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躬:向挚爱的神经科学深深鞠躬

2023-06-19 15:59吴志菲
国际人才交流 2023年5期
关键词:巴金解剖学研究所

文/吴志菲

在神经科学界有一种说法:神经科学是生命科学的最后前沿。作为神经生物学家,从20世纪50年代起,鞠躬长期从事束路追踪、神经内分泌学、大脑边缘系统及化学神经解剖学的研究。

初次得悉院士大名——“鞠躬”,不禁让人头脑里联想起这个词的本意,浮现出行“鞠躬”礼时上身向前弯曲的一幅剪影。走近鞠躬院士后,陡然感到那幅“鞠躬”剪影一下子有了生命——鞠躬院士的一生,正是对着科学、对着祖国行着那恭敬的“鞠躬”礼。

“科学家的生命,在于不断的更上一层楼的追求”

“Nauta法”是20世纪50年代美国人Nauta发明的、到50年代后期才成熟的一种选择银染变性神经纤维的方法,对神经束路学的研究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此方法问世之初,鞠躬便敏锐地注意到了。但由于当时国内科研设备简陋、资料匮乏,又无人指导,加上各种政治运动,鞠躬花了近10年时间苦读,坐骨结节下的皮肤都被硬板凳磨破了,经历了一些不成熟的科研设计及无数次尝试,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才渐渐悟出其要旨。鞠躬和同事用“Nauta法”做了两项听觉束路追踪研究,成为当时国内颇有影响的研究成果。当《解剖学报》刊载国内第一篇用“Nauta法”发表的正式论文,立即引起学术界极大的注意。但人们万万没有想到,作者鞠躬在当时刚刚成为第四军医大学的一名讲师。而当鞠躬将第二篇论文投进邮箱后不久,“文革”爆发了,那篇论文如石沉大海,音信杳然。令鞠躬没想到的是,“文革”结束后,那篇论文奇迹般发表在《解剖学报》上,如同与久无音信的孩子重逢,鞠躬欣喜不已。

鞠躬(左六)受聘为锦州医科大学客座教授

对“Nauta法”研究的顺利进展,极大地鼓舞了鞠躬,也赋予了他无限丰富的想象力,以此为窗口,他看到了神经生物研究领域无限美好的前景。可在接踵而至的“文革”中,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军医大学(以下简称“四医大”)调防挪到了重庆,科研活动中断了,鞠躬也开始消沉。直到1973年,他才猛然醒悟,宝贵的时间不能这样白白地浪费,于是天天往图书馆跑,翻看那些国外的科技期刊,知道国际上已经又有了很多科技新发明。尤其对报道的一些科研新方法他竟然看不懂,鞠躬又是着急又是痛心。

当时,鞠躬特别注意到追踪神经束路的一种新的方法“辣根过氧化物酶”,但他不清楚原委。从1977年下半年开始,鞠躬和同事们仅用一年时间就在“辣根过氧化物酶”研究上取得突破性进展。

那时不允许中国科学家在国外的杂志上发表文章,虽然鞠躬当时在国内已经发表了60多篇论文,但在国际上讲,这一切都等于零。对此,鞠躬谈了自己的看法:“如果说那时在国内发表的所有文章都等于白做,那也是不公正的,但是科学是国际性的,自然科学是没有国界的,如不走向世界,对于科学的贡献就很小很小,往往事倍功半了。”

1985年10月至1986年6月,鞠躬作为访问学者在瑞典Karolinska医学院随T.Hokfelt教授进行脊神经节及脊髓的免疫组织化学研究,这期间完成的论文《大鼠含CGRP的初级感觉神经元及其与P物质、生长抑素、甘丙肽、VIP及CCK神经元的关系》发表于国际科技杂志《细胞和组织研究》(Cell and Tissue Research),并已成为国际感觉神经界的一篇经典著作。甚至可以说,这篇论文奠定了鞠躬在国际感觉神经界的地位和威望。1986年7月至1987年1月,他在美国Salk研究所L.W.Swanson教授实验室进行研究工作,完成了大鼠终纹床核的细胞及化学筑构学两项工作,发表于Journal of Comparative Neurology,其对于终纹床核亚核的划分,已逐渐被国际学术界采用。

1988年,鞠躬的一个学生偶然发现在猴的脑下垂体前叶有相当数量的免疫反应神经纤。鞠躬仔细地观察了切片,确定了这些神经纤维大多绕行在细胞之间,这引起了他的重视,经过一系列研究,终于得出一个全新的学说:哺乳动物脑垂体前叶受神经、体液双重调节。

神经免疫调节是近些年来形成的一门新学科,研究神经系统和免疫系统之间的相互影响。在探究大脑是怎样影响免疫器官的时候,鞠躬和他的同事们在试验中发现了下丘脑中有一个核:前大细胞亚核,参与神经免疫调节并可能是个中心。而且,其中一个物质——催产素,可能与神经免疫调节有关。此发现的意义在于,很多免疫系统疾病可影响神经系统,反之,神经系统的疾病也可影响免疫系统。顺着这条思路,将可以引导人们从心理上治疗有关免疫系统疾病。

1991年,鞠躬被评选为学部委员,这也是经过10年停顿后第一次评选学部委员(后来改称中国科学院院士)。当选学部委员固然是崇高的荣誉,但是鞠躬在心潮久久不能平静的同时,写下了一句这样的话:“科学家的生命,在于不断的更上一层楼的追求。”

在中国神经生物学领域堪称一面旗帜的鞠躬曾获得大大小小的无数奖项,如全军后勤重大科技成果奖、解放军专业技术重大贡献奖、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进步奖、总后勤部“科学技术一代名师”称号。但是,个人荣誉对鞠躬而言却远远不及探索科学奥秘的魅力大。

在寂寞的神经生物科学领域里创造“神话”

自1953年分配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军医大学,鞠躬艰难地在神经生物科学这个寂寞领域里探索,并且创造了一系列“填补对人类有贡献的空白”的科学成果。

鞠躬先是在四医大解剖教研室干了30年,1983年他转到四医大的组织胚胎教研室工作了两年。1985年在四医大的支持下,他组建了神经生物学研究室。1989年建立了神经科学研究所。1992年,鞠躬经过认真仔细的考虑,向组织上提交了关于扩建神经科学研究所的报告,经总后卫生部批准,中国人民解放军神经科学研究所于1995年正式成立,鞠躬任所长。

中国人民解放军神经科学研究所建成的神经形态学研究室、超微结构研究室、神经生理学研究室、细胞神经生物学研究室、分子神经生物学研究室等,是鞠躬躬耕于神经生物科学领域创造的一个“神话”。在研究所,鞠躬定了一条“协作性原则”,不管谁有好的思路,经所里认可,便有权到任何研究室工作并获得帮助,任何研究室无权拒绝,只有协助、安排的义务。

按照一般的规律,一个科学家往往用一生的精力从事一个科学研究命题。在对脑下垂体前叶的调节这一科学命题的探索中,鞠躬已经取得重大突破性进展,如果按照他的思路一直做下去,必定会获得更大成果。但是,鞠躬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做,他领导的是一个研究所,不能让几十个人都围绕自己那一个课题去打转转。因此,鞠躬把脑下垂体前叶的调节、神经免疫调节与中枢神经系统再生3个课题的研究铺开,为神经科学研究所开辟了前进道路。“如果老一辈的科学家都能打开局面,并且引导全所的年轻人在不同的方面作出贡献来的话,比他固定一个梦在一条路上往前多走几步路要强得多、有价值得多。”鞠躬说,如果自己的这3个课题在研究所都能有大的进展,自己就将真的死而无憾了。

研究所初建时只有三四百平方米的工作区,后来逐渐扩建,直到1998年10月,研究所在四医大一幢新建成的医学研究大楼里占据了整整4层,占地面积4000平方米。有了用武之地,鞠躬更是如虎添翼,他恨不得把1天当作几天用,经常夜以继日地加班加点干。1995年,鞠躬被查出患胸腺瘤。当时研究所正在筹备建立一个中美信息转导中心,事务繁多,心急如焚的鞠躬感觉时间拖不起,手术后48小时,他便在病床上与研究所副所长等一起商议筹建事宜。手术后一个月,鞠躬就登上了去美国的飞机,在美国留学的学生知道鞠躬刚刚动完手术,都感到十分吃惊,也更理解了他在工作中那种拼命的精神。

作为一所之长,鞠躬经常考虑的是研究所底子薄、基础差、资金短缺,尽量给公家省钱。建所初期,购置试验仪器是件浩大的工程,怎样买器材、买哪儿的器材,鞠躬都一分钱一分钱地抠着算。甚至,他直接给厂家打电话,和人家砍价,总能打动对方以便宜的价格买入那些宝贵的仪器。

除了先进的科学仪器,人才是鞠躬在建立研究所时特别在意的另一个方面。鞠躬爱惜人才,也善于发现人才。一旦发现了一个业务冒尖的人,他认为就要对此人负责到底。他说:“要把人才看成人类的共同财富!”这些年来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很多神经科学界的专家经常说:“你想要人才吗?找鞠躬去。”

巴金与“家庭文学沙龙”种下忧国忧民情结

回忆自己的童年,鞠躬说父母的为人对他一生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1929年11月,上海一个年轻知识分子家庭迎来了第一个孩子的出生。可是,让人意外的是,刚当上父亲而满心欢喜的男主人把祖姓“周”置之一旁,给刚出生的儿子取名“鞠躬”。他说:“我们这家人,都不必沿用祖姓了。为的是让我们的后代都能做对国家有用的人,为我们这个民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实,特立独行的男主人自己就早已不用祖姓,为表达对封建社会和黑暗现实的不满,取笔名“索非”。鞠躬的母亲叫姚鞠馨,浙江宁波人。索非为儿子取名“鞠躬”,灵感也许来自妻子名字中第一个字。

索非祖籍安徽绩溪,大学问家胡适是他的舅舅。索非当过学徒,自学并推广过世界语,编过课本,写过一些文学作品,还曾在上海劳动大学任教,也因政治牵连而坐过军阀的监狱,最终在出版界和文学界找到了自己的事业和朋友。让鞠躬记得非常清楚的是,父亲曾和好友顾均正共同出版过一种科普杂志《科学趣味》,“有时,父亲忙不过来,还让我帮着在杂志封面抄地址”。

鞠躬的父亲索非在上海开明书店工作时,与进步文人巴金、曹禺等交往十分密切。巴金早期的作品,有许多是从索非的手中发出去的。巴金曾在《我与开明》一文中回忆他当年在开明书店出版的许多小说和索非的关系:“可以说,我的文学生活是从开明书店开始的。我的第一本小说就在开明出版,第二本也由开明刊行……”

抗战初期,鞠躬一家搬到了上海霞飞路59号,3楼是为巴金准备的,鞠躬就住在2楼亭子间。1998年,上海霞飞路59号已经挂上了“巴金故居”的牌子。鞠躬记得,那时巴金常外出旅行,母亲就总是在巴金外出时把他的屋子收拾整理好,还经常在他的床底下找出一些待洗的衣物,巴金回来的时候,床上总是整整齐齐搁着一摞干净衣物,这令巴金十分感动。而且,每当看到来访巴金的朋友挤在他那间小小的房子里,显得太局促,热情好客的姚鞠馨就主动腾出客厅招待客人,让客人玩得开心。母亲身上那种东方女性的善良、正直、助人为乐的高尚品格,深深烙在小鞠躬的心上,在他的一生中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多年后,当鞠躬回忆起儿时对母亲的印象时,非常感慨地说:“如果说,我的身上有什么可取之处,那么,首先应当归功于我母亲对我的言传身教。”

鞠躬对巴金很崇敬,尤其钦佩他的为人,多年来一直保持密切的联系,鞠躬说巴金“是一个活得非常认真的人”。其实,鞠躬与巴金的缘分可以追溯到他出生时。当姚鞠馨临产时,索非上班不在家,当时只有25岁的巴金把姚鞠馨送去医院。也许出于这种缘分,鞠躬童年时代对巴金的印象至今还清晰。他回忆,巴金和朋友在一起相处时总是谈笑风生,却不善于在公开场合讲话,甚至会腼腆得脸红。巴金对于音乐、电影的喜好,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鞠躬。

因为看电影,有一次鞠躬生了巴金的气。那天,鞠躬的父母去看电影,巴金建议他们把鞠躬留在家里。看到父母都走了,鞠躬越想越生气,就冲到3楼隔着门板气呼呼地对巴金说:“好吧,你害我看不成电影,我今天就把这个房子烧掉!”巴金没有理睬他,依然一动不动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写文章。这种镇定激怒了鞠躬,他闯了进去,叫着要撕了巴金的文稿。这下不得了,巴金忙不迭地跳起来,张开双臂去保护那堆还没有写完的稿子。多年以后,当文学泰斗巴金见到中国科学院院士鞠躬,他开玩笑地说:“我最怕的事情就是鞠躬要撕我的稿子,幸亏你当年手下留情。”

由于鞠躬母亲的热情好客,渐渐地,来找巴金的朋友把鞠躬家的客厅变成了上海作家和剧作家的文学沙龙。大人聊天的时候,小小年纪的鞠躬就坐在一旁听,从大人不时展开的各种话题中,他似懂非懂地感受到大人之间诚挚的友谊和他们的忧国忧民之心。那时常来找巴金的文学艺术界朋友都认为,对于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文学艺术实在是显得太轻了,他们常常引用鲁迅先生对儿子海婴的嘱咐告诫小鞠躬:不要当空头文学家。这些思想大大影响了鞠躬,从小生活在这种文学和艺术氛围中,他却并未走上文学道路。

1998年,鞠躬作为中国神经内分泌学界唯一的代表,应邀参加在日本举行的国际神经内分泌学大会。在赴大会组织者盛情安排的宴会时,鞠躬发现宴会的地点叫作“下关”,在“下关”的墙体上他看到一段介绍文字:“1895年,中日在此签订了马关(今称下关)协约,结束了甲午战争……”鞠躬一下子愣住了,参加宴会的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们都静静地站在一边。沉默许久后,鞠躬对站在他身边的英国剑桥大学的一位教授说:“这是中国人的耻辱,是强加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不平等条约。”这顿饭,鞠躬一口都吃不下。

也许,对祖国母亲的忠诚与痴爱,为生养自己的这片大地争得荣光,是鞠躬在探索科学奥秘的旅途中虽行色匆匆却不言疲累的动力之源。

基础教育的重点应当是培养兴趣

医学院的学生选择解剖学职业,即意味着经常要跟脏、累、福尔马林打交道,工作环境无疑与优美无缘;尤其选择从事神经解剖学,更是需要非凡胆略,神经解剖学迄今为止还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思维是什么?记忆是什么?人类对这些的了解还只是沧海一粟。当初,鞠躬选择神经解剖学专业、来到第四军医大学时,没有一个神经解剖学教授,他在自学中不断钻研,最为宝贵的便是他能跟上这个学科的世界水平,并在世界前沿课题研究中屡屡取得突破性进展。

可是,令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鞠躬从事神经解剖学专业,却是命运和他开的一个善意的“玩笑”。1952年,鞠躬在湘雅医学院的大学生活即将结束,他选择了3门课程:生理学、微生物学和病理学,他始终觉得自己更适合搞研究工作。但当时军委卫生部委托中央卫生部到湘雅医学院招一名毕业生从事解剖学专业。全班没有一个学生选择解剖学,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法很简单,全班之中哪位同学解剖学的得分高就挑谁,结果鞠躬就被挑中了。从此,鞠躬走进了那个与他结下不解之缘的显微镜下的五彩缤纷的世界。

1993年,鞠躬与妻儿在北戴河

然而,走进医学世界,鞠躬的领路人却是父亲。索非曾自学医学,并在上海考取了卫生局执照。抗日战争时期,索非在开明书店工作时,还开了个小诊所,常利用午休的时间赶到诊所去看病人,服务的大多是挣扎于社会底层的人民。让鞠躬印象颇深的是,父亲常免费给一些穷人看病,甚至赠送一些药品。在祖国饱受欺凌的年代,每个爱国的中国人都在思索如何救国、学医、学科学,医学救国、科学救国,是鞠躬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一笔精神遗产。他还记得小时候经常好奇地翻看父亲那些大本大本的精装医书,有些还是日文的,“里面有些插图还很吓人”。有着医学知识、文学修养及出版经验的父亲还热心于科普工作,他曾经写过《孩子的灾难》《人体旅行记》等通俗医学读物。虽然如今已经找不到这些书了,但鞠躬说这些书给予自己的印象是无法磨灭的。正是这些通俗易懂的医学读物,开启了鞠躬对医学知识的兴趣之门。

对我国现有教育的一些做法,特别是对“填鸭式教育”,鞠躬深恶痛绝。他认为基础教育的重点应当是培养孩子的兴趣,把孩子们的好奇心渐渐转移到求知上来。正因为保持了可贵的好奇心与探索的勇气,鞠躬成长为一个在世界科技苑探索科学奥秘的科学家。鞠躬的成才之路,确实能让现在的父母及孩子得到启示。

鞠躬认为,创新思维是个人成才的关键,是衡量一个科学家才能的主要指标,创新思维的主要表现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洞察力。由于现阶段的教育依然停留在传授知识的层面上,造成学生学而不研。鞠躬认为,培养洞察力就必须尊重事实、尊重逻辑,避免主观的倾向,思考和分析是培养洞察力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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