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是谁(中篇小说)

2023-05-30 10:48海玉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1期
关键词:红梅母亲

海玉

1

柴小静随着公交车晃动身子。

窗外,法桐树的叶子还绿,路旁的绿化带开着各种颜色的花儿。来来往往的车辆中,汽车占据了道路的大多数地方,摩托车和电动车在公路两侧,不时有几辆跑到公交车前。绿化带外,一个少妇背着身子,低头,把奶头递到婴儿口中。婴儿含了奶头,没命地吮。也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正把着一个小男孩的腿往绿化带撒尿。

这样的场景,再正常不过。但柴小静却突然生出恐惧,她想起了王晴跟她说的那件事。

上个回家的周末,出学校大门时,王晴是跟在柴小静身后的。王晴跟柴小静的声音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身体也淹没在熙熙攘攘中。几千人,从一个大门出来,经过一条二百米长且不宽阔的胡同,加上外边来接孩子的家长,人流更汹涌了。

王晴什么时候离开柴小静的,柴小静不知。柴小静往前走,跟王晴说话,没有回音。一回头,王晴没了。柴小静没当回事,这么多的人。其实,王晴跟柴小静走不到一路。因为同村,王晴家的车肯定可以载着柴小静,但柴小静不。不是柴小静清高,而是王晴家的车还要拉着她表妹,没有柴小静的地方。有时柴小静也会撞上王晴父亲的笑脸:“挤一挤,坐得下。”但柴小静摇摇头。柴小静说:“你们走吧,我坐公交车。”花几块钱坐公交车,心里安稳。

快走到胡同尽头,王晴来了。王晴赶上柴小静,圆滚滚的脸上有些疑惑。她还没说话,柴小静先说了,咋走得这么慢?王晴说,一个人叫住我呢。柴小静说,叫你干吗?王晴说,问你。

她这么一说,柴小静停住了。柴小静看着王晴乌黑的眼珠问,谁?问我什么?王晴说,先问我是哪个村的,我回答是莲花台的。又问我,认识柴小静不?我说,当然认识了。又问,哪个?我指了指你的背影。

这么说一定是熟人,柴小静想。就问王晴,是哪个人问我?王晴扭回头,乌黑油亮的马尾随着头一甩,粗短的手指伸出来,指着前边一个女人,说,那个。

人多,高个子的多,都在走。视线被切得零零落落。柴小静顺着王晴手指,看到好几个人。四五十岁的女人也好几个,有人帮孩子提行李,有人牵着孩子的手,有人跟在孩子后面走。

停住的柴小静和王晴成了溪流中的石块,不时被人群冲得扭一扭身子。柴小静继续问,到底哪个人?王晴说,看见那个穿白呢子衣裳的了吗?柴小静用力看了,人群中的确有一个穿白呢子大衣的女人。

中等偏上的个子,梳一个齐整马尾,看上去五十多岁。白净的脸,瓜子形,身材偏瘦。如潮的人流中,女人的身子被冲得歪歪扭扭。但目光却有目标,似乎就是柴小静这边。只是很难把目光聚焦。

虽然只是轮廓,看不到脸上的细部,但柴小静的记忆中,怎么都找不到这样的形象。仅看气质,这女人不像农村出身,没有一点土腥味。再仔细看,却被一个高个子挡了视线。

等那女人再次钻进柴小静眼里时,两人已经近了。柴小静又打量那女人,虽然白皙,但岁月的痕迹还是明显。两只眼袋盛满了岁月的沧桑。眼睛明亮,但内里的忧伤是遮不住的。只是,柴小静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那女人的目光已经跟柴小静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柴小静的目光又硬又冷,女人的目光一碰,疏忽躲开,如一条滑腻的游鱼。

目光躲开的同时,身子也缩到人群里,真就如一条鱼滑进水草中,不见一点影子。

既然看见自己就躲了,一定不是熟人。这样想的时候,柴小静又疑惑,整个莲花台村,没有另一个跟自己重名的。即使有,大概也是小孩子。既然问了王晴,又这么确切,应该是找自己的。但为什么就躲了呢?

找不到目标,柴小静跟王晴转身走了,一路说着话,就把这事忘了。王晴上了她家的轿车,柴小静又想起那女人,细细回味,又觉得不怎么陌生。就想,难道是自己家的亲戚,长时间不见有些眼生?这样想的时候,又回头寻找那个女人,只看到一个影子很快躲到一根电线杆后面,究竟是不是那女人,柴小静没把握。

不过,只要对自己没有伤害或者没有潜在的威胁,柴小静就不往心里去。

这个回家的周末,事情发生了变化,不能不引起柴小静注意了。

一个月的时间不长,但柴小静的记忆里沉淀了太多的东西。高三的复习,一层一层的知识覆盖上去,力道很大,大到让柴小静的意志风雨飘摇。但柴小静的意志还是站稳了脚跟,学习成绩稳居班级前五。

家卻必须要回。高中战场的一些消耗需要补充,更重要的,精神上的需要。家已经长好了一根绳子,把每一个上学的孩子拴了。稍稍一点空隙,这绳子就扯紧了,硬生生往回扯。

柴小静已经把上次那女人的事忘了。层层覆盖上去的学习,压垮了柴小静的记忆。倔强又让她把学习放在心里最高的位置。甚至走出校门,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柴小静心里还在想着一个单词,一边走一边想。

很突然地,柴小静看到了那女人。

倘若那人还跟上次一样,跟在不断涌出的人流中,柴小静根本不可能看到她。

快到街道的尽头,偶然一抬头,看见对面一个卖小吃的摊位,塑料篷布上画着烤翅、烤肉、烤火腿的图案,戴着白口罩的女人站在摊位后,手拿着几根烤翅,一边旋转,一边往烤翅上抹些什么。

这些都没有吸引柴小静。柴小静从父母手里拿来的生活费,盛不下价格高的东西,即使这些东西好吃。

柴小静没怎么关注烧烤摊。但一下看到了烧烤摊后面站的人。油亮的马尾,白皙额头上的皱纹,明亮且忧伤的眼睛,盛满沧桑的眼袋。柴小静一下子想起了上次回家的周末的事。

显然,那个女人早就等在那里了。女人的眼睛从过往的人流里筛。她的目光肯定在柴小静还没看到她的时候已经挂在她身上。当柴小静的眼光撞上去,女人的眼里蓄满了泪。女人拿袖子擦一把,眼睛又盯过来。

柴小静不知道女人的眼里为什么这么多的泪。她想,一定是烧烤摊的烟火熏了女人的眼。只是这个下午,天虽然是阴的,却没有风,烧烤摊的烟气不断飘散,只发生了很小的偏移。重要的是,那女人的面前没有烟,更没有火。

女人的衣服换了,红夹袄,小领,收腰,高挑的身材越发显得凹凸有致。领口围白纱巾,脑后别黑发卡。女人拿纱巾擦一下眼,又盯着柴小静的脸。柴小静从女人眼里看出贪婪和攫取。但怎么会流泪呢?

柴小静没多想,更重要的是要赶公交车。急着走几步,柴小静距女人越发近了,就见女人起身,要往前凑。根据柴小静的想法,女人要跟自己说话,或者直接扯住自己,但这时,一个男人拽住了她。

真正引起柴小静警惕的是男人。根据柴小静从书上读来或社会上听来的经验,很多坏事,女人是幌子,幌子背后的男人才是主角。

男人中等身材,微微发胖。看上去跟女人年龄相似。男人的手似乎很有力气,女人的身子挣扎两下,竟纹丝不动。女人应该回头瞪一眼男人,或者干脆训斥几句,但没有。女人只是瞪着眼,直直地看柴小静。眼泪流到两腮,女人拿纱巾擦。擦了,又下来。怎么都擦不干。男人的眼圈也红了,眼泪只在眼里转。

柴小静不管别人的事,即使这个人曾经打听过自己。但看到那女人和男人的眼泪,心里竟有些不忍。已经走过那女人跟男人的地方,她又回头,就见那女人两手捂脸,竟弯下腰,身子不停抽搐,显然悲伤过度。那男人手扶了女人的身子,也用手擦泪。柴小静想,这两人一定有极度悲伤的事,否则怎么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弄出这么一副付悲伤的样子出来。

没有人注意那女人跟男人的事,大家只管走自己的路。柴小静想,这女人跟男人究竟要干什么?

坐上公交车,各种猜测纷纷出笼,柴小静想到了自己的安全。陌生人关注自己,这故事在心里演绎出种种可能,让她惊恐。

路两旁的树木向车后飞奔,乡村的路显得空旷。偶尔有辆车,三轮或电动车,都空载。时间已经载着秋天走远了,寒冷掏空了乡村的路。等到一个村庄渐行渐近的时候,柴小静的心安稳下来。马上要见到父母了,有什么可怕的,特别是母亲——她的大胆泼辣,足以给柴小静架起一张网,完美无缺地保护她。

2

公交车在柴小静的提示中,一个急刹车。柴小静身子往前蹿,手把住公交车抓手。车子刹住的一刹那,身子又后撤。车门开了,柴小静踉跄几步,身子落地,心才安稳了。前方不远,四五十米的距离,就是家了。

公交车走后,还没迈步,就有一辆轿车带着风飞过去。

柴小静稳一稳神,就感觉秋末冬初的肃杀如海浪般一层一层卷上来。路两旁的杨树叶老了,路上铺了疏疏落落的黄。路旁的草都枯了,秋风又凉,只有田野的小麦,还顽强地生出些绿。

柴小静紧一紧身子,迈开步子。只走了两步,旁边土沟里,一堆蓬乱的玉米秸后面,忽然蹿出一个人。

柴小静一激灵,身上的鸡皮疙瘩起来了。瞬间的反应是,莫非是在学校门口盯着自己的两个人,早知道自己从这里走,藏起来捉自己?柴小静还没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

“闺女,怎么样?没伤到你吧?刚才那车太快了,一眨眼就过去了,跟飞一样。这些司机都疯了吗?就不管人的命,只管飞起来。”柴小静还没来得及说话,抓住她的女人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让柴小静感到莫名其妙的话。

等柴小静稳住神,认出来了,与学校门口的男女没有任何关系,是邻居柴得松的媳妇,叫魏素芳的。

柴小静认识魏素芳,很熟,邻居。魏素芳是柴小静上小学的时候嫁过来的,柴小静叫她嫂子。但今天,魏素芳从柴草后面突然蹿出来,柴小静硬是没认出来。

魏素芳不是柴小静记忆中的样子,差了很大一截。记忆中的魏素芳,中等个子,皮肤黝黑,爱笑,不善言谈。爱干净,常走着路,突然站住,掀起衣襟,掸几下灰尘。而眼前的魏素芳,上身穿一件肮脏破旧的红羽绒服,背上一个窟窿,白的羽毛往外飘散。下身一件黑毛裤,连外罩都没有。脚上一双破旧的白运动鞋,却是光脚,右脚的脚趾露在外面。

柴小静心里惊讶,就想,也许是看到自己身后的轿车跑得快,惊了在柴堆后面小解的魏素芳,她这才急火火地出来。也或许是看花了眼。但不管怎样,都是对自己的关心。就说,嫂子,你在这里干啥?

魏素芳瞪着眼,直直地看柴小静,竟如从来不认识一般。柴小静已经从魏素芳的眼里看出一些东西。突然,魏素芳后退两步,一边伸开手臂摆动,一边唱:“我的儿子一十八,正要上阵把敌杀,偏偏遇上二郎神,把我儿子摔地下。”说完,就大哭一声,儿啊,你好命苦!

柴小静知道,魏素芳失心疯了。疯子的话其实不能听,她哪里有十八岁的儿子。魏素芳多年不孕,到处求医问药。家里的日子都被医院掏空了。但终于还是有了结果,怀上了,是个儿子。现在不过五六岁。

一定是家里有什么变故。或者丈夫有事,或者父母有事,也或者跟邻居或外人闹了矛盾,总之是刺激了神经。

柴小静不说话,只管自己迈开脚步往前走。身后是魏素芳的话,小静,走路要小心,千万要小心。这些汽车是不长眼的,一不小心就要了你的命。

柴小静不回魏素芳的话,但还是回一回头,就见魏素芳早转身往沟里走。留给柴小静一个沧桑的背影。

一大团疑惑和感慨背在了柴小静身上。柴小静顾不得许多,迈开大步。忽见村口几个少年,有的七八岁,有的十一二岁,穿了花花绿绿的衣服,骑了不同样式的自行车,或两轮,或两轮后面加两个辅助轮——却只管疯一般往前赶。

这条路距村子近,又偏僻,是少年们练车的好去处。大概是孩子们比赛,也不管路上的人,只管用力蹬了车子,疯一般窜。一个年龄大点的少年,力气足,又骑了两轮的车子,跑在最前面,黝黑的脸庞流着汗,头发被风吹得往回倒,露出大额头,不时回头喊,你们哪里跑得过我!来呀,来呀。后面几个都使出吃奶的劲儿,没命地往前冲。

这么多孩子,冲上公路是危险的事。柴小静喊了几声,但哪里有孩子肯听她的话,只管嘴里喊着,用力地蹬着车子。柴小静想,为什么没有家长陪同或看护?又想,农村家长,农活忙得火上房,哪儿有空管这些孩子。另外,很多孩子的家长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下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们既要看护孩子,还要种地维持生计,操不了這么多心。

柴小静的担心有点多余,因为,很快,孩子们回来了。根据柴小静估计,他们根本没跑到公路上去。扭一扭头,柴小静看到魏素芳张了双手,站在公路中央,赶鸡一样。孩子们不傻,没有不怕疯子的道理。一见魏素芳疯疯癫癫,还没到跟前,就扭了头,嘴里嚷着,疯子,疯子。快往回赶。后面几个孩子见前面的回头,立即打住,两腿撑地,也一并调转车头,没命地往村里赶。

柴小静一边走,一边留意街边的风景。几棵柿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柿子的颜色更加灿烂。黄的鲜艳,红的刺眼。几个熟透的,被鸟儿啄几个洞。也有几个落下来,在地上红红的一摊。几只白山羊,身上带着泥土和草屑,在街口悠闲的地用口卷玉米秸,不紧不慢地咀嚼。

乡村的气味不好。很浓的粪便的臭味,夹杂了青稞的味儿,还有牛身上的腥气、羊身上的膻气。柴小静捂一下鼻子,眉头皱起来。但很快,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传来。

一只猫,在自家南墙外,用力地刨。柴小静认出是自家的那只,灰绿的底色,几块白斑。爪子和头顶都是白的。

猫的爪子在石头上抓出咔嚓咔嚓响。但一块石头,有什么可抓的呢?柴小静实在想不出自家的猫抓石头的原因。柴小静近了,猫不跑,显然是认识的。柴小静把书包放一边,双手抱起它,就见猫爪子已经抓烂,有斑斑血痕。柴小静心疼,想,石块下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否则猫不可能这么没命地挖。

柴小静掀起石板,什么都没有,只一块平展展的地面。地面的土被石板压实了,很硬。花猫见石板移开,一下子从柴小静手里挣脱出来,又用力地挖。但因为爪子的指甲已经磨平,只靠肉垫,很难挖开硬土,每一爪下去,是一道带血的印子。

这泥土里一定埋了花猫极想得到的东西。莫非下面有鼠洞,猫通过灵敏的嗅觉探知了下面的秘密,要挖开捉出一窝老鼠?也或者有什么东西,比如邻居埋掉的咸鱼或烂虾,对了猫的口味,而猫又饿急了,才这么不顾性命地挖下去?

倘若因为饿,倒是极好解决的事。回家拿几块干粮或找几块剩肉剩骨,给它就行。但思来想去,柴小静总觉得自家花猫不可能是饿了。即使自家没有喂食,还可以到别的人家或垃圾箱中寻找填饱肚子的东西。但花猫在这里找刨,刨什么呢,而且这般拼命?柴小静想,只要回家拿掀或镢头,刨开一看,这个谜团就解开了。

一进家,丰收长满了院子。墙上,屋顶,树杈,木桩,金灿灿的,都是玉米。地面上,一大堆碧绿的萝卜,一大堆雪白中夹着翡翠颜色的白菜。家里养的几只鸡,一只雪花绒大公鸡,几只黄红羽毛的母鸡,都被玉米把饥饿赶跑了。站在墙角,单腿触地,另一根腿缩到蓬松的羽毛里,闭了眼,缩了头,享受幸福时光。

父亲柴心明坐一个马扎,一手拿刀,一手拿萝卜。萝卜拿起来时,刀落下去,叶子跟萝卜分开。父亲顺手把萝卜往前面的萝卜堆上一扔。

父亲专注做手里的活儿。父亲的头上长满了花白的乱草,身上长满了泥土。上身那个黑棉袄,很应该成为文物的东西了,但父亲不舍得扔。母亲几次三番要扔掉,父亲说,衣服没破,怎么能扔呢。

家里的小黄狗最先感知了柴小静的消息。小黄狗不断蹿高的身体带动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嘴里还呜呜乱叫。父亲听见,扭头,看见柴小静,脸上挂了笑,起身,抖擞一下身上的菜叶,说,小静回来了。这话既像跟小静说,又像跟其他人说。

父亲去接柴小静手里的包。包里不是书,是衣服,鼓鼓囊囊的很大一包。柴小静松手,踩着父亲的影子,往屋里走。一打眼,就见父亲身子伛偻,腰弯下去,脊背拱一个大包,腿伸不直,走路拖沓。

父亲的形象让柴小静眼里蓄满了泪。此前,柴小静从没有父亲老去的感觉。突然之间,柴小静感觉,父母从贫穷的日子里用他们的辛苦榨出柴小静的幸福有多么不易。父亲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只要学习好了,就是对父母辛苦最好的回报。但柴小静觉得,仅有学习还远远不够。

屋里,母亲倒没变样。肥圆的脸上挂着眉飞色舞。母亲跟邻居一个叫赵彩霞的女人聊天。正在兴头上,只拿眼往柴小静脸上一剜,就扭回头,继续跟赵彩霞聊。倒是赵彩霞住了嘴,对柴小静说,小静回来了。晚上做好吃的,叫你妈好好伺候你。母亲闫红梅就说,伺候啥,现在的日子,哪天不比我们小时候的过年好。

母亲扭回头,跟赵彩霞说,你继续说。

赵彩霞说,说到哪里了?

闫红梅说,说到你做梦你们家房子塌了。

赵彩霞说,哦,对了。那个梦真奇怪,我也是好久没回娘家,无端端的,那天夜里梦到房子塌了。样子也不怎么像我们老家的房子,我们老家的房子没那么破旧。我梦到的房子就是一座草房。屋顶覆盖了很厚的黑黑的茅草。下面是泥糊的墙,有几根柱子撑着。我眼看着那房子先向一边倾,接着倒下去。撑房子的柱子齐斩斩断了,露着白森森的断茬儿。房子倒下去倒是没响,只看到升腾起一片烟雾。醒来就觉得奇怪,无端端的,怎么就做了这么个梦?虽然不知道这梦预示着什么,但总觉得不好。就想,会有什么事发生呢?早晨吃饭的时候,这个梦就应验了。刚把第一个碗舀满稀饭,拿了筷子,孩子他爹的馒头还没送到嘴里,我的手机响了。拿起手机,是孩子他舅的电话,也没多想,毕竟孩子他舅经常打电话的。父母虽然年龄大,身体还好,血压高血糖高这样的病有,但不是一天两天了。电话里弟弟的声音有点哑,应该是哭过。弟弟说,父亲没了。我以为听错了,问,你说啥?弟弟说,咱爹走了。我说,你说什么?弟弟又说,咱爹走了。我脑袋嗡的一下。我问,怎么走的?弟弟说,夜里走的。半夜,爹说胸口难受,母亲叫我。我穿上衣服就找车钥匙准备开车,还没来得及弄上车,父亲就不行了。母亲探一探父亲的鼻子,已经停止了呼吸。弟弟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梦。

闫红梅说,你的梦其实挺准的,房子是什么?遮风挡雨的东西。父母不就是给我们遮风挡雨的吗?

柴小静对这些不感兴趣。柴小静心里想的是自家的貓为什么在墙外边挖土。在自己房里歇了一小会儿,柴小静出去,从墙角拿个镢头,要往外走。

走两步,一个声音从屋里出来,到哪里去?

却是母亲闫红梅。屋里坐着的闫红梅,见柴小静刚回来,板凳还没坐热,就走,又扛了镢头。闫红梅是没见柴小静扛过镢头的,就问一声。

柴小静说,我们家的花猫在墙南边用爪子狠命地挖,也不知挖啥。我用镢头刨几下看看。闫红梅就说,回来,不用看,我告诉你。听母亲这么说,柴小静放下镢头,走进屋里。

闫红梅对柴小静跟赵彩霞,说,我们家的老猫很能生养。年前生了五个,我帮着喂。大了,送人,没人愿要。要不是一些上学的小孩稀罕,见了舍不得松手,还真送不出去了。这次,老猫又生了,六个。我一看就生气了。上次你生五个我都送不出去,这次生六个咋弄?我一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把六个还没睁眼的小猫子,用铁锨铲了,一并弄到外面墙下,挖一个坑,埋了。

闫红梅话音未落,柴小静一边跺脚,一边埋怨,你咋这么狠?人家刚生下的孩子,你竟狠心给埋了。你不想想,老猫心里啥滋味?还有那些小猫,来这世界走一遭,还没看到世界是啥样子,就被你埋进土里,你真舍得!

闫红梅打了哈哈,说,有什么舍不得,不就是几个小猫子。又说,还真没想到,这老猫很快就找到埋小猫的地方,跟发了疯一样,用爪子刨。我怕它刨出来,小猫还没死,就在上面压了块石头。我想,看你怎么挖得开。果然,挖不开了。但没想到,这老猫跟疯了一样,一直在那里挖。赶它,不走,喂它吃的,不吃。我就想,随便你吧,反正那小猫子死定了。

赵彩霞笑了一下,说,你也太狠了。闫红梅说,狠啥,我年轻时,还杀过老鼠,杀过蛇,杀过羊,甚至杀过猪。赵彩霞说,你敢杀猪?闫红梅说,有什么不敢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猪血哗的一下溅出来,猪身子就软了。赵彩霞说,你按得住?闫红梅说,别人帮着。集体那会儿,杀猪的人能赚猪下水。那时,我弟弟妹妹小,父母又无能,挣不来钱。每到过年,只能看着人家的孩子有肉吃,我们家没有。那一年,我也就十七八,快过年了,我跟队长说,年猪我来杀。队长瞪着眼看了我两分钟,说,你以为杀猪是胡闹?我说,不是胡闹,我说的是真的。队长说,真的也不让你杀!一个女孩子,杀不死,怎么办?还不是让猪多受一些罪。队长没想让我杀。队里杀猪都是一个叫老黑的干。可巧临近过年那几天,老黑崴了脚,不能走路,杀猪就成了问题。其他人又没有杀猪的经验和要求,队长就想到了我。我找老黑借了杀猪刀,队里几个小伙子帮我按住猪头猪身子,我学着老黑的样子,一条腿跪在猪身上,左手按住猪头,右手拿着刀子。一刀下去,那头二百多斤重的猪只哼哼了两声,就死了。嗨,因为没有经验,用力猛了些,把猪肠子也捅破了,把年猪弄了一肚子臭屎。

闫红梅一边笑一边说,柴小静却怎么都笑不来。柴小静从屋里出去,扛了镢头,走出大门。柴小静想,即使小猫子死了,也刨出来,留给老猫处置。她这样想着,走到老猫挖土的地方。但老猫不挖了,老猫挖了这么久也没挖下去多少,也没挖出什么。老猫应该是累了,躺在埋小猫的地方,呼哧呼哧喘粗气。柴小静眼里含了泪,把老猫抱在怀里。低头看时,老猫身上汗涔涔的,毛发一绺一绺贴着皮肤,眼睛时开时闭。柴小静想,挖了这么长时间,又不吃东西,它一定累坏了。这样想着,就抱起老猫回家,从厨房找了几块母亲炸的咸鱼,用水泡一泡,放一个破碗里,送到老猫跟前。老猫似乎睡了,闭着眼,只喘粗气,不闻,不看。

赵彩霞过来,看一眼柴小静手里的老猫,说,老猫这样子,大概不行了。

柴小静说,一定是累了。

赵彩霞摇摇头说,不是累了的样子。你见哪个猫累了会这么老实地躺在人怀里?

闫红梅起身,看一眼,对柴小静说,给我,把它一并埋了。

柴小静眼里泪汪汪的,说,你咋这样?老猫还没死呢。一边又低了头,说,这老猫陪我好几年,为这个家拿了那么多耗子,就这么死了,真的好可怜。

闫红梅对赵彩霞笑一笑,说,个子虽然不矮了,其实还是个孩子,死个猫都哭成这样。

吃完饭,老猫停止了呼吸。第二天一早,闫红梅拎了死猫,拿了镢头,拖了臃肿的身子,到外边刨开埋小猫的坑,把老猫放进去,一并埋了。

午饭的餐桌,比平常肥。平常,餐桌上无非是炒白菜、炖萝卜,油腥来自于塑料桶里的豆油。今天变了,多了一只鸡,小铺里卖的塑料包装的那种。还有一个水煮花生,外加一个松花蛋——都是柴小静从小爱吃的东西。饭前,闫红梅觍着脸,问,小静,想吃啥?叫你爹去买。柴小静冷了脸,不说话。闫红梅知道柴小静还在为猫的事生气,就叹一口气,不言语,拖着臃肿的身子,去村东小铺买来这些东西。

柴小静看着闫红梅拎了一大兜东西,气喘吁吁地回来,心里的气消了大半。又想,母亲虽然狠一点,但对自己却娇惯得厉害。又想到父亲弯下的腰,心里的氣消了,只剩不忍,就拖了桌子,拿出碗筷,摆在桌上,又拿三个马扎,放在桌旁。

柴小静的气氛就是一家人的气氛。柴小静高兴,一家人跟着高兴。又是久不回来,闫红梅老两口不停地往柴小静面前夹肉。柴小静说,我不是三岁孩子,还要父母给我夹菜?父亲不言语,脸上只挂着满足,闫红梅说,光怕你吃得少呢。

一边吃,父亲就问起学校的情况。一边又叮嘱,学习再重要,也不如身体重要,千万不要因为学习累坏了身子。父亲的话,就勾起柴小静两次回家时见到陌生人的事。

柴小静说,上个回家的周末,一个女人到学校门口打听我。一句话,父母脸上就升起疑云。柴小静又说,这个回家的周末,又看到那女人,身边还多一个男人,只管盯着我看。父亲问,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话音未落,闫红梅陡然弹起,不论是谁,休想从我手里夺走闺女!声音又急又爆,把柴小静吓了一跳。

父亲瞅一下闫红梅,笑了,说,看你妈这脾气,哪里有人要夺走你闺女。还没问问怎样一个人呢。一句话,闫红梅被点醒了,就坐下,对柴小静说,妈只怕你在外面吃亏。又说,我的闺女,谁会夺走?

柴小静从母亲的话里听出异样,却又不知为何。见二人情绪平复下来,她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父亲只说,没事。说不定重名重姓的,打听错了。

柴小静听父亲这么说,心就放下了。

第二天回学校,父母却坚持要送她。柴小静说,我自己走就行,公交车从我们村头过,况且,又不是第一次去学校。闫红梅很坚决,不行。我跟你父亲送你,顺便进趟城里,买些东西。她这么说,柴小静就不说什么了,跟父母一起去村头坐车。

丁字路口,又见到魏素芳。闫红梅就叹口气,说,这魏素芳真是苦命,好端端一个儿子,在这里被汽车碾死了。从父母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柴小静才知道,魏素芳的儿子跟那些骑自行车的少年一样,骑了车子玩。走到丁字路口,一辆轿车,飞一样开过来,撞了。等有人通知魏素芳时,孩子早死透了。魏素芳抱着孩子的尸体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魏素芳疯了一般,再不肯离开这地方,只说,我儿子没了,不能再叫别人的儿子没了。我守在这里,陪了我儿子,顺便看了别人家的儿子。刚开始,丈夫还好说歹说,见魏素芳坚决,就陪着妻子在沟底住了几日。但终归要挣饭吃,就自己种地,空闲了出去打工。邻居见魏素芳可怜,不时送些东西。又见她疯疯癫癫,有人就劝,但毕竟受的刺激太大,哪里劝得开。

学校门口变得冷清。三三两两的学生,一边说话,一边往学校走。

柴小静背起从父亲手里接来的书包,跟父母说,你们回吧。却见父母的眼睛没在柴小静身上。父亲的眼皮耷拉着,母亲则溜圆了眼,只往周围看。柴小静不知父母看啥,就问,你们看啥?闫红梅说,我们看看,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柴小静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这么说,就只管往学校大门走。到门口了,外人不能入,柴小静跟父母挥了挥手,进到里面,任凭父母在外面溜达。

3

这个下午,第三节课后,是打扫卫生的时间。

柴小静、王晴,还有另外两个同学,一个叫戴娜,另一个叫温馨。

她们从教室后面,扛了扫帚,往卫生区走。高三一班的卫生区在一幢老房子前。老房子的墙上还有“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标语。而另一侧新建楼房的墙上,有一条新标语,楷书的红字,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标语如瞪大的眼睛看看从这里经过的每一个学生。

柳树叶子和杨树叶子,还有法桐叶子都讨厌,时不时就落下些,把地面弄得厚厚的一层。

柴小静弯下腰,扫帚在方块地面砖上哗哗地扫着。王晴跟另外两个同学,还没有从第三节思政课中走出来。

第三节课,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女教师,用多媒体在屏幕打出一个案例,让同学们思考其中的道理。案例的基本情况是,苏州一对在杭州打工的夫妇,因为某些原因,生下第二个女儿。女婴健康,却不能抱回家,要把女儿送人。但没人可送,只能将出生才三天的女儿放在一个店铺门前,襁褓中放一瓶装满的奶和一张字条:小女静之于公元1995年农历七月二十四日上午十时生于苏州,因家庭贫寒和世事所迫,万般无奈弃小女于街头。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胜感谢小女再生父母救命之恩。天若有情,人若有缘,于十年、二十年后七月初七上午,相逢于西湖断桥之上。落款,狠心父母跪拜,农历七月二十六日晨。

这个孩子先是被好心人发现,送到苏州福利院,在那里长到一岁多,迎来养父母——一对从美国来的夫妇。

十年后,这对打工的夫妇来到西湖断桥,举着写有“静之”的牌子,从清晨守到下午,又守到晚上,终于灰心了,回家了。

原来,这个小女孩到美国后,养父母给她起了新名字“Kati”。Kati在父母的“隐瞒”下健康快乐成长。而中国这边,Kati的亲生父母每年七夕都继续在断桥等待,一等就是十几年。

Kati从小女孩长成了大学生。在学校,她无意间看了一个华裔制片人做的关于中国孤儿国际领养的电影。里面竟然有她的故事。

原来她的亲生父母每年七夕都在等待她回去,而养父母却从不告诉她。

她愤怒了,跑去问养父母。养父母道歉,说,我们只是不想失去你!

她哭了。她知道自己的愤怒是多么不对。她对养父母说,你们永远都不会失去我,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女儿。

这一年七夕节,她终于回到了中国,在西湖断桥,见到了22年前遗弃自己的亲生父母。

老师提了几个问题,1、养父母不肯告诉Kati真相,做得对还是错?2、亲生父母还有没有必要去见自己的亲生女儿?因为女儿是他们亲手抛弃的。3、这个叫Kati的女孩,该不该见自己的亲生父母?4、你还能提出什么问题?如果你是这个女孩,你觉得应该怎样做?

老师要求同学们在课后讨论,到下节课上课时说一下自己的想法。

王晴说,这个问题还要回答吗?Kati的养父母没有错。谁不怕自己的孩子見了亲生父母后不管养父母了?高个子戴娜扶一扶眼镜,说,你为什么不站在人家亲生父母的角度想一想呢?柴小静站住,直一直身子,说,这还用想吗?亲生父母抛弃她的时候,为什么不想一想,如果这个弃婴没人捡会怎样?还不是白白死掉。那个叫温馨的白白净净的女孩就哼一声,哪个父母不疼自己的孩子?这对父母只要不傻,绝不可能放下就走,一定在某个角落,看着这孩子被人抱走才回去的。柴小静说,但不管怎么说,抛弃孩子就不对。戴娜说,倘若有不可抗力的原因呢?柴小静说,那就不该把孩子生下来呀。

正说着,一个叫赵强的男生跑过来,喊,柴小静,老师找你。柴小静问,哪个老师?赵强说,还有哪个?班主任梅老师呗。

柴小静扔下扫帚,往办公室走。

柴小静不知道梅老师找自己有啥事,但知道她性急,只管飞快地向前走。

我知道什么事。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扭头,是赵强。原来赵强还一直跟着柴小静。柴小静扭头,问,啥事?赵强眨一下小眼睛,笑眯眯地说,你猜。柴小静不理他,扭回头接着往前走。赵强又赶上来,说,一个人给你送东西。柴小静不语,只管走。赵强又说,一定是你妈,长得跟你很像,瘦高个,瓜子脸,连耳朵上拴马桩的位置都一样。

这话一出,柴小静的脸红了。柴小静知道自己左耳的耳垂有一个拴马桩。拴马桩不大,不明显,头发又长,经常盖着。赵强的话暴露了他的某些心思,柴小静懂。但柴小静装作不懂,她要好好学习。农村娃,只有学习过硬才能实现人生逆袭。而且,柴小静看不上赵强嬉皮笑脸的样子。

柴小静不说话,但话不能断了。断了的话,赵强就没有跟着柴小静的理由了。赵强又赶上一步,说,你妈长得跟你一样好看,眼睛里含了水一样的雾气。柴小静在心里哼一声,想,这赵强连拍马屁都不会。我妈那冬瓜样的身子,还瘦高个?我妈的眼睛里还有雾气,都是杀气罢了。这么一想,脸上就露出一丝笑。赵强见了,又说,你妈给你送的东西多,挺大一包。柴小静站住,问,什么东西?赵强又挠头,什么东西不知道,都有包装包着。柴小静又扭头,往办公室走。

办公室还远,赵强依旧跟着柴小静,又说,你妈把包裹送到传达室,我恰好路过,见是你的东西,就跟传达室那老头儿说,我跟柴小静一个班,我帮她带回去吧。那老头子什么话也不说,黑着脸瞪我一眼。那意思是,滚远点。我一看,就不再自讨没趣,扭身往学校里走。我看你妈好好打量了我一阵。

听到这里,柴小静扑哧一声笑了。柴小静心里说,你以为我妈挑女婿呢。嘴里却说,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赵强说,谢谢倒不用,不过我想……柴小静知道赵强要说什么,就绷一下脸,说,滚远点。赵强却不恼,嘻嘻笑着,好,好。柴小静头也不回,往办公室台阶上走。赵强最后说一句,需要我替你拿不?包裹挺大的。柴小静不说话,只管往楼里走。

梅老师坐在办公桌旁,正低头批作业。办公室也有其他老师,都忙着自己的活儿。柴小静往梅老师桌前一站,叫一声,梅老师,您找我?梅老师放下手中的笔,看一眼柴小静,又低下头,问,柴小静,这段时间学习咋样?柴小静不知道梅老师为什么这么问,就低头,轻轻说一声,不好。

其实,柴小静的话,更多的是谦虚。柴小静除了化学一科略弱一些,在班里中游左右,其他科目一般不会掉下前三。梅老师自从任这个班的班主任以来,从没对柴小静拉过脸。今天不知怎么了,梅老师怎么会对自己的学习不满?

梅老师说,越是关键时刻,越要把握好自己。古人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柴小静不说话,只是点头。梅老师又说,你是我们班的优秀生,明年的高考对你来说非常关键。记得有个名人说过,人生固然漫长,但紧要处只有几步。柴小静说,我记住了老师。

柴小靜的温顺让梅老师的话找不到缝隙,就说,你家长给你送东西来了,你看看。柴小静看一眼,在梅老师办公桌前,果然有两个包裹。一个包裹是些吃的。从外包装上看,有一只塑料纸包裹的鸡,还有一支眉笔、两袋唇膏。另一个包裹是一个白塑料袋,露着“波司登”三个字,柴小静猜应该是羽绒服。

梅老师说,我不知道高三学生要眉笔、唇膏干骂用?根据学校规定,不要说眉笔唇膏,就是普通的雪花膏用多了,让政教处逮住都不行。当然,学校也是为我们同学们考虑,学习的关键时刻,一点小小的失误都会让我们后悔终生。

柴小静知道了梅老师批评自己的原因,但这些化妆品确实不是自己要的。柴小静想争辩几句,还没说话,梅老师说,把东西拿回去吧。眉笔唇膏都不要动。高考过后可以用,大学里也可以用,但在我们学校不行。柴小静只能顺着梅老师的话说,知道了,谢谢老师。梅老师说,好了,走吧。

拎着包裹从办公室出来,柴小静心里更加疑惑。贫穷的日子,自己的学杂费都是从生活里硬生生榨出来的,哪儿来的钱买化妆品?而且,高中三年,母亲什么时候给自己送过吃的?在家的时候买过,不止一次,母亲自己舍不得吃,但舍得给柴小静买。但母亲没给自己送过东西呀。莫非上次来过之后,母亲知道了自己学校的位置,知道了怎样坐公交,知道了学校生活的辛苦,改变了以往的习惯?或者,干脆就是母亲哪根筋搭错了,对自己格外好了?

一路上,柴小静的眉头紧皱。甚至几个同学跟她招呼,她都没注意。柴小静想,回宿舍后要好好看看兜里的东西。

兜里本来藏了秘密,抖搂出来,就不是秘密了。一个包装鸡,几根火腿,一块牛肉,两袋薯片,还有两袋牛肉干。旁边一个小袋,却是一支眉笔、两袋唇膏,还有一瓶黛诗雪花膏、一瓶飘柔洗发液。

另一个袋子里是一件黄白色的羽绒服,波司登牌子,价格标签还在。柴小静看一眼,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一千八百元。就这样一件羽绒服,岂不要了老娘的命?弄错了,弄错了。一定是其他同学家长送来的东西,误给了她。

柴小静拎起袋子,要给老师送去,却看到袋子上几个用粗笔写的字。字歪歪扭扭的,应该是传达室大爷记的,高三一班,柴小静。高三一班绝没有第二个柴小静。

谜团在柴小静心里越长越大。柴小静想,还是给老师送去的好,要不就找传达室大爷核实一下,而且,传达室应该有监控,只要打开监控一看,就知道是不是自己母亲送的了。这样想的时候,柴小静就起身,没走两步,铃声响了。饭点儿到了,不管什么事,吃饭要紧。错过了这个点儿,就没有热饭了。这样想着,又退回宿舍,拿了餐具,跟几个同学一起往餐厅去。

柴小静一边走,一边想,传达室大爷脾气不好。问几句,烦了,肯定不会调监控的。再说,也不是对自己有什么危险的事。可是,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呢?

一抬头,就见学校墙上挂着几部磁卡电话。学校不允许学生带手机,但允许用磁卡电话跟家里联系。柴小静手里有磁卡,又知道父母的手机号,打个电话过去,一定能探出事情的真相。

磁卡电话抛出的线,很容易就把父亲套住了。柴小静问,我妈呢?父亲说,在外面干活儿呢,有事?柴小静看天,周围虽然明亮,却是灯光,隐隐约约,天上还有几颗星星。就想,这么晚了母亲还在忙。又问,我妈今天给我送东西了?父亲脱口而出的是,送东西?应该没吧。但很快,父亲又转换了口气,你妈没跟我说。不过,今天我没见你妈,也许你妈去你们学校了。柴小静猜,父亲应该一边拿了电话跟柴小静说话,一边出去问母亲。

柴小静没听见父亲问母亲什么,也没听见母亲怎么说。只是,过了很长时间,父亲说,我问过你母亲,是给你送东西了。说完,电话挂了。

柴小静本来还有话要问,比如,母亲把东西送到哪里了?母亲给我买这么多东西干吗?更重要的,柴小静想埋怨母亲,为什么给自己买化妆品,让自己平白无故地挨了老师的批评?但电话挂了,柴小静不能问了。柴小静当然可以再打过去,但王晴来了,王晴说,小静,我们去教室吧。柴小静扭头,见王晴等在后边,就抽了磁卡,跟王晴往教室走。

既然是母亲送的,就无须再问了。一定是母亲听人说高三很累,心疼自己,舍得花钱了。这样想的时候,这件事就放下了。

4

时间这东西挺怪,不管别人的意愿情绪,说走就走了。

一个月时间,回过头一想,不知不觉,跟做梦一样。

又到了该回家的周末。

柴小静穿上母亲买的羽绒服。靓丽的颜色,外加靓丽的外表,柴小静很迷人。只是,柴小静走得挺急,羽绒服裹住的双腿,步子不大,但挺快,她想家了。

学校门口一如既往地人多,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一如既往地夹杂了很多车辆和无尽的亲情。

熟悉的环境很容易让人想起熟悉的事,比如,那个在前两个回家的周末都曾在校门外这条胡同出现过的女人,还有那个躲在烧烤摊后面的跟女人一起的男人。

柴小静的步子迈出学校门口就迈不动了。稠密的人群不允许她迈那么快的步子。她的身子夹杂在人流中,缓慢流动。这样的流动是被动的,类似今天汽车的自动驾驶。

于是,柴小静的脑子空出来,眼睛也空出来了。空出来的眼睛有更多的自由,寻找那个曾经出现过的男人和女人。

学校门口处没有,慢慢经过长长的胡同,柴小静的眼睛筛过能看到的每个面孔,也没有——当然,肯定有另外的可能,比如,那么多高个子的男生,那么多帮学生拿包裹的家长,那么多晃来晃去的影子,都可能成为阻挡男人女人出现的障碍。

柴小静的眼睛在胡同尽头,还是碰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这双眼睛在人群里一点都不突出,甚至很平常,很不容易被发现。不容易被发现的原因不是眼睛本身的问题,是眼睛位置的问题,一双藏在人的肩膀甚至更低位置的眼睛,很难从众多眼睛里脱颖而出。

这双眼睛看到柴小静,立即神采奕奕,下面的嘴巴很高声很兴奋地喊了一声,小静。这声音柴小静再熟悉不过了。柴小静的眼睛一下子就抓住了跟这声音一并出来的形象,矮小的个子,肥胖的身躯,一张肥大圆的脸,是母亲来了。

母亲的出现太出乎柴小静意料了。过去两年半的高中生涯中,学校门口一次都没出现过母亲的影子。

现在,母亲来了,柴小静又惊又喜。柴小静上前,一下子抱住母亲的脖颈,说,妈妈你咋来了?闫红梅说,我当然要来呀,我想闺女了嘛。

突然,柴小静感觉母亲矮了。母亲形象一直很高大,从小就是。现在看来,不高,仅仅比自己的下颌高了一点点。这么近距离地看母亲,柴小静需要低下头,母亲的形象忽然变得陌生脸上多是时间堆砌的痕迹,古铜色深深浅浅的皱纹里,到处都是时间的尸体。

母亲竟也抱住了柴小静的腰。柴小静的母亲里,母亲很多年没有抱过自己了,柴小静甚至没了妈妈拥抱的印象。而现在,母亲的拥抱很紧,很温暖。而更重要的,柴小静看到母親浑浊的眼里有了泪痕。

柴小静没见母亲流过泪。意识中,母亲一直是铁做的,坚硬,冰冷,高大,结实。现在,柴小静怎么都想不出,母亲为什么会流泪。

柴小静拿手给母亲擦眼泪。闫红梅松弛的眼睑被柴小静的手挤起一个突起,这个突起向眼角滑动,眼泪从眼角落下来。

闫红梅松开手,自己低了头,擦一把眼泪,仰起头,脸上挂着笑和满足,跟柴小静说,走,我们回家。口气里有自豪,有幸福,有太阳般的温暖。柴小静说,走。一边牵着母亲的手。柴小静感觉母亲的手如鸡爪一般糙,手上的裂纹竟把柴小静细嫩的手攥出一丝痛感。

闫红梅回过头,对身边的男人说,帮小静拿包——竟然是父亲——一蓬乱草般花白的头发,脖颈上有花白的汗斑——原来父亲也来了,就在母亲身旁。只因为人多,还有嘈杂声音的干扰,柴小静竟没看到。

父亲听了闫红梅的话,从柴小静手里接过包。柴小静说,我自己拿着就行。闫红梅说,让你爸拿,他劲儿大。父亲从柴小静手里接过背包,背在肩上。

无端的,柴小静感觉有一双眼睛长在了背上。往两边看一看,没有。前后看一看,也没有。柴小静的动作还是被闫红梅看到了。闫红梅问,看啥?柴小静想说没看什么,话说出来,却成了,找我同学呢。闫红梅不问,只管牵了柴小静的手,一边走,一边大声说话。

闫红梅的嗓门大,柴小静的印象中,闫红梅不会说悄悄话。今天,闫红梅的嗓门更大。闫红梅说,这是我闺女呢,多么优秀的孩子,谁看了不喜欢。但我的闺女就是我的闺女,任何人都不可能从我身边夺走。谁欺负我闺女,谁就瞎了眼!

闫红梅这些话很奇怪,更奇怪的是,柴小静看见母亲的脸是紫的,紫绛色。母亲只有生了气或者跟人干架后才有这样的脸色。而且,她的脖颈和鼻尖还有汗。虽然不是夏天晶亮的汗珠,但湿漉漉的皮肤和不断升起的热气,都说明母亲跟人争斗过。

母亲怎么会跟人争斗呢?妈妈跟人争斗是很正常的事。常常,因为一只鸡、一条狗,甚至地头地边几厘米的土地,闫红梅都会跟人斗得难分难解。闫红梅在这个叫莲花台的村子里是很出名的。她能拿一个马扎,坐在人家门口,骂一个白天黑夜,不吃不喝。整个莲花台,很少有人没领教过闫红梅的厉害。时间长了,村里人都知道闫红梅仗义助人,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

但学校距离村子十几里路呢。来来往往都是陌生人,即使有个别熟人,无非打个招呼,谁会惹她呢?

柴小静还在疑惑,见父亲拿眼瞅闫红梅,但闫红梅根本没拿丈夫的眼色当回事。闫红梅继续说,我从小养大的闺女,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风里来雨里去。闺女长大了,出挑了,成材了,你们看上眼了……母亲的话应该没长尾巴,是父亲的动作斩断了母亲的话。父亲先是拿手扯了一下母亲的衣襟,又说,什么人要夺走你闺女了?我们的闺女是别人能夺走的?你还以为我们的小静是两三岁的小孩呀,被人一块糖、几句话就哄走?

这些话让柴小静更加疑惑,柴小静问,妈,你说啥呢?柴小静的话应该比父亲的动作有力气,一下斩断了闫红梅的话,闫红梅抬头,看一眼柴小静,说,当然没有人想夺走俺闺女。俺闺女都这么大了,又不傻,怎么会被人夺走?是妈妈听说咱邻居一个孩子被人贩子夺走了生气呢。

这些话肯定不能很好地解释母亲的行为。柴小静还想再问一问,就见母亲急匆匆朝旁边人少的墙根走去。还没到墙根,她嘴里一些东西水枪一样射出去,又急又多。饭粒和水顺着墙哩哩啦啦往下淌。旁边的人一边纷纷避让,一边斜了眼看这个蹲在墙根,不断呕吐的女人。

柴小静上前,一边给闫红梅捶背,一边问,咋了?闫红梅身子用力耸两下,又一口带着浓烈酸臭的呕吐物喷薄而出。

大概吐尽了,闫红梅扭了头,嘴角挂几滴晶亮的液滴,对柴小静说,好了。又说,别捶了。一边要起身。柴小静扶了闫红梅的腋窝。闫红梅起来,拿袖子擦一下嘴,看一眼呕吐物,扭了头,说,走吧。

柴小静从口袋里拿了一张纸巾,递给闫红梅。闫红梅接过来,在嘴巴擦一擦,扔了。柴小静见母亲左腮还粘着饭粒,又抽一块纸巾,对母亲说,腮上还有。闫红梅接过,擦一把腮,问,好了吗?柴小静看一眼,说,好了。

柴小静说,我们去医院看看吧。闫红梅看一眼柴小静,说,看啥,又没有事。柴小静拧着眉头,你都吐成这样了,还说没事?父亲说,没事,好几次了。大概是胃不好,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柴小静说,胃不好也要弄些药吃吃才行。闫红梅一边说着“不用吃药”,一边挺起胸膛。父亲问,又饿了吧?我们找个地方吃些东西。

柴小静觉得奇怪,哪有胃不好呕吐了接着要吃东西的?柴小静刚要说什么,还没张口,却听闫红梅说,也行。前边有个包子铺,吃两个包子垫巴一下。

前边一条大路,路旁一排山楂树。山楂树叶子还绿,夹杂一些黄叶。叶子间隙,几簇艳红的山楂果。从树的缝隙看过去,一排门头房,有学习用品店,有超市,有书店。中间一个门头上写“南京灌汤蒸包”。门前一只炉子,上面碗口大几个笼扇,冒着热腾腾的蒸汽。

闫红梅虽然吐了,但中气还足,朗声问,包子多少钱?一个腰围白围裙的男子,头戴一顶白帽,手里正端了一扇生包子往灶台放。男子闻言,抬头,说,五块。闫红梅没听清,问,五块一个?端笼扇的男子说,五块一扇。闫红梅其实看清了笼扇里的包子,牛眼大小,一扇不过十个八个。这样的包子,自己年轻时,一顿吃十扇八扇都不成问题,即使现在,自己肚子不好,三五扇也吃得下。一顿饭要二十元?这样一想,闫红梅是怎么都不肯吃了。闫红梅说,我们回家吃吧。

柴小静知道母亲的毛病,就不应声,直接过去跟老板说,来两扇吧。边说边擦一擦小桌旁的板凳,让闫红梅坐下。

闫红梅说,这么贵。但老板已经端来了,她也不好继续说,就坐下,拿起筷子吃起来。柴小静给闫红梅拿碗倒水,父亲则站在路边,点一支烟,拧了眉头,看路上的行人和车辆。

5

高三下学期的生活被高考压到临界点,高考时间变成火花塞,一粒火星,让生活一下子爆燃,爆燃之后又很快归于沉寂。

高考三天,最难熬的应该是学生。但事实上,处于风暴中心的学生因为精力过于集中,反而感觉不到难熬。最难熬的成了家长。

柴小静的家长来了。但来的只是父亲,母亲没来。柴小静问过,父亲说,家里一大堆事,两个人都来不行。柴小静想想也对,就没怎么在意。春节前和春节期间,母亲的呕吐不时发作,却没怎么引起柴小静注意。柴小静正年龄,身体蓬蓬勃勃,不在意生病。况且,整个高三下学期,母亲来过几次,送一些东西,主要是吃的,高营养的牛奶、包装鸡、袋装牛肉等。柴小静一次都没见,问传达室大爷,大爷说,就是第一次来送东西的那个人。第一次是母親送的,这几次肯定也是。

阳光在高考结束后的那个下午突然爆裂,柴小静跟所有高三同学一下子觉得太阳那么明亮,天空那么高远,空气那么清新,生活那么惬意,精神那么愉快。

柴小静父亲柴心明本来要跟柴小静上楼。柴心明腋下夹了两个化肥袋子。他知道柴小静东西多。书、被褥、鞋袜、洗漱用品,还有一些女孩子的东西。快到楼梯口,柴小静回头说,爸,你在下面等着。女生宿舍,父亲上去不方便。柴小静的意思是,等她和同学们把东西收拾好,再让柴心明上去。

柴心明在楼旁的阴影里待着。天上下着火,柴心明擦一把额头上的汗,刚抬头看天,就见有雪花般的碎纸从天空飘落。刚开始从一个窗户零零散散地落,一个尖锐的声音喊了句,我们解放了!随着声音落地,碎纸陡然如鹅毛般飘落。整整一座楼,不同高度的窗,同时飘出雪一样的纸。这些纸如春天果园飘落的杏花,壮观,宏大。但飘到柴心明心里,却是悲伤和惋惜。柴心明想,这么多废纸,能卖不少钱呢。

只要弯下腰,很快就能捡一尼龙袋子。柴心明抓了一把,没往袋子里装,就直起腰,不捡了。柴心明想,不能让柴小静的同学小看了自己,小看了小静,尽管自家的日子已经薄成一张纸。

柴心明的电动三轮车上装满了柴小静的东西:两袋子书,一袋子换洗的衣服,一方便袋各式各样的鞋子,还有洗漱用品等。三轮车前边,两人的座位,柴心明攥着车把,柴小静坐在边上。

从学校大门出来,柴小静依依不舍,几次三番回头,直到那一座座高楼和美丽的校园都远去了。

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女人。瓜子脸,脑后束一条白纱巾,长长的马尾,瘦高的身材——竟是以前打听过自己的那个人,只是,那时,女人穿了一件白色的呢子外套,现在,穿一件白底碎花衬衣。

这样的装扮和样貌并不能引起柴小静足够的注意力。引起柴小静注意的是,这女人的眼睛似乎黏在柴小静身上。柴小静的目光接上去,她竟不躲避,只是看。似乎,眼睛里存了很多话,要对柴小静说,又似乎存了很多亲热,要洒到柴小静身上。

这女人见柴小静看她,竟伸出一只手,举得老高。柴小静不知她什么意思,是再见还是招呼。

毫无缘由的,柴小静又生出亲切感。柴小静想,这样一双眼睛,温暖,明亮,应该属于一位慈爱的母亲。

这样想着,柴心明的三轮车转过一道弯。拐角处,柴小静再回头,就见原来跟女人一起的男人,拉了女人的手,要女人走。

柴小静扭回头,看前边的路。柴小静想,那女人为啥举了手?跟自己打招呼?自己不认识她,她不可能跟自己打招呼。一定是她有个熟人恰好在自己周围,那女人举起的手,只是碰巧让自己看见了。

无端端的,柴小静有些失落。倒不是因为那女人,而是因为参加完高考,离开生活了三年的学校和相处三年的同学。更重要的是,人生正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很多岔路在前边展开,每一条路都通着一个不同的未来,究竟要到何处去,没有人可以说。

父母可以说。只是,柴小静扭头看一眼父亲,那苍老的面容,孱弱的身体,多么像眼前的三轮车。而时代正如身旁一辆辆飞驰而去的汽车,父亲昏花的老眼,还能看多远?

胡乱想着,村庄近了。从公路拐上通往村庄的路,竟没见魏素芳。路旁田野,早已金黄一片,黄澄澄的麦子在暖风中翻滚着。布谷鸟的叫声在田野上空飘着。路旁沟里那一堆柴草还在,风吹日晒,只剩些秸秆。秸秆的缝隙里,是又高又密的杂草。

柴小静问父亲,原来在这里挡孩子的魏素芳哪里去了?柴心明手握三轮车把,眼看着前方,说,谁知道呢?疯疯癫癫的,不知跑哪里去了。又说,总在这里肯定不是办法,一家人要吃要喝,单靠丈夫,哪里供得起。听说她丈夫跟邻村一个女人好上了,不常回家。

平白无故,柴小静生出无限悲凉。

三轮车扯着柴小静的眼,就把家扯近了。砖石垒的南墙下,几株月季,有的枝头正绽放艳红的花蕊,有的枝头花蕊开过,散落着几个红白的花瓣,也有几个骨朵,正孕育着新的希望。

柴小静心绪不佳,并非家有什么改变。家依旧原来样子,墙,大门,以及院落,还有院落里几只悠闲的鸡。柴小静也并不想花猫的事,柴小静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绪不佳。

迈进屋门,柴小静陡然一惊。母亲坐在床上,已瘦成一把骨头。她整个脸上,只有眼睛放一点微光,皮肤因为瘦弱过度松弛,眼袋陡然大了,眼眶如两颗空鸡蛋壳,盛了还能动的眼珠子。嘴唇边皱纹累积,一层层的,颌下的皮肤也拉得老长。

屋里光线太暗,第一眼,柴小静没认出母亲。等柴小静看清母亲的样貌,说着,妈,你怎么了?闫红梅答,妈没怎么,只是没有力气。说着就咳起来,咳出些黏稠的白痰,吐到身旁一个瓦罐里。

柴小静回头,问父亲,我妈咋了?柴心明擦一把泪,不说话。柴小静急了,问,我妈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柴心明说,去医院查过,是不好治的病。柴小静瞪着眼看着柴心明,说,不好治,就这样等死?一边对床上坐着的母亲说,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闫红梅凄然一笑,还去啥医院,我们家哪里有钱?

这话倒把柴小静说愣了。去医院,没钱肯定不行。柴小静说,没钱我们可以借,治病这事不能拖。等病好了,我們可以挣来还。

柴心明说,其实,家里还有钱,只是……柴心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柴小静急了,有钱为什么不先治病?闫红梅有气无力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考得上大学,我们这样的家庭,供出一个大学生不易。而且,老妈都六十多岁了,又是这样的病,哪里还需要浪费闺女的钱。

柴小静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淌满两腮。柴小静吼,你们咋这么傻?上学跟救命比起来,孰轻孰重,你们拎不清?一边说,一边就扯住闫红梅的衣服,走,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如果你们不去,我绝不认你们这样的爹妈。

最后这话一下打中闫红梅,她枯瘦的眼角竟流下泪来。闫红梅说,小静,你的孝心我们知道。只是,我到医院查过,这样的病,住院跟不住院没啥区别。顿一顿,喘几口气,又说,娘白白把钱送给医院,哪比得上给你,让你读完大学,有个好的未来。柴小静口气坚决地说,你要是这么说,这大学我即使考上也坚决不上。

柴小静的执拗撬动了闫红梅的坚决。第二天吃过早饭,在夏天的暖风中,闫红梅坐了柴心明的三轮车,在柴小静陪同下,踏上了去医院的路。走着走着,满眼的金黄就涌入闫红梅眼里。闫红梅说,我们回去吧。柴小静说,回去干啥?闫红梅说,你看这小麦,再过几天,要收割,要晾晒,都去了医院,田里那麦子咋办?柴心明有点犹豫,三轮车的速度慢下来。柴小静很坚决,不行!麦子算什么。实在不行,我陪你在医院里,让爸回家收。柴心明说,小静说的是个办法,都是收割机,不用人工。闫红梅不再言语,她身上实在没了争辩的力气,就任凭三轮车在公路上呜呜地跑。

柴小静过往的生活中,没怎么出现医院的影子。至多,随父母去医院看病人。至于住院,柴小静的印象中,父亲和母亲的身体结实,经得住风吹雨打。常常,镰刀割了手,长长的一道口子冒着殷红的鲜血,随手抓一把晒得又热又燥的黄土,捂上去,不几天,结一层痂。等痂退了,也就好了。有时也感冒,淌鼻涕,发烧。但他们不拿这样的病当病,下地是不间断的。地里的农活跟地里的杂草一样多,拔掉一棵还有一棵,他们的生活里,没有休息或休闲这样的词语。

现在,母亲的病让医院如一张网,一下罩住了柴小静的生活。机械、单调、枯燥、无聊甚至恐惧,这些原来只在课本上读过的词语,真正在柴小静的生活里扎了根。

而让柴小静刻骨铭心的还是贫穷。

从把母亲送到医院的那天起,医院就张开一张大嘴,饕餮柴小静一家本不富裕的生活。柴小静眼前,除了支架上透明的液滴,最多的应该是每天一张的费用清单。清单上的字密密麻麻,看得柴小静眼晕。很多东西柴小静看懂了,很多东西她又看不懂。比如,单子上某个药品的名称,生物老师在课堂上讲过,还有那些数字,都曾在柴小静生活中扮演过重要角色。而更多的,柴小静看不懂,比如,某种药价格多少,今天用了多少剂量,总共需要多少钱。

每天上千甚至几千元的费用,把柴小静一家本不富裕的日子抽筋剥骨,住院后第五天,医院要给闫红梅做手术。

柴小静不知道医生的手术刀会把一家人的日子拉开一个多大的洞。柴小静的意识里,手术刀锋利的刃一定会割掉母亲的病,尽管柴小静知道母亲得的是什么病。

闫红梅坚决不同意。闫红梅说,该出院了,这样的病……柴小静拉下脸,跟闫红梅说,就这样走,跟不来有什么区别?

但令柴小静始料未及的,手术刀下的病,依旧沉到水底,怎么都看不到希望了。

柴小静怀疑医生的医术,也怀疑那些做彩超、CT的医生的技术。她不相信,如此发达的医术和高级的医疗设备,就看不清母亲肚子里的东西?

本来,医生说,通过开刀把母亲肚子里的肿瘤切除,乐观估计,至少活三到五年。柴小静心里说,不要说三到五年,即使能延长两年甚至一年,都值得一个家不惜代价地付出。而现实是,手术的医生告诉柴心明,闫红梅的肚子里长满了瘤子,怎么割都割不尽。他们能做的,只是剔除了瘤子的一部分,让闫红梅能够减轻一点痛苦而已。

家里的麦子收了。当然不是柴心明自己收的。邻居们知道闫红梅住院,都伸手帮忙。麦子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变成了钱,这些钱堵了医院的窟窿。

柴小静的录取通知书蝴蝶一样,带着鲜艳的颜色从某个神秘的地方飞来了。南方大学的录取通知,给柴小静就读的学校带来很大的荣耀,给这个家带来了更大的荣耀。这样的重点大学,一个村庄,一个乡镇,好几年未必有一个。而现在,柴小静考上了,柴小静的名字立即生出双翅,飞进了千家万户。

高兴肯定有,但更多的是愁。录取通知书攥在手里沉甸甸的,柴小静却想到了放弃。

这个早晨,闫红梅难得地有精神。父亲柴心明来了,手里拎几根香蕉、几个煮鸡蛋,往闫红梅病床前小桌上一放,刚刚脱下外面的衬衣,闫红梅就跟柴小静说,小静,我想吃包子,要豆腐馅的,你去给我买个。

这样的话,在柴小静听来竟如自己考中大学一样高兴。柴小静答应一声,嘱咐父亲看着挂瓶里的液滴,摸了手机,又顺手拢了拢自己的长发,就往外走。柴小静想,母亲的病一定有了好转,好几天不吃东西,突然想吃,是个好兆头。又想,人生其实很怪,有些人看上去不行了,说不定找到某种方法,一治,好了。又想,也许母亲的病是误诊,母亲所得的,无非是跟感冒发烧一样的病,只是看上去凶险一些罢了。

柴小静回来,父亲不见了。柴小静想,或许父亲又去买什么东西,就不问,只把包子递给闫红梅。闫红梅竟闭了眼,淌出两行泪。

柴小静不知母亲心里在想啥,就拿手帕把闫红梅脸上的两行泪擦了,说,妈,包子买来了。说着拿暖瓶往母亲杯里倒水,白瓷杯泛出晶莹了的水花。

父亲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柴小静不怎么清楚,只是,父亲身后跟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父亲柴心明凌乱的头发、皱褶多且脏破的上衣、黧黑的脸和苍老的皱纹,都成为一面镜子,把身后的男人和女人照得更亮。

男人上身穿一件灰白衬衣,新的,没有皱褶。脸上有,但不多,又细腻,看上去比柴心明年龄小很多。下身穿一条灰黑裤子,脚上是一双新擦过的皮鞋。女人穿一件白底红花褂子,脑后一条马尾,束一条红纱巾。下身一条红百褶裙,裙子下露着穿了肉色丝袜的腿,和一双红高跟皮鞋。

这样的装束和容貌,一定不是乡村和农活中泡出来,柴小静没多想。但往他们脸上一看,她心一惊,竟是从去年就在学校门口出现的那对男女!

这对男女一进病房,先往柴小静脸上看。但很快,那女人一下子跪在闫红梅床前,喊一声姐姐,就泪流满面,说姐姐您原谅我,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呀。

这样的景象很惊悚,柴小静不明所以,只瞪了疑惑的眼看。

闫红梅应该是激动,一边要用手扶跪着的女人,一边挣扎,看样子想起来。柴心明从后面托着闫红梅的肩膀,慢慢扶她坐起来。

许久,闫红梅不说话,只是喘。喘了会儿,说,妹子,姐也没法子,姐怕,真的很怕失去这孩子,不要怪姐跟你们打架,姐實在没有办法。

跪着的女人起身,一边帮柴心明扶着闫红梅,一边坐在病床一角。闫红梅叫了柴小静,说,小静,你来。

柴小静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变成了一具木偶。听了闫红梅的呼唤,移了脚,慢慢向前。

闫红梅说,孩子……话还没说,眼泪又淌出来。眼泪淌成两条河,喉头塞了东西,说不出话。身后那女人从衣兜里掏一块白手绢,扶住闫红梅给她擦眼泪。

过了许久,闫红梅终于又说话了,闫红梅说,小静……妈,这是你妈!这一次柴小静听清了,但柴小静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翻江倒海般,想,妈今天咋了?糊涂了?

柴小静瞪大了眼,看一看病床上的闫红梅,又看一看坐在床边的这女人。柴小静什么都不说。反而是坐在床边的女人,一下子搂住柴小静,竟不顾医院人多,只管号啕起来,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呀。湿漉漉的眼泪,落在柴小静脖颈上。跟女人一起来的那男人,也用手抹泪。

柴小静的心里却是一阵麻木,对女人的眼泪没有一点感觉。反复出现在柴小静眼前的,只有一段影像。

一个漆黑的夜,或许有几粒星星,或许连星星都没有,只有乌云。乡村的街道上,一对夫妇骑了一辆摩托车。男人戴了头盔,穿了厚厚的羽绒服,女人用围巾裹了头,只露出两只眼睛。

男人是司机,女人手里挎一个筐。筐里铺了厚厚的棉被,棉被上面,是一个红色小包被包裹的包裹。

走到村头,摩托车停住,男人从女人手里接过筐子。女人有些不舍,想再掀开棉被看一眼包裹的东西,但男人很坚决,毅然决然地夺过女人手里的筐子,往村庄深处走去。

村庄歇了。春夏秋三个季节的忙碌让村庄看上去疲惫不堪。街道上很干净,寒冷的风不但吹走了地面的杂草和碎屑,还吹走了行走的人。

男人把手里的那个筐子放在一户人家门口,正准备用手拍一拍门,女人上前,很快地挎起篮子。男人低声问,你咋回事?女人擦一把泪,不能把闺女送一户这么贫寒的人家。

男人想的比女人多。男人说,送到这家门口,未必就跟了这家。但女人坚决不,男人又挎起篮子,往村庄更深处走。

突然,传来一阵摩托车声响,很快,一束光从一条街道的转弯处一下子蹿来。男人和女人惊了,他们挎起筐,很利落地躲到路旁的两个草垛后面。

摩托车走了,他们的心怦怦直跳。

他们选中了一户人家。他们走到这家人门前的时候,引来一阵狗叫。狗叫应该没有惊醒院子的主人,男人用力地拍这家人的门。

终于,一声很响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问,谁?男人不作声,女人在柴堆后面更不作声。因为没有声音,狗的叫声也沉寂下去。于是,那男人又走到这家人门口,又一次更响亮地拍门。

终于,这家的女人开了门。女人猜想,既然拍门而且拍得这般响,一定有人,但她敞开大门,走出来,确实没看到人。街上除了黑暗,除了寒风,什么都没有。她没看到黑暗处两双明亮的眼睛。

就在女人要闭门回去的时候,她看到了脚下的筐。看到筐她就明白了,从小听来的故事擦亮了女人的经验,她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她有两个选择,不管或者拎回家。更狠一点,拎回家,把里面的钱取了,把筐子扔出来。但善良和仁慈牢牢把住了她的心。她笑了,尽管这笑在黑暗里一点都看不见。

她又往两边看一看,没人,连条狗都没有。但她还是对着寒冷的空气说了几句话,她说,你们放心吧,不管贫穷还是富裕,孩子一定会好好长大。

孩子被挎进了屋。一家人欢天喜地,只是,或许,因为某些原因,孩子还需要另外的父母。但即使要有另外的父母,这个女人也将亲手送去。而藏在暗处的那对夫妻,女人肯定在抹泪,男人心里也有酸楚。但他们还是走了。他们亲眼看着那女人把筐子挎进去,还说了那么多话,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柴小静心里生出无限寒意,倘若不是养父母,自己或许已经……

妈,你说错了。他们不是我父母。我的父亲叫柴心明,我的母亲叫闫红梅,我叫柴小静,是你们的孩子。人一辈子,有一個父亲一个母亲就够了,足够了。柴小静流着泪,挣脱女人的手,又愤愤地转了头,手伸出来,指着门口,对陌生的男人女人说,你们走,你们走!你们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不想再见到你们,这辈子都不想!

孩子,不是我们有意这样……女人显然不想错过这个解释的机会。但柴小静不听,柴小静双手推那男人,用的力大,男人跄踉一下,差点摔倒,又站稳,却在柴小静的推动下一步步退后。男人试图把柴小静的手拿开,又怕伤了女儿,就只被动地后退,很快退到病房门外。柴小静扭转身,又快速回来,拽了女人手臂,把女人从床上硬生生拽起来。柴小静心里的激愤迸发出来,她喘着粗气,流着泪,说,走,你们走,走得越远越好!女人无奈,拿手绢擦一把眼泪,却只能顺着柴小静,走出去。

柴小静很利落地闭上病房的门。其他病人和陪护都眼睁睁看着,没有人说话。

反倒是闫红梅,对趴在床边的柴小静缓缓说道,小静,你要理解他们。他们也是无奈。他们有儿子的——也就是你哥。他们夫妻都有工作,单位的事多,要求又严,而且,那时,你的奶奶病得厉害,他们两人实在没有能力照顾你……闫红梅的话还没完,柴小静抬起头,擦一把泪,瞪着眼说,那就不该把我生下来!闫红梅说,你妈是意外怀孕,而且,她的身体不允许堕胎。顿一顿,又说,你应该感激他们的,是他们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柴小静不再说话,只趴在床边抽抽噎噎地哭。心里却想,既然已经狠心扔了,怎么还有脸再来找?又想,妈今天咋了?这个一辈子凶狠的女人,怎么会说出这么体谅人的话?莫非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

闫红梅又说,倘若不是我的病,倘若不是怕耽误了你的前程……闫红梅擦一把泪,继续说,这样的秘密是烂在我们肚子里的,一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说。而且,你的哥哥因病走了。最后一句话,一下子又在柴小静刚硬的心里打了一锤。就想,倘若不是他们的儿子没了,失了依靠,哪里还想得到我?就听闫红梅继续说,你的亲生父母,现在有的是钱……柴小静抬起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闫红梅的话,说,哪里稀罕他们的钱!

闫红梅说,只是,现在……闫红梅又哽咽了,说不下去。

柴小静直起身子,擦一把泪,说,这有什么,学我可以不上。有你们供养我长成的好身体,哪里都能挣饭吃!闫红梅凄然一笑,说,好闺女,不要说赌气的话。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就好像种下一棵树,一点点施肥浇水,风里来雨里去,一天天长大。现在,果子熟了,等我们摘,能不摘了?柴小静不说话,静静地看着病房的窗户发呆。

柴小静累了,十几天陪护的日子把柴小静的睡眠蚕食鲸吞。今天的经历又把柴小静的神经捶打揉搓。柴小静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变成了一条又细又软的面条,差不多要断掉了。她坐着从家里带来的马扎,坐在母亲病床旁,手趴在床上,头枕着双手,不知不觉走入了一个地方。

一幢又高又大、金碧辉煌的房子,屋顶闪着光,鳞片状的瓦从屋檐一直延到屋脊。房子有雕花的窗棂,有明亮的玻璃,还有快褪掉颜色的古老的青砖。一层层青石垒成的台阶,一直通到房子门口。柴小静想,只要顺着台阶上去,应该能看到房子里的东西。再定睛一看,房子不在地面,在空中,只有四根涂了红漆的柱子撑着。柱子很高,看上去不怎么稳。柴小静想,这么好的房子怎么能建在这么高的柱子上呢?正这样想,一阵风来,房子上的瓦片被吹起一片,羽毛样在空中飘了一会儿,就很快落下。紧接着,风越来越大,屋顶的瓦片噼里啪啦往下落。有一片瓦落到柴小静脚下,摔得粉碎。柴小静低头看一看,看到摔碎的瓦片组成了一个图案,再认真看,就看到“时间”二字。

瓦片开始大面积往天上飞,房子开始摇晃,四根柱子弯下去,又直起来;直起来,又弯下去。折腾了一会儿,房子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去。柴小静顾不得许多,只管没命地上去,两手抱起一根,死死地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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