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旧

2023-07-04 12:02许冬林
视野 2023年10期
关键词:王夫人宝钗鸳鸯

许冬林

讀《红楼》,喜欢里面一个词:半旧。

黛玉初进贾府,老嬷嬷领着她去见二舅母王夫人。在王夫人日常起居的东廊小正房里,黛玉看见炕上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坐的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黛玉坐的椅子上,搭的也是半旧的弹墨椅袱。每读到此处,总要内心一阵惊悸,叹作者笔力惊人,也叹贾府贵气逼人。这样一些色彩半旧的物品,看看那青缎的料子,分明彰显的是贾府的华贵与庄严,以及大户人家不轻易炫耀的底气和历史。想想穷门小户的人家,哪捧得出半旧的像样物品,多半是破烂货了。即便咬牙置几样新东西,也是很快从新艳沦落到破烂,中间这半旧的过程短。没有好的底料,禁不起日月来一趟趟地磨。至于暴发户的人家,家具器物一色全新,也无半旧。人家缺的是积淀,是根基。

而饰半旧的妆容,更是断断不易。宝玉探望生病的宝钗,掀帘进去,见宝钗一副半新不旧的打扮: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眉不画唇不点的,别有一番风韵。我想,一部《红楼》里,大约也只有宝钗敢挑战半旧的东西。肌肤胜雪,面若银盆,眼如水杏,这样无可挑剔的雍容之美在盛装里缺少对比反差,反而容易把人淹进衣服里。倒是半旧的素色衣服,越衬出楚楚可人的淡雅娴静之美来。

林黛玉就不适合穿半旧的衣服。人一病瘦,气色就差,加上走路摇摇的瘦削苗条身材,搭上半旧的衣饰打扮,容易显得晃荡荡的落魄。林黛玉着装宜新宜艳,艳色之下,风姿飘逸的味就出来了。而不是旧衣服里戳出一根根嶙峋的骨头。

对着地图看,点数大大小小城市,觉得上海最担得起半旧。在外滩,百年的洋房建筑依然那么雍容华贵,那么挺拔雄浑,仿佛一位半老绅士,叼着烟斗,拄着拐杖,闲看黄浦江流水,和隔岸的璀璨灯火。氤氲水气中,路灯亮起,提一只随身小包,自万国建筑博览群前经过,耳边犹响周璇的歌:“浮云散,明月照人来……”花好月圆,浓情如酒,百乐门的舞场掌声雷动,绿酒污红裙。到底是一座国际大都市,在奢华的现代喧嚣之下,还保留着一件半旧的里子,半旧的历史和文化遗迹,可供流连沉醉。

犹记少年时,在庭前看母亲晒霉。黄梅天后,天气晴热,衣箱搬出,一件件展开铺在荻席上晒。有隔年的棉衣,有母亲出嫁时陪嫁的鸳鸯枕头,还有我儿时穿的百家布缝就的花夹袄。邻居大妈站在旁边,拾起枕套看,白底子上绣了绯红的荷花,和金绿的鸳鸯,还隐约散发着旧年的洗衣粉残香。大妈家没有这些好看的半旧衣物,她父母早亡,做了童养媳,结婚时没有陪嫁。每每忆及母亲晒霉,恍惚中,二十多年前的阳光犹在,少年时的衣香犹在。我想,彼时的母亲在半旧的荷花鸳鸯枕头面前,在大妈羡慕的目光里,一定心怀甜蜜。是一对半旧的枕头,将一个乡下已婚女子的平淡时光撑得饱满而芳醇。

某日,读初中的儿子跟我说起《诗经》,他说喜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句。于是,我们说起桃花,说起桃花一样美的姑娘,说起那姑娘的出嫁。我暗想,他心里正懵懂喜欢的那个女同学,正是桃之夭夭的年纪。一念至此,觉得自己轰然老去。是啊,老了,旧了。桃花又是一年春,春天的主人换了。怎么办呢?低头做事吧!年华渐逝,容颜渐凋,也许,学识涵养阅历和情怀,会帮我撑一程,撑我做一回半旧的女子。

(桃之夭夭摘自清华大学出版社《旧时菖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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