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坡与陶

2023-05-30 16:27田禾
诗潮 2023年2期
关键词:半坡远古陶罐

田禾

1

天地造人

同时创造了苦难

泥土是苦难的血肉

苦难是泥土的伤痛

泥土捏就的陶罐

是土地与火的骨血

是火焰的化身

是更具体的历史

一粒泥土,一粒火

被烧制成一只陶罐

又一只陶罐

我们从地底下挖掘出来

剔去上面的泥垢

擦拭厚厚的尘土

陶罐上的划痕,符号

是先民的呼吸、鼻息、指纹

但火焰比灰烬更有忍力

我从一粒火里窥见到

远古的部族和村落

一个没有法律、王权和

主义的最小的国度

这是六千年前的人类

古老的半坡村

白云掩映着苍山和老树

云雨吐着草木,山若隐若现

不远处的一条黄河

万物与流水一起发出吼声

村庄有揪心鸣叫的鹧鸪

有叽叽喳喳的麻雀

燕子在天空迂回盘旋

蚂蚁在黄昏扛着食物奔走

曾经也有牛羊

在荒野里走动

在低洼里吃草

有圆顶或尖顶的草房

有半地穴式的地窖、灶坑

和打米的磨盘、织布的纺轮

先民在村莊的小河湾里俯下身来

用石锄刨地耕种

用骨刀砍下稻粟的头颅

不知历史有怎样的变故

半坡

被黄河的几片波涛和

历史的几抹黄土

整整埋下去六千年

六千年

有多少朝代,多少车马

从上面碾过

2

先民从刀耕火种中一路走来

他们从钻木击石中找到火

森林中藏着野兽

木头里藏着火

人逐于火,火逐于兽

人类从猿到人经历了火的涅槃

从此我们的祖先开始崇拜火

火在大地上深深扎下了根

火推进了人类的进化

点亮了人类的文明

半坡人开始围起栅栏

搭建草屋

开始用火取暖

用火烧烤食物

用火驱赶野兽

并学会用燃烧过的灰烬

覆盖着火星,保存着火种

人世一条通往生活的路

是火铺成的,火用一万年

把自己修成了正果

到半坡成为正常的人间烟火

火一次次地点燃

一次次地燃烧

从木头里逼出的火焰

照亮混沌的天地

火苗呼呼地往上蹿

所有的事物接受照耀

火有重量,有血肉,有呼吸

木柴倒立在火中,血脉倒流

火敞开自己的灵魂

吐出自己的语言

喷涌着紫蓝色的火焰

火光照亮了每一个黑夜

像公鸡用叫声

叫醒了每一个黎明

火在火中燃烧

在一堆历史的灰烬里燃烧

燃烧是一种痛

火红得可以掐出血来

众鸟高飞,水往东流

一滴水忍住一粒火的隐痛

远古的先民,在落日里

舀水、提水的女子

站在水边,黑发及腰

把生的第一天和死的最后一天

都交给了一堆火焰

火以自己的方式创造人类

又大口大口地吞噬着人类

死去的亲人都埋在身边的火堆旁

人死了,人的体内

永远蕴藏着一团生命的烈火

3

有了火

黄土就不会安静

土与火结合

烈火燃烧到一千度

就会使泥土凝结、坚固

——烧制成陶

赋予泥土实物的形体

烧窑是一项泥与水、水与火

火与烟、烟与汗的

劳作与交融

从一粒斑驳的凝固的火中

我仿佛看到了远古的先民

眼泪、汗滴的斑痕

和命运的艰辛

一只陶就是一个人的前世

开始是一粒土

溶入一滴水中变成泥

被人任意踩在脚下

制成陶坯,像将要诞生

的甲骨文一样立着

窑火是窑工用身体点燃的

窑工耗尽一生时光烧制着泥陶

通红的窑膛内,燃料堆积着

燃烧,那时的火越烧越旺

陶在火焰上滚动

在乡下,我目睹过

烧窑的过程,陶经过烈火

三四天的燃烧,就停火封窑

用稀泥,把灶孔严严实实

封住,然后往窑顶灌水

水顺着顶部渗到窑内

每一只陶会发出哧哧的响声

这近似于打铁匠

对斧头的淬火,一桶水

浇上去,冒着浓浓的白烟

半坡人生于泥土,活于泥陶

视泥土为生命

以陶罐为归宿

后来,一只只陶罐

和死亡一起埋进了地底

先民以六千年的历史作为陪葬

睡成了一堆堆黄土

睡成了一堆堆骸骨

在几千年后,我们把

陶罐从地底下挖掘出来

烧制陶罐的人早化成了黄土

而他们的魂魄附体于陶

又在一片火焰中转世

一只只有记忆的陶罐

立着

卧着

坐着

蹲着

像一个个从岁月中走过来的人

浑身戳满了历史的伤口

一只陶罐的一面

遮住了另一面深深的伤痛

4

一只陶罐里

能聆听到古人的心跳

闻到稻谷的余香

半坡像一粒粮食一样存在

像一粒谷物一样繁衍

古人用陶罐提水、煮饭

装热气腾腾的食物

还用来储存种子

和粮食

装在陶罐里的稻谷和菜籽

还保持着完整的谷壳

虽然已经炭化

但还在守望着一片田野

给我们带来了远古农耕的气息

我脚下站立的地方

可能就是古代的稻田

我想象着先民最初的播种

日复一日地劳作

身体打满风雨的补丁

哪块地适合种菜

哪块地适合种谷子

先民会精心选择

舀着历史长河一勺一勺的时光

播下稻、粟、稷、麦、豆

太阳的光芒照着潮湿的洼地

种子落地生根,遇土发芽

谷物像人类一样学会了屈服

人屈服于天,屈服于地

万物屈服于人

养育人类的母亲一般的谷子

在泥土的根里呼吸、成长

先民洒下的汗水

都结成了沉甸甸的谷粒

在饥饿的风中成熟

装进陶罐就是颗粒归仓

我经过半坡村

像经过六千年前的晒谷场

每一粒谷子上留有先民的掌纹

地上留有一片带血的脚印

5

半坡人的生活

从猿变成人开始

从半坡搭起第一间茅屋开始

从灶坑里升起第一缕炊烟开始

从茹毛饮血生吃鸟兽

到吃熟食开始

他们以耕种者的名义

聚居在一起,组成了群落

穿着树叶、兽皮

用石刀石斧劈开大地和森林

经历着山崩地裂

经历着洪水、饥荒、战争

几千年苦难的泪水

足足流成一条黄河

半坡

远古洪荒的半坡

钻石取火的半坡

用兽骨制成磨棒、箭头的半坡

用大象的牙齿做刀做斧的半坡

用粗陶罐炊煮的半坡

用细陶钵食用的半坡

大地一样大的半坡

小米一样小的半坡

黄河一样黄的半坡

黑土一样黑的半坡

我用小小的粗糙的手掌

捧着先民的血和泪

浇灌的粟米,一步一磕头

向他们朝拜地走来

带着《诗经》《论语》《楚辞》

《汉赋》《史记》《汉书》《五经》

来祭奠他们

这些经典,承载了

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厚度

九章算术、圆周率、秦始皇兵马俑

造纸术、指南针

火药、活字印刷术

这些奇迹的创造

更彰显了他们后人的智慧

在一条历史的长河中

我们用动词去发掘

用数词去收集

用量词去保存

我要告诉他们

时间在此作了短暂的停顿

后来的江山你争我夺

血流成河,像一个伤口

在另一个伤口里疼痛

世事变迁,人海沉浮

向东、向西、向南、向北

向哪一个王朝的敏感部位深入

都是伤痛

都是血痕

6

有不可复制的活着

就有不可复制的死亡

人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在村庄里

活着和死亡

像灯火一样明灭

村庄的人

活着的活着

死去的死去

活着的那么自在

死去的那么安详

睡进泥土里

几千年没有翻动一下身子

然后,活着的人也死了

或死于一场疾病

或死于一场灾难

或死于一场战争

他们饮尽最后一滴夕阳

從此不再呼喊、尖叫

声音和尸骨

被漫过来的黄土

和历史的烟尘

一层一层覆盖

一层一层堆积

与死去的人

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会

从此再没有生死之隔

活着和死亡

也就一粒粟米的

距离

在六千年后的某一天

他们又复活了

复活于一次考古

复活于一场发掘

复活于人类的又一次发现

从黄土里醒来的

是一粒粒火种

是一堆堆骨骸

是一只只陶罐

埋进灶坑里的火种

永远没有熄灭,隐隐约约

似乎还闪烁着火星

跳动着火焰

尸骨旁边堆积着灰瓦、陶片

陶片是永远不烂的棺材板

黄土挨着黄土

陶罐挨着陶罐

死亡挨着死亡

大大小小的陶罐

千年不烂的陶罐

天堂、人间、地狱

都盛在陶罐里

盛着稻谷的

就是一个粮仓

埋着尸骨的

就是一口棺材

那只细沙陶钵

半装着稀薄的浮土

一只站立不稳的尖底瓶

装满了人世的伤悲和

空空的梦想

7

像一次还乡

我的身体渐渐接近远古

渐渐接近半坡

我从一粒火焰中进入

走近我前世的亲人

睡在泥土下面的先祖

以泥陶代替他们的存在

他们在河流的拐弯处定居

风吹着远处的河滩

吹着四散而飞的月亮的羽毛

茅屋隐逸在芦苇的深处

光阴从指缝间流走

太阳和月亮

是两个紧紧咬合的齿轮

如果时光能退回六千年

拂去岁月的烟尘

就会现身我苦难的前世

我可能就是家族中

最娇小最撒泼最淘气的子孙

那些有血脉之亲的亲人

我喊他们父亲母亲

或者大妈大婶

或者兄弟姐妹

如果他们听不懂

我就用母系氏族的姓氏

称呼她们:姒、姬、 、姚、姜

我可以陪着他们

在自己的村庄里

打开大地轻微的呼吸

手持星月地劳作

把瘦弱的身体隐藏在土壤

用一把笨拙的石斧劈柴

用一根粗糙的骨针缝补

用一只迟钝的石铲挖掘

尽管它们都不生锈

我还是要经常擦拭、打磨

然后扛着这些远古的

石器、骨器、陶器

向历史的纵深处挖掘

在雨水密集的河湾里

遍种粮食和蔬菜

一厘米一厘米地耕耘

一厘米一厘米地觅食

一厘米一厘米地活着

取出身体中坚强的肋骨

支撑疾病、贫穷,和软弱

把一天过成一年

把一年过成一生

8

其实,我是姗姗来迟的

最后的子孙

当我匆匆从千里之外赶来

时间一转眼就拐到了

21世纪

半坡已经由一个村庄

变成了一个遗址

变成了年代悠久的文物

变成了璀璨的地下天堂

在这里,远古的祖先互道尊重

我与漫长的时间交谈

与过往的历史对话

冰冷的火焰

也能把我的思绪点燃

那些无言的灵魂

和复活的泥陶

在阳光下,闪耀着

远古的光芒

漆黑的浮土里

滚动着一轮滴血的太阳

用手掌摊开一片土壤

飓风追着漫天的黄沙

月光永远是赶路的流水

瀑布是倒挂的江河

可以想象,一个民族

曾经有怎样的挣扎

历史被剥去了一层又一层

从半坡的坑穴里

挖出了多少土,历史

就把半坡埋进了多少

余温尚存的黄土

让我心怀感恩和敬意

泥土是繁衍我們的父母

是喂养人类的乳房

我们抚摸、吮吸,无以报答

半坡是我们的人之初

是泥土的前世和今生

是我们永远不可分离的骨肉

它像被刚刚打开的

一位母亲的胎衣

让我看到了一个民族

最初痛苦的分娩

黄土上滚动着黑陶罐

滚动着一个个婴儿的命

在半坡村,牛羊低唤两声

我的灵魂扑通跪下

如果一 泥土

能还原为一张母亲的肖像

半坡,那就是

她和父亲的婚床

他们用麦子的精、粟米的血

繁衍并养育了我们

我们躲进后来的农历里

用粗长而带血的手指

在北风和先人残留的火粒里

挖掘、刨食

手捧一只乌黑的陶碗

仁义而丑陋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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