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丝带

2023-07-07 01:33任艳苓
当代小说 2023年6期
关键词:麦麦丝带中考

任艳苓

1

从超市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蓝芹骑上电动车就往家赶。她是超市的理货员,每天三班倒,今天上的是中班。昊昊明天就要中考,她早早地跟领班请了假。

拐进小区小路,就看见六楼自家的窗户透出暖白色的灯光。昊昊的卧室在这一侧,看来,他已经回来了。她不觉就笑了,心里甜滋滋的。再低头时,却见前面院门入口处,一辆黑色小汽车的车屁股堵在那儿,把人行道堵得严严实实。

蓝芹很生气,叫道:“这是谁的车?怎么能停门口呢,多碍事!”

院里有个男人慌忙跑过来,说:“不好意思,临时停停。孩子明天中考,我们往车上系上绿丝带就开走。”

蓝芹一听他家有要中考的学生,立马改变了口气:“没事没事,侧侧身就进来了。”她侧侧身,紧挨着黑色小汽车的车屁股挤进了院子。

这是个老小区,独栋独院,据说之前是市里什么局的宿舍。户型都挺大,都是三室两厅。位置也好,离繁华的市中心不过三五公里,买菜、上学、看病、休闲,都很方便。唯独一样缺点,不好停车。院里空间小,只有挨着院墙的路边设了五个停车位。好几十户人家,五个停车位,哪里够?那五个停车位就很紧俏,据说价格跟爬山虎似的,一路走高。很多有车的人家就只能去附近租车位,有的能租到隔壁小区的,有的只能租远些。

也不知道那家人在哪里租的车位,出门堵不堵车,明天孩子中考,可不能耽误了事,蓝芹边上楼边寻思。半天,回过味来,自己孩子的事还没弄利索呢,倒替人家担心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有车,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不比昊昊坐电动车后座强?

到了三楼,不自觉地,蓝芹的目光就转到302室的入户门上。红棕色的防盗门上,连个钥匙孔都没有,人家用的是密码锁。那锁真是高级,据说能用指纹识别,录入指纹,一按就能开门。这还不算,那锁还有监控和遥控开锁功能,比方说,主人去上班,在手机上就能看见家门口有什么人敲门。要是亲戚朋友来访,不必急着赶回去,在手机上就能直接开门让客人进去。这些都是麦麦跟她说的,302是麦麦家。院外那五个停车位里,就有麦麦家的一个。

麦麦姓林,是她高中同学。蓝芹家是农村的,林麦麦却是实打实的城里孩子,父母都有正式工作。俩人不在一个交际圈里,关系也就一般,一学期说不上三句两句的。后来麦麦上了大学,蓝芹高考没考好,出来打工了。没承想,多年以后,当年的老同学,竟然住在同一个小区,还在同一个单元。

认出蓝芹的那天,麦麦喜出望外,要不是赶着上班,当时就能把蓝芹拉到家里去好好叙一番旧。蓝芹倒是没太激动,只是心里泛起一些涟漪,麦麦虽然上了大学,到底还跟她这个超市打工妹一样,住在这个没电梯的老旧小区里。有一次跟邻居赵欣聊天,这种想法就带了出来,赵欣惊讶地说:“你不知道啊,麦麦家好几套房子呢,不说别的,光东边市政府大楼附近的那套一百七十多平方米的,那地段,房价多高啊,能赶咱这儿好几套。”原来,麦麦住这里纯粹是因为上班近——她工作的地方离这里不过一两公里,走着就能到,可以免去通勤的烦恼。听了赵欣的话,蓝芹内心的海水涌起更高的浪花,一浪一浪地打过来,让她心口发胀。

2

总算到了六楼,蓝芹顾不得拿钥匙,先倚在楼梯护栏上喘口气。看着眼前灰蓝色的盼盼牌老式防盗门,蓝芹不觉叹了口气。门上的漆有些脱落了,露出斑斑锈迹。锁倒是新换的,两百多块,跟麦麦家上万的密码锁没法比。蓝芹没打算换门,门嘛,不过是个脸面,换个门得大几千上万,她从不做那种面上光的事。再说了,毕竟是老牌子门,结实又耐用。只是时日久了,有些灰头土脸的,跟麦麦家神采奕奕的防盗门一比,更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儿。

屋里亮着灯,却没人。昊昊房间的门紧闭着,没有一点动静,蓝芹知道,这孩子又在复习功课。她没去打扰他,放下东西,去厨房做饭。

饭端上桌,蓝芹叫昊昊出来吃饭。昊昊出来,把一条绿丝带放在桌上说:“妈,这是学校发的绿丝带,明天系在车子上,人家就会给咱让路,不堵车。”

丝带是绿色的,上面“爱心助考、金榜题名”几个金字格外鲜亮,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蓝芹笑道:“堵车?咱这两轮的,啥时候也堵不了。要堵,也是堵沅沅家那种四个轮子的。”沅沅是麦麦的女儿。

昊昊不满地说:“您怎么不想人家好呢,人家沅沅也有绿丝带,到时候往后视镜上一系,大家都礼让,也不会堵。”

蓝芹眼一瞪:“还不是你先提的堵车!吃饭。”

吃过饭,蓝芹就开始收拾昊昊明天中考要准备的东西。昊昊这孩子挺懂事,也争气。五年前他爸出事故没了,昊昊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开始用功学习,名次从班里中上游升到前三,一直保持到现在。

家里没了顶梁柱,光靠那点事故赔偿款,支撑一时可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后面昊昊还得上大学、结婚、买房,那点钱也就是杯水车薪。这么一算计,她坐不住了,把孩子扔给婆婆,背上行李来省城闯荡。自己外出打工,昊昊成了留守儿童,一两个月见不了一面,有妈也跟没妈似的。昊昊已经没了爸爸,不能再让他没有妈妈,蓝芹决定把孩子带到省城,自己边打工边照看。

她听同事说,外来务工人员的孩子虽然能在本地上学,但得从一年级招生就开始,像昊昊这样五六年级插班的,怕是不好弄。而且就算能上,学校也比较一般。蓝芹一合计,决定咬咬牙,拿补偿款做首付,贷款买套二手房。房子旧一些,好在学区不錯。房子有了,户口也迁过来了,昊昊立马就入了学,蓝芹终于放了心。如今,昊昊能享受城里孩子的优质教育资源,也算是城里孩子了吧。

蓝芹边想边收拾东西,身份证和准考证是必须带的,都在昊昊手里,不用自己操心。2B铅笔和橡皮要带,黑色签字笔要预备两支,再准备两个笔芯备用,还有直尺、圆规、三角板、铅笔刀……

蓝芹收拾好了东西,一抬眼,瞥见了那条绿丝带,心里一个激灵,无论如何,得先把绿丝带系上。

3

蓝芹拿着绿丝带出门,准备先系到电动车上。万一明天忘了呢,再上楼拿也是个麻烦事。

有了这绿丝带保驾护航,昊昊明天一定能考试顺利。蓝芹拿着绿丝带,心里有些酸酸的,当年自己高考时,要是有绿丝带,现在是不是就是另一种人生?

蓝芹想着顺带把垃圾扔了,就拎起门外的垃圾袋往楼下走。

下到三楼,蓝芹的目光被麦麦家门口的一堆礼盒攫住了:“良品铺子坚果”“崔字牌小磨香油”“黄家烤肉”“皇纯海参”……都是“精致”的可回收垃圾。再看看自己手里“纯正”的厨余垃圾和生活垃圾,蓝芹觉得有点寒碜。麦麦家怎么有那么多礼盒呢?据说麦麦男人是个什么医院的主任,肯定少不了病人送的礼。又想起有一次她跟麦麦碰巧一道去扔垃圾,环卫工大姐对麦麦笑脸相迎,对自己却毫不理睬。当时蓝芹就想,瞧瞧,连垃圾都分三六九等呢,环卫工人也喜欢“精致”的礼盒垃圾呢,能卖钱,连带着垃圾的主人都能受到礼遇。

蓝芹冲那些礼盒盯了半晌,才缓缓收回目光,继续向楼下走去。她心里又泛起波澜,人跟人怎么那么不一样呢?自己的男人在工地打工,因为事故没了,自己只能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养孩子。麦麦呢,不光自己工作不错,男人工作更好,据说光奖金就比自己一年的工资还多。说起来,不过是家庭出身不同,怎么就有这样大的差别?不对,不只是家庭出身,还有学历。学历?蓝芹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这就是一道大门槛啊。可是,自己学历低,难道与麦麦没关系吗?想到麦麦,二十年前扎进她心里的那根刺又蠢蠢欲动起来,搅得她心头一阵刺痛。

二十年前,高考的前一天晚上,蓝芹由于紧张,失眠了,到凌晨才睡着,结果起晚了。考场在县二中,离一中有三里路,她没有自行车,只好一路跑着去考试。半路上,她看到同班同学麦麦骑着自行车过来,就喊了一声,想让麦麦捎她一程。可麦麦连头也没回,骑着车子飞驰而去。蓝芹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在开考十分钟后才赶到考场,再晚一点,怕是连考场都不让进了。蓝芹慌慌张张,自然没有考好。出师不利,后面的考试也没了心劲儿。那年,蓝芹高考失利,不久就外出打工去了。

打工收入不高,自己最后还是靠男人的赔偿金,才在城里安了家。若是麦麦当初停下自行车,捎带自己一段,是不是自己就不会迟到,能正常发挥,考得好一些呢?若是自己也考上了大学,是不是如今也能像麦麦一样,有个稳定体面的工作,有好几套城里的房子?

事后,她也反思,不能怪麦麦,人家捎你是情分,不捎你是本分,高考失利的事,与人家麦麦无关。可同学间的情分,难道就真的浅薄到如此地步?这事可是影响了自己一辈子呢。从那以后,这事就成了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头。后来结婚生子,男人又没了,她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家庭和孩子身上了,慢慢地才淡忘了这事。

谁知道,竟然又遇到了麦麦,她们居然住在同一个小区,还是同一个单元。慢慢地,蓝芹看到了自己与麦麦之间的差距。比如,自己打工出意外而死的男人与麦麦的优质老公;比如,自己又苦又累工资还一般的工作,与麦麦旱涝保收的稳定工作;再比如,从不上辅导班的儿子昊昊与报了声乐、钢琴、民族舞以及一堆文化科目辅导班的沅沅……这些,都是一道道横亘在她与麦麦之间的鸿沟,难以跨越。面对这一道道鸿沟,蓝芹心底的那根刺又蠢蠢欲动,把她已经平静的心搅起一片波澜。

来到楼下,蓝芹先把垃圾扔进垃圾桶,然后去车棚找自己的电动车。把绿丝带系到车把上后,她没忙着走。她先把车子擦拭一遍,又试了试车闸,然后敲敲轮胎,觉得气不太足,就去地下室拿了打气筒,给前后轮胎都打了气。

把电动车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蓝芹准备回去,一扭头,看见院墙外麦麦家那辆红色奥迪的车头。说起来,她对车不感冒,车的品牌、颜色什么的,她向来不在意,反正自家没车,在意这些做什么?可那红色扎眼得很,每每蓝芹都能认出来。

蓝芹不自觉地走过去,一眼看见系在后视镜上的绿丝带。那绿丝带打了个蝴蝶结,两边的布条垂下来,倒是很好看的样子。这绿丝带一挂,明天去考场的路上可就畅通无阻了。

不知怎的,蓝芹脑海里又浮现出高考那天自己焦急地喊着麦麦,麦麦却骑着自行车疾驰而过的情景。接着,麦麦家的高级密码锁、麦麦家门口的精致包装盒、沅沅动辄上千元的名贵衣服,都放电影一般浮现在脑海里。蓝芹环顾四周,见没人,手移到绿丝带上,轻轻一拽,那抹绿色就顺滑地跌落在她手里,凉凉的,水一样。

4

蓝芹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樓,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突然觉得那条冰凉的绿丝带慢慢吸走了自己身上的热量,她的手变得冰凉。

一开门,见昊昊在客厅等她:“妈,你干啥去了?等你老不回来。”

蓝芹定定神,镇定地开口:“去把你的绿丝带系到车子上去了,省得明天忘了。”

“哦,林阿姨刚才来了。”昊昊边收拾东西边说。

蓝芹心里一惊:“什么事?”

“问问我在哪里考试,说要是跟沅沅在一个考点,明天正好捎着我。”昊昊说。蓝芹百感交集,一时没接上话。昊昊接着说:“我问了林阿姨,沅沅在五中考,我在十二中考,不是一个地儿,就谢了林阿姨的好意。所以啊,妈,我明天还是得坐你的二轮座驾去考试。”

蓝芹回过神来:“二轮座驾还能兜风呢,你还不知足啊。”

昊昊嬉笑着说:“知足,知足,妈的座驾,那可是从不堵车的,绿丝带都用不上呢。不像沅沅,在五中考,那旁边全是商铺,平时没事都是天天堵,更别说明天中考了,她的绿丝带才真能派上用场。”

听到“绿丝带”三个字,蓝芹心里一颤,但还是强作无事地瞥他一眼:“翅膀硬了,敢打趣你妈了。”

裤兜里的绿丝带越来越烫了,她的手却越来越凉。

昊昊笑嘻嘻地说:“不敢不敢。”

娘儿俩说笑一阵,昊昊就把明天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蓝芹不放心,又细细地检查一番,见没什么遗漏,才放下心来,催昊昊洗漱早睡。

回屋歇了一会儿,蓝芹才觉得身上有了一丝热乎气儿。也是怪了,六月的天,晚上怎么就如此凉呢?还是那条绿丝带,真有什么魔力不成?蓝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那绿丝带拿走了呢?一开始,她也没想拿的,也不知怎的,就跟有一股力量牵着自己的手似的,那绿丝带就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那是一股什么力量呢?蓝芹说不好,似乎是一种报复的快感,又好像不是。反正,自从知道麦麦也住在这里之后,那股力量就在她心里慢慢发酵。照理说,高考的事怪不得麦麦,到底是哪里不对呢?现在,蓝芹想明白了,是她心里不服。凭什么麦麦有那么体面的工作,自己却只能在超市做个理货员?凭什么麦麦有体贴能干的老公,自己却只能靠着死鬼男人的抚恤金维持生计?凭什么麦麦的沅沅天天穿得跟花蝴蝶一般小公主一样,自己的昊昊买件新衣裳都得掂量半天?蓝芹心里不服气,都是两个鼻孔一张嘴,谁又比谁高贵些?说到底,还是嫉妒罢了。对,就是嫉妒,她嫉妒麦麦的幸福生活。这种嫉妒早已在她心里发了芽,时日长了,就像春天的草一般,茂盛地生长起来,想抑制都抑制不住。

家庭、婚姻、财产、子女,人这一辈子,还不就是图这几样?蓝芹数来数去,前三条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麦麦了,只有子女可以比一比,昊昊学习成绩在全校都是拔尖儿的,沅沅呢,听说学习也不错,但还是比不上昊昊。可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昊昊发挥失常,而沅沅超常发挥呢?自己岂不是还要被麦麦压过一头?如果沅沅中考失利,而昊昊考上省实验,自己不就能盖过她一头了吗?她想让麦麦也尝尝被人比下去的滋味。那条绿丝带就是确保沅沅中考失利的重要砝码。再者,也算是给自己报仇,当年麦麦对自己的求助置之不理,如今就报应到她女儿身上,倒也说得过去。当年的事,说是不能怪麦麦,可终究,还是跟她有点关系不是?

5

蓝芹忘了拉窗帘,一轮明月映入她的眼帘,月亮玲珑剔透,温柔地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蓝芹心里一惊,刚才在楼下时,怎么就没看见这月亮?月亮是夜晚的主人,什么都别想瞒过它的眼睛。它一定看到自己偷绿丝带了吧?

一想到明天沅沅因为没有绿丝带不能及时赶到考场的焦急样儿,蓝芹心里就止不住发慌,还隐隐夹着一丝刺痛,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狼狈的自己。对了,刚才昊昊说,沅沅在五中考,五中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旁边全是商业街,平日里那附近都是车水马龙,再加上明天送考的车辆,只怕要堵得水泄不通了。为了当年那点都算不上恩怨的小事,就这样毁了沅沅的一生,是不是太过分了?蓝芹不停地问自己。也不只是当年高考路上的事,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心里的不甘,可是,因为自己的不甘就要把麦麦的孩子毁了吗?自己这样与当年的麦麦有什么不同?况且,当年的事情麦麦是故意还是无意还未可知,而今天偷绿丝带,却是自己蓄意而为的。就算最后沅沅真的考试失利,自己的儿子把麦麦的女儿比下去了,自己又真的能问心无愧地接受大家的祝贺吗?麦麦刚才还热心地来家里问明天要不要一起捎着昊昊,自己却把她女儿送考路上的“通行证”偷走了,被人知道了,会被指着鼻子骂的吧?

恍恍惚惚地,蓝芹转过万般心思,随后,她悄悄地出了门。刚走到院门口,蓝芹傻眼了,院门已经锁了。因为是老小区,没有监控,只有一个大爷看门,为了安全,到晚上十一点,他就把大门锁上。谁要是想出入,只能再叫大爷开门。怎么办?蓝芹急得不行。叫醒大爷?要是他问起自己去做什么,怎么說呢?再说,麦麦的车就在门口,自己系个绿丝带,一举一动都在看门大爷的眼皮子底下,第二天就得传得人尽皆知。

蓝芹思量一番,扭头就走。上到三楼,蓝芹敲响了麦麦家的门。开门的是麦麦,她一脸笑意:“蓝芹,是你啊,快进来。”

蓝芹说:“不用了,我是来给你送绿丝带的。”

麦麦脸色一变:“绿丝带?我家的绿丝带怎么到了你手里呢?”

蓝芹红着脸解释:“我在路上捡的。”

麦麦紧追不舍:“你怎么知道是我家的呢?”

蓝芹说:“我看见从你家的车上掉下来的。”

麦麦冷笑一声:“绿丝带系得那么结实,怎么会自己掉下来,是不是你偷的?别装了吧,蓝芹,我早看明白了,你嫉妒我各方面都比你好,就想偷了沅沅的绿丝带来害我们。结果怕被发现,才又装模作样地把绿丝带还回来,还想卖我一个人情,我说得对不对?对不对?”

麦麦边说边步步紧逼,蓝芹被她逼得一步步后退,一脚踩空,从楼梯上跌了下来。她猛地惊醒过来,却是一场梦。看看时间,才凌晨三点多,窗外一片漆黑。

蓝芹醒了半天神,才明白过来,这两天都是阴天呢,哪里能看见月亮?今儿是初八,就算能看见,也就是个半月,不可能是满月。还有,看门大爷晚上是会关院门不错,可他一般只是用锁挂上,并不锁死。可见是梦了。可是,梦里自己关于沅沅的绿丝带的想法,以及麦麦变脸后的那些话,却如一颗颗石子嵌在她心上,沉甸甸的。

蓝芹披衣下床,拿出那条绿丝带。不知是不是离开了她贴身口袋的缘故,绿丝带摸起来又凉如水了。这个点儿,外边应该没什么人了吧?蓝芹攥着绿丝带,悄悄地出门下了楼。

6

早晨被手机闹钟叫醒时,蓝芹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可一想到今天是昊昊中考的第一天,立马精神起来,麻利地洗漱完,就去做饭。

早饭端上桌时,蓝芹叫醒昊昊。自己当年高考不就是因为起晚了才没发挥好的吗?绝不能让儿子重蹈覆辙。等昊昊洗漱完,粥凉得不冷不热,正好直接吃。早饭是蓝芹依照老家的习俗预备的,一大根油条,两个白煮蛋,凑成个“100”的形状,寓意满分;还有一碗黄澄澄的粥,寓意独占(粘)鳌(熬)头。她还切了一碟小咸菜,细细的咸菜丝儿,拌了香油。

吃完饭刚要出门,蓝芹心中一动,回屋拿出那条绿丝带,塞进裤兜。凌晨三点,她梦醒后下楼,原本是准备去还绿丝带的,谁知道,麦麦那辆红色奥迪的后视镜上居然明晃晃地系着一条绿丝带,打的还是蝴蝶结,跟之前的一模一样。她惊呆了,都不知道自己怎样上的楼,回屋后才发现,绿丝带还攥在手里。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思来想去,蓝芹再没睡好。

刚下楼,蓝芹就看见麦麦在楼下等沅沅。

麦麦穿了一件紫底白花的旗袍,很有知识女性的风度。看见蓝芹,麦麦笑着迎上来:“还是你家昊昊懂事,这个沅沅,磨磨蹭蹭还没下来。”转头又对昊昊说,“昊昊复习得挺好了吧,加油啊!”

昊昊礼貌地说:“谢谢林阿姨!”

因为绿丝带的事,蓝芹面对麦麦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笑着恭维:“你家沅沅也很听话,长得好看,学习又好,中考肯定没问题。”

说了两句话,蓝芹就去车棚推电动车。看到电动车的那一刻,仿佛一个霹雳打下来,蓝芹被打得晕头转向,绿丝带呢?昨晚自己系在电动车上的绿丝带呢?蓝芹慌了,在车子前后左右找了一圈,连个影子都没见。会不会是麦麦知道自己偷了她车上的绿丝带,就悄悄把自己的绿丝带偷走了?不会吧,夜里自己下来时,绿丝带不正好好地系在她车上吗?她应该不会发现。那会是谁呢?

蓝芹有些慌,手摸到裤兜时又镇定下来,没关系,自己还掖着一条绿丝带呢,正好派上用场。她从兜里掏出绿丝带,刚系上,就听见昊昊在院外喊她,便赶紧推着电动车出去了。

出了院子,却见昊昊站在麦麦家的车门旁,跟麦麦说着什么,麦麦和沅沅都是一脸焦急。沅沅手里拎着透明的文具袋,可能还没来得及往书包里装。

见蓝芹推车出来,昊昊立马迎上来,一脸惊慌地说:“妈,沅沅系在车上的绿丝带不见了,怎么辦?明明……”

蓝芹呆住了,心里止不住地发慌,自己梦醒后下楼,明明看见麦麦的车后视镜上系着绿丝带,怎么会不见呢?蓝芹一低头,看见自己刚系在车把上的绿丝带,手不由得伸了过去。算起来,这系在自己车把上的绿丝带,还真是沅沅的呢。可刚触到绿丝带,她的手就像被火焰烫到一般,立马缩了回来。不行,不能给她们,昊昊也要用呢,去十二中的路虽说不远,可谁能担保没有意外?有个万一,昊昊岂不是要重蹈自己的覆辙?

蓝芹还在思量,抬头却见昊昊已经把绿丝带解下来了递给麦麦:“林阿姨,还是你们用吧,我们骑电动车一般用不到。”

麦麦连连推拒着:“那怎么行,你们路上万一用到呢……”

两个人互让着,沅沅站在旁边,急得边看手表边喊:“妈,怎么办?还有二十多分钟。”

蓝芹一眼瞥见沅沅手里的透明文具袋,问:“沅沅,你文具袋里有小刀吗?”

沅沅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有!”说着找出小刀交给蓝芹。

蓝芹拿过绿丝带,用小刀拦腰一划,刺啦一声,“爱心助考”和“金榜题名”一下子分开了,绿丝带断成两截。蓝芹把其中一截递给麦麦,说:“快系上,赶紧去考场,别耽误了考试。”

麦麦接过半截绿丝带,说:“蓝芹,真是太感谢你了,要不然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蓝芹冲麦麦娘儿俩一挥手:“快走吧,别客气了。”说完,赶紧把剩下的半截绿丝带系到车把上,看见半截绿丝带上的“爱心助考”四个字,她心里有些不舒服,给麦麦的时候自己怎么就没仔细看看,还是“金榜题名”寓意好些。

汽车到底比电动车快,蓝芹在路口等绿灯时,就见麦麦的车从旁边过去了,沅沅在车里向她挥挥手,蓝芹也笑着冲她们挥挥手。半截绿丝带打个活结就剩不下多少了,再没有之前系成蝴蝶结样儿的优美飘逸,但蓝芹觉得,在红色的车身映衬下,那抹翠绿似乎更显眼了呢。

7

下午考完试,蓝芹接昊昊回家,刚进院门,就见麦麦娘儿俩从车里出来。

麦麦冲蓝芹打招呼:“幸好有你们给的半条绿丝带,三中旁边真是堵得不行,看到我们车上的绿丝带,交警同志帮我们开出一条道来,这才没迟到。”

蓝芹脸一红,笑笑说:“没什么,都是邻居嘛,咱俩还是老同学呢。”忽地想起有什么不对,愣了下,问,“三中?沅沅在三中考?”

麦麦说:“是呀,在三中。平时去三中那边倒不算堵,今天可能送考的车多,离三中两三百米的路上又出了一个小事故,那个堵呀……”

蓝芹疑惑地问:“我记得昊昊说沅沅在五中考呀?”

麦麦不在意地说:“是吗?兴许俩孩子聊天时说起来,记错了。”

蓝芹心里一动,说:“对了,昨天你上去的时候我正好下楼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麦麦疑惑道:“昨晚我没去找你啊,是不是记错了?”

蓝芹心里一惊,说:“昊昊说的,可能是我听错了。”心里却一团乱麻似的,没个分解。

麦麦又想起自己车上系的绿丝带被偷的事,说道:“那绿丝带又不值钱,也不知道是谁,拿什么不好,专拣那要紧的拿……”

蓝芹还没想好怎么答话,看门的老大爷听见了,说:“哎哟,你说的绿丝带是不是你车后视镜上系的那条?”

麦麦说:“是啊,大爷,您知道谁拿的吗?”

老大爷尴尬地说:“嗨,真对不住。今天一早,我们家老婆子要把那床用不着的被子带回老家,没找着扎袋口的绳儿。寻摸一圈,看见你车上那个绿布条还凑合,就用它扎了袋子口。没耽误你们的事吧?要不,我去给你买一条。”

蓝芹和麦麦都愣住了。

麦麦摆摆手说:“已经有了,不用了大爷。”

上楼时,俩孩子叽叽喳喳讨论下午的考试题,蓝芹看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高考的时候。她心里一动,问麦麦:“你还记得咱们高考第一天,你骑车去考场,我在路上喊你的事吗?”

麦麦一脸疑惑:“我骑车去考场倒是真的,只是我怎么不记得你喊过我?”

蓝芹提醒她:“就是从县一中到二中的路上,在鹊湖桥那里。”

“真不记得了。对了,我那时候英语不好,去考场的路上还戴着耳机听英语呢。这会儿想想,真是后怕,要是一不留神撞上车怎么办?是不是你喊我的时候我戴着耳机没听见?”

蓝芹愣了一下:“可能是吧。”

麦麦问:“你那时候喊我有什么事?”

蓝芹笑笑说:“没什么事,就是看见同学打声招呼。”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蓝芹觉得整个人轻松了许多。现在想想,幸好自己把绿丝带分给了麦麦一截。

不过,昊昊昨天为什么撒谎说麦麦来过呢?蓝芹心里隐隐有些疑惑。有心问个明白,又怕影响孩子的心情,进而影响后两天的考试,只得作罢。

8

紧张的三天终于过去了,中考结束了。晚上,蓝芹接昊昊回来的时候,昊昊如同放飞的小鸟一般,唧唧喳喳,浑身透着一股重获自由的欢喜。问他考得怎么样,说是没大问题,应该能上省实验。

蓝芹便也高兴起来,张罗着庆祝一下,让昊昊放松一回。

昊昊摆摆手说:“妈,您不用张罗了,我们班的同学和班主任约好了,明天一起去爬泰山。我们包了车去。”

蓝芹表示赞同,有班主任跟着,她很放心。

“妈,您明天帮我把房间收拾一下吧。”昊昊说。

蓝芹笑了,这臭小子,也知道爱干净了呢,便爽快地应道:“行,我明天休班,给你收拾收拾。”

“谢谢老妈。”

第二天,蓝芹把昊昊送走后,就开始收拾他的房间。收拾桌子时,见桌子上还放着那半截绿丝带,蓝芹不由得笑了,这孩子,中考都结束了,还留着这东西做什么?蓝芹准备把绿丝带扔进垃圾桶,刚拿起来,却愣住了。

绿丝带下压着一张便笺,是昊昊留下的,上面写了一行字:“妈妈,咱家电动车的绿丝带,是我解下来系到林阿姨车上去的。”后面跟着一个用笔画的笑脸。

蓝芹一下子全明白了。她很欣慰,昊昊是个正直善良的孩子,自己真是不如他呢。如果自己最后没把绿丝带分给麦麦,儿子还会不会说出真相?好在,没有如果,风过无痕,这事,自己心里清楚就够了。昊昊大约也是这么想的吧,他不就是怕自己尴尬,才没有直接面对面地告诉自己吗?要领了他的好意才是。

蓝芹垂下头,看了看手里的半截绿丝带,它绿得那么张扬,绿得那么鲜明,绿得那么纯粹,真是舍不得扔呢。又想了想,到底扔进了垃圾桶。那抹绿色的抛物线,刺得她眼睛一酸,泪就落了下来。泪珠打在便笺上,“绿丝带”三个字被洇湿了,晕开的一圈圈墨痕,就像深埋已久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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