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骚》的壮丽看屈原的道德人格

2023-05-27 22:35周曦
关键词:离骚贵族屈原

周曦

摘 要:《离骚》作为一部恢宏壮丽的政治抒情诗,其浪漫主义情怀沾溉千古。诗中无论是对主人公形象的塑造,还是对一些事物特征的描绘,都体现了对浪漫主义表现手法和神话传说的充分运用,深蕴着屈原的美政思想。屈原身为楚国贵族,将贵族意识与贵族血脉注入文学创作,造就出诗歌独特的壮丽范式,深刻影响着汉至南北朝的文学创作。这份壮丽,亦是后人理解屈子道德人格的渊薮。

关键词:《离骚》 屈原 道德人格 DOI:10.12278/j.issn.1009-7260.2023.04.001

一、美政理想的破灭与壮丽范式的形成

《离骚》全篇三百七十三句,二千四百九十字,凝结了一种浓厚爱国情怀,是屈原对美政理想“君臣契合,举贤授能”不懈追求的文学化体现,其中蕴含着深广的历史内容。

屈原身处战国后期,列国纷争趋于一统,统一大业非秦即楚:“纵合则楚王,横成则秦帝。”楚怀王对内政改革与合纵策略的优柔寡断让秦有机可乘,楚廷“竞 进”“贪婪”之流受贿破合纵,使秦势愈优楚势愈劣。楚怀王客亡,顷襄王当政,昏庸更甚,楚亲秦派得势,苟安腐朽,“是时楚王恃其国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离,城池不修,既无良臣,又无守备”。以上种种无不加速着屈原美政理想的破灭。

闻一多认为“《离骚》的成功,不仅是艺术的,而且是政治的,它的政治成功,甚至超过了艺术的成功。”屈原在流放途中所作《离骚》实为政治抒情诗,表达着屈原中华一统的思想:“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肯定了自己是中华最早氏族社会领袖的后裔;“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汤禹俨而求和兮,咎繇而能调”“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表明屈原称圣君颂贤臣不局限于楚。《离骚》所斥暴君贼臣,亦为华夏民族共愤,“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可见,屈原美政思想包含着“思九州之博大”。“博”意为量多丰富,《说文解字》言“尃”有分布之义。与“小”相对,“博,大通也”,《招魂》 有“不学博依”,王逸《鲁灵光殿赋》有“倚沼畦瀛兮遥望博”,《礼记·学记》有“博硕,肥腯宽广”……可知“博”本意有“壮”的“雄壮”与“大”。同时关于“博”的体现,可从楚辞中的“楚语”“楚声”“楚地”“楚物”出现的次数与属于楚的占比来判断,如屈原作品中提到的历史人物81个,而属于楚国的只有接舆、堵敖、子文三人;提到神祇24位,属于楚国的只有两位,即湘军、湘夫人。这说明,屈原在其作品中体现出的“壮丽”,并非仅指“骚体”带来的语言艺术形式上的表达效果,还包括作品内容叙述对象上的广博与壮阔。

美政理想的破灭使屈原精神上的折磨在所难免,精神苦痛与贵族不屈信念的结合诞生了《离骚》行文风格上的壮丽范式。

二、贵族化的审美与壮丽范式的发展

“贵族化审美”是“壮丽范式”形成的根本动因。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王逸《楚辞章句·离骚经序》:“屈原与楚同姓,仕于怀王,为三闾大夫。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先秦贵族垄断教育,士人阶层自幼经过系统学习训练,文化素养与审美水平较高,自觉探索贵族文学创作的规律,不再束缚于粗鄙审美,进而拥有与贵族身份相匹配的美学观点。屈原将贵族化审美意识倾注到《离骚》中,酝酿出浪漫与现实结合的艺术、华美又高贵的情感:“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屈原通过华服、高冠、玉佩彰显贵族优越感,用“香草”与“腐木”作对照,象征屈原的高贵人格与尊贵地位。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屈原好以巫事行文,以尊者自诩,以帝威命众神,精神优越与血脉优越兼迸,皆源于其文学上的贵族化审美意识,这种审美意识开创了文学创作以物喻德传统的先河。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余”“朕”突出强烈的自我意识,与上述优越感相洽,本我主体与自我意识被放大;“哀”“涕”突出强烈悲愤情绪,影射楚国贵族末路,自我认同与现实毁灭的矛盾既是《离骚》中的生命力所在,亦是屈原生命的悲剧性所在。

由于屈原强烈的贵族化审美意识,使得《离骚》行文风格极其壮丽,这种壮丽范式在后世贵族文学中的地位举足轻重。《离骚》开创的壮丽范式先河,在山林文学与廊庙文学中都有体现。如颜延之《陶征士诔》,其诗风源出曹植,继承大康诗风,其典雅、华而不靡的特色颇有《离骚》遗风。再如杨广首开唐代边塞诗先河,以帝王身份自居,以领兵游于陲境为吟咏对象,其《饮马长城窟行》中边塞景物的苍茫壮丽,亦有《离骚》余韵。

除却文学影响,更重要的是,《离骚》作为文学史上的奇葩,是后世名家评价屈原文化人格的本源,这些评价多为史料所记载。正是由于这些评价,屈原的人格塑造才能在历史文化的长河中逐渐饱满,并散发出可与日月争光的瑰丽。

三、史料的述说与屈原道德人格的塑造

屈原自沉汨罗,在史册中竟近百年杳无蹤影。不仅令后人感慨历史的吊诡,更是增添了这位中华民族诗祖的奇异光芒。前来钩沉历史、涤去屈原身上污泥的是来自西汉文帝时的一位洛阳才子贾谊。

贾谊的一生和屈原相似,他早年以学识博洽闻名,20多岁被汉文帝召为博士,不久升为太中大夫,对当时的礼乐法度等时政问题都提出过建设性的意见,但是正当他春风得意之时,却遭权臣妒恨,被贬谪为长沙王太傅、梁王太傅。期间虽偶被文帝起用,但却如李商隐《贾生》所言:“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谊终生郁郁不得志,逝于梁王太傅任上,时年仅33岁。当他徘徊在屈原曾经行吟过的湖湘泽畔,身世的凄凉一如屈原的百年孤独,于是,两位异代知音有了穿越世纪的对话,这便是流传后世的《吊屈原赋》。

其序云:“谊为长沙王太傅,既以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其终篇曰:‘已矣哉!国无人兮,莫我知也。遂自投汨罗而死。谊追伤之,因自喻。”也就是说,“俟罪长沙”的贾谊追伤自沉汨罗的屈原,既是他伤,也是自伤。他将屈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的悲惨命运归结为“逢时不祥”的命运悲剧,是“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既然“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那么不如“凤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历九州而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在生死观上,来自中原理性文化浸润的贾谊没有南楚屈原那般感性和奇异,反而对怀此旧都并自沉的行为表示不可理解。这种看法在后来的司马迁那里有了进一步生发。

但贾谊对屈原作为一个“方正”的“贤臣”因馋放逐却依然眷顾宗国的命运深表同情,对屈原的孤独也深深理解。《吊屈原赋》以拟骚的形式,诗性地承载了贾谊对屈原的仰慕之情,也诗性地阐发了屈原道德人格中“以身殉国”的光芒。这份承载与阐发在后人看来似乎并不新鲜,但是,贾谊第一次发掘了屈原,正面肯定了屈原的道德人格,并且采用拟骚的形式,可以说是对屈原道德人格和诗歌艺术双重肯定的拓荒者。

刘向《新序·节士》云屈原乃有“博通之知,清洁之行”,《新序》搜集了先秦至汉初的大量史事、传说和寓言,具有一定的文献价值。但是其中有些记录,对人物、事件作了艺术加工,与历史事实有很大出入,具有文学色彩。具体到《节士》屈原章所记,大多与《史记》吻合。“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是《新序》的“独家信息”。冯友兰等学者认为,《新序》中屈原二度使齐等记载,可补《史记》之不足。

班固《离骚序》亦评屈原为“狂狷景行之士”。王逸在《楚辞章句序》谓之“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同时批评班固谓之“露才扬己”是亏其高明,损其清洁。

西汉淮南王刘安对屈原的评价同样不可小觑。

刘安的《离骚传》是屈学史上第一个注本,然今仅存一段文字,保存在班固《离骚序》中:“《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刘安崇尚黄老之学,亦好辞赋。《汉书·艺文志》载“淮南王赋八十二篇”。《汉书·淮南王安传》记载刘安为汉武帝作《离骚传》,王逸《楚辞章句》谓刘安有《离骚经章句》:“至于孝武帝,恢廓道训,使淮南王安作《離骚经章句》,则大义粲然。后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虑,赞述其辞。”刘安既有辞赋创作体验,又精通训诂章句之学,加之能深思熟虑地进行理论阐发,所以能使《离骚》“大义粲然”。刘安发掘了屈赋融合南北文学之长的文化创造能力。其价值在于:一方面,以黄老之学的道家取向来肯定屈原的道德人格,开启了迥异于后世的以儒学为主导的评价路径;另一方面,认为屈原“高洁”的道德人格可“与日月争光”,具有永恒的历史价值。

四、近代的屈学与屈原道德人格的发扬

近代社会急剧变革,新、旧激烈交锋,近代的屈学有对传统屈学的继承,也有新时代的灿亮。新文化运动前后,民族苦难空前加重,救亡图存与思想启蒙成为近代中国的根本任务,因而对屈原道德人格的阐扬仍为学人所重。半殖半封社会下,以心理学为代表的西方文艺理论传入中国,对屈原人格的理解不可避免地与心理人格、审美人格相连,但精覈仍是对屈原道德人格的弘扬,且时代性鲜明,目的性明确。

1923年谢无量撰《楚辞新论》,说屈原具有“创造的、自信的、自决的”人格,故“爱国心甚热”。因爱国,《离骚》方有“刺君之词”,其“显暴君过”的勇气,有着三层深刻内涵:其一,强烈的“民族思想”;其二,国势所迫;其三,对音乐的爱好。正是屈原的爱国精神“鼓舞楚国的国民来做那创造的事业”。谢无量崇奉屈原的爱国精神,挖掘其中的精神力量,试图寻求拯救民族的途径,其后,闻一多、郭沫若继响而起。

1907年鲁迅撰《摩罗诗力说》,赞屈原“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1926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全面评价了屈原的人格精神,其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激励了楚国人在楚亡后,“誓虽三户必亡秦,于是江湖激昂之士,遂以楚声为尚”。

1924—1942年间,郭沫若从史料入手,运用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研究屈原,在《郭沫若古典文学论文集》中直言屈原“是言行一致的爱国诗人”,屈原的“道德人格”因其时“人民的价值提高”,而使得“人道主义”思潮涌起,“叫人要相互尊重彼此的人格,特别是上者要尊重在下者的人格”,从《离骚》可以清晰看见,美政理想与楚政污浊的矛盾是屈原人格冲突的实质。郭沫若深刻论述了屈原的人格内涵,在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激烈的时代背景下,这对于那个处在觉醒年代中的人民而言具有非凡的意义。

楚辞《离骚》极具艺术魅力的根源,在于屈子本人独有的人格魅力,是“与日月争光”的惊艳绝伦,也是“路曼曼其修远兮”的人生箴言,中华文化中,屈子的人格精神如参天大树,屹立不倒,历代有着精神困境的文人总能在当中汲取营养,使自身直面人生困境,这是民族幸事。屈原的投江,彰显出人生的“狂态”,宁舍身赴死亦要保留人格尊严上的无瑕。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狂态”也是屈原性格上的某种缺陷,由于他在人格上的自我追求过于完美,不容丝毫污垢,导致他难以变通,较之同时代的人,既无张仪对声名地位的追求,亦无庄子对个体灵魂自由的追求,甚或如孔孟急流勇退从事学术事业,这些都向世人展现了屈子极度的自我意识,也显示了屈原与儒家中庸精神的格格不入。

人称屈原为“屈子”,实际是说屈原的人格与“君子”人格相契合。屈原的文化人格具有多重历史价值,警惕后世之人从“君子”之“诚”“义”“忠信”,而“君子”又近“圣人”,“圣”在“知”与“德”两个层面都穷其高境。下讫西周,宗法固盛,“君子”的人格也往往属于贵族阶级的人格理想,贵族以“君子”自称,屈原更是如此。《离骚》中涉及的巫史本是先秦时期的特殊知识阶层,致力于传播贵族文化,而屈原以贵族自居,试图以自身人格之高尚来对抗整个社会的礼崩乐坏。今日,战国时期的贵族群体已不复存在,但屈子人格里的“道德”仍具普遍的社会教化意义。屈子贵族血统里的优雅风度与《离骚》的内美外化,穿越了千年时空,带着先秦君子人格杳渺的回音,飘荡在历史上空。将自身的道德与人格系于国家命运,启示后来无数的知识分子将自身“内美”系于民族发展上,引领着一批又一批有志于民族复兴、国家崛起的知识分子奋战在无数个黑夜里。毋庸置疑,这是屈赋谱给后世的最美华章。

在先秦实践理性的光芒照耀下,屈原矢志守护个体生命的尊严与价值,以悲壮的反抗、横绝生命的孤独,写就肃穆的人生,并用《离骚》浇灌伟大高尚的人格。当屈原毅然投向汨罗江的汹涌波涛,注定要用悲壮的剪影写就传承后世的大写的“人”字。以死亡肯定了生的价值,那不仅是屈原伟大道德人格的体现,更是中华民族灵魂不朽的华章。

参考文献:

[1] 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

[2]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13年。

[3] 王逸《楚辞章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

[4] 郭沫若《郭沫若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

[5]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

[6] 傅璇琮、蒋寅《中国古代文学通论先秦两汉卷》,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

[7] 彭红卫《屈原的文化人格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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