歪了。

他又飞腿踢了东阳,一脚踹在裤裆里,一脚踢在膝盖上。东阳没有反抗,只是痛得蹲了下来。

一些人过来围观。剑斌便把东阳拉起来,拖着他下了楼。

东阳被剑斌拖着,跌跌撞撞地出了医院大门。“你杀了我吧!”他对剑斌说。

剑斌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对着东阳猛打猛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兴奋的人群中有人说:“这样打要出人命的!”又有人说:“报警报警!打110!”

医院保安过来,制止了剑斌。不久警车来了,警察分开人群,简单问了几句话,就把打人的和被打的一起带走了。

东阳知道自己的耳朵被打聋了,刚才警察问话的时候,他一句也听不清。他只看到警察的嘴在动,剑斌的嘴也动了两下。围观的人们是静默的,世界也是静默的。

直到关进了拘留所,他的听觉才渐渐恢复。

他没有还手,完全是一个被殴者,却和行凶者一起被拘押了。这是为什么?东阳很快就明白了,是因为剑斌主动交代了,他把那件事,向警察坦白了。

“我也不想活了,我们一起死吧!”剑斌对东阳说,“讲出来就好了,心里就舒服了。我现在很轻松,轻松得不得了!我早就该讲出来的,再不讲出来我就要疯掉了!”

“你想死,可以先杀死我的!”东阳说。

“真要杀人,我还下不了手!”剑斌说,“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我说出来了,我们都是杀人犯,我们一起枪毙,不是很好吗?”

大年夜,拘留所给他们送来了红烧肉。每人一块红烧肉,很大块的,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捆扎着稻草,烧得浓油赤酱。

“这肉不错!”东阳说。

“太好吃了!可惜只有一块!”剑斌说。

东阳咂了咂嘴:“我能吃两块。”

“我能吃五块,能吃一大碗!”剑斌说。

东阳说:“没想到关在里面还能吃到这么好的肉。”

剑斌说:“等枪毙前,断头饭不知道有几个菜。听说还有一壶酒呢!”

东阳说:“到那个时候,你还吃得下吗?山珍海味也吃不进去了!”

剑斌说:“为什么不吃?吃不进也要吃,否则黄泉路上饿肚子,以后就会成为一个饿鬼。”

东阳说:“你又来了!你真的相信有鬼吗?”

剑斌说:“有时候相信,有时候不相信。”

东阳说:“我完全不相信。要是人死了会变成鬼,那死也就不这样可怕了。变成鬼,毕竟还是活着。”

剑斌说:“变成鬼就是死了。”

东阳说:“鬼有知觉,那跟活着也没有什么两样,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活。”

剑斌说:“你不是不相信有鬼嘛!”

东阳说:“我是不相信,想要相信也没办法相信,所以觉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真的是想想都怕的,非常悲哀。”

东阳这么说,语气颓废而悲伤。

剑斌说:“死谁不怕?但我没有你这么怕。人总是要死的,活得再长也要死。而且我们又不会马上死,法律程序走下来,要很长时间的。”

东阳说:“你觉得真的会判死刑吗?”

剑斌说:“有时候我想想活着也没什么意思,麻烦事一大堆,还不如死了好!”

“你想不想家?”东阳问。他的意思是,想不想老婆孩子?

剑斌盯着他看了两眼,反问道:“你呢?”

东阳非常想念锦佳,但他能说吗?

“我不想!”剑斌说,“没什么好想的。我现在特别轻松,什么心事都没有了!我以前真是没想到啊,人到了这个地步,估计也就活不了几天了,竟然心里会是这样的轻松!什么都不用去想了,屁个心都不用操了!”

“我很后悔!”东阳说,“后悔去自驾!更后悔是去了那个地方。”

“有什么好后悔的!”剑斌说,“我还后悔生下来呢!不过生不生出来不是我做主。我要是能做主,就不生出来。”

“你后悔做人吗?”东阳说,“那要是有来世,你愿意有来世吗?”

剑斌说:“如果有来世,我就做一只猫。做猫很好的,有吃有穿,不用干活,不用挣钱,吃饱了睡,睡够了也不用操心任何事!”

以前东阳一直都以为剑斌绝对是属于无脑一族,除了钱和女人,还有麻将,别的没有感兴趣的事。没想到他其实还很有想法,他说的这些话,让东阳对他有点刮目相看。

“我还是觉得做人很好的!”东阳说。

他满脑子想的,就是锦佳。生而为人,能遇上真爱,能与自己深爱的女人在一起,光凭这一点,做人就很值。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又有无限的恐惧和悲哀。他跟剑斌不同,他不想死。他丢不下这个世界,丢不下锦佳。锦佳的肚子里,还有着他的骨肉,他的女儿生下来,会像天使一样美丽,比那个德格的小尼姑还要漂亮。他死了之后,锦佳会悲伤吗?她要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她能扛起这副生活的重担吗?一下子失去了两个男人,她会再找另外的男人吗?她还这么年轻,像水蜜桃一样鲜嫩水灵,怎么可能不再嫁呢!想到她会委身别的男人,丰满白皙的身体将被别人抱在怀里,东阳仿佛整个人都浸到了醋里。

“不一定会死刑吧?”东阳轻声对剑斌说。他的样子,好像是在哀求剑斌。可是,他的生死又不归剑斌掌握。剑斌和他现在是坐在同一艘船上。这艘小船,颠簸于茫茫大海。海浪滔天,日月无光,等待他们的,只是樯倾楫摧。小船很快就会倾覆,他们即将葬身海底。

“如果是无期徒刑,我宁可死刑,咯嘣一枪就结束,干脆爽气,不受罪!”剑斌说得很来劲,很兴奋的样子,好像他内心很期待死刑,“人活一世,有长有短,结果却是一样的,都是一个死。能简单爽快地死,那也是福气。有的人活到七老八十,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十来年,每天都遭各种罪,钱财耗尽,还被家里人嫌弃,这样活得长又有什么意思!”

东阳对剑斌简直有点膜拜了,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智慧的?他脑子里的这些想法,真是很有道理啊!自己以前可真是小看了他,以为他就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行尸走肉。

相比之下,东阳很是沮丧。他说:“可是我真的不想死。虽然事业有点成就,但我感觉人生还没有开始,我还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就这样结束生命,我心不甘啊!”

剑斌说:“你还有传宗接代的想法啊!有了孩子又怎样?为繁衍人类作贡献吗?不需要,世界上人多着呢,有你不多,没你不少,生儿育女人人都会,缺了你地球照转的。小孩没什么意思的,烦人,你辛辛苦苦为他们,他们长大了也不见得一定会成材,成材了也不会感谢你!你感谢你父母吗?你孝顺他们吗?想想自己怎么对父母,孩子以后会怎么对你,也就很清楚了。这人间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了孩子,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孩子要是知道活着太麻烦,他就不要生出来。你把他生出来,不见得是什么恩情,可能倒是害了他。生老病死,人生的挫折,人间的苦难,他都要去面对,麻烦不麻烦啊,苦不苦啊!你给他们吃饭穿衣,供他们上学,但是还有许多事情是你管不了的,你的本事没那么大。就像我们现在,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的父母除了干着急,又能做什么?我们关在里面,要被枪毙,我们害怕,没人帮得了我们,他们作为父母,又能做什么?他们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在东阳眼里,剑斌忽然就变成了一个思想家。人真是奇怪而复杂的动物啊!两人相识相交那么多年,完全没有看出来剑斌酒囊饭袋里面,还装着这么多的人生智慧!

“没有人不留恋红尘的,否则不会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的话!”东阳说。

剑斌冷笑道:“你心里是什么鬼,我当然知道。你是舍不得锦佳,是不是?锦佳是个好女人,你有眼光!如果我们能够活着出去,我就让给你,我成全你们!”

东阳看着剑斌,当然不会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朋友妻不可欺,这也是一句老话,你不会没听说过吧?”剑斌说。

东阳说:“我对不起你!”

剑斌长叹了一口气,说:“男女之情,其实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感情!”

东阳说:“你真的这样想吗?”

剑斌说:“本来就是!别以为同床共枕你恩我爱海誓山盟,好的时候恨不得融化在一起,但是一旦反目,都是恨之欲其死!”

在剑斌面前,东阳越来越觉得自己小了下去。尤其是想到自己还搞了他的妻子,更是自惭形秽。不过,他一点都不后悔爱上锦佳,爱上她是没有办法的事,除了她,这世上没有一个女子能让他如此动心动情。他还在心里这样自圆其说:剑斌不是不行了吗,他已经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人和丈夫,那么,锦佳红杏出墙,不就是合理的吗?

“死之前,你最想做一件什么事?”剑斌没等东阳回答,直接说了他最想搞一个女人,“要瘦一点的,小一点的,我要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抓起来!”

“你,你不是不行了吗?”东阳猥琐地看着剑斌的下身说。

剑斌说:“我他妈自从进了拘留所,天天夜里硬邦邦的,比铁棒还硬!”

东阳说:“你是把心里的事说出来病就好了。”

“我没病!”剑斌说,“不过,阳痿他妈的也算是个病!”

东阳忍不住笑起来。

剑斌说:“你他妈真不是兄弟,你是趁火打劫,给了我一顶绿帽子!”

“剑斌,对不起!”

“别他妈说这个话,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意思了!”剑斌说,“我恨锦佳!唉,女人,也就那回事,没意思的!我们死了,她很快就会有另外的男人,你放心,一定会的。”

听剑斌这么说,东阳心里一阵酸溜溜的。另外的男人,会是什么样呢?会是七阳山寺的海通法师吗?

春节过后,两名警察去青藏出差,他们很顺利就找到了东阳他们曾经光顾的歌厅,与多名保安见了面。那个汉子当初被汽车甩掉后,挂在了一棵树上。他根本没死,只是在树上小睡了一会儿,被冻醒之后,他就爬了起来。

东阳和剑斌从拘留所出来的时候,天下着雪。两个人冷得缩紧了身子,彼此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向公交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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